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金錢鏢第六十五章 伉儷踐約會羣雄

  明天就是雙方會見之期。俞夫人趁空打聽飛豹子近日的動靜。俞劍平知她懸念,也把近情略說了一遍。智囊忙道:“時候不早,刻不容緩了,我們趕緊商量,好生歇一歇,明天免不了要大動脣舌。”胡孟剛道:“還得大動身手哩!”智囊道:“正是這個意思,我們快定規吧。”

  這日的天氣格外悶熱,大家就在院中佈下桌椅,全到院中落座。俞氏夫妻與兩個師弟,和智囊姜羽衝幾個主謀的人,連同當事人胡孟剛聚坐在一處,大家都小聲說話。因即商定,有出頭的,有幫話的,有勸和的,有爭理的,有備戰的,有巡風的;有的專對付子母神梭武勝文,有的專對付飛豹子。

  議到歸結,還是“看事做事”。看飛豹子怎麼說,就怎麼對付。在座羣雄多有主張以武力較技賭鏢的,因爲勢已至此,空口必不能討回鏢來。跛子胡振業就不信這話:“我不信二十幾年沒見面,袁老二竟會比別人多長出兩個腦袋,四支犄角來。他還真要造反不成!”

  大家各獻各策。俞劍平和俞夫人到底把椅子挨着椅子,夫妻倆並坐在一起,低聲地講究。霹靂手童冠英看着要笑,向蘇建明努嘴低聲道:“你看,兩口子一月沒見面,就說體己話。偌大年紀了,一點也忍不住,比小倆口兒還粘纏哩!”蘇建明推他一把道:“商量正事吧!人家夫妻乃是同學兄妹,現在劫鏢的又是他們從前的二師兄,人家自然有些機密情形不願明白說出口。你看,人家胡五爺、肖九爺,不是也湊過去了?童老兄,我勸你暫免開玩笑吧。”果然聽俞夫人叫了一聲五弟、九弟,把胡、肖二人都叫過去了。同門四人反覆議論飛豹子的脾性,該如何對付才能把事了結,彼此面子不傷。

  俞劍平嘆了口氣,聽俞夫人說:“這實在怨我們老爺子當年種下的錯,現在臨到你我頭上了。沒別的,九弟你可多勸着五弟一點,教他別跟袁師兄翻臉纔好。五弟,這不是你三哥怕事懼敵,這沒有辦法。誰教當年把他折辱得太甚了呢。”胡振業哼了一聲道:“是,我是幫拳幫話來的,教我說,我就說,不教我說,我不說,決不能由我再生出枝節來。……”

  議論片時,然後由俞劍平把夫妻的打算對大衆說出來。大家聽了,有的以爲然,有的不以爲然。可是大家全都佩服俞鏢頭有容讓,能忍人所不能忍。霹靂手童冠英道:“我們明天看俞爺的吧。我先說一句放在這裏,你能那麼屈己從人,只怕人家並不容讓你!”

  事機緊迫,光陰過得分外快,轉瞬到了三更。智囊姜羽衝仍管派兵遣將,把各人擔當的事情派定,遂催大家作速睡眠,養精蓄銳,好準備明天竭力對付飛豹子。俞夫人由屠炳烈引見,到房主那邊借了一間房歇息。不久就雞叫了。在房上和巷口梭巡的壯士已經換過兩班,此刻都撤了回來,都說:這一夜格外消停,敵人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,也沒有來窺伺。

  那子母神梭武勝文寄寓之所,並未隱匿,鏢行羣雄已經探明。但人家既未來窺看自己,自己這邊爲保持江湖道上的氣度,自然也不能私窺人家。只由鏢行瞭高的人遠遠望去,見那子母神梭借寓之所,在前半夜確曾有一些人出入;一過子時,便即關門閉戶,不見人蹤了。正不知飛豹子是否潛身在內,也不知飛豹子這次是否準到。好在此次訂約全由子母神梭出面,一切都衝着他說了。

  天色大明,衆人梳洗。俞夫人丁雲秀也從房東那邊過來。大家忙着早點,預備出發。那武宅管事賀元昆,忽又陪同一個面生的人,騎馬持帖,登門促駕。俞劍平、胡孟剛和智囊姜羽衝,忙迎出來。賀元昆先致寒暄,隨傳主命:“敝東聽說俞鏢頭邀來觀場的朋友很多,地方小了,怕容納不下。現在覓妥龍王廟這個空場子,就在北三河河岔三角洲地段。這龍王廟一年只開兩回廟,現在正好是空期。廟裏地方很寬綽,有多少朋友,都可以裝得下,只是房子太壞了。俞鏢頭不嫌屈尊,就請前往;如嫌不相宜,還可以另換地方。”

