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家因爲有了喪事以後,弟兄們常在這裏聚會的。鵬振一見鳳舉進來,起身相迎,拉着他的手道:“我有話和你說。”說了這句,不容分說,拉了鳳舉就向屋外走。到了走廊下,鳳舉停了腳,將手一縮道:“到底有什麼事,你說就是了,爲什麼這樣鬼鬼祟祟的?”鵬振道:“自然是不能公開的事,若是能公開的事,我又何必拉你出來說呢?”說了這句話,聲音便低了一低道:“我聽到說,這家庭恐怕維持不住了,是母親的意思,要將我們分開來,你的意思怎麼樣?”鳳舉聽說,沉吟了一會兒,沒有作聲。鵬振又道:“你不妨實說,我對於這件事,是立在贊成一方面的。本來西洋人,都是小家庭制度,讓各人去奮鬥,省得誰依靠誰,誰受誰的累,這種辦法很好。做事是做事,兄弟的感情是兄弟的感情,這絕不會因這一點,受什麼影響。反過來說,大家在一起,權利義務總不能那樣相等,反怕弄出不合適來哩。”鳳舉聽他說時,只望着他的臉,見他臉上,是那樣的正板的,便道:“你這話未嘗沒有一部分的理由。但是在我現在的環境裏,我不敢先說起此事,將來論到把家庭拆散,倒是我的罪魁禍首。”鵬振道:“你這話又自相矛盾了,既然分家是好意的,‘罪魁禍首’這四個字,又怎能夠成立?況且我們辦這事,當然說是大家同意的,決計不能說誰是被動,誰是主動。”鳳舉擡起手來,在耳朵邊連搔了幾下,又低着頭想了一想,因道:“果然大家都有這意思,我決不攔阻。有了機會,你可和母親談上一談。”鵬振道:“我們只能和你談,至於母親方面,還是非你不可。”鳳舉道:“那倒好,母親贊成呢,我是無所謂,母親不贊成呢,我算替你們背上一個極大的罪名,我爲什麼那樣傻?我果然非此不可,我還得邀大家,一同和母親去說。現在我又沒有這意思,我又何必呢?”鵬振讓他幾句話,說得啞口無言。呆立了一會兒,說了三個字:“那也好。”
正這樣立着,翠姨卻從走廊的拐彎處,探出頭來,看了一看,縮了轉去。不多一會兒,她依然又走出來,便問道:“你們兩個在這裏,商量什麼事呢?能公開的嗎?”鵬振道:“暫時不能公開,但是不久總有公開之一日的。”翠姨點了點頭道:“你雖不說,我也知道一點,不外家庭問題罷了。”鳳舉怕她真猜出來了,便道:“他故意這樣說着冤你的,你又何必相信。”一面說着,一面就走開了去。但是翠姨剛纔在那裏轉彎的地方,已經聽到兩三句話。現在鳳舉一說便跑,她更疑心了。而且鵬振又說了,這事不久就要公開,彷彿這分家就在目前,事前若不趕做一番打算,將來由別人來支配,那時計較也就遲了。她這樣想着,心裏哪能放得下?立刻就去找佩芳,探探她的口氣。然而佩芳這時正在金太太那邊,未曾回去。就轉到玉芬屋子裏來,恰是玉芬又睡了覺了,不便把她叫醒來,再問這句話。迴轉身來,聽到隔院清秋和老媽子說話,便走到清秋院子裏來。一進院子門,便道:“七少奶奶呢?稀客到了。”清秋正站在走廊下,便迎上前,握了她的手,一路進房去坐着。見她穿了一件淡灰呢布的夾襖,鑲着黑邊,腰身小得只有一把粗。頭髮不燙了,梳得光溜溜的,左耳上,編着一朵白絨繩的八節花,黑白分明。那鵝蛋臉兒,爲着成了未亡人,又瘦削了兩三分,倒現着格外的俊俏。清秋這一看之下,心裏不覺是一動。翠姨將她的手握着,搖了兩搖道:“你不認得我嗎?爲什麼老望着我?”這樣一說,清秋倒有點不好意思,便索性望着她的臉道:“不是別的,我看姨媽這幾天工夫,格外瘦了,你心裏得放寬一點纔好。”