十二金錢鏢第九章 賣藝擇東牀招來地痞 拔刀救官眷巧識玉郎

  柳研青今年已經二十三歲了。她實是兩湖大俠鐵蓮子柳兆鴻的侄女兒。她的父親柳兆鵬,乃是鐵蓮子的堂弟,本是一個書生,在故鄉安徽宿州,守着一份家業,務農爲生。柳兆鴻卻是身懷絕技、威鎮兩湖的大俠。

  鐵蓮子之父,本是南明抗清義軍的一個首領,夫妻都死於清軍屠刀之下。他少年時,北走冀魯,從師習武。技成後本欲報家仇雪國恨,但見清朝統一天下,根勢已固,他只得浪跡江湖,殺貪官污吏,誅大豪惡紳,又多與殘害百姓的盜賊作對。兩湖一帶的官、匪,被他殺戮的尤多。

  有一年,岳陽幾個酷吏土豪結成死黨,自稱岳陽十兄弟;因作惡多端,被鐵蓮子柳兆鴻狠狠教訓了一頓,名聲大敗,又破了財。這羣惡賊糾結一夥大盜,尋着鐵蓮子的根底,到柳兆鴻的故鄉安徽宿州尋仇。夜襲柳宅,把鐵蓮子之族弟殺死,柳兆鵬之妻同時遇害。只有女兒柳研青,那時年方八歲,因在舅母家,才倖免一難。凶信傳到鐵蓮子耳中,把他痛悔得似瘋如狂,惱恨得鬚眉皆張。他奔回故鄉來,將喪事料理完畢,便亮雁翎刀,誓尋岳陽十兄弟拼命。這時節,柳研青的舅父卻滿面怨痛,將柳兆鴻攔住,說道:“我的妹夫生平與物無忤,生受你柳大爺的連累,以致突遭橫禍,全家殞命。現只留下柳研青這一株根苗,養在我家。我並不是養不起,可是撫養她的本分,乃是你柳大爺的事,我外姓人怎好越俎代庖?況且你既結怨惡霸大豪,若被他們訪知柳研青寄養在我家,他們似這等搜根剔齒的尋仇,抓不住茄子抱葫蘆,我一個老百姓,無勢無勇,可是救護不來!甚至於連我家也跟着受害!”他一定要柳兆鴻把柳研青領走。

  柳兆鴻一生沒有娶妻,現在把一個八歲的小姑娘交給他,真教他作難。但是骨肉關情,眼見這八歲小侄女,穿一身重孝,哭哭啼啼,哀咽欲絕。他空有凌雲浩氣,也只擺布不開。他一生性傲,從來裂眥必報,耳邊何嘗聽過閒話?現在聽這位舅爺幾句抱怨話,早已怒火滿腔,並且他也想到柳家近支骨肉,如今只剩此女,萬一真被仇人害了,他更無面目見地下的族弟。他遂將痛淚拭了拭,說道:“好,我當然把我侄女兒接走。我們柳家骨肉豈能寄食在外姓人家?你不用說,我柳某也要接走。”遂叫過柳研青來,說道:“侄女兒,跟伯伯走!伯伯憑這口刀,一定把害你父母的仇人活捉,零刀寸割,挖他的心肝,給你爹孃祭靈泄恨!”一字一句,斬釘截鐵,聲如裂帛,他圓睜着血紅的眼珠,滿面殺氣騰騰。柳研青是個八歲的小女孩子,戀着表姐,本不願跟柳兆鴻走,一見這兇猛之狀,很是害怕,“哇”的哭起來了。

  柳兆鴻臨到此時,心如刀割,這才感覺到天下真有受窄爲難的事情。他只得收拾起英雄氣概,另換了兒女情腸,打起精神,來哄小孩。買玩具,買果餌,看戲,逛廟,說笑話,講故事,天天抱着小侄女玩耍。也難爲他一個練武的漢子,百鍊鋼居然化爲繞指柔,把報仇的事暫丟在一邊,專心照顧侄女。究竟小孩子心性貪玩,只不多一些日子,這伯父、侄女便相依相戀,如親父女一樣。所以鐵蓮子在江湖上轟轟烈烈,鬧得聲聞大江南北;近十年忽然銷聲匿跡,聲息不聞了。有許多人以爲他已下世,又有人以爲他遇見勁敵,折了銳氣,賭氣退隱了。其實都不是,他實是爲了這個侄女兒,放下利刃,做起保姆來了。

  鐵蓮子柳兆鴻到底按納不住滿腔的憤怒,族弟遇難的半年後,他將這撫孤之責,拜託了一個摯友;自己徑赴岳陽,尋着仇人十兄弟。灑血復仇,了卻一段誓願。

  鐵蓮子報仇之後,便隱居起來,將自己的技業悉數傳授給柳研青,省得再受外人欺負。柳兆鴻武功驚人,向不收徒,他這侄女兒便是他的愛徒。至於外姓弟子,獨有鎮江大東街的魯鎮雄,是他唯一的男弟子。原來這魯鎮雄的父親魯松喬是柳兆鴻的摯友。從前心羨鐵蓮子的絕技,曾經再三懇求,將他兒子收列門牆。柳兆鴻總沒答應,他說:“高興時,隨時指撥令郎一些武功則可,拜師則恕難從命。因爲我的師伯,就因誤收了一個不肖徒弟,以致於橫招怨尤,較技中傷,到後來銜忿殞命。”其實這乃是他的託辭。

  但經族弟那番慘變之後,柳兆鴻以一個獨身男子,攜帶一個嬌弱小女,可就大感累贅,再不能象從前那樣來去自如了。魯鎮雄的父親魯松喬就說:“柳大哥不必爲難,可以把賢侄女留在我家,決不會教仇人尋找到的。我賤內只生鎮雄一個,並無女兒,正盼望有一個乾女兒呢!”柳兆鴻大喜,遂命柳研青拜了義父、義母。魯松喬之妻劉氏頗愛惜這個義女。畢竟婦人家心細,照顧柳研青,比柳兆鴻周到得多。柳研青欣得母愛,依依膝下,也和親生一樣。柳兆鴻趁此機會,才得抽出身子來,千里尋仇,把岳陽十兄弟殺死了八個。以後每逢柳兆鴻出遊,不便攜帶柳研青,就將她留在鎮江魯家。

  魯松喬在後園收拾了三間精舍,又闢出練武的空場子來,專供柳兆鴻使用。柳兆鴻在心在意地把武技傳授侄女時,魯鎮雄自然也跟着習練。這樣一來,順水推舟,柳兆鴻終於不能不收魯鎮雄爲徒弟了。魯鎮雄遂成了柳兆鴻的開山門大弟子,柳研青就稱他爲大師兄。柳研青到了十二歲的時候,雖然發育未足,氣力不夠,卻於武技略得門徑。這時候魯鎮雄年已二十三歲,武功到了升堂入室的地步。