  俞劍平笑道:“武莊主太客氣了,其實武莊主指定哪裏,就是哪裏。我這裏敬候示下,何必去看?”智囊姜羽衝接聲道:“地點日期,我們毫無成見,全聽武莊主指揮。不過地方總是嚴密一點好,不然,教附近居民看見了,還當我們要械鬥呢!倘因此驚動了地面,可不是鏢行之過。”

  賀元昆和那面生的人一齊答道:“地方很嚴密,盡請放心。既然俞鏢頭那樣說,現在時候也不早了,不知俞鏢頭預備好了沒有?如已預備整齊,就請起駕吧。”俞、胡、姜三人道:“好吧,謝謝你受累,請你上覆貴東,我們即刻就到。但不知那位朋友來了沒有?”這話暗指飛豹子。賀元昆不肯直答,信口說:“敝東的朋友到得很多。你老只一去,就知道了。”

  霹靂手童冠英走過來說道:“朋友,你們貴東不是已經上龍王廟去了麼?索性就煩你領我們一塊去吧。”賀元昆忙答道:“對不住,我們還有別的事,我們還得催請別位武林朋友去呢,好在您這邊魏廉魏爺和程嶽程爺,全都認得龍王廟的,就請他二位偏勞吧。”說時,施一禮,抽身告退,上馬就走。卻不取原路,竟帶着那個面生的人,投到一個人家,一直進去。旋又一同出來,並馬連轡徑回火雲莊去了。

  鏢行羣雄穿上長衣,潛藏暗器;手使的刀劍,教門徒晚輩代拿着。由黑鷹程嶽、沒影兒魏廉引路立即動身。此地騎馬不便,大家全改步行。俞夫人丁雲秀仍乘小轎,由弟子石璞跟隨後行。北三河水道縱橫,稻田竹塘很多,地勢一層層起伏不平。那龍王廟就築在水渠交錯的河岔子口上,因水陸錯雜,交通不便,此廟雖大,荒廢已甚。距北三河鎮甸不過十里地,恰在西南。但若走起來,有沿路一片片水田間隔,竹塘掩阻,地勢忽高忽低,須走十一二里方到。十二金錢俞劍平、鐵牌手胡孟剛、智囊姜羽衝一行大衆,連同新來的黃烈文、胡振業、肖國英守備,共分兩撥,各搖紙扇,大步徐行,直奔西南,連跨兩道小渠,前有竹林擋路。繞過竹林,竹枝搖曳,沙沙作響,忽閃出兩個人來,迎頭叫道:“來的可是鏢行朋友麼?”

  俞劍平擡頭一看,一個長衫男子,一個短衫壯士,都空着手,抱拳阻路,打量衆人。這頭一撥人,乃是黑鷹程嶽在前引道,忙上前答話道:“足下可是武莊主宅內派來的人麼?”那人一笑道:“不是。”霹靂手童冠英大聲道:“既不是子母神梭手下的人,一定是飛豹子竿上的朋友了。朋友你貴姓,你們瓢把子到了沒有?”

  來人拿眼橫着一掃衆人,似點人數。短衫壯士一聲不響,只注意俞、胡諸老。長衫男子怪聲一笑道:“你老兄不要錯看了人,我在下也是武莊主邀來觀場的朋友。聽說有武莊主的朋友,要以武會友,會會高賢,我在下特意大遠地趕來看熱鬧。我們久仰十二金錢俞三勝俞老鏢頭,以拳、劍、鏢三絕技稱雄武林。我在下是抱着開開眼竅的心來的。不知諸位哪一位姓俞?莫非就是閣下麼?”霹靂手童冠英道:“你要想認認俞鏢頭麼?那很容易,那就要看看你的眼力了。我不姓俞,我姓童,名冠英,有個匪號,叫霹靂手童冠英的,那就是我。我也和閣下一樣,是這邊俞鏢頭的朋友,特意觀禮來的。不過不是衝着令友武莊主來的,是衝着飛豹子來的。……”

  俞劍平恐童冠英越說越不好聽,忙出來答話。來人毫不理會,反倒說:“原來諸位正是鏢行,好極了。武莊主煩我在這裏迎駕,請往這邊走吧。”又道:“怎麼纔來了這麼幾位,聽說不是有四十多位麼?”黑鷹程嶽道:“這些位全是候教的,還有幾位觀禮的,隨後就到。朋友,我們謝你引路。不過這裏的路,我在下還認識。我們自己走,還不致走錯。”長衫男子回身一指,笑道:“你是不是想往南走,跨過這條小河,就快到了是不是?但是,您可不知道,那條小河過不去了,那裏的竹橋忽然斷了,又沒有擺渡,武莊主怕你們幾位走不過去,又未必認得別的道路,所以煩我來給諸位指示一條捷徑。現在這麼說,諸位一定過得去,我就不必費事了。”側身一閃,又一拱手道:“請吧!”

