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金錢鏢第十八章 讀遺囑耿白雁滋疑 恨負約玉幡杆盜劍

  秋原道人到主位上坐下,沉默良久,先問楊華:“飯吃好了沒有?”楊華道:“已領飽德,師兄不要客氣。……老觀主臨危遺命,贈劍傳書,教小弟投拜三位師兄,同學劍術。大師兄遠在雲南,我已聽老師預先告訴過了,二師兄也遊蹤不定,現在只有三師兄在此。三師兄在上,容小弟叩見。說一句不客氣的話,這大禮一日不行,小弟就一日不得安心,總算是身在師門之外。”

  玉幡杆楊華雖是少年公子,究竟不是一點世路不通的人。他以爲遠道送信前來,按常情說,秋原應該先認了師弟。不想秋原始終以客禮相待,這就有點玄虛。而且寒光劍本是利器奇珍,秋原道人原說借去供奉,以便闔廟道衆,共同瞻拜一塵道長遺物。可是現在禮也完了,經也念了,劍和譜全沒有拿來,楊華開始有點嘀咕了。當下以拜見師兄爲辭,楊華站起來,又要行禮。他心中暗想,秋原若還是推託不肯,那就有些可慮了。

  不想楊華剛要下拜,秋原道人依然攔住,對楊華說道:“壯士,且慢。先師雖有遺言,又承壯士遠道仗義送信,愚兄弟實在感激盛情。若得吾兄同門習藝,正是貧道求之不得的事。……不過這還有一節,先師慘亡,所有繼掌獅林觀、傳宗傳法的大事,這都得由大師兄主持。師門規戒森嚴,貧道實難代主一切。吾兄英才好義,但凡武林,皆所欽愛。所有入門學劍的事,統請稍候大師兄趕到,再行商計。說句不客氣的話,敝同門之間,現在已沒有心情忙這些不急之務。第一步要趕緊召集同道,大會同門,先定法統,推舉宗主。我剛纔已派人飛騎馳報雲南本觀。大師兄一得先師噩耗,自必星夜馳來。第二步,自然是要報仇,要移靈。一切餘事只好從緩。”楊華聽了不悅,思索半晌道:“只是,這雲南距此並非近道,大師兄豈是十天半月就能趕到,小弟我可怎樣辦呢?”

  耿秋原欠身抱歉說道:“是的,我想壯士此次路遇先師,一定別有貴幹,這一來也把吾兄的要事耽擱了。……吾兄高誼隆情,貧道萬分感念。別的事我不敢做主,這一件事,貧道還可以擅做主張,我這裏已然預備了。”一回頭,對小童說:“端來。”

  只見小童端來一個托盤,上面也是鋪着黃綾氈墊,有小小一個紅盒,端到秋原面前。秋原雙手捧着,站起來恭恭敬敬,放在楊華面前,說道:“我想楊兄身在客邊,攜帶銀兩,過於笨重。這是五十兩金子,區區不腆,聊表敝同門一點感忱。”說罷,深深稽首。

  楊華玉面上倏然變紅,站起來將手一背,哈哈地笑道:“這是做什麼?我楊華還不是市儈圖利之人,老觀主身在難中,雖然略有效勞,終不能救於一命。後來以情相感,承他老人家慨然贈劍,收歸門下。遺命諄諄,囑我與師兄們同學劍法,這並不是我楊華有何覬覦,乃是老觀主一番垂情。諸位師兄們願欲承認我這個師弟,我就是一塵道長門下第八個弟子;不願收我這個師弟,我還是我楊華。這兼金厚贈,愧難拜領!”

  秋原眼珠轉了轉,忙道:“楊兄請坐,這實是貧道辦得糊塗。但貧道也有不得已的苦衷,少許微儀,還請收下。”楊華道:“道長一定教我收,那就是視我爲路人,不以師弟相待了。其實這也沒有什麼,雖然我末學後進,不配列入大俠門牆,不配與諸位雁序,究竟還是武林一脈。陌路救危,遠道傳書,這乃是我的本分,值不得居功。道長請坐,小弟告辭!”說着便來收拾包裹。秋原心中暗暗佩服。

  只見楊華把包袱一攏,擡頭向白雁耿秋原說道:“那把寒光劍,想已用完了?那是老觀主臨歿時,親手贈給在下的。這是至寶,我楊華不敢貪受利器。只是老師雅意殷殷,感我在危難中曾效微勞,言之至再,堅令收受,我也沒法子違命。因爲令先師當時的意思,必得我答應了受劍,然後教我遠道傳書,這才放心。所以我不便推諉,以慰死者之意。現在請道長把劍給我;我還有要事,咱們改日再談。”楊華滿面上帶出悻悻之色來了。

  秋原道人把面色整了整,連忙滿臉賠笑,攔阻說:“楊兄,楊兄,快不要如此。楊兄你這可是誤會了。請坐下,我還有下情。”玉幡杆楊華哪有心情留戀?他非常着惱,勉強坐下,側耳等候秋原的話。秋原道人沉思了一會,向楊華舉手道:“楊兄!先師慘死,是本門一件極大禍變,也是獅林本觀一樁重大事故。貧道名列第三,主持下院。一切大事,師父仙逝了,全得靠掌門師兄主持。就是貧道在這小小三清觀內,名目上是觀主,可是事事還得跟那幾位師叔商量。剛纔我們已然商計過了,這把寒光劍是本廟鎮觀之寶,一向師徒相傳,授給大弟子的。所以此劍按理說,應該由秋野師兄承繼。不幸先師慘亡,把劍贈給楊兄,這乃是一件非常之事。但先師遺命,怎敢有違?而本觀成規,又必須遵守!所以這事只好等大師兄來到,聽他主張就是了。我大師兄也不是敢違師命、貪得奇寶的人;只要先師遺命果然不假,這劍當然由大師兄親手獻給楊兄。這不過請楊兄稍候一個多月罷了。我只恐楊兄或者別有貴幹,所以略備微物,意思是請楊兄暫且取用,楊兄不妨先去辦事。你我兩個月爲期,屆時大師兄必然趕到。那時再請楊兄抽暇惠臨小觀,我大師兄一到,我們還要大會同門,奉請楊兄分神領路,前往移靈呢。至於楊兄投列門牆的事,大師兄一到,自然同時定局。其實並無別意,只不過請楊兄有事辦事,暫且耽誤些日子罷了。楊兄若是沒事,能在敝觀小住些時,稍候些日程,那更是貧道求之不得的事。”