  鐵蓮子柳兆鴻感念族弟夫妻由己慘亡,每每覺得愧對這侄女,未免有些寵愛過當,事事由着她的性兒。就在魯家寄居時,魯松喬夫妻也憐她幼失怙恃,愛她嬌憨依人。魯鎮雄又是大師兄,對這嬌小如花的小師妹,也是受他父母預囑,處處相讓。他們師兄妹過兵刃、練拳技時,魯鎮雄總當那個喂招的;也無非見於師妹太小,輸了招就臊哭了。魯鎮雄比她大十來歲,當然象哄小孩似的,總誇她:“妹妹功夫越練越好了,連我也打不過了。”有時故賣一招,哄得柳研青歪着小辮子嘻笑,大家都覺得有意思。柳研青也很乖覺,每逢動手,必定喊:“大師哥,咱們可來真的,不許裝着玩!”魯鎮雄依舊是裝着玩的時候居多。因他究竟是男子,況又體格健壯,膂力特強,又且年齡已長,當然不肯冒失,怕誤傷了師妹。後來柳研青年華漸增,已到及笄,依然被寵得一股小孩子脾氣,目中有己無人。魯鎮雄自然要避嫌,不再跟柳研青同場習武。但這武學的練習,全仗着有伴,對手過招,方纔容易精進。柳兆鴻便說:“鎮雄,你是老大哥了,避的什麼嫌?她不是和你親妹妹一樣麼,怕什麼?你哥倆照舊下場子,照舊交手。我們武林中人講究的是肝膽相照,推誠相與,只要自己心正,不在乎那些假過節。”魯鎮雄爲人穩重,又不好違背師命。而且他不下場,這個師妹硬來拉他,只好照辦。

  如此過了一兩年,魯鎮雄娶了妻室,武功已漸大成。那柳研青也練就很好的輕身功夫。尤善於騎馬,一口利劍更練得精熟輕靈。她既幼失怙恃,自小便跟着這樣一個伯父過活,當然女紅針線一絲不懂;就是衣襟上的鈕釦掉了,衣裳邊開了線,她也得找人給縫。若說到馳馬試劍,逐走射飛,以及飛檐走壁之能,空手奪刃之技,那卻是具體而微。她年紀雖小,功夫竟很熟練。爲了跋涉江湖,行路上須求方便,她自幼便打扮成男裝。直到十六七歲,給她張羅擇婿時,方纔試效女妝梳髻,卻是總沒有穿耳。

  魯松喬曾對柳兆鴻說:“大哥,姑娘如今已經不小了,也該給她尋個門當戶對的人家了。不怕大哥過意,姑娘空練了一身武藝,女紅一點也不會,將來怎好?”魯松喬之妻劉氏也說:“做姑娘總得針線好,烹調精,纔算十全人才。憑姑娘這個模樣兒,就欠手頭上針線活一點不通,將來怎好當家主饋呀?”

  柳研青就插口道:“我也不當廚子,也不當裁縫;有那工夫,我還打鳥玩呢!難爲乾孃、嫂子有那耐性,我可耐不得!”說得大家笑了。柳兆鴻捋着鬍鬚,看着這愛女,說道:“不要說瘋話了。依我說,你也該跟你嫂嫂學點針線了。不會做飯不要緊,一個女孩兒家,連個扣鼻也不會縫,多麼受制呀!”柳研青當不得大家相勸,只好尋魯鎮雄之妻張氏,學些針活。她練慣了劍器的人,覺得這一枚針運用起來,真比一根鐵棍還不好耍。沒學了半天,接連被她弄斷了好幾根針,那白線也被她弄得烏黑。她不由心焦起來,說道:“我不行,我幹不了這個!”到底也沒學會做活。

  鐵蓮子不慣伏處,有時仍要出門遊俠。柳研青就鬧着要跟了出去。若不教她去,她就說:“爹爹不帶我去,我就偷跑。”

  果然有一年,柳兆鴻獨自出馬,第二天住店,半夜中便聽見房檐上簌簌的響動。急竄出一看,一條黑影施倒捲簾,正向門內偷窺。幸而鐵蓮子早已留神,停刀未砍,叫道:“是青兒麼?”柳研青飄身下來道:“爹爹,我在家悶得慌。”柳兆鴻怒道:“不教你出來,你偏出來!黑更半夜的鬧,你義父義母可知道麼?”柳研青道:“我告訴我嫂嫂了。”這嫂嫂便是稱呼魯鎮雄之妻張氏;她管柳兆鴻是不叫伯伯,總是叫爹爹的。

  柳研青從此不時跟着伯父,出去仗義遊俠。有這樣一個武技超倫的伯父伴在身邊,時時庇護她;每與強人角鬥,從來只有戰勝,沒有挫敗。柳研青由此漸漸養成一種性格,是恃勇好勝,傲然自足。到後來,她武功精進,越發的把江湖上驚險風波,看做遊戲三昧:“由我縱橫,誰爲敵手?”

  柳研青由十五歲起,跟鐵蓮子闖蕩江湖,每隔半年數月,就回鎮江小住數旬。在她十七歲時,父女二人把江東一夥劫江大盜殺敗。那是柳兆鴻父女二人乘舟順水東下,途中遇見一夥水賊,持刀登舟搶劫。鐵蓮子當即出頭,好言相勸,說是船中都是一般旅客,並無富豪官眷,沒有多大油水,希好漢們不要難爲這些一般百姓。鐵蓮子沒有報出自己的字號,只以老者身份相求。那夥強人竟惡言相待,並要動手打人。鐵蓮子還沒動手,柳研青卻已拔出寶劍,與強人交了手。轉眼間,父女二人殺敗水寇。鐵蓮子這才報出“萬兒”(姓名)。警告水盜不準再搶劫一般船隻,嚇得十幾名水賊急急逃竄,再不敢在這一帶立足。不久,長江一帶,竟傳着一個十七八歲的綠衣女子,慣與水道上的綠林作對,遂贏得一個外號,叫做“柳葉青”。這就因爲她名叫柳研青,把這名字叫白了,便訛成“柳葉青”。

  有一年,父女重返鎮江魯家,敘談起來,魯松喬問知她年已標梅,依然小姑獨處無郎。魯松喬便發話道:“大哥,你怎麼不慮正事?姑娘這麼大了,怎麼還不給她張羅親事?”柳兆鴻說道:“孩子還小,武功還沒大成,何必着忙?”魯松喬道:“話不是這樣說,你若給一個尋常姑娘擇婿,倒不必忙,憑咱們姑娘這等品貌,又有驚人武藝,很不易尋着相當的人家,必須早早留意纔好。大哥你得想,她不是尋常女子,須要什麼樣人家,才能配得上呢?紳宦書香人家,和咱們門風不合。至於武林同道,又多是一勇之夫,雄壯有餘,雋雅不足。況且姑娘又橫針不拿,豎線不會,大家庭不能相處,小門戶咱又怎好下嫁?這必須在那武林後進中,選取少年英俊之士,家世可稱,武功足取,家中人口不多,才能合適。大哥你想,這豈是一年半載就能選到的?”