  說話時,竹林後面簌簌作響,還有兩個人沒有露面。俞鏢頭不用看,便已猜出,他們點清了鏢客人數,潛往送信去了。遂微微含笑,向長衫男子道:“朋友,我們先說一句,我們來的人全是鏢店同行、武林同道。這裏面沒有鷹爪,我敢擔保。在下我就是十二金錢俞劍平,這一位是鐵牌手胡孟剛。我們是特承子母神梭武勝文莊主的美意寵召,要引見我和另一位武林朋友會面來的,倒不是淨爲以武會友。若是朋友看得起我,一定教我獻醜,我也不敢藏拙,可是那決不是我的本意。”俞鏢頭的話依然是軟中硬。長衫男子叫道:“哦,閣下就是十二金錢俞鏢頭,久仰久仰,幸會幸會!您也太客氣了,我們武莊主久慕您的大名。還有他的幾位朋友,都是久仰你的雙拳一劍十二錢鏢。俞鏢頭真是信人,既然如期到場,一定不吝指教,要大展絕技,教我們一飽眼福的了。現在武莊主和他的朋友都來齊了。……”

  鐵牌手胡孟剛搶着問道:“令友飛豹子,他來了沒有?”長衫男子笑道:“諸位願見的朋友,該來的都早來了,全在龍王廟恭候着呢。您就放心,請吧!”一側身,做出讓路的樣子。那短衣壯士始終未發一言,把俞劍平盯了兩眼,暗扯長衫男子一把,說了聲:“咱們前邊廟裏見!”兩人縮身退入竹林後,竹林後簌簌地發響,又有兩個人抹着竹塘邊,飛奔西南而去。黑鷹程嶽追蹤往林後一看,剛纔答話的兩人仍藏在竹塘後,在一塊青石上坐着,似正伸頭探腦地巡風。和黑鷹一對盤,齊齜牙一笑,站起來說道:“您是引路的吧?前邊竹橋有點不大好走,您若是不願繞道,我們哥倆可以把你們諸位伴送過去,這邊有斜道可走呢。”

  黑鷹程嶽冷笑道:“不勞費心,斜道總不如直道好走吧!天底下的路全不難走,只要生着腿。你們二位在這裏還有貴幹呢,我們不好奉擾。您值公吧。”程嶽抽身回來,仍按昨天探的道引領鏢行羣雄,越竹塘水田前進,且行且對俞、胡、姜三老說道:“他們在前邊不知又弄什麼詭計。前面本有一道竹橋,剛纔兩個點子說,這橋不好走了。”俞劍平道:“走着看,小心一點罷了。剛纔那兩個人不過是看一看我們來了多少人,有官面沒有。真把人看貶了,我們要報官面,何至今天?”正說着,武進老拳師三江夜遊神蘇建明哎呀一聲道:“可不是,你們看,他們把橋拆了!”

  這座竹橋只剩了八對立柱,竹竿編的橋面全拆除了。這本是築在岸面,只容兩人並行的小橋。溪面一丈不足,本來可以跨過,只是兩岸並非直接旱地,還有淺灘,亂生蘆荻。當中只有一溝清波,深才過腹。連淺灘通算起來,寬度竟達兩丈一二。霹靂手童冠英走過來一看,不禁冷笑道:“這有什麼用?能阻擋什麼人呢?也無非彆扭小腳老孃兒們罷了,連我們俞三嫂也難不住,對不對?”插紙扇,撩起長袍,踊身一躍,拔起七八尺高,斜飛如鳥,輕飄飄躍登對岸。蛇焰箭嶽俊超也道:“這有何難?”一個箭步,也跨過去了。

  三江夜遊神蘇建明有梅花樁的功夫,就不肯飛縱。他走到竹橋斷柱前,邀着青松道人、無明和尚和奎金牛金文穆,說道:“你我四人恰好是僧道回漢四色人物,咱們就這麼一步一根柱,渡過去也罷了。”說時眼往四面一看。此時大衆都聚到橋邊察看。奎金牛聽了這話,臉上一紅,有點畏難之色。他身形偉壯,前次登坡,已上大當。唯恐這斷柱被人暗暗刨活動了,一個登不好,落下水去,未免當衆丟人。青松道人恐失出家人身分,敬謝不敏。肖國英守備服官數十年,專習弓馬,把輕功夫久已擱下,胡振業一足殘廢,更不能單腿跳遠。這師兄弟二人都是俞鏢頭的同門,都有點怕出醜。

  智囊姜羽衝含笑說道:“蘇老前輩,你老上當了。人家故弄這一手,要考較考較咱們。咱們就這麼聽話,學臺沒來,自己就投考麼?”蘇建明忙張目遠望,隔岸恰有樹林,林端似有人物,哈哈一笑道:“可不是!”智囊道:“怎麼樣,林子裏就真有考官監場,拿冷眼盯着咱們呢?”