  楊華聽了冷笑一聲,對秋原說道:“我明白了!……我來請教一件事,道兄剛纔說,遺囑果然不假,這劍便該歸我。究竟老觀主贈劍時是怎樣的情形,只盡口說,也不足爲憑。但是這裏有遺囑在。足下既然相從令師有年,難道不認得筆跡麼?對這遺囑還有什麼疑惑麼?有話儘管說明!”

  秋原道人面色一變說道:“我正有兩句不該說的話,再請教楊兄,我只是不好開口。楊兄既然這麼說,那就恕我無禮了。到底這遺囑可是先師親筆寫的麼?”

  楊華勃然大怒,說道:“你自己看去!”

  耿秋原一言不發,吩咐將遺囑取來,對楊華說道:“我師徒相從二十年,先師的筆跡,我就是閉着眼,也認得出來。楊兄請看,這一開頭,筆跡還有些相象,這後面的字與前面截然不同,如出兩人所寫,這又是何意?”

  楊華這纔想到遺囑是有破綻,他不禁氣得面目改色,大聲說道:“哈哈哈,道兄你還以爲我假冒筆跡,來騙取寶劍麼?我如果心貪奇寶,那時候令師懨懨垂斃,仇人又二次尋仇,我難道不會乘危奪劍一走?又大遠地跑到你們這裏送信作什麼?告訴你耿道長,這遺囑是你師父臨嚥氣以前寫的。當時已然力竭聲嘶,執筆不能成字;店家又跑來趕逐他出店。……若不是我楊華……哼,我楊華不用居功,若不是我楊華飛彈驚走羣賊,老觀主身受毒蒺藜,恐早教賊人亂刀分屍了。現在我大遠地跑來送信,也不過看在令師是個絕世英雄,怪我一時年少無知,徒仗一腔熱血,忘了人間機詐,這才放下自身要緊的事不幹,跑來給你們送信。我不送信,你們會知道令師教人害了麼?我不送信,你們知道這遺囑有假麼?”

  耿秋原臉色也是一變,聽到此,忙稽首相攔道:“楊兄請坐,有話慢慢講。……我剛纔把先師遺囑對衆宣誦時,一經傳觀,大家竟說筆跡前後不符。又說先師戒律森嚴,早有此劍不傳外人之誡;斷不會把這鎮觀之寶,自己破例授給外人。……”

  楊華冷笑道:“那個須問死者去!他願意送給我,我知道是怎麼回事!令師臨危時手寫遺囑,寫到一半,便眼昏手戰,教我扶着他的手勉強寫。到後來實在連坐也坐不住了,才煩我代筆。……閣下要知道,他那時劇毒發作,人已經是不行了。……”

  秋原道人點頭說道:“哦,那就是了。不過……”

  楊華忙道:“我攔你清談,你且聽我說,我再把令師臨危的情形講一講。七天以前,老觀主身經老河口,被賊人喬設採花計,毒疾藜已經打在身上。”楊華拿手一比道:“就在這地方。羣賊一擁而上,包圍纏戰;老觀主身負重傷,毒氣發作,脫身無法。賊人用種種惡言醜罵,老觀主一世的英雄,氣也氣死了!而賊人心毒手辣,生要把你師父活活累殺,教他毒發自刎。那時節,若不是我玉幡杆楊華,路見不平,捨死忘生,不管自己人單勢孤,冒險相助。那時節,他老人家項上的人頭必被賊人割去,結果還要亂刃分屍!——這不是我說,這是賊人叫出來的。——那時候你們的鎮觀之寶,恐怕也教仇人得去,你們連看也看不見一眼吧!現在我奔波數百里,走了七八天,老遠來了,遺囑筆跡又不符了!我當時得了劍,要拋下一走呢!”

  耿秋原聽了這些反射的話,皓如滿月的臉,頓時激得焦黃,嘴脣也微微顫動。但他到底有涵養,把氣強嚥下去道:“楊兄,你的大德,我們不是不知感激,但這事卻是變出非常,遺囑和門規起了矛盾,我們不能不審慎一些。這最關係着我們掌門大師兄,大師兄又不在此地。是我無可奈何,纔想出這麼個權變的法子,不想因此反大拂楊兄之意!楊兄暫請息怒,我們總可想出兩全其美的法子來。……”

  楊華冷笑道:“什麼兩全其美的法子,我卻想不出來!我只知贈劍要劍。我楊華一陣彈子,驅走羣賊,把令師救出來。他老人家那時已經毒發不能行動,是我楊華把他揹回店中,累了一身臭汗,還時時怕賊人襲擊。好容易到了店房,店家又不給開門,是我拼命與他爭吵,才得入內。然後我這才忙着給你師父抓藥,半夜砸人家藥鋪的門。不想賊人趁我不在,二次來擾。幸而我抓藥回來,你師父與賊人拼命,賊人雖被我們驚走,你師父已然藥救失時,救治無效了。然後是你師父遺書贈劍。……我也知道劍是你們的寶貝,我也曾推辭不受。但是你師父那時神色大變,很是着急,唯恐我不受重寶,便不給他遠道送信,力逼我收下劍,認我爲徒。並且叫我對天起誓,必須把遺囑送到。……你師父也曉得此劍人人生心,個個覬覦,怕被那貪心的人奪去;這才告誡我許多話,又教我起誓立保此劍,不可教人騙奪了去。我爲了安慰死者的心,免得教他死不瞑目,也就依言起了誓;說是我楊華一息尚在,必不令此劍被奪。……現在,可好,劍倒沒教外人奪去,卻教他老人家的徒弟扣留下了!……你不要小看我楊華,我楊華也是名門之徒,我師父就是兩湖鼎鼎有名的鐵蓮子柳兆鴻。我決不屑貪心覬覦別派歷世相傳的寶貝玩藝,我當時是力拒不受。可是現在,我又非要不可!……”

  耿秋原忙攔道:“楊兄!”楊華不聽那一套,還是直着脖子滔滔往下說道:“秋原道長,你想我一番拼命救人,千里傳書,反落得個贈劍被奪之名,這恐怕於你我都不甚光彩!……現在長話短說,拜投師門的話,我也不想高攀,我本來就不想高攀!這把劍你是給也不給?你說!”