  這樣一解說,柳兆鴻不覺捻鬚沉思起來,果然給柳研青選婿,並非易事。心中默想:“我倒看中了魯鎮雄,可惜他倆年齡太差。如今魯鎮雄既已娶妻,不用說了。看當代後起的少年武士,在我心目中的,不是品貌年齡不相當,就是武功門戶不甚相合,果然是件難事!”遂對魯松喬說:“賢弟的話很是,就請你賢梁孟替我留神吧!我自己也隨時留心過,只是至今還沒有尋着。”

  過了些日子,鐵蓮子柳兆鴻忽然想起:“武林故事中,常有比武招親的話頭。我何不帶着青兒,到外面周遊一回,專心物色物色?”柳兆鴻主意打定,過了幾天,也不說明緣故,向魯氏夫婦告辭。只說:“要帶着青兒到皖贛訪訪朋友去。”吩咐研青打點行裝,父女二人騎着兩匹駿馬,出離鎮江,去各地漫遊。

  在路上,柳研青動問柳兆鴻道:“爹爹,咱們這回出門,到哪裏找財去呀?找個油水大的貪官惡霸,一次找上萬八千兩,別再三五百兩零碎着幹啦!”柳兆鴻道:“好孩子,我這回帶你出來,實在別有用意。我打算購辦一些刀槍棍棒之類,從明後天起,我要同你下場子,跑馬賣藝。這一種營生,我從來沒有幹過。現在我也老了,我也嘗一嘗這當街賣藝的滋味。我這一生,也算做過賊,也算授過徒,只欠沒有給人家看宅護院了。我如今決計要把咱們武門中能幹的營生,都嘗一嘗,試一試。你這回出來,又是男裝打扮;趕明天我給你買幾件女人衣裳,你就改了裝吧。咱爺倆就來個跑馬賣解。”

  柳研青一聽,把嘴一努道:“我可不幹這個!人家好好的姑娘家,怎麼當起跑馬賣解的來?你老人傢什麼不能幹,單單要幹這個,我不幹!”柳兆鴻道:“丫頭,你要聽你老子的話,我自然有一番用意。”柳研青道:“我不麼!”柳兆鴻道:“不?不,可不行!”這父女二人在路上拌起嘴來,柳研青一定不肯賣解。她說道:“你老要過賣藝的癮也行,可沒有我的事。”柳兆鴻道:“沒有你的事,那可不行!你不下場,盡耍我這個光棍老頭子,有誰來看呀?”

  柳研青還是不肯,口中只是嘟噥;柳兆鴻也不答理她。到了第二天,仍依着自己的主意,買刀、買槍、買流星、買鑼、買女衫繡鞋、買胭脂粉、買女人矇頭巾,一樣樣都備好。因爲他素來知道柳研青孝順,莫看她口頭執拗,事到臨頭,總是依着父親的話的。

  果然,在店中一切安排妥貼;到了次日,柳兆鴻覓好場子,該出場了,柳研青乖乖地換上女裝。脫了青皮快靴,換上大紅弓鞋,頭上蒙了包巾,腰上繫上白綢腰巾,打扮整齊,越顯得姿容健美。只有買來的脂粉,被她悄悄倒在髒水桶裏。她是一定不肯擦粉的,只在口脣上,略點了一點胭脂。她父親給她買來的石榴花,她卻插在鬢邊,因爲她性愛鮮花。

  到了下場的時候,柳兆鴻一敲鑼,立刻聚集來許多看熱鬧的人。鐵蓮子柳兆鴻當場一站,交代了幾句江湖話,便練起來。柳研青一往豪邁的性格,到了此時,衆目睽睽之下,也不禁羞澀起來。她又不敢不依着她父親,只好垂着眼睫,練了一趟劍,和柳兆鴻對了一回單刀破花槍。然後低着頭上了馬,在馬上練了一回鐙裏藏身,金雞獨立。在那馬鞍橋上,一隻腳立着,不扯馬繮,把馬縱開飛跑,還練出各樣姿式,引得觀衆鬨然喝采,得了不少採頭。

  隨後,鐵蓮子柳兆鴻又將一塊木板,立在場心,命柳研青貼着木板站定,他卻將手中的一把甩箭,逐個鏢打出去。上綰柳研青頭頂,旁綰兩耳、脖頸,下綰腰頸,信手一甩,一打一個準,貼肉皮釘在板上。看的人目眩口張,稱奇不止。

  然後,柳兆鴻說出一番話來:“如有武林中少年英雄,盡請下場指教。有人能打我這小女一拳,踢她一腳,我在下情願把這一場賺來的錢,都奉送給他,還要拜他爲師。因爲在下並不是賣藝爲生,不過藉此機會,以武會友,要訪求能手名師。”

  這麼一來,可就不得了啦!亂七八糟圍上一羣當地流氓地痞。起初不過七言八語的紛紛講論,繼而有一個略通拳術的,上場一引頭,立刻人人爭着下場,個個搶着比武,口中還帶出些輕薄話頭來。這個說:“姑娘陪你玩玩,打了你可別惱。”那個說:“姑娘,我來打你一拳,你可別嚷疼!”又一個說:“我踩着你們姑娘的小腳尖,可算我贏不?”人多嘴雜,越說越不象話。

  這不禁招惱了柳研青。她柳葉眉一挑,杏眼圓睜,玫瑰色的雙頰陡變成慘白。她展開身法,足蹴拳擊。打得幾個口角最輕薄、神色最尷尬的漢子,鼻青臉腫,捫着胸口幾乎嘔血。

  這一羣流氓吃了虧,登時大罵大哄:“好浪娘兒們,竟敢毒打兄弟爺們!”竟從地上拾起磚石,往場子上亂打起來。

  鐵蓮子柳兆鴻勃然大怒,長眉一皺,大喝一聲,聲如洪鐘:“鼠輩敢無禮,青兒退後!”長髯一灑,身到人叢中,只一掠而過。那棍徒們便狂呼亂叫,磕磕絆絆,東倒西歪,似風掃落葉一般,摔倒了一地。嚇得看熱鬧的人,早一鬨而散!

  這一羣痞棍情知不敵,呼嘯着紛紛逃竄,回頭來叫着字號道:“老小子不要走,你等着爺們吧!”柳兆鴻冷笑一聲道:“一羣畜生,等你們做什麼!”賭氣把刀槍棍棒收拾起,叫着柳研青,立刻回店。

  誰知那店家卻說:“趙爺(這是柳兆鴻捏的假姓),您惹了禍啦,快走吧!”柳兆鴻還想住店,這店家再三訴說,催他快走:“不然的話,小店實在擔不起這場是非。”柳兆鴻欲投別家店房,別家店房也是不敢收留。“賣藝的父女把一羣惡棍打了!”這消息已傳遍了當地各處。父女二人只好騎上馬,直投他處。

  柳兆鴻策馬而行,偶然回頭,只見柳研青騎着馬,低着頭,一聲也不言語。柳兆鴻對她說話,她也只諾諾的答應着。細看時,柳研青汪着眼淚呢!柳兆鴻好生懊悔,這才曉得這“比武招親”的話,只是說着好聽,實際上斷斷行不通的。

  這一年,柳研青恰好十七歲。從此鐵蓮子柳兆鴻改變了比武招親的想頭,決計北走豫魯,西遊陝甘,到處打聽有名的武師;無論相識不相識,便去拜訪,爲的是藉此物色少年英雄。但是,柳兆鴻技藝大成之後,一向是單槍匹馬的獨闖;現在爲了擇婿,方纔尋訪武林同道,未免對於後起之秀認識得不多。所幸他在江湖上浪跡有年,熟人總還不少。他也把擇婿之意,託咐了可靠的朋友。他自己若打聽到某一門技擊名家,在某地設場授徒,他便徑去訪問。不想因此,又發生了一樁岔事。

  有一個陸路巨賊,與鐵蓮子有折臂之仇,此人名叫魁星頭譚九峯,早年本是湖北劇盜,被柳兆鴻打敗後,銜恨出走,北赴中原。二十年後竟在潼關一帶,創立起一番事業。他忽聞江湖上有一老人,帶一個男裝少女,訪俠擇婿。不知怎的,竟被他探出實底。

  魁星頭追念前仇,忽生詭計,暗遣一個年輕弟子,前來求婚。這弟子名叫呼延生,手下頗有些功夫,人又長得英俊。經鐵蓮子柳兆鴻考較他的武技,認爲是可造之材,頗有刮目之意,只是詢問他的身世和師門傳授,呼延生不能如實說出,信口編了一套謊話。柳兆鴻覺得不甚落實,又向同道打聽。因爲呼延生用的是假姓名,自然沒有人曉得他的根底,柳兆鴻遂將呼延生收留下,說要傳給他武功,其實也就是要仔細考察他的爲人。呼延生人極聰敏,相處不久,頗得柳兆鴻的歡心。柳兆鴻也曾私問過柳研青,柳研青也有允意。這婚事便要煩託朋友提說,就在這一髮千鈞之時,忽然陰謀破露!