翠姨聽了,深深地嘆了一口氣,然後坐下道:“一個二十多歲的人,死了丈夫,有不傷心的嗎?可是我這樣傷心,人家還疑我是故意做作的呢。咳!一個女人,無論怎樣,總別去做姨太太,做了姨太太,人格平白地低了一級,根本就成了個壞人,哪好得了呢?”清秋寬解着她道:“這話也不可一概而論,中國的多妻制度,又不是一天兩天,如夫人做出驚天動地的事情的,也不知多少。女子嫁人做偏房的,爲了受經濟壓迫的,固然不少,可是也有很多的人爲了‘恩愛’二字,才如此的。在恩愛上說,什麼犧牲,都在所不計的,旁人就絕對不應看輕她的人格。”翠姨道:“你這話固然是不錯。老頭子對我,雖不十分好,但是我對他,絕無一點私心的。他在的日子,有人瞧不起我,還看他三分金面。現在他去世了,不但沒有人來保護我,恐怕還要因爲我以前有人保護,現在要加倍地和我爲難呢。我這種角色,誰肯聽我的話?就是肯聽我的話,我只有這一點年紀,也不好意思端出上人的牌子來。我又沒有一個兒女,往後,誰能幫着我呢?再說,有兒女也是枉然,一來庶出的,就不值錢,二來年紀自然是很小,怎樣撫養得他長大?總而言之,在我這種環境之下,無論怎樣家庭別分散了。大家合在一塊兒去,大家攜帶我一把,我也就過去了。現在大家要分家,叫我這一個年輕的孀婦,孤孤單單的,怎麼辦呢?七少奶奶,你待我很不錯,你又是個讀書明理的人,請你指教我。”清秋不料她走了來,會提起這一番話,不聽猶可,一聽之下,只覺渾身大汗向下直流,便道:“我並沒有聽到說這些話呀。姨媽,你想想看,我是最後來的一個兒媳,而且又來了不多久,我怎敢提這件事?而且就是商議這事,也輪不到我頭上來哩。你是哪裏聽來的?或者不見得是真的吧?”翠姨以爲清秋很沉靜的人,和她一談,她或者會隨聲附和起來。不料現在一聽這話,就是攔頭一棍,完全擋了回來。便淡淡地笑道:“七少奶奶,你以爲我是漢奸,來探你的口氣來了嗎?你可錯了。我不過覺得你是和我一樣,是個沒有助手的人,我同病相憐,和你談談罷了,你可別當着我有什麼私心啦。”清秋紅了臉道:“姨媽說這話,我可受不起,我說話是不大漂亮周到的,不到的地方,你儘管指教我,可別見怪。”翠姨道:“並不是我見怪,你想,我高高興興地走來和你商量,你劈頭一瓢冷水澆了下去,我有個不難受的嗎?這話說破了,倒沒有什麼,見怪不見怪,更談不上了。”清秋見她這樣說着,又向她賠了一番小心。翠姨這口氣,總算嚥下去了。然而清秋對於分家這件事,既然那樣推得乾乾淨淨,不肯過問,那麼,也就不便再說,只說了一些別的閒事,坐了一會子就走了。
清秋等她走後,一個人坐在屋子裏納悶,這件事真怪,我除了和燕西談了兩句而外,並沒有和別人談過,她何以知道?再說,和燕西談的時候,並不曾有什麼分家的心思,不過這樣譬方說着,將來前途是很暗淡的,家庭恐怕不免要走上分裂的一途。這種話慢說是不能作爲根據的,就是可以作爲根據,這是夫妻們知心之談,怎樣可以去瞎對第三個人說?翠姨雖然是個長輩,究竟年輕,而且她又不是那種談舊道德的女子,和她談起分家的話來,豈不是挑撥她離開這大家庭?這更是笑話了。她誰也不問,偏來問我,定是燕西在她面前漏了消息,她倒疑心我夫婦是開路先鋒。這一件冤枉罪名,令人真受不了呀!設若這話傳了出去,我這人緣不大好的人,一定會栽一個大跟頭,這是怎樣好?我非得把燕西找來,問他是怎樣說出來的不可。越想越是不安,也就不能再在屋子裏坐了。又轉身到金太太屋子來,可是燕西早已離開此地了。清秋因爲屋子裏只金太太一個人,便陪着金太太坐下。