  秋原道人聽着,剛要答話,楊華卻又一口氣說下去:“你只要說一個不給,我楊華拔腿就走,決不留戀。咱們誰是誰非,教武林公斷!”緊跟着又找補上一句道:“告訴你,秋原道長,你師父臨嚥氣時,人家開店的不擔那個沉重,非要報官驗屍不可,把全副擔子,都丟在我楊華一個人身上。劍是給我了,我要是站起來一走呢,還有我的什麼事?我卻不肯,到底給人家畫押具結,擔當私埋人命的官司,你師父才得入土爲安。然後我千里迢迢跑來給你們送信。現在我的話說完了,耿道長,你看怎麼辦吧!”

  楊華說着,忿然站起來,兩眼看定耿秋原。秋原道人面色乍紅乍白,剛要答話。突然門一響,走進那赤面長髯的道人,厲聲向楊華道:“楊施主,你的話我全聽見了,你的理我也全明白了。但是,任你說得天花亂墜,我們一塵師兄的死因,我們還是事非眼見,不能做實。我們必須要查看查看。施主你休把這事看小了!你千里送信,我們感激;但是你不能這樣趕落我們,我們有我們的門規。這劍累世相傳,衣鉢相繼,照例應歸掌門大弟子所有。鐵蓮子也是一世的豪傑,我們彼此也都誰知道誰,這個理教他評評,他也得原諒我們的難處。我師兄慘死,我們必須大糾同門,前往起靈柩,問真相,剋期報仇。只要我們到了老河口,訪問無異,人確是由你救過,劍是確已贈給你。楊施主,我們不但獻劍,我們還要博詢衆議,改訂門規,說不定還要會推你爲掌門持法之人。我們那時候一定把本門劍術,全都教授給你。劍之所在,就是法之所在,我那大師侄一定肯讓位。楊施主,你不該得理不讓人,嘮嘮叨叨說了這些話,把我們當小人看待!你不該自己居功,口口聲聲把我們一塵師兄描畫得可憐不堪,臨死還教他窩窩囊囊,栽跟頭栽在你手裏!你很能誇口,我們可怎生禁受?施主,你想你對麼!楊施主,告訴你,我們只是看出你也是一個正人君子,假如換個人來,敢到我們三清觀撒野,妄想冒名詐騙。朋友,我恐怕他進是好進來,出卻出不去!我們只因你相救之事未明,傳信之德卻不假。所以我這秋原師侄忍了又忍,耐了又耐,這也就夠受了。告訴你,拿這五十兩金子,換這把寒光劍,乃是我們這三清觀全觀的公意,不是我白雁師侄一人之見。你既然說我們小看你了,好,我們要大看你。朋友,劍是留下了,你瞧着辦吧!”

  玉幡杆楊華一聽大怒,明知他們人多技強,自己勢孤不敵;但既已到此,不能不算。性命又算什麼,玉幡杆仰面一陣大笑道:“好好好,你們人多,你們嘴多。這是你們家窩子,這是我楊華來得太渾蛋了!姓楊的小子,你幹什麼不拐了劍一走?你幹什麼不把一塵道長的死屍丟在店裏,教賊人亂剁?你幹什麼大遠地跑來,找人家侮辱?現在人家把劍扣下了,還要扣人!嗐嗐,你這位道長貴姓高名,我倒要領教領教!……咱們外面說去。”“刷”地將長衫甩了,把彈囊挎上,抓起彈弓、鋼鞭,搶步奪門便走。那赤面道人也勃然大怒道:“姓楊的,你還這麼說話,我可要對不起你了!”也將道袍一甩。楊華叫道:“院外地方大。走,你們人多,你們全上來!”

  這時候,秋原道人眼含痛淚,目閃威棱。忽然間將赤面道人攔住,厲聲說道:“師叔,師叔……你你你請回吧。”此時,楊華已飛身撲出丹房。白雁再三地攔住了赤面道人,急忙縱步出來。玉幡杆早搶到院中,插鞭在腰,掏出幾粒彈丸。玉幡杆閃目四顧,找到一個地方,站住了,厲聲叫道:“你們來!”

  玉幡杆楊華決計要拼命了,白雁耿秋原“刷”地一竄道:“楊兄,楊兄,不要走!”

  玉幡杆左手拽弓,右手扣彈,身形一側,左腕一甩,“刷”的一彈,彈似流星,直奔白雁面門打來。白雁耿秋原長袍飄飄,“撲”地一伏身,“嗖”地一竄,彈已打空。他急忙搖手道:“楊兄住手!”楊華倏然紅了臉,咬牙切齒,展開連珠彈,不想左手腕已被人托住,右手也被人抓住了。耿秋原急叫道:“楊兄,楊兄!”