  俞劍平俯察斷橋,平視對岸,綽須微微一笑。胡孟剛又罵起來,大聲道:“真他孃的什麼東西,弄這不要臉的鬼見識,當了什麼?”忽想起飛豹子已經訪實,是俞劍平的師兄,又不禁啞然,拍手打掌地說:“難道咱們再繞回去不成麼?”俞劍平笑道:“我們使個笨招吧。也不用跳,也不用繞,我們不會現搭浮橋麼?”

  羣雄哈哈大笑道:“對!”好在竹林現成,觸處皆是,抽刀削竹,略加束縛,編成一條窄筏,浮放在橋柱上。俞鏢頭和蘇建明都會梅花樁的功夫,立刻試渡一回,橋柱當流有兩根岌岌動搖,轉囑大家小心踐渡。雖已造橋,大家走過時,不過借這橋一墊腳罷了。竟爲這斷橋,耽誤了一會工夫。

  龍王廟殿脊上,正有人攏目光,盯視衆鏢客的舉動。看他們全都渡過來,就互相傳呼了一聲:“預備,託線過來了!頭一撥二十多個,後一撥就到,倒是都沒有鷹爪。後面還有一乘小轎,哦!到河邊了,出來了,是個女子,也繞過來了。”所說的這個女子,自然就是俞夫人丁雲秀,然而飛豹子已經認不得她了。一來路遠看不清,二來年久容貌改,早不是三十年前的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了!

  於是十二金錢俞劍平率第一撥人來到龍王廟門口。那金剛般的大漢、子母神梭武勝文莊主衣冠楚楚,同着十幾個長袍馬褂的壯士遠遠迎出。廟門大開,廟貌破舊,廟內本已遍生荒草,昨夜一夕之間,已被芟除得乾乾淨淨,露出土地。大殿佛像已無,供桌垂朽,廟廡門窗木格全落,裏面自不免深積灰塵。此時也撣拂得清清潔潔。縱無禪牀坐褥,卻放着數十條白碴長凳。廟中的佈置,是把東廡上首讓給鏢行,武勝文和飛豹子的朋友自據西廡。那正殿和廟門對面的戲臺,就是預備較量拳技的鬥場了。

  廟很大,也有幾層,山門內外路口,早有人把守。鏢行一到,武勝文就客客氣氣往裏讓。鏢客都想看看全廟的形勢,探探豹黨的人數,並欲一窺劫鏢大盜飛豹子本人。就是胡、肖二友也同具此心。胡跛子更爲心急,直往前擠。俞、胡二鏢頭見對手已出,再想繞廟一巡,已不得便,立刻向武勝文拱手還禮,叫了一聲:“武莊主,諸位!”霹靂手童冠英猝然發話道:“武莊主真是信人,不曉得你那令友袁朋友來到了沒有?”

  武勝文微微笑道:“哦,這個,諸位早來了。”在他肩下,那個貌若女子的青年,穿長衫,搖灑金扇,用朗若銀鈴的聲音,從旁代答道:“俞鏢頭真是信人,居然準時到場了。還引來這些武林名輩一同見顧,不才和敝友同深榮感。”這青年又一側身,目望童冠英道:“敝友久慕高賢,渴盼承教。他們要來的焉有不到之理?他們老早地來了,都在這裏面恭候着哩。”胡孟剛大聲說道:“好!”武勝文就側身舉臂相讓道:“借的地方,不恭之至。諸位英雄惠然光臨,真是羣賢畢至了,諸位都在這裏麼?後面還有別位沒有?”

  俞劍平道:“武莊主,不才遵約而來,該來的如數來了,不該來的一個外人也沒有。剛纔前邊有一座小橋,不知哪位行家腳步重,給踩坍了。路途生,時限迫,小弟唯恐延誤,有勞久待,我們幾個人就胡亂渡過來了。我們還有幾位觀禮的朋友,截在後面,沒有過來。小弟打算在廟外留下一兩個人,不爲別的,好接應落後的人平安過來。武莊主想必允准吧?程嶽,你陪嶽師叔在外頭,不要往遠處去,不要東張西望。此處雖是一座廟,究竟是武莊主費心覓借的,我們要當心守規矩。”說完立刻把黑鷹程嶽和蛇焰箭嶽俊超留在廟外,明爲候人,實兼巡風。

