鵬振趕回北京的時候,已經兩點多鐘了。自己是接花玉仙一路走的,當然還少不得先送花玉仙回去,然後再回家。自己也覺亂子搗大了,待要冒冒失失闖進屋去,怕會和玉芬衝突起來。因此先在外面書房裏等着,就叫一個老媽子進去,把秋香叫出來。秋香一見面,就道:“三爺,你怎麼回事?特意請你到天津去打聽消息的,北京都傳遍了,你會不知道?”鵬振笑道:“你這東西沒上沒下的,倒批評起我來,這又和你什麼相干呢?”秋香道:“還不和我相干嗎?我們少奶奶病了。”鵬振問是什麼病?秋香把經過情形略說了一說,因道:“現在躺着呢,你要是爲省點事,最好是別進去。”鵬振道:“她病了,我怎能不進去?我若是不進去,她豈不是氣上加氣?”秋香望着他笑了笑,卻不再說什麼。鵬振道:“我爲什麼不能進去?”秋香回頭看了一看,屋子外頭並沒有人,就笑着將身子蹲了一蹲道:“除非你進去,和我們少奶奶這麼,不然,”說着臉色一正道:“人有十分命,也去了七八分了。你瞧着她那樣子,你忍心再讓她生氣嗎?我真不是鬧着玩,你要不是先叫我出來問一聲,糊里糊塗地跑進去,也許真會弄出事情來。”鵬振道:“你說這話,一定有根據的,她和你說什麼來着嗎?”秋香沉吟了一會子,笑道:“話我是告訴三爺,可是三爺別對少奶奶說。要不然,少奶奶要說我是個漢奸了。”鵬振道:“我比你們經驗總要多一點,你告訴我的話,我豈有反告訴人之理?”秋香笑了一笑,又搖搖頭道:“這問題太重大了,我還是不說吧。”鵬振道:“你幹嗎也這樣文縐縐的,連問題也鬧上了。快說吧!”秋香又沉吟了一會兒,才笑着低聲說道:“這回可不是鬧着玩的,少奶奶要跟你離婚哩。”鵬振笑道:“就是這句話嗎?我至少也聽了一千回了,這又算什麼?”秋香道:“我是好意,你不信就算了。可是你不信我的話,你就進去,鬧出禍事來了,後悔就遲了。少奶奶還等着我呢。”說畢,她抽身就走了。
鵬振將秋香的話一想,她究竟是個小孩子,若是玉芬真沒什麼表示,她不會再三說得這樣懇切的。玉芬的脾氣,自己是知道的,若是真冒昧衝了進去,也許真會衝突起來。而自己這次做的事情,實在有些不對,總應該暫避其鋒纔是。鵬振猶豫了一會子,雖然不敢十分相信秋香的話,卻也沒有這樣大的膽子敢進屋去,就慢慢地踱到母親屋裏來。金太太正是一個人在屋子裏閒坐,一個陪着的沒有。茶几邊放了兩盒圍棋子,一張木棋盤,又是一冊《桃花泉圍棋譜》。鵬振笑道:“媽一個人打棋譜嗎?怎麼不叫一個人來對着?”金太太也不理他,只是斜着身體,靠了太師椅子坐了。鵬振走近一步,笑道:“媽是生我的氣嗎?”金太太板着臉道:“我生你什麼氣?我只怪我自己,何以沒有生到一個好兒子?”鵬振笑道:“哎喲!這樣子,果然是生我的氣的。是爲了玉芬生病,我不在家嗎?你老人家有所不知,我昨天到天津去了,剛纔回來呢。”金太太道:“平白地你到天津去做什麼?”鵬振道:“衙門裏有一點公事,讓我去辦,你不信,可以調查。”金太太道:“我到哪兒調查去,我對於這些事全是外行,你們愛怎麼撒謊,就怎麼撒謊。可是我希望你們自己也要問問良心,總別給我鬧出大亂子來纔好。”