  原來那劇賊譚九峯派出呼延生,事隔半年,未聞消息。他唯恐事有不諧,竟私自隨後綴了下來。忽聽得他的弟子,竟被柳兆鴻收爲門徒,大見寵愛。魁星頭譚九峯不明情況,深懷疑怒。遂偷偷給呼延生送信,責問真情。偏偏呼延生垂涎柳研青的芳姿絕技,潛生愛慕之心,把他師父的詭計丟在腦後。譚九峯約他擇一隱僻地方密會,呼延生猶豫不前。譚九峯越加恚忿,竟命大弟子前來威嚇呼延生。

  魁星頭的大弟子假裝鄉親,登門來訪呼延生。呼延生突然神色不寧,舉止失措。柳兆鴻頓起疑心,立刻留神。趁呼延生出門,他暗加搜檢,竟從他的枕頭內翻出一封密信來,內有“師尊怪汝貪色忘恩,令汝十日內必有確報,否則休怪無情……”的話頭。

  鐵蓮子這一怒非同小可!祕密地準備穩妥,帶領柳研青,尋蹤搜訪下去。找到魁星頭潛身的寓所,父女二人越牆而過,伏窗窺聽。忽見屋中燈影搖曳,聽見呼延生低低的哀告:“師父息怒,弟子決不敢昧良忘本。”另又聽一個乾澀的聲音說道:“好孩子,難爲我救了你一條性命,又教養你這些年,託咐你辦這一點事,你竟不給我辦妥。你還花言巧語的支吾!我不信你在暗處,他在明處,一混半年多,竟沒有下手的機會!”跟着聽見“啪啪”亂打的聲音。

  柳兆鴻舐窗一望,看見呼延生跪在地上,迎面坐着一個五十來歲的怪漢,旁邊侍立着那個登門尋找呼延生的漢子,手拿木棍,正在責打呼延生。呼延生低聲分辯了幾句,那怪漢更加暴怒道:“你不用胡說!我問你,你爲什麼不見我?……什麼不得空,怎麼不得空?現在怎麼又得空了呢?孩子,你哪裏是怕鐵蓮子,你一定是戀上柳研青那個小婊子養的!……”

  柳研青父女在窗外聽得真真切切,把個柳研青惱得朱顏變色,用手一推柳兆鴻。柳兆鴻立刻冷笑道:“呔,朋友,鐵蓮子在此,出來見面!休要滿口噴糞!”這話才說完,屋內“撲”的一聲,將燈吹滅。又猛聽一聲慘叫,兩個黑影,奪門竄將出來。

  柳兆鴻大叫:“不好!青兒快進屋救人,我追這兩個惡賊去!”

  柳研青急忙踢窗入室,晃火折點上了燈。一看呼延生,倒在地上,鮮血淋漓,連肩帶背被砍了一刀。柳研青遲疑了一刻,只得動手施救。呼延生不能轉動。柳研青手持利劍,大聲詰問他:“剛纔那人是誰?’”他睜開眼睛,看了看柳研青,強笑了笑道:“冤孽!他是我師父。”

  柳研青道:“你師父爲什麼砍你?”呼延生只搖頭道:“冤孽!”再三盤詰,呼延生沒法子啓齒。這不由激起柳研青的脾氣來,頓足道:“你這東西一定也不是好人,你說實話不說?你看姑娘我宰不了你麼?”

  呼延生慘笑道:“我本來活着無味,姑娘宰了我,就算救了我了。死在姑娘手裏,我做鬼也安心。”

  柳研青聽不懂他話中的意思,拿着劍比劃着說:“你到底是怎麼回事?快說,你不說我就是一劍!”恰巧此時鐵蓮子已返回來,忙攔住柳研青,將呼延生揹回寓所。先給他治傷,然後用好言語,套問他的真情實話,道:“我和你素非舊識,無仇無怨,你爲何跑到我這裏臥底?你那師父到底是誰?冤有頭,債有主,我決不遷怒於你,你儘管實說。況且你既被你師父砍傷,一定是你不肯暗算我,你們師徒已然反目成仇,你何不告訴我,我也有一番安排,你不要自誤!”

  呼延生慘然長嘆,默想一回,只得略述原委。不過把圖娶柳研青的話藏過不提。只說他師父魁星頭譚九峯,要他來暗害鐵蓮子。如果害不了,叫他害柳研青。因他不肯,所以才觸怒譚九峯。鐵蓮子方纔曉得那逃走的怪漢,原來是他二十年前的手下敗將。但魁星頭到底是積年劇賊,一逃出屋外,便命大弟子和他分途逃竄。他自己鑽入小巷,隱藏在暗處。容得鐵蓮子追過去,他才悄悄地撤身遁走。只有他那大弟子,循直道一路傻跑,竟被鐵蓮子追上,做了替死鬼,教柳兆鴻揮刀誅死在野外。

  鐵蓮子又詢問呼延生的真實姓名和身世。說起來,這呼延生的父親當年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大盜,後被官兵包圍擒斬。他的母親正在少艾,竟教一個剿匪的營弁霸佔了,作爲外室。呼延生髫齡丁變,拖油瓶似的寄人籬下,常被人罵爲賊種。他十一二歲時,受不了凌辱,背母潛逃,又遇見人販子,要把他賣入戲班。這譚九峯在潼關開娼設賭,販賣人口,無所不爲。他見呼延生長得很聰慧,忽發善心將他留下,算是把他救出火坑。十年教養,甚爲憐愛。不幸這一次,譚九峯疑他叛師忘恩,將他誘出,正在嚴辭詰責。忽聽柳兆鴻在窗外報出字號,譚九峯驀地驚怒,認定是他勾了來的,連想也沒想,砍了他一刀。

  呼延生情知他師父必然銜恨於他,也有意哀告柳兆鴻收他爲徒。無奈柳兆鴻因這唯一愛女險些受人暗算,以此對呼延生大生反感。柳兆鴻也曾祕對柳研青商計此事。柳研青定要將呼延生殺死,她說:“爹爹,這小子既沒安好心來的,咱們可不能留他的活口出去,教他敗壞我們,我可受不了。”鐵蓮子也覺得柳研青的話不無道理。只是他到底年紀老了,又聽呼延生那番慘痛顛沛的身世,竟不忍殺他以滅口。候呼延生傷勢漸好,便給他五十兩銀子路費,教他另覓安身立命之地。卻暗暗諷示他,不許在外聲張此事,倘有耳聞,定不輕饒。

  呼延生磕了幾個頭,拜謝而去。臨行對柳兆鴻說:“老英雄,你老這番厚意,我呼延生決不忘懷。你老人家望安,我雖然出身卑賤,不配做俠義的門徒,我也決不能恩將仇報。就是我師父砍我這一刀,也是事情逼在這裏。他老人家和你老有仇,對我卻有恩。我因不忍做那反間的舉動,才觸惱他老。我明知他老決不肯輕輕放過我去……我呼延生,少遭家難,逼得我做了不孝之人。如今又爲不肯做不義之事,引起家師誤會,我又做了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了!足見老天對我太薄了,這個世界實在沒有我呼延生苟活之地。我此去更姓改名,尋訪家母。如果能逃出家師之手,他日不死,再圖重報。老英雄囑咐的話,我一定記在心裏。”說到痛切處,不禁淚落如豆,遂又深深一揖,慨然出門。