金太太說到金銓在時,事事有人拿主意,也就無所謂地過太平日子。現在孀居,才感到了種種痛苦。說着,又談到了冷太太。金太太便說:“我有這些兒女,衣食也是不必去發愁的了。當年親家老爺去世,丟下親家太太,你們母女孤苦伶仃度到現在,真是不容易哩。”這幾句話,說得清秋加倍難受,兩行眼淚,不由人做主便流了出來。轉念一想,怕如此更惹出金太太眼淚,忙掏出手絹,將眼睛連擦了幾擦。金太太似乎也知道她的意思,便向着她嘆了一口氣。所幸不久的時間,便吃晚飯,人也來多了,這種傷心的話,擱下不提。
吃過晚飯,金太太屋子裏,兀自坐着許多人。金太太心裏煩得很,暫時不願和這些人坐在一處,就一人走出來順着走廊,不覺到了隔院翠姨屋子邊。只聽到翠姨一個人,在屋子裏說着話不歇。心裏不覺得暗罵了一聲,只有這種人,是全無心肝的,一個女子,年輕死了丈夫,還有工夫發脾氣,你看她倒不在乎。金太太想着,就慢慢騰騰地走過來。到了窗戶外,靠着一根柱子立着,一聽那口聲,卻是翠姨和一個老媽子說話。那老媽子道:“你怕什麼?拔出一根毫毛來,比我們腰桿兒還粗呢。你還愁吃喝不成?”翠姨道:“一個人不愁吃喝就完了嗎?再說,就靠我手上這幾個錢,也不夠過日子的,就叫我怎樣不發愁呢?”金太太一聽,心裏大吃一驚,心想,她爲什麼說這話,有吃有喝還不算,打算怎麼樣呢?於是越發沉默了靠了柱子,側着頭向下聽去。只聽見老媽子道:“天塌下來,有屋頂着呢,你怕什麼?”翠姨冷笑一聲道:“屋能頂着嗎?要頂着天,也是替別人頂着,可攤不上我呀!我想到了現在,太陽落下山去,應該是飛鳥各投林了。我受他們的氣,也受夠了,現在我還能那樣受氣下去嗎?你瞧,不久也就有好戲唱了,還用不着我們出頭來說話呢。”金太太聽了這話,只氣得渾身抖顫,兩隻腳其軟如綿,竟是一步移動不得。本想嚷起來,說是好哇,死人骨肉未寒,你打算逃走了。這句話達到舌尖,又忍了回去。心想,和這種人講什麼理?回頭她不但不說私議分家,還要說我背地裏偷聽她的話,有意毀壞她的名譽,我倒無法來解釋了。她既有了這種意思,遲早總會發表出來的,到了那個時候,我再慢慢地和她計算,好在我已經知道了她這一番的意思,預防着她就是了。
金太太又立了一會兒,然後順着廊檐走回自己屋子去。一看屋子裏還坐有不少的人,這一肚子氣,又不便發泄出來,只是斜着身子坐在沙發上,望了壁子出神。鳳舉這時也在屋子裏,一看母親這樣子,知道生了氣,不過這氣由何而來,卻不得而知。因故意問道:“還有政府裏撥的一萬塊錢治喪費,還沒有去領。雖然我們不在乎這個,究竟是件體面事,該去拿了來吧?”金太太對於鳳舉的話,就像沒有聽到一樣,依然板着面孔坐在一樣。鳳舉見母親這樣生氣,將話頓了一頓,然而要想和母親說話,除了這個,不能有更好的題目。因此又慢慢地踱着,緩步走到金太太前面來,像毫不經意似的,問道:“你老人家看怎麼樣?還是把這筆款子收了回來吧。”金太太鼻子裏突地呼了一口氣,冷笑道:“還這樣鑽錢眼兒做什麼?死人骨肉未寒,人家老早地就要拆散這一份家財了。弄了來我又分了多少?”鳳舉一聽這話,才知母親是不樂分家的這一件事。這一件事自己雖也覺得可以進行,似乎時間還早,所以鵬振那一番話,很是冒昧,自己並無代說之心。而今母親先生了氣,幸而不曾冒失先說,然而這個空氣,又是誰傳到母親耳朵裏來的哩?鵬振當然是沒有那大的膽,除非燕西糊里糊塗將這話說了。這件事,母親大概二十四分不高興,只有裝了不知道爲妙。因之默然地在屋子裏踱來踱去幾步,並不接嘴向下說去。