鵬振道:“我又不能未卜先知,我要是知道玉芬今天會害病,昨日就不到天津去。”金太太冷笑道:“你指望我睡在鼓裏呢?玉芬就爲的是你不在家,她才急病的。據我看來,也不知你們這裏頭,還藏了什麼機關?我聲明在先,你既然不通知我,我也不過問,將來鬧出亂子來了,可別連累我就是了。”鵬振見金太太也是如此說,足見秋香剛纔告訴的話,不是私造的,索性坐下來問玉芬是什麼情形。金太太道:“你問我做什麼?你難道躲了不和她見面,這事就解決了嗎?女子都是沒有志氣的,不希望男子有什麼偉大的舉動,只要能哄着她快活就行了。你去哄哄吧,也許她的病就好了。”鵬振聽了母親的話,和秋香說的又不同,自己真沒了主意,倒不知是進去好,是不進去好?這樣猶豫着,索性不走了,將桌上的棋盤展開,打開一本《桃花泉》,左手翻了開來,右手就伸了到棋子盒裏去,沙啦沙啦抓着響。人站在桌子邊,半天下一個子。金太太將《桃花泉》奪過來,向桌上一扔,將棋盤上的棋子,抹在一處,抓了向盤子裏一擲,望了他道:“你倒自在,還有心打棋譜呢?”
鵬振笑道:“我又不是個大夫,要我急急去看她做什麼呢?”但是嘴裏這樣說着,自己不覺得如何走出了房門。慢慢踱到自己院子裏,聽到自己屋子裏靜悄悄的,也就放輕着腳步走上前去。到了房門口,先掀着門簾子伸頭向裏望了一望,屋子裏並沒有別人。玉芬側着身子向外面睡,臉向着窗子,眼睛卻是閉了的。鵬振先微笑着進了房去。玉芬在牀上,似乎覺得有人進來了,卻把眼睛微微睜開了一線,然後又閉上,身子卻不曾動一動。鵬振在牀面前彎腰站着,輕輕叫了兩聲玉芬。玉芬並不理會,只是閉眼不睜,猶如睡着一般。玉芬不作聲,鵬振也不作聲,彼此沉寂了許久,還是鵬振忍耐不住,因道:“你怎樣突然得了這樣的重病?”玉芬睜開眼望了他一望,又閉上了。鵬振道:“現在你覺得怎樣了?”玉芬突然向上一坐,向他瞪着眼道:“你是和我說話嗎?你還有臉見我,我可沒有臉見你呢?你若是要我快死,乾脆你就拿一把刀來。要不然,就請你快出去。我們從此永不見面。快走快走!”說着話時,將手向外亂揮。鵬振低着聲音道:“你別嚷,你別嚷,讓我解釋一下。”玉芬道:“用不着解釋,我全知道。快走快走!你這喪盡了良心的人。”她口裏說着,手向牀外亂揮。一個支持不住,人向後一仰,便躺在疊被上。秋香和兩個老媽子聽到聲音,都跑進來了。見她臉色轉紅,只是胸脯起伏,都忙着上前。鵬振向她們搖了一搖手道:“不要緊,有我在這裏,你們只管出去。”她們三人聽到,只好退到房門口去。鵬振走到牀面前,給玉芬在胸前輕輕撫摩了一番,低着聲音道:“我很對你不住,望你原諒我。我豈有不望你好,不給你救出股款的嗎?實在因爲……得了,我不解釋了,我認錯就是了。我們亡羊補牢,還得同心去奮鬥,豈可自生意見?那!這兒給你正式道歉。”說時,他就退後了兩步,然後笑嘻嘻地向玉芬行了兩個雙鞠躬禮。玉芬雖然病了,她最大的原因是痛財,對於鵬振到天津去不探聽消息這一件事,卻不是極端的恨,因爲公司要倒是已定之局,多少和公司裏接近的人,一樣失敗。鵬振一個事外之人,貿然到天津去,他由哪裏入手去調查呢?