  玉幡杆急一挫身,騰起一腳。那後面襲來的,正是那個赤面長髯道人。赤面道人拿住了楊華的手,只一閃,躲開這腳。楊華怒吼一聲,使“劈掛掌”,渾身努力一奪,兩人錯開身。楊華信手一揮,掌中彈丸霍地打出來。那赤面道人微微一側閃開。

  玉幡杆一墊步,嗖地連竄出兩三丈遠,退奔牆角,急急地開弓扣彈。不意這赤面道人絕不容他展開手腳,魁梧的身形,輕快的手法,早一陣風似地撲到面前,展開“十八路截手法”,要奪取楊華手中的彈弓。楊華驀地又一閃,急抽取鋼鞭,兩個人便要交手。百忙中,猛聽見身後微微響動,楊華急側目閃身。不知什麼時候,已從角門進來了二十幾個道士,扼腕奮拳,躍躍欲試,漫散在門邊,卻人人一聲不哼,齊將眼睛盯住了楊華。

  玉幡杆楊華怒喊一聲道:“你們全上來!”楊華到此,已不顧一切!就在這時候,白雁耿秋原忽然暴怒起來,厲聲叫道:“師叔,師叔,你這是做什麼!不怕教江湖上見笑麼?我們人多勢衆,又在我們這裏,師叔快不要動手,就算是非還未分明,恩怨還難斷定,也不可這樣待人!”又一揮衆道人道:“你們快回去,謹守門戶,不可擅動,諸事有我哩。”

  秋原道人到底不愧爲三清觀一觀之主,抑住了心中的感情,搶上一步,向楊華深深稽首道:“楊仁兄,楊恩公,暫請息怒!凡事都看我薄面,我出家人決不能恩將仇報。”楊華說道:“言盡於此,請只管上來,我要領教領教!”秋原道人雙手連擺道:“楊仁兄,我決不敢無禮,你我斷無動武之理。你就打死我,我決不還手。”耿秋原將雙手高高舉起,走了過來,向楊華低低說道:“請到丹房,我想我們總還有兩全之道。總之,遺囑如果不虛,我們斷乎不能忘卻大德。”

  楊華向丹房瞥了一眼,說道:“你們想把我誘進屋去麼?你們意欲何爲?”

  白雁耿秋原眉峯一皺道:“豈有此理?……”話還未說出,那赤面道人忽然又從門邊閃出來,大叫:“姓楊的好漢,你真有膽,你真敢在我們三清觀動手!我們很佩服。我們現在是非未明,恩怨難定。我們至多隻承你遠道傳書之情,寒光劍休想拿走。我們就把這劍收藏在正殿上,你有本領的話,三天爲限……”

  楊華冷笑道:“你的意思,是你們把劍詐騙了去,還教我把劍偷盜出來?楊二爺一生什麼事也做過,就是不會做賊!你們是出家修道的人,我是個俗人,我不懂得偷盜。”

  赤面道人勃然大怒,說道:“你敢口出不遜?”白雁耿秋原忙搶道:“師叔,你就請回吧,這事由我辦好了,我們何必口角爭執,我們自然有妥當法子,做得盡情盡理,兩面都過得去。”隨又向楊華舉手道:“楊恩公,盜劍的事未免太小瞧了楊兄,我現在想了一個仁至義盡、兩全其美的辦法。我們已然飛騎去請我大師兄。由雲南至此,往返約有兩三個月,一定趕到。就請楊兄盡這三個月期限,隨便設法子來取劍。取得出去,劍歸你有;我們廟中這些道侶不會怪我辦事不當了。就是取不出來,三個月限滿,我大師兄必然趕到。那時候我們定依原議,查明遺囑不妄,立刻獻劍。我們還要向楊兄謝罪,還要請楊兄加入門牆,一同學劍。這法子,我覺着面面周到,楊兄以爲如何?”說着將那二十多個道人,揮手遣出去,然後把楊華請到丹房。

  楊華到這時,想要動武,則已明知不敵;想要取劍,自己又沒有盜劍的本領。但是事勢逼到這裏,不答應吧,當時就要栽跟頭。當下哈哈一陣狂笑,道:“好,好法子,法子真漂亮!何必三個月,現在我就來領教,請你們防備好了吧!”

  楊華毅然把自己的包裹提起,大灑步走出丹房。也不待耿秋原相送,一邊往外走着,一邊暗自留神這觀中房屋的部位、出入的道路,全暗記在心中。那耿秋原卻依然隨着送出來,口中說道:“楊兄這麼絕裾而去,顯得貧道太已過意不去了!……”楊華寒着面色,忿然轉身道:“耿道長的盛情,我已銘心刻骨,謹謹記牢;答謝厚意,誓所必爲。我楊華來是自己來的,去還是我自己去。耿觀主,你不勞客氣了!”說到這裏,只把右手往左手包裹上一搭,微然一拱手道:“再會!”說罷,轉身就走。

  楊華走出兩三步,聽得耿秋原微吁了一聲,說道:“這麼,我就不遠送了。”楊華連答也不答,傲然走向山門。朱門倏啓,楊華頭也不回,匆匆出廟,耳中只聽得“忽隆”一聲,山門重閂上了。

  楊華止步回顧,只見觀門緊閉,四處依然寂靜。他怔怔地站在那裏,泛起思潮,想着:“我這番受辱,不比在華風樓那裏,那是我自找的苦惱。這次救護一塵,完全是激於義憤,路見不平,拔刀相助;事情落到自己身上,無法擺脫。受一塵道長臨危付託,迢迢數百里,送信傳書,反招得耿秋原他們心上疑忌,寒光劍生被他們施詐術扣留,這真是奇恥大辱。我不把寒光劍奪回,枉自爲人了。我就是把性命斷送在三清觀,也得盜一盜看!”