金太太看他不作聲,倒索性掉過臉來向鳳舉道:“我也要下到這一着棋的,但是不知道發生得有這麼快。一個家庭,有人存下分家的心事,那就是一簍橘子裏有了一個壞橘子,無論如何,非把它剔出來不可。我也不想維持大家在一處。分得這樣快,只是說出去了不好聽罷了。”金太太發過了一頓牢騷,只鳳舉沒有搭腔,便迴轉臉來問道:“你看怎麼樣?這種事情,容許現在我們家裏發生嗎?”鳳舉對於這件事,本來想不置可否,現在金太太指明着來問,這是不能再裝馬虎的了。因道:“我並沒有聽誰說過這個話。你老人家所得的消息,或者事出有因,查無實據……”金太太突然向上一站,兩手一張道:“怎麼查無實據?我親耳聽到的,我自己就是一個老大的證據呢。”鳳舉道:“是誰說的?我真沒有想到。”金太太道:“這個人不必提了。提了出來,又說我不能容物。現在我開誠佈公地說一句,既是大家要飛鳥各投林,我水大也漫不過鴨子去,就散夥吧。只有一個條件,在未出殯以前,這句話絕對不許提。過了七七四十九天,在俗人眼裏看去,總算滿了熱服,然後我們再談。俗言說得好,家有長子,國有大臣,我今天對你說了,我就絕對地負責任。你可以對他們說,暫時等一等吧。”鳳舉道:“你老人家這是什麼話?我並沒有一點這種意思,你老人家怎麼對我說出這種話來?”金太太道:“說到家事,你也不必洗刷得那樣乾淨,我也不怪你,我對你說這話,不過要你給我宣佈一下子就是了。”鳳舉一看金太太的神氣,就知道母親所指的人是翠姨,不過自己對於翠姨平常既不尊敬,也不厭惡。現在反正大家是離巢之燕,也更用不着去批評她。母親說過了,自己也只是唯唯在一邊哼了兩聲,等着金太太不說,也就不提了。
坐了一會兒,金太太氣似乎消了一點,鳳舉故意扯着家常話來說,慢慢地把問題遠引開了。金太太道:“說到家庭的事,我總替燕西擔心,你們雖是有錢便花,但是也知道些弄錢的法子,平常賬目,自然也是清楚的。燕西他卻是第一等的糊塗蟲,對於這些事絲毫不關心,將來有一天到了他自己手上掌家,那是怎樣辦?而且他那位少奶奶,又是對他一味地順從,他更是要加倍的胡鬧了。”鳳舉道:“我想他還不急於謀事,今年只二十歲,就是入大學裏讀書去,畢了業出來再找事,還不晚啦。”金太太道:“我也是這樣想。這個日子,叫他出去做什麼事?想來想去,總是不妥。從前讓他在家裏遊蕩,那本就不成話,而今失了泰山之靠,這更不能胡來了。第一,就是那三百塊的月錢,我要取消。原是給一筆整數,省得時時要錢零用。結果爲了有這一筆錢,放開手來用,更大鬧虧空了。”說到這裏,只見門外邊,有一個人影子一踅,又縮轉去了。金太太伸頭向外望了一望,連問兩聲是誰?外面答應着是我,燕西卻走進來了。金太太道:“你這樣鬼鬼祟祟地做什麼?”燕西道:“並不是鬼鬼祟祟的,因爲這兒正提到了我,我爲什麼闖進來?”鳳舉道:“母親說,要裁掉你的月費哩。我不敢贊一詞。”燕西站着靠了桌子,五個指頭,虛空地扶了桌沿,撲通撲通地打了一陣,只是默然不作聲。金太太道:“我剛在屋子裏說的話,大概你也聽見,你因爲有了這一筆月費,倒放開手來亂用,你想對不對?結果,錢反而不夠。你的手筆反而也用大了,那是何必呢?”燕西聽了這話,依然不作聲,將五個手指頭,把桌子撲通撲通,又打着響了幾下,那臉微微朝下,可沒有理會到金太太說些什麼。金太太道:“你說吧,怎麼不作聲?我這話說的對不對呢?”燕西依然向下看着,才慢慢地道:“若是家用要縮小呢,當然把我的月費免了,不過我除此以外,可沒有什麼收入。