不過怨他不共患難罷了。現在聽到鵬振這一番又柔軟又誠懇的話,已心平氣和了一半。及至他說到我這裏給你鞠躬了,倒真個鞠躬下去,一個丈夫,這樣地和妻子道歉,這不能不說他是極端的讓步了。因道:“你這人怎麼一回事?要折死我嗎?”說時,就不是先緊閉雙眼不聞不問的樣子了,也微微地睜眼偏了頭向鵬振望着。鵬振見她臉上沒有怒容了,因道:“你還生我的氣嗎?”玉芬道:“我並不是生你氣,你想,我突然受這樣大的損失,怎樣不着急?巴巴地要你到天津去一趟,以爲你總可以給我幫一點忙。結果,你去了的,反不如我在家裏的消息靈通,你都靠不住了,何況別人呢?”鵬振道:“這回實在是我錯了,可是你還得保重身體,你的病好了,我們就再來一同奮鬥。”說着,他就坐在牀沿上,側了身子,復轉來,對了玉芬的耳朵輕輕地說。玉芬一伸手,將鵬振的頭向外一推,微微一笑道:“你又假惺惺。”鵬振道:“我是受不了良心的譴責,只因偶然一點事不曾賣力,就弄得你遭這樣的慘敗,我怎能不來安慰你一番呢?”玉芬道:“我失敗的數目,你沒有對人說嗎?”鵬振道:“我自然不能對人說,去泄露你的祕密……”
下面還不曾接着說,就有人在院子裏說道:“玉芬姐。”鵬振一聽是個女子的聲音,連忙走到窗子邊。隔着窗紗向外一看,原來是白秀珠,這真出乎意料以外的事。自從金冷二家的婚事成了定局以後,她就和這邊絕交了。不料她居然惠然肯來,做個不速之客。趕着就招呼道:“白小姐,稀客稀客,請到裏面來坐。”玉芬在牀上問道:“誰?秀珠妹妹來了嗎?”鵬振還不曾答話,她已經走進來了。和鵬振點了一下頭,走上前,執着玉芬的手道:“姐姐,你怎麼回事?突然得了這樣的重病。我聽到王家的伯母說,你爲了萬發公司倒閉了。是嗎?”玉芬點了點頭,又嘆了一口氣。秀珠迴轉頭來,就對鵬振道:“三爺,我要求你,我單獨和玉芬姐說幾句話,行不行?”鵬振巴不得一聲,笑道:“那有什麼不可以?”說時,就起身走出房門去了。秀珠等着鵬振腳步聲音走遠了,然後執着玉芬的手,低低地說道:“你那個款子,還不至於完全絕望,我也許能幫你一個忙,挽救回來。”玉芬緊緊握着秀珠的手,望了她的臉道:“你不是安慰我的空話嗎?”秀珠道:“姐姐,你怎麼還不明白?我要是說空話,我也不必自己來跑一趟了。你想,你府上,我還願意來嗎?我就知道我這劑藥,準能治好你的病,所以我自己犯着嫌疑來一趟。”玉芬不由得笑了。因道:“小鬼頭,你又瞎扯。我有什麼病,要你對症下藥哩?不過我是性子躁,急得這樣罷了。你說你有挽救的辦法,有什麼法子呢?”秀珠正想說,你已經說不是爲這個病,怎麼又問我什麼法子?繼而一想,她是一個愛面子的人,不要說穿吧。就老實告訴她道:“這個公司裏,承辦了一批洋貨,是祕密的,只有我哥哥和一兩個朋友知道。這洋貨足值五六十萬,抵償我們的債款,大概還有富餘。我就對我哥哥說,把你這筆款子,也分一股,你這錢不就回來了嗎?我哥哥和那幾個朋友都是軍人,只要照着他們的債款扣錢,別人是不敢說話的。”玉芬道:“這話真嗎?若是辦成了,要什麼報酬呢?”秀珠道:“這事就託我哥哥辦,他能要你的報酬嗎?