  武勝文不能拒絕,順口說道:“俞鏢頭真是細心,我剛纔已經聽說了,橋斷不要緊,我們已經煩人前去搭板了。請釋尊念,令友一定平穩渡過來的。”在他背後,一個黃面漢子大聲說:“我們武爺專做修橋補路的善舉,除非不睜眼的人,才猜疑他過河拆橋。”武勝文拍他一下道:“別嚷嚷了,鏢行朋友已到,立談不便,請往裏面走吧。”老拳師三江夜遊神蘇建明、奎金牛金文穆、智囊姜羽衝、霹靂手童冠英等,擁簇着十二金錢俞劍平、鐵牌手胡孟剛,與武勝文等十數人,相遜相讓,走進了山門。沒影兒魏廉引領衆人,把廟中情形急急地辨認一回,便又出來,跟孟廣洪二人把蛇焰箭嶽俊超、黑鷹程嶽替換進去。

  子母神梭武勝文這邊的人,或在西廡內坐着,或在別院溜達,都不聚在一處,也不藏在暗處;散散落落,此出彼入,衣履也很不整齊。廟內備有兩座兵器架,都擺在明處。那飛豹子還沒露面。武勝文把鏢行讓進東廡,請大家在長凳上坐,又請寬長衫:“這裏可沒有衣架,請搭在兵器架上吧。”立刻又過來雄赳赳、氣昂昂的兩個青年壯漢,提大瓷壺、大茶碗、木桶,滿桶冷水,給鏢行一人斟一碗。姜羽衝、俞劍平齊說:“不敢當,不敢當!彼此都是過客,都算主人。武莊主和諸位如此照應,教我們太不安了。”遂吩咐年輕的鏢行也幫着斟茶。

  智囊姜羽沖和漢陽郝穎先心上不能無疑。舉杯嗅茶,辨香試氣。莫看是臨時借來,給佃戶傭工用的大粗碗,可是茶色碧澄,香氣清芬,乃是頂上的綠茶。郝穎先試將銀扳指投入茶碗裏,唯恐茶中有毒。敵人要施詭計,或者放下蒙藥,教鏢行當場出醜,也是有的。子母神梭似乎早已防到,最後親從茶桶中撈出四隻銀盃,即用銀盃盛茶,獻給俞、胡二鏢頭,抱歉說道:“茶杯不夠用,這四隻銀甌子,請俞老前輩、胡老鏢頭對付用吧。還有這兩杯,哪位喝,就請端吧。”茶確是無毒的。十二金錢俞劍平依然涓滴不肯輕飲。

  雙方坐下,說了幾句酬酢話。鏢行羣雄冷眼打量這武莊主,豪邁之氣依然逼人,只眉目之間似流露不安,又似有難心的事。在他身旁的人,也出來進去,好象懷着什麼鬼祟。

  俞、胡二鏢頭並不懼怕意外,只擔心飛豹子再不出面。他們向姜羽衝施一眼色,按預商的步驟,由姜羽衝抱拳發話道:“武莊主不必張羅,彼此全是同道,無須客氣。我們大家的來意,是想會會令友。令友既有意指教,我們俞鏢頭也很想獻拙。令友還要幫忙找鏢,這更是求之不得的。我們這幾人按照江湖道上的規矩,前來踐約,敢說以武會友,決鬧不出笑話來。但本地官面未必知道,他們看見咱們陡聚大衆,他們非聾非啞,也許要出頭攔阻。他們辦的是公事,我們鏢行倒無所謂,也無法攔他。只是武莊主乃是當地紳士,倘或摻在裏頭,受了誤會,未免顯着不合適。所以,我們既已如時到場,最好請把令友即時邀來,當面一會,越快越好,省得睡久夢長。弄不好教官面察覺了,倒象是我們鏢行勾引出來的,豈不負了武莊主給兩家好意引見的盛情?”

  武莊主站起身來笑道:“足下是怕給我找出麻煩來吧?但我們彼此都是朋友,獻技求教,不是比武;幫忙尋鏢,不是與賊通氣,斷斷不會出錯。本地官面和在下也有點小來往,我想他們總得給我留面。就是今日之會,也關照他們了,請諸位不必擔心。倒怕外府來的尋鏢官人,跟蹤尋來打攪,那可就惹出麻煩不干我的事了。敝友現已到場,剛纔囑我重問一句,貴鏢行可驚動官面沒有?”