  玉幡杆楊華越想越氣,忘了走了。頭上一陣陣羣鴉鳴噪,把楊華驚覺,他轉身奔原路走去,順着山道來到青苔關。關口附近,有一家大運客棧,商賈們採辦貨物,在此堆棧過關,以便分運。店內地勢很大,客人也多。只是單身客人少見,因爲這裏不是驛站。楊華見此棧守着三清觀近些,只得說了謊話,告訴店家,自己是等候同伴辦貨的。店家看着他穿着打扮,不倫不類,但是守着關隘附近,關吏戍卒是多的,也不怕什麼,遂留楊華住下。

  楊華在店中悶損異常,自己躺在牀上,琢磨着怎樣奪回寒光劍。他暗想:“那耿秋原既是一塵道長親傳弟子,現在已能執掌三清下院,武功定必可觀。看他那掌劈桌角,足見掌力驚人。自己若是盜劍,再落在他們手中,那不是更丟二回醜嗎?若是就這麼罷手,寶劍憑白被奪,心下實又不甘!”楊華把這件事反覆思索,終於決定:“無論如何,也要見識見識他們,到底有多大本領,敢這麼霸道!”

  當下吃完晚飯,熄燈休息。捱到起更以後,聽了聽,外面人聲已然漸寂,同棧客人多已入睡。玉幡杆楊華更忍耐不得,趕緊起來,收拾利落。背彈弓,挎彈囊,插豹尾鞭,將油燈捻撥下去,只留一點微焰;又輕輕把門扇拉開,看了看外面,寂寂無人,立刻出屋門,將門扇輕輕掩好。恐教客棧中人撞見,急忙飛身縱步,竄到西北角。西北角一段矮牆,恰通店外;楊華一頓足竄了出去。這時附近幾家小商鋪,多已閉門入睡,但也有幾家,從門縫中透出燈光。數箭地以外,青苔關關卒的燈光三三兩兩,乍明乍滅,如數點寒星閃爍。楊華飄身落到店旁的山道上,繞着店後,辨認路徑,直奔三清觀而去。

  楊華究竟不是夜行人物,夜間走山路,煞是不易;危巖崎嶇,倍須留神。所幸他白天已經來過一趟,路徑依稀還能記得大概。於是逐步小心,趕到三清觀前那片松林。這一帶茂密的松林,中夾小徑,白晝初來時不很難走;這一到夜晚,山風怒吹,松濤狂嘯,倍顯得陰森森,黑魆魆。昏暗中松枝突出,如有鬼物張手攫人。一片濃影把三清觀掩住,乍入鬆徑,幾乎辨不出來東西南北。若不是白晝記清了方向,到此時簡直無法找尋。

  玉幡杆踏着亂草青苔,深一腳,淺一腳,轉出松林,已望見三清觀門頭燈高懸。火光映照下,朱門緊閉。只有門前那對石獅子,傲然地分踞在兩邊。楊華不覺愕然止步,心中暗想道:“我來早了,還是他們已有準備?”楊華不敢前進,恐怕廟前埋伏着人。他借松林黑影隱住身形,默運目力,向前窺察多時,又往四面窺探了一遍。風搖燈動,黃光閃閃,朱門依然紅,石獅依然白,三清觀前依然悄靜無人。

  楊華猶豫好久,發狠說:“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?我不能就這麼栽給他們!”立刻插豹尾鞭,摘弓握彈,搶出松林。提耳側目,防備暗襲,又一縱步來到廟前。他倏然轉身,繞到廟旁暗處,攏一攏眼光,辨了辨方向。又傾耳聽聽,然後面現毅然之色,背弓收彈,牙咬口脣,一聳身,竄上廟牆。

  已到廟牆,楊華試望全廟,有的地方尚有燈光,有的地方卻昏昏沉沉了。那座大殿巍然立在廟中心,殿柱高懸明燈。那丹房,白晝與耿秋原對談爭執的地方,此時已沒入夜影之中,不知準在哪裏了。再看近身處,牆下是一段箭道式的小院落,與那大殿隔着一段重牆。楊華也按夜行人的規矩,將彈囊中的彈丸取出來幾顆,“啪”地投下去,聽了聽,下面全是實地,這才飄身落在下面。他心中一想,應當先奔角門,到白天所到的客堂,再往後轉奔丹房。“他們雖說把劍藏在大殿上,我偏不信,那是豈有此理?越寶貴的東西,人們越要藏在近身處。而且這劍也決不會交旁人看管,一定是在白雁耿秋原身邊帶着。”

  楊華想罷,曲折潛行,借物隱身,直奔丹房。偌大的三清觀,盡楊華亂竄,並無阻撓之處,也無防護之人。這要教神偷九股煙喬茂遇見了,恐怕倒教他害怕吧!而楊華反倒放了心,一直撲到丹房,急繞奔後窗,舐窗內窺,裏面黑洞洞的,當然任什麼也看不見。假如是慣偷,還可以撬窗入室,幌火折照着。這在楊華可就沒法了,他試繞到門口,推了推,門扇緊閉。楊華便想設法開門,可惜身邊只有一把匕首,便將匕首抽出來,插入門縫中,也想仿照夜行人的手法,試着撥門。不意才一下手,忽聽後面輕輕地咳嗽一聲。

  楊華急忙閃身,退到黑影中,手握彈弓,張目尋思:“只要有人來動手,我就先下手爲強,先賞他一彈弓。”誰知他四顧不見人來。過了好久,才聽見角門履聲橐橐,由遠而近,又聽見重重地咳嗽了一聲。

  楊華急忙轉回身,猛聽得北首有人大聲說道:“來了麼?”楊華大吃一驚,暗想:“他們看見我了?”急忙縮步,將弓比劃好。

  跟着聽角門外邊有人答聲道:“來了,來了。端出來,又教風颳滅了。”跟着聽見腳步雜踏聲音,似有兩三個人走路,竟奔大殿去了。

  玉幡杆搔首尋思,忙又背上弓,躡手躡腳,尋聲偷綴過去。他轉過角門,只見一個小道童端着燭臺,用手遮着風,往大殿上走。旁邊一個長身量的道人,手捧四尺長的一件長物,兩人挨肩走着。

