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有一個朋友到我家來安慰我,他是有《金粉世家》迷的,每日非在報上看完一段不可,現在見我桌上的稿紙,已把小說寫完了,他大不謂然,說是沒有交代的人太多。我就問道:“依你的主張,要交代到什麼程度,這小說纔算完卷呢?”他對於我這一問,一時倒答覆不出來,躊躇着微笑。他想了許久,才道:“依我的意見,最好是書上的人,全有個交代。甚至伺候敏之、潤之的阿囡,玉芬的丫頭秋香,我在書上和她發生了一點友誼,我總希望知道她一個結果。就是冷清秋的下場,你雖先在楔子上面點明白了,她成了個賣字的婦人,可是不能賣一輩子的字……”我不等他說完,笑道:“這樣說來,恐怕我沒有那樣長的壽。你想,我寫金家一年多的事,已經費了六年的時間,寫他們家十年八年的事,那要多少日子呢?”朋友一想,這話也對,便道:“就讓你收束吧。不過我要問句外行話,假使有人不願它完,跟着續了下去,你有什麼感想?”我說:“我沒有感想。因爲我作《金粉世家》,是我導演一齣戲。有人續撰《金粉世家》是他導演一齣戲,各幹各的,有什麼關係?”他聽了,也就點點頭。我把話說完了,又勾起了我別的心事,我想,作小說是我在這裏導演,可是我身後,還有一個造化兒在那裏和我導演,假使有人給我作起小說來……我那朋友,他以爲我又在悲慟,便用話來扯談道:“你這書愛看的人不少,編一個劇本來演幾幕戲,也許能叫座,你以爲如何?”我道:“這不行,這部小說,不過是寫着富貴人家一本破爛人情賬,不成片段。”朋友道:“這樣一部大書,不能無一詩一詞去題詠它,你喜歡作詩的,何不來首七言古,總結一筆?”我道:“我沒有這心緒,老僧從此休饒舌,後事還須問後人吧。”朋友不過是扯談而已,只要我不發愁,倒不去管,陪着我說了許多話,又拉我上了一次公園,方纔分手。不過他這幾句話,卻引起了我一件心事。記得我那朋友,對我說過,冷清秋在小樓的時候,百般無聊,很感到人生無趣,大有厭世之意。雖其間她是否尋過短見,外人不得而知,可是她卻填了三闋《臨江仙》,表示她那時候的感想。那詞我還記得乃是:
銀漢紅牆消息斷,夜闌夢也匆匆。茜窗人去碧廊空,西風飛白露,冷月照孤鬆。 幾次欲眠眠不得,蕉心剝盡重重,隔屏數遍五更鐘,淚珠和恨滴,封在枕函中。
說與旁人渾不解,愁多轉覺心閒。紙窗竹戶屋三間,垂簾無個事,抱膝看屏山。 一樓沉檀縈佛火,小樓今夜新寒。斜風細雨撲疏欄,殘更來永巷,如水夢初還。
懺盡紅情猶有恨,隔簾羞見牽牛。淒涼佛火黯高樓,擁衾無一語,敲折玉搔頭。 但願思君休再夢,夢時醒也還休。倩魂頻斷莫勾留,好乘今夜月,一探廣寒秋。
這三闋詞,不是一夜填的,但是這第三闋詞,說的是很明白的,又是恨,又是憤,恨極憤極,夢也不要做,魂斷了也不必去躊躇,香銷玉碎了就拉倒。大概總是有這樣一個晚上的了。這三闋詞,據我看來,雖說不能成家,可是裏面也不無一二句可取的。朋友二次來了,我就把詞念給他,他聽了倒十分欣賞。他本寫得一筆好字,後來因爲給書畫展覽會寫扇面,就把這三闋詞寫上去了。而且在詞後面隱隱約約,加了一段按語,說這三闋詞是位朱門棄婦所作。這扇面子在會場裏展覽起來,人家不賞玩字的好壞,倒要研究這詞是哪種婦人所作。偏是爲了新聞記者打聽去了,在新聞裏宣佈起來,參觀的人,更是注意。後來來了一箇中學校的男學生,出了八塊錢,把這面扇子買了,而且當時就要拿走。會裏人說,在沒有閉會以前,陳列品不能拿走,可以先開張收條給他,到了閉會的日子,有一定的地方,憑條換扇面。那青年人再三地說,非拿走不可。最後他說明,他和這把扇面上的題字,有些關係,人家就只好讓他拿走了。我那朋友把這事很高興地告訴我,料着這位青年,便是冷清秋的兒子,不然,一個窮學生,不肯花許多錢買把扇面的。我想,或者有之。好在我這部書,年月地址,越糊塗越有趣,承認了我朋友的話,不過是糊塗里加上一層糊塗,倒也沒關係。將來有人要續書,卻也不愁沒有線索可尋了。
這是初夏的事情,到了這年秋天,事隔數月,我已經把這件事忘了。一天和那朋友同去看有聲電影,把這舊案又重翻起來。原來這天電影院映的片子,名字是《不堪回首》,是個哀情片子。我們到影院入座以後,馬上就開映了,倒也沒有計較別的。可是在我們前一排的座椅上,有一個婦人,不斷地批評這影片裏的情節。她是和她身邊一個半大孩子說話,聲音非常之低小,聽不出來究竟批評的是些什麼。只是後來銀幕上出來一箇中年婦人,聽到她道:“這個是邱惜珍啦,原來她演電影了,爲什麼改了名字呢?”我聽到“邱惜珍”三個字,好像很耳熟,一時卻又想不出來。及至電影休息的時候,電燈復明,我正打算看我前面這位批評的婦人是個什麼樣子,不料那婦人連和身邊一個穿灰布制服的學生說了幾聲走,就起身走了。