  胡孟剛道:“武莊主不要小覷我們。我們照約行事,錯了轍,你只管交江湖道公論。”童冠英道:“我說武莊主,我也是觀禮來的朋友,讓我保一句吧。俞、胡二位久在江湖上混,決不會做出鬼鬼祟祟的事來,教江湖不齒。你們貴友也在外面安着樁呢,請問我們這一夥,暗中帶着不相干的人沒有?您請放心好了。”

  武勝文道:“如此很好,我們雙方都照約行事,誰也不許錯了轍。敝友早已來到,我這就陪他過來。不過話先說明,他是專心先來請教的,後事如何,那就全看諸位怎樣對待人家了。諸位請稍候。”向鏢行一抱拳,回身出離東廡。其餘十幾個壯士一齊跟了出去。東廡只剩下鏢行。老拳師蘇建明道:“這怎麼講,他忽然又叮問這一句,可是又要變卦?”俞劍平搖頭道:“隨他鬧去,我們有一定之規。我們迎出去吧!”

  鏢行羣雄舉步到廡下,對方的人已從西廡及別處出來。利利落落,共有二三十人,和鏢行人數正相當。與子母神梭武勝文並肩前行的一共七個人,其餘稍稍落後,雁行而來。這七人自然是領袖人物了,內中一個豹頭虎目、赤紅臉、黑鬍鬚,穿長衫,持鐵菸袋杆,正是劫鏢大盜飛豹子,也就是俞劍平當年的師兄,如今昂然出現了。胡孟剛和黑鷹程嶽、九股煙喬茂登時認出,急急關照俞、姜及羣雄道:“就是他!”

  俞劍平、胡孟剛、姜羽衝、蘇建明、童冠英與青松道人、無明和尚,凝眸打量對方。這七位有老有少,多半是尋常身材,只有三個人較高,頂數武勝文魁偉。豹頭虎目的老人和武勝文比肩並立,恰好一般高,一般雄壯。鏢行眼光盯視這草野七雄,這草野七雄齊盯視鏢客。但只一掠而過,七對目光終於都落在十二金錢俞劍平和豹頭老人的身上。

  十二金錢俞劍平,五十四歲年紀,穿米色綢長衫,黑色紗馬褂,衣冠楚楚,如見大賓。皓顏劍眉,額橫皺紋,氣度如此地謙敬、沉穆,毫不似武夫,更不似踐約赴鬥。睜着朗星般的雙眸,尋看來人。他只是這麼擡眼一看罷了,並沒有透出橫目直盼的神色。

  這一邊,飛豹子挺然直立,六十歲以內的年紀,虎目灼灼閃光,豹頭似籠深霧,只穿一件肥袖短襟的縐袍,高腰襪,福字履,純然武林打扮。天雖熱,手不揮扇,頭不出汗,右手只輕輕提弄着那管鐵菸袋杆。一出西廡,目光遠射,早早地看見俞劍平了。

  雙雄此日對面相逢,已在師門分袂三十年後了。兩人全覺得心血沸騰往上一撞,但立刻都按下去。兩人不由得流露出錯愕之容。光陰荏苒,挾着恩怨悲歡,匆匆逝去,好象一霎眼間,已度過一世三十年。此日重逢,兩人心目中都想象着對方年貌必變,卻想不出究竟變成什麼樣。

  二人心目中,都有一個二十幾歲的少年壯士,浮現聲容;而此刻抵面相看的,竟是矍鑠一叟,把懸擬之相,拿來與對面的活人相印證,彷彿一幅自描人物畫,塗上一層風塵蒼黃之色。原形輪廓依稀可見,神情可太差了。昔日的俞振綱是個口訥心熱、內剛外和的小夥子,今日成了練達人情的老鏢客了。昔日袁振武剛勁精悍之氣逼人,今日另換上堅忍不拔的草莽豪風。不對了,兩人全改樣了!即使面貌猶昔,氣度早截然不同。三十年光陰如電掃,把兩人全改了。若不是指名相會,陌路相逢,實在誰也認不得誰。在鬼門關前,二人本已秉夜交鬥過,但那時竟沒有看清。如今,在光天化日下,四目相對,不禁百感交集。兩個人都心中暗想:“他原來這樣了!”

  武勝文在旁介紹道:“俞鏢頭,這位就是敝友。二哥,這位就是俞鏢頭。你們二位多親多近!……”介紹人這樣說,兩人竟都忘其所以,呆然止步,忘了說話;只不知不覺,循俗禮向對面抱拳一揖,四目射出英光,你看我,我看你,打量、端詳、回憶前情。

  這時候九股煙喬茂躲在人背後,湊到跛子胡振業身邊,嘀嘀咕咕說道:“胡五爺你瞧,這位大瞪眼,赤紅臉,大高個兒老頭子,就是劫我們鏢的那個飛豹子。你老仔細對對盤,到底是你們師兄麼?那天當場劫鏢,把我們胡鏢頭打敗的,可就是他。他可會拿鐵菸袋杆點穴。”

  胡振業和肖國英肖守備,早已盯住對面出來的七個人,並已看出誰是飛豹子來了。暗加指點道:“怎麼樣,這就是他!你瞧那嘴角往下搭拉着,虎腦門,大眼睛,分毫不差。”胡振業見袁、俞相對錯愕,他就把九師弟肖國英一拖道:“你我先上前。”一瘸一拐,拉着肖國英的手,其實是肖國英攙着他的臂,突越衆人當先,直抵飛豹子面前。雙拳一抱,大聲叫道:“袁師兄,三十年沒見,你還認得小弟麼?”