  楊華驀地心一動道:“這是一把劍。”急急地躡足跟來,努眼光細看,相隔較遠,隱隱看出尺寸大小,確是一把劍,還拖着長穗,卻辨不定究竟是不是寒光劍。

  那道人與那道童,一個掌燈,一個捧劍,直上殿階。楊華兩眼幾乎努出來似的,遠遠盯着。只見這兩人推開緊掩着的殿門格扇,直入大殿裏面去了,卻是並未回手關門。門扇大開,殿內燈光輝煌。

  玉幡杆楊華賈勇冒險,竟從角門貼牆挨壁,溜到偏廡,隱身在明柱後,閃身向內窺視。他這一窺不禁歡忭:“他們真的不失信,把劍放在大殿上了!”隱約望見大殿上塑着三尊神像,大概是三清道祖。儘管佛燭交插,四面還懸着掛燈,可是殿中依然昏黑,那供桌上的蠟燭,只閃出昏黃的火焰來。黃幔分垂,香菸繚繞,三清神像一點看不清。供桌上卻分明放着那隻托盤,托盤中分明放着一把劍。

  楊華不禁大喜:“他們真算膽大,只是我怎麼盜法?”更定睛一看,卻又愕然,在供桌前燭光微照處,兩邊分鋪着蒲團。原來有四個道人,在大殿上打坐哩。低眉垂目,似正默運靜功,每人面前都放着一把劍,黃穗綠鞘,樣式一樣。那剛纔進殿的捧劍道人和秉燭道童,卻又不見了。

  楊華又一琢磨:“或者捧着的劍許是寒光劍。如今此人在殿中看不見,大概是繞着殿後門走了?”

  楊華這一猜,真個猜着。楊華急忙退出來,仍走角門繞到殿後,果然看見東面燈光隨着腳步聲音,忽亮忽暗,正是那道人和道童。楊華再綴下去,曲折走來,越過兩層殿,穿過兩層院,到一偏院,那道人和道童又推開東廂屋門,走進去了。楊華急急追過去,身臨切近,放輕腳步,捱到窗前,舐窗向裏一望,這纔看出三間屋也象丹房。房中兩鋪雲牀,有三個道人:兩個道人合據一榻,一個道人獨據一榻,也在閉目打坐。在每人面前,也各放着一把劍。那個捧劍道人進了屋,就坐在雲牀空座上,守着劍,閉目打坐起來。

  照這樣,楊華東窺窺,西探探,竟在這三清觀內瞥見了二十幾把劍,而且有幾把劍,藉着屋內的燈光,看得清清楚楚,可以說全是四尺來長,杏黃燈籠穗,綠鯊魚皮鞘,和寒光劍一模一樣。若不拔出來,簡直辨不出來哪個是假的,哪個是真的。而且三層大殿,有兩層大殿燈光輝煌,大殿供桌上都放着一把劍,兩邊都守着四個道人。正不知哪一把是寶劍,哪一把不是寶劍。

  楊華偷巡一遭,目瞪口呆,不知如何是好!他本來是個紈袴公子,雖也懂得一點江湖道上的伎倆,可是如今真個做起飛賊來,簡直乾瞪眼,不知怎麼樣分辨真劍、假劍。就是分辨出來,也不知怎樣下手偷盜。要他一直闖進去,搶來就跑,人家勢衆人多,就算連珠彈打散了這羣老道,可是得來的如不是真劍,豈不是打草驚蛇?

  玉幡杆楊華退站在偏廡柱後,眼睜睜望着第二層大殿,一點法子也沒有。他既沒有學過江湖上神偷八法,也不懂得這竊盜之事,應當趁人家日久防範鬆懈之後。三個月限期,頭一天他就老早地來了,來了雖然來了,卻只能看着。他正在眼巴巴發怔時,忽然聽大殿上一個道人咳了一聲,把眼睜開,看了看,口中說道:“桐師兄,我們該換班了。”說着伸胳臂伸腿,打了個懶腰,便將一條腿伸出來,穿上蒲團旁邊放着的雲履。

  上首一個道人睜開眼說道:“再等一會,到了時候,自然有人換你來。”

  那道人道:“我不比你,你只管看劍,我明早還有別的事哩。”竟站起身來,似欲出殿。

  楊華連忙斂藏身形,連大氣也不敢喘。過了一會,只見那道人站起之後,似很無聊,又打了一個哈欠,竟在殿中走溜起來。這道人走來走去,忽然把佛燭剔一剔,忽然把劍摸一摸,好像心裏很浮躁,不似剛纔打坐那麼安靜。

  驀然不知從什麼地方,雲板連敲了數下。楊華吃了一驚,只見三個道人也都伸足登履,從蒲團上坐起來,互相顧盼着說:“又是什麼事情?”這四人立刻將自己面前放着的劍,俯拾起來,系在身背後。

  內中一人說道:“既然雲板響了,是傳集咱們。咱們是全去呢?還是留下一半看着寶劍呢?”又一個道人道:“全走,就完了。那個姓楊的就算年輕不懂事,他也不會頭一天就來盜劍。”

  又一個道人道:“何止頭一天?我看他言談舉動都嫩,很象個公子哥兒,他自己未必有這盜劍的本領。師兄不信,我的話放在這裏,真個有盜劍的來,總得在半個月以後。他一定邀請能手,纔敢前來探廟。”又一個道人道:“別說啦,雲板響了一會子了,去晚了恐怕犯規,我可要先走了。”這個道人一發話,那三人也說:“咱們一塊走。”於是四個人一齊出來。

  那藏在暗影中的楊華,心中暗喜。不想這四人剛出殿門,那先走的一人卻止步道:“真格的怎麼全走啊?那可太大意了,要不你們三位去,我在這裏看劍。”這個道人又翻身回去了。那三個道人竟從大殿轉走角門,向後邊去了。

  楊華心中大喜,卻又忐忑,恐怕這大殿上的劍未必真是寒光劍。他想:“如果真是寒光劍的話,這道人把自己的劍背起來了,我突如其來地賞他一彈,把他打倒。我就伸手去搶劍,搶了劍一走。……可是,萬一不是寒光劍?……那也不要緊,好在三個月限呢。我先自己試盜幾天,盜不着,再去邀能人。……”盤算好了,立刻向四面一瞥,急急地、輕輕地將彈弓摘下來,注目看那道人。