  這一樁事,把鐵蓮子柳兆鴻鬧得好生不快;遂帶柳研青直赴潼關,要找魁星頭算賬。譚九峯早已見機避去。

  這時候,柳研青年已十八歲了。自經這番波折,柳兆鴻爲女擇婿,越加審慎。沒有來歷的人,就是少年英俊之士,他也不敢輕易許婚了。把柳葉青直耽誤到二十一歲上,依然是小姑無郎。柳兆鴻心中不由暗暗着急。好在柳研青雖已二十一歲,仍然是一派童心,嬌憨嬉戲,毫無春閨之怨,時慕綠林之遊。又兼她心高氣傲,尋常男子看不上眼;照常還是伴着她的父親,到處流浪。

  這年初秋時節,柳葉青父女二人策馬漫遊,到了河南省境。柳兆鴻住在店中,商量着要北渡黃河,觀光燕薊。忽遇見一家官眷由河南調任北上,晉京陛見。那官兒本人先行入都,卻將宅眷託咐了舅爺,隨後登程。他的家眷和所帶箱籠,由一個少年壯士帶領幾個兵弁沿路護送。

  這少年壯士年才二十五六,生得身長玉立,秀眉笑靨,好似一個白面書生。只兩眼頗露英光,看出是會武的人,在店房中投宿。這壯士一眼看見柳葉青父女,好象注了意。

  此時,鐵蓮子柳兆鴻和柳葉青,正出來調理牲口。這本是兩匹駿馬,柳氏父女恐店家喂飲刷溜不周到,總是親自動手。柳葉青這時還是穿着男裝,綢袍緞靴,拿着刷子刷馬。柳兆鴻也穿得衣履不凡,正給馬拌料。這少年壯士上眼下眼打量柳葉青,聽她口音清脆,象是江南語言,覺得格外與衆不同。她和柳兆鴻說話,父子相稱,無意中時露女兒憨態,說話又很快。那少年壯士不甚聽得懂;卻總覺得這一老一少舉止異樣,便不由要多看幾眼。

  柳葉青生性豪爽,一點也不留意。鐵蓮子柳兆鴻卻已理會,心中暗笑:這少年壯士大概是初出茅廬的鏢客,有點眼力不高,沉不住氣。

  晚飯以後,續有幾個客人前來投店。柳兆鴻一時多事,便到院中閒步,順便往上房瞥上一兩眼。見那少年壯士,把一柄豹尾鞭擺在桌上,一把彈弓,一袋彈子,也都放在手頭;傍着燈光,手拿一本書閒看。對面坐着那個中年紳士,正在飲茶吸菸。

  柳兆鴻覺得奇怪,看派頭,這少年並不象被僱的鏢師。那新來的一幫客人正叫着店家給他們找房間。他們一共四個人,看外表不過是尋常買賣人,卻是十分挑剔房間,東不住,西不住,定要佔上房旁邊的三間房。柳兆鴻溜來溜去,有意無意走到這四人跟前,用眼光一掃,內中一個客人竟把帽子往下一扯,將臉背轉過去了。

  柳兆鴻把這四個客人的面貌手腳,說話走路的姿勢,都看過了,暗笑着進了店房,對柳葉青道:“青兒,看見上房那住店的沒有?”柳葉青道:“看見了,怎麼樣呢?”柳兆鴻道:“教綠林道綴下來了。”柳葉青笑道:“上房不是還有一個保鏢的,跟着護送麼?”柳兆鴻道:“那大概是一個雛兒,咱們跟着瞧熱鬧吧。今天晚上,我要察看察看。”柳葉青打個哈欠道:“那麼,我先睡了。下半夜你老別忘了叫我。”

  這一夜柳葉青父女留了神,但是夜裏並沒有動靜。只有那後來的四個客人,內中有兩人半夜起來小解。到得天將破曉時,上房官眷叫店家打水備餐,吩咐車伕套車待發。廂房住的四個客人也忙着起來,先行離店登程。

  柳兆鴻告訴柳葉青道:“這四個人必定是賊人踩盤子的。”柳葉青道:“怎麼見得?”柳兆鴻道:“這有什麼難猜?憑他們那樣穿戴,分明是小販打扮,竟佔住三間店房,這便不類。況且既是搭伴的出門人,一落店,沒有不高談闊論,講究路上的事情的。他們四個人卻靜悄悄,一言不發,這又可疑。再看他們全帶着一股精悍之氣,更不象良民。”柳葉青道:“這一點,我也看得出,可就是斷不定。”柳兆鴻捻鬚笑道:“孩子,你還早哪!”柳葉青道:“我們怎麼樣呢?”柳兆鴻道:“跟着他們過黃河。”

  於是,儘管容這官眷車輛整裝出發,柳家父女留在店中,依然不走。直到辰牌,用過早飯,方纔上馬跟綴下去。

  這一路行程,走了兩天,柳葉青父女不即不離的綴着;與這官眷車輛,有一次在打尖的店房重遇,有兩次在半路上遇見。那少年壯士漸有察覺,心生疑忌,忽然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。這時恰行在一條桑林古道上,那壯士將手中彈弓取在手中,笑說道:“韓三,今天我請你吃炸雀。”將彈丸扣上,彈弓一拉,“啪啪”連響,應聲打下幾隻飛鳥來;然後叫從人韓三,拾了過來。柳葉青策馬隨行在後,將嘴一撇,對柳兆鴻說:“爹爹,你瞧見了沒有?這個漢子還露這麼一手,給誰看呀?我也來一手……”伸手要探鹿皮囊,柳兆鴻忙用眼色制止,低聲說:“傻孩子,不要逞能,你得裝傻呀!”遂在車後大聲喝采道:“打得好彈弓呀。”少年壯士回頭看了看,鐵蓮子柳兆鴻不動一點聲色,揚揚如平時,還是緩緩地攬轡前行。直綴到鎮甸上,方纔分開,各自投店。

  這少年壯士自恃其才,只密囑護送人等暗暗留神,次日仍舊繼續趕路。這一日,行近太室山畔,沙石坡地方,還有一站便要渡黃河了。柳家父女竟策馬從後趕來,貼着車輛走過去。沙石坡地勢險峻,少年壯士吩咐車伕小心急速往前趕路。時到午後甲牌,突然從路旁林木掩映處,“嗖嗖嗖”,連發響箭。二十幾個彪形大漢,由潛伏之處挺身竄出,合攏來將去路阻住。

  少年壯士急急叫官眷車輛退到路旁,自己將鋼鞭彈弓取在手中,翻身下馬,上前大叫:“道上朋友請了,在下乃是玉幡杆楊華,奉師父懶和尚之命,護送蘇楞泰老爺的宅眷路經寶地,只有隨身行李,並無財物。朋友們借路吧,我回來定然登門拜謝。”

  只聽爲首賊人說道:“朋友,我們不爲財帛。我聽說這位大小姐長得不錯,我們只留下她,便放你們過去。”玉幡杆楊華怒斥道:“賊子休得滿口放屁,有本事只管上來!”將鋼鞭插起,翻手摘下彈弓。那爲首賊人揮刀上前,被楊華一彈弓,打中手腕,氣得大叫道:“楊華小子,休要張狂!我不劫了你,誓不爲人!”立刻吩咐手下人一齊動手,另命副賊徑搶車輛。