  飛豹子不禁一側臉,旁睨鏢行羣雄,人才濟濟。卻從側面,突然轉過來一個滿面笑容的跛子,臉黃肌瘦,頹然衰羸。胡振業早已喪失了當年的英姿,如今只剩了病後殘骸,連身量高矮都差了,如今好象矮了半尺多。飛豹子一點也認他不出,心中猜疑:“這是哪一宗派的人物,他會認得我?”江湖異人不可以貌相,一個跛子敢越衆上前,倒不可忽視。飛豹子猝問道:“哦哦!朋友,未領教您貴姓?”

  胡振業立時耳根通紅,發惱道:“他不認我了!”在他身旁稍後的肖國英肖守備,雙拳高舉,也要招呼。一見此狀,搖了搖頭,不肯魯莽,登時改口道:“你閣下可是當年在太極丁門下,那位樂亭縣袁家莊的袁二爺麼?”

  飛豹子又一側身道:“哦,你閣下……”肖國英往前邁了半步,雙眸直盯着飛豹子的雙眸。四目對視,不錯眼珠,肖國英嘴角上微浮出假笑。飛豹子眼往下一看,又往上一看,忽然似有所悟,用手一指,失聲道:“哦,你貴姓?閣下可是姓肖麼?官印可是振杰?”

  肖國英的模樣,比胡振業改變得還厲害。當年他一派天真孩氣,現在儼然是一位中年的精幹軍官。面容發胖,脣上生了短鬚,身量也高了,只面龐還彷彿罷了。可是飛豹子竟忘了當年在師門極其活躍的胡五師弟,偏偏想起這九師弟肖振杰楞九。肖國英不由一鬆勁,得意的人大抵願與老友話舊,就歡然叫道:“袁師兄還沒忘了我,我小弟就是肖振杰。袁師兄,多年沒見,把我們想煞,悶煞了。”

  飛豹子道:“這這這,你真發福了,我一點都認不得你了!”胡振業退後一步,越發不悅,在旁大聲道:“好麼,我說袁師兄,你好大的眼眶子。你只認得做官的師弟,就不認得我這倒楣半死還剩一口氣的胡老五了麼?”

  飛豹子袁振武聞聲又一扭頭,道:“呀,你是胡振業五弟麼?多年未見,你怎麼瘦得這樣了?我的眼真該挖,可不是我眼眶子大;五弟,你的相貌變得太厲害了,我哪裏認得出來呀?”口說着,眼光往鏢行羣雄這邊搜尋,看還有熟人沒有。他心中卻在作念:“俞老三這傢伙居然把舊日同門找尋出來,哼,你若想拿面子局我,你做夢吧!”

  飛豹子立刻裝出面孔來,象很念舊似的和胡、肖二友懇切周旋。把鏢行羣雄丟在一邊,毫不敷衍;俞劍平緊站在旁邊,他連看也不看。袁振武拉着胡、肖的手道:“二位老弟,我們三十年沒見,你們想必都很得意吧!我在下可是混得丟盔卸甲,簡直是死裏重生的人了。我學無一技之長,在師門乃是不成器的笨貨。我自有自知之明。我就曉得江北魯南中原一帶,沒有我插足之地。我一頭鑽到荒林窮山僻角落裏,跟人家看宅護院,好歹混一口飯吃。不想人到老了,就會想家。我犯了思鄉病,忽然回來了。我本是武林棄材,我不認得人,人也不認得我。我順腳瞎闖,從直隸摸到江南,連半個熟人也沒遇上。哪知道今天會遇見你們二位,最難得你們二位還在一起,這真是幸事了。二位老弟,咱們是老朋友了,總算都是武林一脈,我也不知二位如今貴幹。我在下可是沒出息,越混越往下去溜,我現在居然做起無本生意,跟人家當踩盤子小夥計了,卻也是有一搭,沒一搭,三七分賬,沒生意就閒着。二位別見笑,我實在不行,誰教我當年學藝不精,不能繼承師門絕技呢!我新近才聽說江南鏢行出了一兩位能人,我拜託武莊主給我引見引見,要跟這位能人會會,也好學兩招。別看我人老,心不老,求學的心還是很熱。就在今天,就在此地,我們要見面。哪知二位也來了,這真是他鄉遇故知了。好吧,二位,回頭你二位跟着看看熱鬧吧,我還要跟這位鏢行名人請教請教高招哩!”