至於用錢用得過分的話,那也不能一概而論。”說話時,將鞋尖只管在地板上亂畫。金太太道:“論說,也不省在你頭上這一點錢。只要你不胡花,我照常給你,也不算什麼。”鳳舉聽說這話,心想,這倒好,剛纔對我說要裁他的月費。這會子當面說,只要他不胡花,也不在乎,那麼,我若先說出來,倒像是我多事了。因對燕西道:“我也是這樣想,你是沒有就事的人,這月費如何可以取消?可是我也不敢保舉,免得我們像約好了,通同作弊似的。我的主張最好你還是找個相當的學校去讀書。”燕西道:“爲什麼你們主張我去讀書呢?”金太太道:“據你這種口氣說,好像你的學問已經夠了,大可以就事了?”燕西道:“倒不是那樣說,我想父親去世了,我要趕快做個生利的人,不要依然做個分利的纔好。並不是我覺得自己的能力夠了。”金太太道:“只要你有這一番意思,你就有出頭的希望了。平常人家,還把兒女讀書,讀上二十多歲呢,咱們家裏,何至於急急要你掙錢?只要你明白,好好讀書,將來自然是生利的,無論你用多少錢,我都供給你。”燕西當金太太說時,背了兩手,在屋子裏當中走兩步打一個轉身,似聽不聽的樣子,更也沒有去看金太太的顏色。這時,忽然轉身向着金太太道:“你老人家這話真的嗎?”金太太道:“你這話問得奇了,我做孃的人,以前只有替兒子圓謊的,幾時向兒子撒過謊?”燕西道:“這話誠然,哪個也不能否認,但是我的意思不是那樣說,怕是反過來說我無用呢。既是你老人家有這樣好的意思,我一定努力去讀書,本來前幾天我就預備看過一次書了。”鳳舉聽他說出這種話來,只管向他望着,頭微微地點上幾點。金太太哼了一聲道:“這倒是你的老實話,預備過了一次。這一次,不知道有多少時候?第二次在什麼時候預備呢?大概是不可知的了。”燕西這才知是失言,微微笑了一笑。因爲有了這兩個愛兒在身邊,金太太略微解除了一些愁悶。因爲解除愁悶的緣故,對於翠姨說的那一番話,暫時也就擱了一擱,就不像以前那樣憤憤不平的樣子了。鳳舉自父親去世以後,孝心是格外地重了,每日都要抽出工夫來,陪着母親說說話。而且每日的賬目,金太太大致要問一問,小節目都是鳳舉報告。因爲這樣,鳳舉更是不能不多費一點工夫,細細報告出來。鳳舉先是背靠了桌子和金太太說話,那樣子好像隨時都可以走的樣子。現在索性走到金太太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來,便不像要走的情形了。燕西見老大所說的一些家常話,非常之細瑣,金太太倒偏是愛聽,心想,老大也爲什麼學得一肚子奶奶經?半天沒有插嘴的機會,就自行走出房來。
燕西自關在家裏不能出去,苦悶異常,只是這個屋裏坐坐,那個屋裏坐坐,始終也得不到適當的安身法。今晚爲了不知怎樣好,纔到母親房裏來的,到了母親房裏以後,又遇着鳳舉在談家常,依然是不愛聽的事。所以又跑出來。跑出來以後,倒是站在走廊下待了一待,這應該到哪裏去好?母親說是讓我再進學校,以後要和書本子做朋友了。無聊的時候,正好拿書本子來消遣,自然不會感到苦悶,書也就慢慢地到肚子裏去了。這樣想着,不覺得信着腳向書房這院子裏走來。老遠地向前一看,連走廊下一盞電燈,也昏暗不明,書房裏面,黑洞洞的,一線光明也沒有,這又跑去做什麼?夜是這樣深,何必跑到那裏去受孤悽?只這一轉念之間,人已離開了院子門好幾步,一直向自己房子裏走來。隔了窗戶就微微聽到清秋嘆了一聲氣。進房看時,清秋側着身子坐了,擡起一隻右手,撐了半面臉,兩道眉毛深鎖,只管發愁。