  玉幡杆楊華颼地竄回來,霍地上馬。他怎肯容賊人近前,拽開彈弓,扣上彈丸,用連珠彈法,如驟雨驚雹,照賊人四面暴打起來。羣賊抵擋不住,登時有十一二個受傷。爲首賊人暴跳如雷,一聲暗號,倏然將部下撤退,投入林中。

  楊華仰面狂笑,正在得意時,只見迎面征塵大起,飛奔來兩匹快馬。楊華急將彈弓扣上一粒彈丸,容得馬到切前,“呼”的一彈子打去,來人竟偏身讓過。楊華一彈才發,第二彈、第三彈續至。只見來人突掣出一把雁翎刀來,信手一磕,將彈子磕飛。楊華連珠彈不住手打去,忽攻人,忽打馬。那人只將刀一扁,上下揮舞,六七粒彈丸全被磕開。

  楊華大驚,急向彈囊抓了一把,只見迎面又一匹快馬如飛趕到。馬上的英雄颼地跳下來,大叫:“什麼渾蟲,敢打我父!”亮寶劍撲奔過來,如一團飛絮似的,落地無聲,已將到馬前。來人正是柳研青。她此刻依然是男裝打扮,已卸去長衫,露出一身墨綠衣衫,系白巾,登淺靴,挺劍直取楊華。楊華慌不迭的將馬一帶,扭身開弓,喝一聲:“着!”腕子一甩,彈丸脫弦,柳研青急一伏腰讓過。玉幡杆趁此機會,彈丸連發,相逼過近,取準極易,閃避越難。柳研青被拒不能上前,左閃右避,彈丸如流星似的,只圍着她亂迸,情形險惡異常。鐵蓮子柳兆鴻早一聲長笑,也把手一揚,一顆鐵蓮子應手飛出。恰有兩粒彈丸奔向柳研青,一上一下、一前一後打來。上面一粒直取柳研青面門,被這鐵蓮子橫激過來,兩邊一碰,全失了準頭,爆落在地上了。柳研青趁此閃過那下一粒,不由朱顏越顯着緋紅。

  玉幡杆卻猛吃一驚,張眼一瞥柳兆鴻,更不敢怠慢,連珠彈連發出來。忽而近取柳研青,忽而遠打柳兆鴻。柳兆鴻也將鐵蓮子不住手打出來,一個跟一個,把楊華的彈丸全打回去。

  柳兆鴻大笑道:“小朋友住手吧,你爲何無故打我們爺倆?須知我們並沒有干犯着你呀!”柳研青愧怒難當,揚劍一指楊華,罵道:“滾下馬來,跟姑娘較量較量!我爺們招着你啦,惹着你啦?”說到這裏,忽然省悟,這“姑娘”二字一不留神,竟叫出口來。自己本是喬裝男子,怎麼又忘了?不由將沒說完的話咽回去,仍拿劍一指道:“滾下來!”

  玉幡杆心驚大敵當前,竟愕然不能置答。兩眼盯住了柳氏父女,左手持彈弓,右手握着殘餘的幾粒彈丸,欲言不言,正自納悶。柳研青更忍耐不得,叫道:“你會拿彈弓打人,我就不會了麼?接着!”從鹿皮囊掏出三顆鐵蓮子,竟照楊華打來。第一顆鐵蓮子直打面門,楊華急閃。柳研青也發的是連珠彈,一連三下,一條線似的打出來。第二顆鐵蓮子跟手打到,楊華眼急手快一甩彈弓,“啪”的一聲響,將鐵蓮子打了回去;第三顆鐵蓮子竟也被彈丸打掉了。

  鐵蓮子柳兆鴻不由喝采道:“好俊手法!青兒住手,朋友貴姓?神弓二郎李鑄龍是你什麼人?你不要多心,我們並不是劫道的強人。”

  玉幡杆楊華道:“閣下既不是綠林道,爲何緊緊跟定我們?你問神弓二郎麼,我不知道他是誰。我是懶和尚的弟子。”柳兆鴻笑道:“原來是懶和尚毛金鐘的高足,怪不得有這麼好的彈法。我聽說令師近來住在商丘設場授徒,他如今還在那裏麼?你是他第幾位弟子?”玉幡杆兩眼註定了柳氏父女,一點也不敢放鬆,口中卻答道:“家師現時仍在商丘,在下是他老人家第六個門徒。閣下既認識家師,想必是武林前輩,請問尊姓大名?這一位少年英雄又是何人?”

  柳兆鴻道:“敝人就是叫做鐵蓮子的柳兆鴻,這是我跟前的小孩子。足下貴姓尊名?”楊華仍騎着馬,持着弓答道:“原來是柳老英雄,久仰盛名,恕弟子後起眼拙。弟子的名字就叫楊華,但不知柳老英雄因何事僕僕征塵,一路相隨在下,有何貴幹?”

  鐵蓮子暗暗失笑,笑他這時候小心得過火了,年輕人總是這樣。柳兆鴻遂翻身下馬,命柳研青快將兵刃收起,自己也將雁翎刀插好,掛在馬鞍上;將馬一拍,讓馬跑到地邊啃青去了。然後對楊華說:“楊兄休要多疑!我柳兆鴻橫行江湖數十年,也薄負微名。我看見強人綴上你,是我一時好事,要看個熱鬧,不想反倒惹得你起疑。我告訴你說,賊人的窟穴還在前面,你傷的不過是他們手下的小頭目,還有勁敵在後頭呢。你看不一刻,他們就要再來找你。”楊華笑道:“多承前輩指點,量這一羣毛賊,何足道哉!有我這彈弓在手,百十來人,非我敵手!”

  鐵蓮子柳兆鴻本有垂青之意,卻換得這樣的回答,心中暗暗不高興。方要發言,柳研青在旁冷笑道:“爹爹,走吧。咱們不要多事,懶和尚的高足還能把幾個小賊放在心上!人家的彈丸不是多得很麼?”說罷,不容柳兆鴻再講,徑自上馬,仍奔原路而去。柳兆鴻回頭看了看,對楊華說道:“既然楊兄應付得了,在下就此告辭,咱們前途再見。”便將口脣一撮,那匹馬歡躍着奔來,到主人面前立定。

  玉幡杆楊華到此,才知自己誤會失言,急忙叫道:“老前輩慢走!”慌忙翻身下馬,上前施禮。柳兆鴻含笑相扶道:“不要行禮,不要行禮!”兩人抵面,柳兆鴻細看楊華的長相,長身玉立,果然英俊。曲眉豐頰,生成一個笑靨,體格也很強健。穿一件湖綴長袍,繫着腰帶,將袍襟掖起來,露出了米色綢褲,青緞鞋,身長五尺六寸以上。與柳兆鴻敘談起來,倒也溫文有禮。只是少年人有一股倔強好勝之氣,雖然素仰鐵蓮子的威名,卻沒有邀請拔刀相助,只敬問鐵蓮子意欲何往?鐵蓮子只說要到北方遊玩一趟,並沒有什麼事情。因問楊華:“護送這家官眷,可是應聘的麼?”