這事詳細的情形,我也不知道,反正他們和萬發公司有債務關係,款子又收得回來,這是事實。要不然,等你身體好了,你到我家裏去,和我哥哥當面談談,你就十分明白了。”玉芬道:“若是令兄肯幫我的忙,事不宜遲,我明天上午就去看他。”秀珠道:“那也不忙,只要我哥哥答應了,就可以算事。等你好了,再去見他,也是一樣。”玉芬道:“我沒有什麼。我早就可以起牀的,只是我恨鵬振對我的事太模糊,我懶得起牀。現在事情有了辦法,我要去辦我的正事,就犯不着和他計較了。”秀珠笑道:“你彆着急,你自己去不去,是一樣的。我因爲知道你性急,想要託一個人來轉告訴你,都來不及,所以只得親自前來。我這樣誠懇的意思,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?”玉芬道:“我很感激你,還有什麼不放心?我就依你,多躺一兩天吧。”於是二人,說得很親熱,玉芬並留秀珠在自己屋裏吃晚飯。秀珠既來了,也就不能十分避嫌疑,也不要人陪,廚房開了飯來,就在外面屋子裏吃。飯後又談到十點鐘,要回去了,玉芬就叫秋香到外面打聽打聽,自己家裏有空着的汽車沒有?秀珠連忙攔住道:“不,不。我來了一天了,也沒有人知道。現在要回去,倒去打草驚蛇,那是何必?你讓我悄悄地走出去。你這大門口,有的是人力車,我坐上去就走了。”玉芬覺得也對,就吩咐秋香送她到大門口。
秀珠經過燕西書房的時候,因指着房子低低地問秋香道:“這個屋子裏的人在家裏嗎?”秋香道:“這個時候,不見得在家裏的。有什麼事要找我們七爺嗎?我給你瞧瞧去。”秀珠道:“我不過白問一聲,沒有什麼事。你也不必去找他。”秋香道:“也許在家裏,我給你找他一下子,好不好?”秀珠道:“你到哪裏去找他?”秋香道:“自然是先到我們七少奶奶那裏去找他。”秀珠扶着秋香的肩膀,輕輕一推道:“這孩子說話,幹嗎叫得這樣親熱?誰搶了你七少奶奶去了?還加上‘我們’兩個字做什麼?”秋香也笑了起來。二人說着話,已走到洋樓門下,剛一轉彎,迎面一個人笑道:“本來是我們的七少奶奶嘛,怎麼不加上‘我們’兩個字呢?”秀珠擡頭看時,電燈下看得清楚,乃是翠姨。便笑道:“久違了,你忙呢?”說到這裏,頓了一頓,又笑道:“也許,各人有各人的事,哪裏說得定呢?幾時來的?我一點不知道,坐一會兒再走吧。”秀珠道:“我半下午就來了,坐了不少的時候了,改天再見吧。”說着,就匆匆地出門去了。翠姨站在樓洞門下,等着秋香送客回來。因問道:“這一位今天怎麼來了?這是猜想不到的事呀。”秋香道:“她是看我們少奶奶病來的。”翠姨笑道:“你這傻瓜!你不知道和她說七少奶奶犯忌諱嗎?怎麼還添上‘我們’兩個字呢?可是這事你也別和七少奶奶說,人家也是忌諱這個的。”秋香道:“七少奶奶她很大方的,我猜不會在這些事上注意。”翠姨道:“七少奶奶無論怎樣好說話,她也只好對別的事如此,若是這種和她切己有關的事,她也馬虎嗎?”兩人說着話,一路笑了進來。秋香只管跟翠姨走,忘了回自己院子,及走到翠姨窗外,只見屋子裏電光燦爛,由玻璃窗內射將出來,窗子裏頭,兀自人影搖動。秋香停住了腳,接上又有人的咳嗽聲,秋香一扯翠姨衣襟道:“總理在這裏了,我可不敢進去。”說完,抽身走了。