燕西道:“這日子別過了,我整天地咳聲嘆氣,你是整天地嘆氣咳聲。”清秋這纔將手一放,站了起來,向燕西道:“你還說我,我心都碎了。我剛纔接到韓媽一個電話,說是我母親病了。”燕西道:“既是岳母病了,你就回家去看看得了,這也用不着發什麼愁。”清秋道:“我就是愁着不能回去了,一來是在熱孝中,大家都不出門呢,偏是我首先回去,自己覺得不大妥當。二來我怕這話說給人家聽,人家未必相信,倒說是我藉故回家去。電話裏說,我母親不過一點小燒熱,也不是什麼大毛病,不回去看,我母親知道我的情形,當然也不會怪我。真是睡在牀上不能起來的話,我想韓媽明天早上一定會來的,那個時候,都問明白了,我再前去,或者妥當一點。”燕西皺了眉道:“人家說你小心,你更小心過分了。你母親病了,你回去看看,又不是好玩,有什麼熱孝不熱孝?依我說,趁着今天夜晚,什麼人也不通知,你就坐了家裏的車,跑去看一趟,一兩個鐘頭之內,悄悄地回來,誰也不會知道。我替你通知前面車房裏,叫他們預備一輛車子,又快又省事多麼好。”清秋本來急於要回去看看母親,只是不敢走,現在燕西說悄悄地回去一趟,馬上就回來,果然可以做得利落,不會讓什麼人知道。這樣想着,不覺是站起身來,一手扶了桌子,一手扣着大襟上的鈕釦,望了燕西出神。燕西腳一跺,站了起來道:“你就不用猶豫了,照了我的話,準沒有錯,我給你通知他們去。”清秋對於這種辦法,雖然很是滿意,但是終覺瞞了出門,不大慎重。自己只管是這樣考量,燕西已經走出院子門去了。不多一會兒,燕西走回房來,將清秋的袖子拉了一拉,低聲道:“時候還早,趁此趕快回去。我在家裏等着你,暫不睡覺,你上車子的時候,打一個電話回來,我就預先到前面去等着你,然後一路陪你進來。你看,這豈不是人不知鬼不覺的一件事?”清秋隨着燕西這一拉起了身,對着桌上一面小鏡子,用手託了一託微蓬的頭髮,在衣架上取了一件青斗篷向身上一披,連忙就出門。剛剛走到院子門下,又向後一縮,燕西正在身後護送着,她突然一縮,倒和燕西一碰。燕西問道:“做什麼?做什麼?你又打算不去嗎?”清秋躊躇了一會子,斜牽着斗篷,向外一翻,因道:“你瞧!這還是綠綢的裏子,我怎能穿了出去?”燕西跺着腳,咳了一聲,兩手扶了清秋的肩膀,只向前推。清秋要向回退,也是不可能,縱然衣服是綢的,好在是青嗶嘰的面子,而且又是晚上回孃家去,也就不會有誰看見來管這閒事的。自己給自己這樣地轉圜想着,已是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大門口。老遠見大門半開,門上的電燈放出光亮來,果然一切都預備好了。走到大門下,已有兩個門房站在大門一邊伺候。據這種情形看來,分明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,這還要說是瞞這個瞞那個,未免掩耳盜鈴。不過已經到了車成馬就的程度,就是不回家去,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了。低着頭,一聲不言語出門,家裏一輛最好的林肯牌汽車,橫了門外的臺階停着。這是金銓在日,自己自用的汽車,家裏人不敢亂坐的,不料燕西卻預備了這樣一輛,心裏又覺得是不安。燕西已對車伕說好,是開往落花衚衕,原車子接七少奶奶回來。汽車折光燈一亮,一點響聲沒有,悠然而逝地去了。燕西覺得這件事很對得住夫人,心裏很坦然地回房去。