  楊華說:“並不是應聘,乃是奉師命。官府強聘家師護送,家師實在推辭不掉,便派弟子來應差。”敘談了幾句,楊華便邀鐵蓮子同行。鐵蓮子道:“不必了,小孩子已經頭裏走下去了,咱們前站再見吧。”兩人遂抱拳作別。鐵蓮子飛身上馬,追柳研青去了。

  這裏,玉幡杆楊華將賊人打退,送走了柳兆鴻,然後將車拉到大道上,照舊趕路。果然,只行得十幾裏地,到了一處險惡樹林前,突然涌出一羣壯漢,約有四十多人,個個手持利刃。前面一排人,約有十幾名,都拿着擋牌、撓鉤,把玉幡杆圍住。

  玉幡杆急將彈弓展開,一陣暴打。無奈這十多個擋牌手,恰是彈弓的對頭,但聽得一片“繃騰”之聲,卻不能傷人,空耗彈丸。擋牌後面的撓鉤,便來勾搭楊華。楊華大爲驚怒,急急將彈弓一背,颼地竄下馬來,掄豹尾鞭,攻入賊人隊中。他這彈弓才一收起,早闖來一夥持刀舞棒的賊人,上前來把楊華圍住。楊華鋼鞭飛舞,賊人只是戀戰不退。另有兩個強人騎着馬,一個挺着朴刀,一個舞着長矛,在那裏指揮羣賊,竟把轎車圍住,動手搶劫。玉幡杆楊華氣得玉面通紅,只是被困着出不來。眼看情勢危急,想要再用彈弓,竟閃不開身手。

  忽然間,聽樹林那邊連發響箭,浮塵大起。那使朴刀的賊首突然拍刀橫馬,向林後馳去;這一羣賊也分出一少半來,奔向樹林那邊。玉幡杆這邊情形大見鬆動;他急忙奮力搏鬥,衝開重圍,搶到轎車前。只見蘇大小姐披頭散髮,已然嚇死過去,被兩個強人拖下車來,一個揹負,一個持刀跟隨,搶去便走。

  楊華大喝一聲,插鞭取弓,“啪”的一彈丸,先把背蘇大小姐的賊人打倒;跟着又是幾彈,打傷幾個賊人。賊人一陣喊罵,擋牌手復又結隊攻上來,重將楊華圍上。另有賊黨把蘇家大小姐重新背起,竟奔入樹林。楊華乾着急,展不開手腳。就在這時,樹林那邊響箭再起,夾雜着呼哨。羣賊一聽暗號,由那持矛的賊人率領着,突然收隊而退。

  楊華氣急敗壞,慌忙手持彈弓,大踏步追趕下去。抹過樹林,竟瞥見鐵蓮子柳兆鴻,亮雁翎刀,獨戰羣賊。楊華到這時,方纔折服這久負盛名的老英雄果是不凡。但見他白鬚飄飄,在林邊尋敵而鬥,如生龍活虎一般,比壯年人飛躍得還靈快。一路“抹眉刀法”,真有排山倒海之勢,刀光過處,樹林下橫躺豎臥,盡是些斷臂折腿之賊。那持朴刀的賊首,被鐵蓮子竄身上去一刀,把朴刀杆削爲兩斷。賊首拿着半截刀杆,方要逃跑,柳兆鴻唰地一擡手,一粒鐵蓮子破空飛到,正中心窩。賊首仰面栽倒,忽又忍疼躍起,柳兆鴻早趕上前,翻手一刀背,把賊人又打倒在地。

  但凡賊人動手做案,必放開很緊密的卡子。這一番賊人被柳氏父女策駿馬,揮利刃,衝進卡線,來去自如,恍入無人之境。賊人大駭,急發暗號,鳴起響箭,全夥蜂涌上來。當前一人厲聲喝問:“朋友報個萬兒來!我與你素無恩怨,爲何敗壞俺的買賣?”

  柳兆鴻用手一指雁翎刀,冷然笑道:“晚生下輩,連我鐵蓮子也不認識!你劫官府錢財我不管,我一生最恨掠搶年輕女子的敗類!”這“鐵蓮子”三字,先聲奪人。羣賊尚欲上前,那持矛的賊首急將矛一擺,大叫:“柳老前輩,得容人處且容人,我們自甘退讓就是了。”便搶救起負傷的同伴,急急率衆退去。柳兆鴻橫刀阻住大路,羣賊只得繞林落荒逃走。

  柳兆鴻捻鬚大笑,拖刀往這邊趕,楊華恰往這邊追,兩人會見。柳兆鴻叫道:“楊兄辛苦了!”楊華滿面羞慚道:“多謝老前輩解圍,只是蘇小姐已被賊人擄去了,我還得趕下去。”一語未了,只見一條綠影繞林閃出;柳研青左手挾着披頭散髮的蘇小姐,右手舞動青萍劍,縱步趕來,叫道:“爹爹快來幫忙,我截救了這麼一個女子。我忙不過來,那邊還有好多賊人……”柳兆鴻吆喝道:“青兒不要亂跑,快同楊兄上樹林那邊去,我去追趕他們。”說着,將手一擺道:“楊兄快回去,護車要緊。”遂挺刀縱步追去。

  楊華猛然省悟,顧不得說閒話,遙向柳研青舉手道:“柳大哥費心,快把蘇小姐送到這邊來吧。”邊說邊跑,忙不迭地趕到車輛被劫之處一看,且喜賊人是真真敗走。蘇太太嚇癱在車裏,舅爺坐在地上,俱都無恙。楊華這才放了心。差弁和僕婦丫環們驚魂稍定,忙着呼救蘇太太、蘇小姐,攙扶舅爺,收拾箱籠,亂作一團。

  柳研青放下蘇大小姐,這就要走。楊華趕忙過來,拉着柳研青的手道:“柳大哥,真感激你……”柳研青忙縮手道:“沒我的事,那是我爹爹的主意,教我埋伏在要路口,果然把你們大小姐截回來了。”舅爺在旁聽得明白,連忙上前,一揖到地道:“多謝柳相公相救,舍妹和我感激不盡……”柳研青最怕客氣話,諾諾地答應着,眼睛望着樹林,道:“你們快走吧,我還得等家父呢!”遂將口脣一撮,她騎的那匹駿馬應聲從草地奔來,柳研青便要上馬。玉幡杆楊華急急扯住柳研青的衣袖,緊緊不放,一定要她同行。柳研青朱顏含羞,沒法擺脫,不禁露出女兒情態來,說道:“別鬧!別鬧!再鬧我可急了。”正在糾纏不休,恰巧鐵蓮子柳兆鴻策馬回來。

  柳研青正因楊華拉拉扯扯的,招得她的不快,方要變臉發急,恰巧柳兆鴻遠遠來了。柳研青大喜叫道:“爹爹快來吧!”鐵蓮子柳兆鴻前來告訴楊華,賊人已全部敗走,便要引退。楊華這回卻滿腔感激欽佩,再三懇留柳兆鴻一路同行。

  這時候,奴僕們已經忙乎了好大一陣子,衆人已將車輛裝好,僕人請太太上車,好趕下站。蘇太太拭去淚痕,這纔想起相救之人,親向柳研青道謝:“小女多蒙公子援救,我娘兒們感激不盡。容到店中,再命小女叩謝吧。”蘇太太又再三囑咐舅爺,教他務必留下搭救咱們的柳氏父子,好到前站酬謝:“咱們在前途還得仰仗人家保護呢!”