翠姨走進房去,只見沙發背下,一陣一陣有煙冒將出來。便輕輕喝道:“誰扔下火星在這兒?燒着椅子了。”這時,靠裏一個人的上身伸將出來,笑道:“別說我剛纔還咳嗽兩聲,就是你聞到這種雪茄煙味,你也知道是金總理光降了。”說着,就將手上拿的雪茄煙,向翠姨點了兩點。翠姨先不說話,走到銅牀後,繡花屏風裏換了一件短短的月白綢小緊衣,下面一條蔥綠短腳褲比膝蓋還要高上三四寸,踏着一雙月白緞子繡紅花拖鞋,手理着鬢髮,走將出來。問道:“這個時候,你跑到我這裏來做什麼?”金銓口裏銜着雪茄,向她微笑,卻不言語。翠姨道:“來是儘管來,可是我有話要聲明在先,不能過十二點鐘,那個時候我要關房門了。再說,你也得去辦你的公事。”金銓銜着雪茄,只管抽着,卻不言語,又搖了一搖頭。翠姨道:“你這是什麼玩意兒?我有些不懂。”金銓笑道:“有什麼不懂?難道我在這屋子裏,還沒有坐過十二點鐘的權利嗎?”翠姨笑道:“那怎樣沒有?這屋子裏的東西,全是你的,你要在這裏坐到天亮也可以。但是……”金銓道:“能坐,我就不客氣坐下了,我不知道什麼叫着但是。”翠姨也坐到沙發上,便將金銓手上的雪茄,一伸手搶了過來。皺着眉道:“我就怕這一股子味兒,最是你當着人對面說話,非常的難受。”金銓笑道:“我爲了到你屋子裏來,還不能抽雪茄不成?”翠姨將雪茄遞了過來,將頭卻偏過去。笑道:“你拿去抽去,可別在我這裏抽,兩樣由你挑了。”金銓笑道:“由我挑,我還是不抽菸吧。”翠姨撇嘴一笑,將雪茄扔在痰盂子裏了。坐了一會兒,翠姨卻打開桌屜,拿了一本賬簿出來。金銓將賬簿搶着,向屜裏一扔,笑道:“什麼時候了,還算你的陳狗屎賬。”翠姨道:“我虧了錢呢,不算怎麼辦?算你的嗎?”金銓道:“算我的就算我的。難道你那一點小小的賬目,我還有什麼擔負不起嗎?”翠姨笑道:“得!只要你有這句話,我就不算賬了。”於是把抽屜關將起來。金銓隨口和翠姨說笑,以爲她沒有大賬,到了次日早晌,因爲有公事,八點鐘就要走,翠姨一把扯住道:“我的賬呢?”金銓笑道:“哦!還有你的賬,我把這事忘了。多少錢?”翠姨笑道:“不多,一千三百塊錢。”口裏說着,手上扯住金銓的衣服,卻是不曾放。金銓笑道:“你這竹槓,未免敲得兇一點。我若是昨天不來呢?”翠姨道:“不來,也是要你出。難道我自己存着一注傢俬,來給自己填虧空嗎?”金銓只好停住不走,要翠姨拿出賬來看。翠姨道:“大清早的,你有的是公事,何必來查我這小賬呢?反正我不能冤你。今天晚晌,你來查賬也不遲,就是這時候,要先給我開一張支票。”金銓道:“支票簿子不在身上哪行呢?”翠姨道:“你打算讓我到哪家去取款呢?你就拿紙親筆寫一張便條得了。只要你寫上我指定的幾家銀行,我準能取款,你倒用不着替我發愁。”金銓道:“不用開支票,我晚上帶了現款來交給你,好不好?”翠姨點點頭笑道:“好是好,不過要漲二百元利息。”金銓笑道:“了不得!一天工夫,漲二百塊錢利錢,得!我不和你麻煩,我這就開支票吧。”說着,見靠窗戶的桌上,放了筆和墨盒,將筆拿起,笑道:“你這屋子裏,會有了這東西,足見早預備要訛我一下子的了。”翠姨道:“別胡說,我是預備寫信用的。”說時,伏在桌沿上,用眼睛斜瞅着金銓道:“你真爲了省二百塊錢,回頭就不來查賬了嗎?”金銓哈哈一笑,這才一丟筆走了。