  那道人獨自留後,進了大殿,忽然低頭,忽然仰面,在供桌前走來走去,走到供桌旁,站住了。忽然間,聽這道人向殿外一看,喟嘆了一聲,大聲說道:“一世英雄,而今安在?”似乎想起了一塵道長,竟用衣袖拭臉,想是哭了。玉幡杆不覺怔住了。猛然間,楊華將牙一咬,伸手探囊,取出彈丸來……

  倏然間,再看那道人,那道人驀地伸手,從托盤中將劍取來。一側身,“刷”的一聲,將劍拔出鞘外,頓然間,佛燭黃焰中,青瑩瑩,寒閃閃,映出一道似水的光來。——“這是寒光劍!”

  楊華大驚大喜道:“哈!”又見那道人倏然轉身,對燈看劍,卻又悽然長嘆道:“物在人亡了!……”道人對劍怔了一會,忽然又一轉身,只見他擺了一個架式,頓時劍光閃閃,寒風嗖嗖,展開了一套出奇罕見的劍法。青瑩瑩的劍光,把大殿映得似乎變色,把個握彈待發的楊華,看了個瞠目神馳!

  那道人練了一套劍,倏然收住,很珍重地插劍歸鞘,很珍重地放在桌上托盤內,也走溜開了。在大殿上,由東到西,由西走到東,有大殿格扇擋着,楊華有時看得見他,有時就看不見。

  楊華心想:“這是個機會!”便想動手,卻又遲疑。就在這遲疑的時候,聽見腳步急遽的聲音由遠而近,由角門傳到大殿,也是個少年道童,一進殿就叫道:“桐師叔,你老怎麼還不走啊?觀主正等着你哪!”

  那桐道人說道:“什麼事情?”道童道:“全廟師叔們全聚在齋堂了,觀主要正門規。……你老快去吧。”桐道人道:“但是我去了,誰替我呢?你在這裏看一會兒吧。”道童道:“不行,我還得催別位師叔去呢。”說罷,小道童匆匆走了。

  桐道人要走不走,好象正在打主意。忽然又跑來兩個道人,匆匆地從殿前走過,招呼那桐道人道:“師兄你怎麼不去?觀主和一瓢師叔鬧翻了,動起門規來了。全觀的人都給一瓢師叔跪求着呢。觀主一定要處置一瓢師叔,師叔不受。……真是禍不單行,老觀主剛剛仙逝,又鬧起家窩子來了!”

  桐道人詫然道:“真的麼?”兩個道人很着急地說:“快走吧,告訴你,今天觀主大發雷霆。去晚了,恐怕連你我也被怪罪下來。”這兩個道人非常慌張,邀着桐道人,立刻跑也似地走到後面去了。

  桐道人已去,玉幡杆喜從天降道:“天假其便!”更不猶豫,“刷”地一個箭步竄出來,搶上大殿。大殿之中,燈光輝煌,寒光劍擺在托盤之上。玉幡杆膽大包天,只閃眼略一看,殿中黑影裏,只有雪白的泥像的臉,睜着琉璃泡的眼珠,瞪着楊華。楊華左手握弓,右手倏地向托盤一抓,早將寶劍攫得到手。一頓足,竄出大殿,急搶角門,貼牆挨壁,一路狂奔。

  楊華在路上,正遇上一個道童跟一個道人走過。楊華急待閃躲,已來不及。只聽那道童失聲問道:“誰?”楊華慌答道:“我!”黑影中暗張彈弓。只聽那道人催道:“快走吧,觀主等着呢!”一拉那道童,步履如飛,抹過中庭,直奔後邊齋堂去了。

  玉幡杆楊華道得一聲:“僥倖!”急將寶劍插在背後,左手持弓,右手握彈,容得道人走遠,慌忙飛步搶向來路,只幾轉,便可逃出廟外。

  猛然間,只聽過道中有人喝問了一聲:“是誰跑?……哎呀!不對,你是誰?”楊華急閃眼看時,黑影中有兩個人站着,手中似拿着兵刃。

  楊華還想使詐語,不意那兩人大叫起來:“有賊,有賊!盜劍的來啦!”兩人從斜刺裏搶截過來。楊華慌忙一扣彈,左腕“刷”的一甩,只見對面人影一晃,“哎呀”一聲,“咕登”一響,兩個人全倒下來。楊華大喜,“嗖”的一個箭步,竄到廟牆根。忽然又見北面跑過來一人,大叫:“好大膽,把劍留下!……”一語未了,楊華“刷”地又一彈丸打出去,只聽那人也叫了一聲,身形一晃,止步不追了,猜想也必是受了彈傷。楊華冷笑一聲,急疊腰,“嗖”地竄上牆頭。只聽裏面連叫:“有賊!有賊!”楊華早一飄身跳下牆來,如飛地奔向廟前松林而去。

  這把寒光劍,楊華已經盜取到手!

  玉幡杆楊華又驚又喜,且跑且環顧四面。想不到這三清觀道士功夫盡好,防盜的本領竟如此粗疏:“哦,是了!他們一定猜想我不會當天晚上就來,這就叫‘出其不意,攻其不備’!”

  楊華越想越高興,腳下使勁,步履如風,不一刻已到松林小徑。楊華不由東張西望,心虛起來,恐怕松林中有敵人埋伏。卻是僥倖已極,這羣道士們既沒有追來,也沒有埋伏,竟容楊華奔到松林裏面去了。

  已到松林,楊華抹了抹頭上的汗,止步回頭,歡喜非常。他心想:“這真真太湊巧了!原來那赤面道人竟是白雁耿秋原的師叔!他們叔侄若不翻臉,四個道人共看着一把劍,我真沒法子奪,更沒法子盜。真正奇緣湊巧,他們竟鬧起內訌來!三個月的限期,我當天夜裏就給盜來了!這就叫運氣!我把這劍練好了,有這利器,一定成名。只可惜那本天罡劍譜,白白地還了他們了!”