她走的時候,拿一塊手絹,不住地擦着眼睛,那眼圈兒可是紅紅的。那婦人雖有三十多歲,細皮白肉,穿了件半舊黑色長夾衣,不擦脂粉,在端重裏面,還透着幾分清秀。我彷彿在什麼地方看見過她,只是她走得很快,來不及細認她。我那朋友卻對我說,那個半大孩子,便是收買清秋詞扇面子的人,卻不知那個婦人是誰?何以電影不看完就走呢?我一時想不到那樣周全,也沒有答覆我朋友的問題。我自展着影院的一張影報來看,那影報載明着這個片子的主角景華,是大家公子,西洋留學生出身,在德國某電影公司,實地練習電影多年。其夫人秋月魂有演劇天才,亦研究電影有年。我看到這裏,不由將腿一拍,心裏恍然大悟,這個做主角的,不是別人,就是金燕西。因爲燕西單名一個華字,所以他不用號用名,那個景字,不用說,是金字諧音。剛纔那個婦人說這個女主角就是邱惜珍,影報上說,她是景華的夫人,換句話說,她是金燕西的夫人了。燕西何以倒和她結了婚,又變成了演電影呢?這件事真是不可究竟了。當時我因爲看電影,不便說話,免得吵鬧了別人,就擱在心裏,先看電影。那電影上的情節,是說一位有錢的青年,在讀書的時候,不好好讀書,專門去追求愛人,因之把書耽誤了。只因家中遭了天災人禍,家道中落,沒有錢供給愛人,愛人和他翻了臉。他一氣之下,身染重病。幸而病養好了,神經衰弱,書沒念得好,又沒一點學問,一點事也找不着。結果,白天在戲院當小工,給人貼廣告。後來來了一位大名角,他把廣告貼倒了一張,名角大怒,要求戲院老闆把他革除。他爲了和名角去解釋這件事,和她在後臺相遇,原來這個人,就是他從前的愛人,不過現在改了一個名字了,於是他掉頭不顧而去,電影完了。戲是演得極好,前半段簡直就是燕西本人的事。大凡一個主角,能演着與他有關痛癢的劇本,他一定是演得更親切,由這一點上來證明,也覺得主角是燕西的化身了。
我那朋友在旁邊看到我的情形,追問我是什麼事?我把我所想得的事告訴他。他也說:“不錯,這個男主角,大概就是金燕西。剛纔那位冷女士,還是很樸素的樣子,沒有緣故,她不會母子花了兩塊錢來看電影的。你不見她走的時候,眼圈兒紅紅的,擦着眼淚想要哭出來嗎?”我說:“我早就疑到這一點哩。”我那朋友也是點着頭拍着腿,連說是是。還是茶房走過來道:“二位先生請吧,不早了。”我們擡頭看時,座位上已是走得一個人沒有,二人大笑起來,方始回家。
由這次看電影起,我得了金燕西的結果,很是欣然。可是過久了,我又疑惑起來,俗言道得好,百足之蟲,死而不僵。像金家那樣富貴,除了親戚朋友不去說,就是燕西兄弟姊妹輩,手頭多少都有些積蓄的,難道就沒人替燕西想點法子給他找條出路?這也並不是把演電影,就當爲不是好職業,不過中國電影界,演員向來薪水不多,而且工作很辛苦,尤其是男演員,充其量不能過二百塊錢。燕西未出洋之前,三四百元月薪的事,他還以爲不好,何以出洋之後,倒這樣小就呢?我這樣想着,把我以前猜想的情形,幾乎又要全部推翻。不過我再轉個念頭,高明之家,鬼瞰其室,燕西倒黴了,他的兄弟姊妹又焉能保着不跟着倒黴?再說,大家庭制度,固然是不好,可以養成人的依賴性。然而小家庭制度,也很可以淡薄感情,減少互助,弟兄們都分開了,誰又肯全力救誰的窮呢?我的思想是如此的,究竟錯誤了沒有,我也不能夠知道。
大概是半個月後的工夫,又有張景華主演的片子到了。片子的名字叫做《火遁》。是這個人演的片子,已經能夠讓我注意的了,加上這樣一個奇怪的名字。我不能不去看。那片子裏的情節,卻是說一箇中年丈夫,對一個青年妻子,竭力愛護。但妻子對於丈夫的行爲,不大瞭解。丈夫因爲得不着妻子諒解,就到外面跳舞捧女戲子,以致夫妻兩人感情更壞。丈夫有一天回家很晚,這妻子恨不過,放了一把火,將房燒了。抱着一個週歲的孩子,跳到火裏去燒死了。丈夫看到,要到火裏去救人,被救火隊拉開了,但是他吃了一大驚,把人嚇瘋了,以後遇到有火的,甚至一個小爐子,他都要用水去把它撲滅,惹了不少的亂子,結果受傷死了。臨死的時候,口裏還喊着,火裏有個女人,有個孩子,救哇救哇!電影表演得很是沉痛,這分明是隱射清秋火場逃去的一幕,不過把男子說得太好了。於是我知道燕西對清秋,還是不能諒解。假使他母子要看到這張片子的話,又有什麼感想呢?天下事卻總是相反的,後來我在報上看到一條銀幕消息,說是景華主演《火遁》後,聲名大起,有許多女子寫信給他,和他表示同情,還有許多女子,將自己的相片,親筆簽字在上面,寄了給他。他最偉大的一張片子,又在拍攝中,叫做《春婆夢》,說是有一個眼看全家盛衰的老太太做主角。我看了這段消息之後,疑他有點醒悟了。然而許多女子迷戀他,他又不難找着出路,走到溫柔鄉里去,或者再做第二次夢呢。這樣說來,千古情場得失,究竟是男子之過呢?還是女子之過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