  他只對胡、肖滔滔說話,眼角掃着俞劍平,聲色言辭分明拒人千里之外。只跟胡、肖敘舊,把這抱拳打躬的三師弟俞劍平拋開不理。他的來意果然不善!胡振業連搶兩次話,未得搶上,此刻忙大聲道:“袁二哥,你別發牢騷了,你說這話可該受罰!你說你倒運,我比你更倒運。咱們丟開過去,講現在的吧。二哥,你訂約會,要找的那個十二金錢俞劍平俞鏢頭,不是別人,也是咱們的同學。你看就是這位,他就是咱們的三師兄俞振綱,劍平乃是他的號。我說,俞三哥……”

  飛豹子故作不聞,急忙打岔道:“胡五弟,且慢。我告訴你,我是以武會友,專誠踐約來的。我這會倒不是專爲訪友敘舊,乃是特爲慕名求教來的。”霍地轉身,對武勝文道:“武莊主,給我引見引見吧。我們老朋友光顧說話了,倒讓十二金錢俞老英雄久等了。”武勝文便道:“俞鏢頭,我再引見一回,這位朋友就是敝友……”

  十二金錢俞劍平見此光景,臉色微微一變,心中似旋風一轉:“他瞪着眼裝生人!”肖國英到底比胡振業心路快,忙趕上一步,硬給袁、俞二人拉合道:“俞三哥,這就是袁二哥。袁二哥,這就是俞三哥。你們二位全很老了,大概認不得了吧?你們都成了老英雄了。”俞劍平立刻往前湊了一步,滿面賠笑,高舉雙拳,大聲說:“袁師兄!我猜想是你,真格的果然是你!這還用武莊主介紹麼,你我三十多年的交情,三十年沒見面了,可想煞小弟了。小弟我俞振綱,今日幸得與師兄相會,真是萬千之喜。胡賢弟、肖賢弟這邊來,師兄請上,小弟俞振綱拜見!”

  俞劍平當着衆人,要向飛豹子屈身下拜。飛豹子竟往旁一閃身道:“不不不,這可不敢當。俞鏢頭,你老不要認錯了人。我和閣下從前是慕名已久,今天才是初會。你怎麼跟我來這個?”鏢行羣雄不知何人冷然說道:“好詞,想不到堂堂好漢會裝傻?”飛豹子立刻應道:“那一點不假!我在下素來就不聰明,我今天的來意,就是要拿我這個傻貨,會一會智勇雙全、聰明無匹的十二金錢俞老鏢頭。我說武莊主,咱們的話,您不是都對俞鏢頭講過了麼?”

  武勝文在旁答道:“早已講過了,也承俞鏢頭慨許了。”飛豹子把手一張道:“着啊!俞鏢頭,你的來意是尋鏢,我的意思是求教。這裏頭委曲宛轉用不着細描,反正彼此明白。咱們現在照約行事,二句話沒有。……”

  鐵牌手胡孟剛哼了一聲,人家分明把挑戰的話當面提明瞭。俞劍平仍不動聲色道:“袁師兄說的是,小弟一定遵命。不過,你我從十幾歲就同師學藝,相處有年,親如骨肉。到後來師兄因母老歸養,我和胡師弟親自爲你送行,直追到船上,只差一步,沒有趕上。從此你我闊別,一晃三十年,今天你我老友重逢,請想舊日同門健在的還有幾人?師兄,我們何妨先敘舊情,然後再談正事?這不是胡、肖二弟也在這裏了,師兄請邀令友到這邊坐。不知師嫂是否健在,你膝下有幾位師侄了?”

  飛豹子搖頭笑道:“不怕俞鏢頭見笑,我在下流落江湖,一身一口,斷子絕孫,太不值提起了。哪能比得俞鏢頭,妻財子祿,名立功成!我久仰俞鏢頭一劍雙拳十二錢鏢,威鎮江湖。我在下竭誠而來,非爲敘舊,實在求教。武林道做事,是講到哪裏,做到哪裏。彼此又邀來這些朋友,那能一味淨講空話?早知那樣,又何必驚動大家?我們還是先辦正事。哪怕完了事,由我袁某擺幾桌酒席,恭請諸位高賢,暢懷一敘,也是應該的。現在似乎不必。我說,武莊主,請你費心,給鋪排鋪排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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