  楊華又想:“我不會用劍。現在我逃婚出走,已經半年多了。莫如我回去,見我岳父。我得着這樣奇寶,也可以對得起我那位夫人了。可不是,她就是使劍,我把這劍顯播給她看,也教她佩服佩服我。”楊華越想越美,恨不得立刻奔回鎮江,持此利劍,“驕其妻子”了。

  玉幡杆又想:“我還使我這條鞭吧,把這劍給研青?……不行,不行!不能就給她,她一定愛……但是我們兩口子公用。不能就給她,她功夫本來比我強。我給她這劍,那可是如虎添翼,她可真成了雌老虎了,我更不是她的對手了。不行,不行!”

  玉幡杆楊華腦中的思潮,忽東忽西,一路狂想。腳下卻也忽高忽低,轉眼間已到青苔關。山路崎嶇,奔走不易,楊華只顧急走,在路上磕磕絆絆。有時候踩着石巖,有時候踢着石塊,有時候幾乎栽倒。他也滿不介意,只顧跑。不一時,來到客棧前,他仍從側面飛身竄過牆去。一時得意忘形,險些教棧中人看破形跡。這時候,客棧中偏偏有一個起夜的人,看見牆角上黑影一閃,不禁叫了一聲,楊華急忙藏起來。過了好久,他才悄悄溜到自己房間門前,悄悄地摘開了門閂,輕輕地推門進去。

  這時候,玉幡杆跑得渾身是汗,將寶劍、弓鞭放在牀頭,回手撥燈,忽然想:“呀,我要小心,留神他們追來!”慌忙將燈撥小了,忙又探頭,向院外窺看了一眼,店中寂然無人,也沒有追者。

  玉幡杆大放心懷,迫不及待地又將燈撥亮,將身遮着燈光,取劍在手。他一按繃簧,“格登”一響,把劍拔出鞘來,寒光閃閃,青光瑩瑩,果然是一口寶劍。

  玉幡杆不由哈哈大笑……他忽然省悟過來,連忙嚥住笑聲,“撲”地一口把燈吹滅,將身往牀上一倒,手就握着寒光劍把,和衣而臥,以待天明。

  但是“人逢喜事精神爽”,這數百里的奔波,多半夜的盜劍,本來很勞累,偏偏睡魔不來。楊華兩隻眼睜得炯炯的,躺在牀板上翻來覆去,想一想這個,想一想那個,心中說不出的痛快。

  往遠處想,想到自己奔回鎮江,面見自己的未婚妻柳研青,當面獻劍逞能,也教她吃一驚:“啊,雲南大俠獅林觀的一塵道人,代代相傳的重寶,現在到了我姓楊的手裏來了!我姓楊的本來沒有能耐,沒本領。嗐嗐,可是有點小運氣,這寶物自己會找我來!她那時一定又羨慕,又要拿話堵我。她定要說:‘瞎貓碰見死耗子了。’那時候,我再告訴她:怎麼救人,怎麼送信,怎麼打賭盜劍。……不不不,我不要告訴她真情,我只閃閃爍爍地說。她那種性格,一定要跟我打聽。……我硬不告訴她,憋她一下子。她一定磨纏我,我就告訴她:楊華哪有什麼本事?我不過是拾得來的,誤打誤撞揀來的。研青,研青,你越問,我越不說;你越想打聽,我就只說半句話,教你猜不透!……就是岳父問我,我也不要說實底。……教他們納悶,胡猜亂想……”

  想到這裏,楊華閉不上嘴了,簡直要笑出聲來。他一時忍不住,復又一翻身坐起,想點燈再看看劍。可是他身邊一點引火之物也沒有。他又不吸旱菸,也沒有火石火鐮。他只好索性又躺下,卻在黑暗中,又將劍拔出來一看,黑影中照出青光瑩瑩,果然是好寶貝。玉幡杆用手摩挲着,輕輕彈了一下,鏘然作響,愛不忍釋地想:“這可真是我的了!贈給我,我歡喜;可是這喜歡來得太容易了。盜回來,我更喜歡;這種喜歡纔是真喜歡,才喜歡得夠勁呢。”

  這玉幡杆楊華,直在棧房折騰了一夜。聽到外面已經雞叫,忽想不好:“我總得睡一會兒,明天趁早一走,別教他們追了來,翻臉不認賬,再找我硬奪。他們可人多勢衆啊!剛纔我跟他們拼命犯得上,現在重寶已到我手,我犯不上跟他們拼命了。我是一走完事。”於是,楊華打定主意要睡。但是,竟自睡不着,又想道:“不好,睡過梭了,白天就不好走了,萬一碰見老道呢?”

  楊華打定主意要不睡。但是,這睡魔真怪,他剛想不睡,可又困起來了,於是和衣側身而臥,插劍歸鞘,就把劍抱在懷中,朦朦朧朧地睡去。

  睡夢中,果然夢見白雁率衆前來奪劍,又夢見柳研青來奪劍,又夢見華風樓來奪劍。猛然一聲大響,驚得楊華一躍而起。睜眼看時,天已大亮,窗外院中人聲嘈亂,商人們正在裝貨上車。

  楊華趕忙看劍,寶劍仍在。拔出鞘,青光依然,這才放了心。楊華推門一看,天色已過辰牌了。楊華揉了揉眼,心想:“這一覺,睡過勁了。”急忙招呼店夥,打洗臉水,也不吃早點,也不用早茶,收拾收拾,將劍包在行囊中,立刻算清店賬,起身便走。楊華出了青苔關,唯恐碰上老道,不走正路,單走小徑。一直北上,有路便走。當天,楊華一口氣便走了一百五六十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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