到了這天晚上,金銓果然就拿了一千五百元的鈔票,送到翠姨屋子裏來。笑道:“這樣子,我總算對得住你吧?”翠姨接過鈔票,馬上就打開箱子一齊放了進去。金銓道:“我真不懂,憑我現在的情形,無論如何,也不至於要你捱餓,何以你還是這樣地拼命攢錢?這箱子裏關了多少呢?”說着,將手向箱子連連點了幾下。翠姨道:“我這裏有多少,有什麼不知道的?反正我的錢,都是由你那兒來的啊。你覺我這兒就攢錢不少了。你打聽打聽看,你們三少奶奶,就存錢不少,單是這回天津一家公司倒閉,就倒了她三萬。我還有你撐着我的腰,我哪裏比得上她?”金銓笑道:“你可別嫌我的話說重了。若是自己本事掙來的錢呢,那就越掙的多越有面子。若是滾得人家的錢,一百萬也不足爲奇。你還和她比呢!”翠姨道:“一個婦人家,不靠人幫助,哪裏有錢來?”金銓道:“現在這話說不過去了,婦女一樣可以找生活。”翠姨道:“好吧?我也找生活去。就請你給我寫一封介紹信,不論在什麼機關找一個位置。”金銓聽了,禁不住哈哈大笑,因站起身來,伸手拍着翠姨的肩膀道:“說來說去,你還是得找我。你也不必到機關上去了,就給我當一名機要女祕書吧。”說着,又哈哈大笑起來。翠姨道:“你知道我認識不了幾個字,爲什麼把話來損我?可是真要我當祕書,我也就去當。現在有些機關上,雖有幾個女職員,可是裝幌子的還多着呢。”金銓笑道:“難道還要你去給我裝幌子不成?”翠姨道:“瞎扯淡,越扯越遠了。”說着話,她就打開壁上一扇玻璃門,進浴室去洗手臉。金銓在後面笑着,也就跟了來。到了浴室裏,只見翠姨脫了長衣,上身一件紅鴛鴦格的短褂子,罩了極緊極小的一件藍綢坎肩,胸下突自鼓了起來。她將兩隻褂袖子高高舉起,露出兩隻雪白的胳膊,彎了腰在臉盆架子上洗臉。她扭開盆上熱水管,那水發出沙沙的響聲,直射到盆裏打旋渦,她卻斜着身子等水滿。這臉盆架上,正斜斜地懸了一面鏡子,翠姨含着微笑,正半擡着頭在想心事。忽然看到金銓放慢了腳步,輕輕悄悄地繞到自己身後,遠遠伸着兩隻手,看那樣子,是想由後面抄抱到前面。當時且不作聲,等他手伸到將近時,突然將身子一閃,回過頭來對金銓笑道:“幹嗎?你這糟老頭子。”金銓道:“老頭子就老頭子吧,幹嗎還加上個‘糟’字?”翠姨將右手一個食指,在臉上輕輕耙了幾下,卻對金銓斜瞅着,只管撇了嘴。金銓嘆了一口氣道:“是呀!我該害臊呀。”翠姨退一步,坐在洗澡盆邊一張白漆的短榻上,笑道:“你還說不害臊呢?我看見過你對着晚輩那一副正經面孔,真是說一不二。這還是自己家裏人,大概你在衙門裏見着你的屬員,一定是活閻羅一樣的。可是讓他們這時在門縫裏偷瞧瞧你這樣子,不會信你是小丑兒似的嗎?”金銓道:“你形容得我可以了,我還有什麼話說?”說着,就嘆了一口氣。於是在身上掏出一個雪茄的扁皮夾子來,抽了一支雪茄,放在嘴裏。一面揣着皮夾子,一面就轉着身子,要找火柴。翠姨捉住他一隻手,向身後一拉,將短椅子拍着道:“坐下吧。”金銓道:“剛纔我走進來一點,你就說我是小丑,現在你扯我坐下來,這就沒事了?”翠姨笑道:“我知道你就要生氣。你常常教訓我一頓,我總是領教的。我和你說兩句笑話,這也不要緊,可是你就要生氣。”