  鐵蓮子本不願與官眷同行。這時忽然另有打算,便也答應了。柳研青很不高興,說道:“爹爹,我好容易盼你老來了,咱們好脫身了。偏你老又跟人家官老爺的車子一路走了,那是圖什麼呢?”柳兆鴻還未答言,楊華從旁插話道:“得了,我的柳大哥,賞小弟一個臉吧!老伯都答應了,大哥就賞臉吧!”自古英雄愛好漢,楊華到此刻,已深佩柳氏父女的武功,又愛柳研青少年英俊,看年紀比自己小,論武技卻又如此矯健。不由心生愛慕,打算到前站,面吐結拜之意。同時,他也覺得柳研青嬌容憨態,似乎異樣;他只道是男人女相,還沒料到柳研青真是個女子。

  柳兆鴻與楊華等結伴同行。一路上鐵蓮子與楊華並騎聯轡,講論武技,又細細盤問楊華的身世。方知楊華的祖父曾是南明的副將。父親遵祖父遺囑,誓不給異族做官,如今歿世已經有年了。楊華少時,投拜懶和尚爲師,學習武術,練得很好一手彈弓,只是別的武技不過才得門徑。

  楊華好學務博,見什麼學什麼,只苦於都不甚精。看見鐵蓮子父女的鐵蓮子,打得既有手勁,又有準頭。比起彈弓來,覺得彈弓究竟是明攻,不是暗器。楊華在路上不住請教打鐵蓮子的手法。這倒引起柳研青的高興來,滔滔講說不休。柳兆鴻卻不時打斷她的嘮叨,閒閒地詢問楊華的家況,家中現有何人,有無妻子?楊華具說家中人口,他現時只有老母和寡嫂,結髮之妻新近病故了。柳兆鴻打聽明白,暗暗點頭。

  到了黃河渡口,落店投宿。蘇太太親攜大小姐,面向柳氏父女叩謝,舅爺叫了酒宴,款待酬勞,又堅邀柳氏父子同道晉京。柳兆鴻也沒推辭。誰知他們同路才走了一程,便看出些破綻來。

  柳研青一身男裝,倒也露不出形跡。只是她語音嬌柔,卻不象壯男。她此時只有二十一歲,看外表很象十七八歲的青年公子,聽語音雖教人詫異,卻還不能猜定。唯有她頭上綠鬢如雲,無法掩飾,因此起居總不脫帽子。一到了店房,她可就被舅爺看出可疑來。他祕密探問楊華:“這位柳公子,可是男子麼?”楊華愕然驚訝道:“不是男子是什麼?”舅爺說:“遇盜時,我們都嚇昏了,也沒留神。這時候,我越看他越象個女子。這位柳老先生,究竟是何等人物?楊兄是武林世家,必知底細。”

  這樣一問答,楊華也起了疑心,當天略一留心觀察,也已看出幾分形跡。舅爺是官場中人,世故很深,倒顧慮起來。意欲分途,又怕得罪了柳家父子;就連柳研青是女子的話,也不敢貿然點破,只暗中告訴了蘇太太。蘇太太也很驚疑道:“他們無緣無故的女扮男裝做什麼?莫非是……犯法的人麼?”舅爺道:“那倒不敢說。他們都有武藝,倒怕是草野豪客、江湖異人。只是咱們乃是仕宦人家,跟他們同行,恐有不便。現在既邀他們同行在先,反不好中途辭謝,怎好。”

  兄妹二人驚異了一陣,商量一回,竟把柳氏父女當做詭祕人物。禮貌之間,未免格外恭敬,露出敬而遠之的神情來。玉幡杆楊華又生出好奇心來,雖然再不敢握手撫肩的共語,卻繞着彎子,藉詞戲笑,對柳研青說:“柳大哥,你長得真漂亮,好象個大姑娘,我越瞧你越象。”柳研青一派天真,滿不理會,只信口笑道:“我本來象女子麼!”楊華上眼下眼地注意柳研青的耳輪和兩腳,跟那永不脫掉的帽子,柳研青泰然自若。

  鐵蓮子柳兆鴻卻突然從身後發了話了:“楊兄,你倒也有幾分眼力!”

  楊華回頭一看,柳兆鴻倒揹着手,從店房外走了進來,兩眼炯炯,頗露異光。他對楊華一招手,說道:“楊兄這邊來,我有話對你講。”楊華不由紅了臉,忙說道:“柳老前輩有何見諭?”

  二人來到鐵蓮子所住房間,柳兆鴻沉下臉來,對楊華道:“我鐵蓮子縱橫江湖,不可一世,使綠林盜賊聞名喪膽,畏我如蛇蠍。晚年得了這麼一個孩子,做了我的絆腳石,教我多了許多牽掛,就因他年紀尚小,武藝還差。我一生不喜與仕宦之家交遊。我最討厭他們那些酸文假醋,虛乍虛驚。即如我父子這回陌路援手,打退羣賊。老實對你說,我並不爲保護什麼孃的官眷。官眷在我眼底,還不如一隻蒼蠅!我只因看取楊兄少年英俊,故爾一時多事,助你一臂,不願看着你敗在一夥無賴小賊之手。我並不曾存心圖取官老爺、官太太的酬謝,更不愛聽人家屁滾尿流的叫我幾聲恩公。我父子流浪江湖,全憑渾身武藝,我自信從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。就是路見不平,拔刀相助,也是我一時高興,給自己尋開心。就是這回答應了楊兄,相伴一同晉京,也不過彼此氣味相投,願意多盤桓幾天;並不是因爲老爺、太太賞臉,就自甘下賤。況且我這次北上,還別有我的打算。我如今年已望六,生平少傳弟子,舐犢之愛,時切於心。原打算到京,物色一二個少年後進,想把我生平絕技,傳授給有緣人;將來我死之後,我這小孩子也好有個照應。因見楊兄骨格神情,頗具可造之資,故此答應了你的敦請,意欲一同到京。容你把這護眷之事辦竣,我便把我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和鐵蓮子的技藝,傳給楊兄。……”

  楊華聽了,驚喜出於意外,慌忙站起,拱着手意欲開言。柳兆鴻把手一揮道:“坐下,我還有話。——誰想這位舅爺,竟對我父子大起疑猜!哈哈,他們還當我借仗他們的官勢不成?楊兄,我們就此分道,改日有緣,咱們再在北京相會。”

  玉幡杆楊華聽完這一席話,不勝駭然,連忙站起來說:“柳老前輩,既承你老人家不棄菲材,拔刀見救於前,又欲垂青見教於後,弟子何幸,正是求之不得!至於舅爺和蘇太太,對於老前輩知恩感恩,實在念念不忘,敬重得很。他們還想到京之後,重謝你老哩!”

  柳兆鴻微然一笑道:“楊兄,你知道什麼,這就叫人心隔肚皮!危急時,他們自然口口聲聲恩公;事過後,他們又要想到別的上頭去了。他們兄妹猜疑我父子是犯法做歹的人,來歷不明的人。……他們是俗人,我也不屑計較他。只是這種人,我實不耐與他虛情假意的周旋。去京路程尚遠,這一路的罪,我卻消受不得,咱們只好就此分別。”

  楊華並不曉得這裏面已有文章,還是再三挽留同行。柳兆鴻不耐煩起來,說道:“楊兄,咱們意氣相投,沒什麼說的。這位舅爺,我實在討厭他。你不要強留,如果楊兄有意,我給你留下一個地名,你到京之後,可以找我去。”說罷,寫一個紙條,交給楊華。上寫道:“北京椿樹二條,找周紫宸,問柳延暉。”然後對楊華說:“你去告訴蘇太太,就說我們父子這就要先走了。我們還要到邯鄲訪問朋友去。”楊華還在遲疑不解。柳兆鴻態度決然,已經站起來,吩咐柳研青,備馬登程。
Previous

Table of Content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