金銓和她並坐着,正對了那斜斜相對的鏡子。這鏡子原是爲洗澡的人遠遠在盆子裏對照的。兩人在這裏照着影子,自然是發眉畢現。金銓對了鏡子,見自己頭上的頭髮,雖然梳着一絲不亂,然而卻有三分之一是帶着白色的了。於是伸手在頭上兩邊分着,連連摸了幾下,接上又摸了一摸鬍子,見鏡子裏的翠姨烏油油的頭髮,配着雪白的臉兒,就向鏡子點了點頭。翠姨見他這種樣子,便迴轉頭來問道:“你這是怎麼一回事?難道說我這樣佩服了你,你還要生氣嗎?”金銓道:“我並不是生氣。你看着鏡子裏那一頭斑白的頭髮,和你這鮮花一朵並坐一處,我有些自慚形穢了。”翠姨道:“你打了半天的啞謎,我以爲你要說什麼?原來是一件不相干的事。慢說你身體很康健,並不算老。就是老的話,夫妻們好不好,也不在年歲上去計較。若是計較年歲,年歲大些的男子,都應該去守獨身主義了。”金銓拍了她的肩膀笑道:“據你這樣說,老頭子也有可愛之道,這倒很有趣味啊!”說着,昂頭哈哈大笑起來。翠姨微笑道:“老頭子怎麼沒有可愛之道?譬如甘蔗這東西,就越老越甜,若是嫩的呢,不但嚼着不甜,將甘蔗水嚼到口裏,反有些青草氣味。”金銓走過去幾步,對了壁上的鏡子,將頭髮理上兩理,笑道:“白頭髮你還不要發愁,有人愛這調調兒呢。”說着,又笑了起來。因對翠姨道:“中國人作文章,歡喜搬古典,古典一搬,壞事都能說得好。老頭子年歲當然是越過越苦,可是他掉過頭來一說,年老還有點指望,這就叫什麼蔗境。那意思就是說,到了甘蔗成熟的時候了。書上說的,我還不大信,現在你這樣一說,古人不欺我也。”翠姨皺了眉道:“你瞧,這又用得搬上一大套子書?”金銓道:“不是我搬書,大概老運好的人,都少不得用這話來解嘲的。其實我也用不着搬書。像你和我相處很久,感情不同平常,也就不應該嫌我老的。”說着,又笑起來。翠姨道:“你瞧,只管和你說話,我放的這一盆熱水,現在都涼過去了。你出去吧,讓我洗澡。”金銓道:“昨天晚晌天氣很熱,蓋着被出了一身的汗。早晌起來,忙着沒有洗澡,讓我先洗吧。”翠姨道:“我們蓋的是一牀被,怎麼我沒有出汗呢?你要洗你就洗吧。”說着,就起身出浴室,要給他帶上門。金銓道:“你又何必走呢?你花了我那些錢,你也應該給我當一點小差事。”翠姨出去了,重新扶着門,又探了頭進來笑問道:“又是什麼差事?”金銓道:“勞你駕,給我擦一擦背。”說時,望了翠姨笑。翠姨搖着頭道:“不行不行,回頭濺我一身水。”金銓道:“我們權利義務,平等待遇,回頭你洗澡,我是原禮兒退回。”翠姨道:“胡說!”一笑之下,將門帶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