但是,這晚瞞着出門的人,不止清秋,還有個王玉芬,清秋的車子走到半路上的時候,玉芬坐了家裏另一部汽車,由外面回家的時候,在一條衚衕口上,兩個相遇了。清秋心裏一面念着母親的病,一面又在惦念着怕在金家露出了馬腳,心裏七上八下,只低了頭計劃着,哪有工夫管旁的閒事。玉芬由外面回家,心裏卻是坦然的,坐在車子裏只管向外亂看。這衚衕出口的地方,雙方汽車相遇,彼此都開慢了許多。在這個當兒,玉芬向外看得清楚,對方開來的這一輛藍色林肯牌汽車,正是自己家裏的車子,再一看車子裏坐的不是男客,卻是女性,更是可注意的了。玉芬猜想中,以爲家裏有女子坐這汽車出來,不過是道之姊妹,及至仔細一看,卻是清秋,這真是一樁意料所不及的事了。恰是清秋低着頭的,又好像是躲開人家窺視她似的,這讓玉芬更加註意了。她這樣跑出來,決不會得燕西同意的。別的事我不能說,至少的成分,是跑回孃家去,商量分家的事。看她不出,她倒是先下手爲強了。我回去得查一查這件事,看看這分家的意思,是誰先有意?這樣一味的沉思,汽車不覺到了家門口。自己下車走進大門,門房站在一邊,玉芬便問道:“七少奶奶剛纔坐車出去,你們知道嗎?”門房看她那樣切實地說着,不敢說是沒有出去,只得隨便用鼻子哼了一聲,答應是不錯的樣子。玉芬一聽這話,站着偏了頭問道:“大概她回孃家去了吧?誰叫人開這輛好汽車走的?這件事若是讓七爺知道了,我看你們是吃不了兜着走呢。”門房道:“不是七爺自己跑出來吩咐開這輛車,我們也是不敢開的。”玉芬臉一沉道:“這要是七爺對你說的,那就好。”說畢,挺着胸脯趕快地就向裏邊去。
鵬振在屋裏軟榻上躺着,一聽到嘚嘚一路皮鞋聲,就知道是玉芬回來了。他自己跑出屋來,擰着了屋檐下的電燈,等玉芬進去。玉芬笑着和他點了一點頭道:“勞駕。”玉芬進了屋子,鵬振跟了進來。鵬振隨手將房門向後掩着,就輕輕地對玉芬道:“密斯白對於這件事,態度怎麼樣?總是出於贊成的一方面吧?”玉芬皺了皺眉道:“無論什麼事,總是不宜對你商量的。若是對你說了,你總是不能保守祕密的。我去商量了,有沒有結果,我自然會對你說,何必掛在口頭?若是讓別人聽去了,你看夠有多麼大麻煩?”鵬振道:“我哪知道你總會對我說呢,我是個性急的人,心裏有了事,非急於解決不可。”玉芬向他連連搖着手,又擺着頭道:“不要說,不要說,我全明白了。”說畢,向椅子上一坐,左腿架在右腿上,兩手十指交叉,將左腿膝蓋一抱,昂着頭,卻長嘆兩口氣。鵬振心裏倒是一嚇,這是什麼事得罪了她?要她發出這種牢騷來。剛纔問了她一句,已經大大地碰了一番釘子。若要再問,正是向人家找釘子碰,恐怕非惹得夫人真動氣不可,還是不說的好。於是將兩手插在西服褲子袋裏,半側着身子,望了玉芬,只管出神。玉芬道:“你不要疑神疑鬼的,做出那怪樣子來,我老實告訴你,我們所做的事,是德不孤了。”鵬振搶着問道:“真有這樣的事嗎?這真怪了!誰?誰?”玉芬於是將在衚衕口上碰到了清秋的事,對鵬振說了一番。因道:“你想,她這樣更深夜靜溜了出去,又是燕西同意的,不是有重要的事,何至於此?冷家是有名的窮親戚,趁火打劫的,還不趁我們家裏喪亂的時候,拼命地向家裏搬嗎?我倒要去探探老七的口氣,看他說些什麼?”鵬振連忙搖着手道:“這可使不得,誰都是個面子。你若把人家的紙老虎戳穿了,不但難爲情,而且他以爲我們有心破壞他的祕密,還要恨我們呢。”玉芬笑道:“你以爲我真是傻瓜嗎?我不過試試你的見解怎樣罷了。不過他們也走上這條路了,我們可別再含糊,回頭我多出了主意,你又說是女權提高,我可沒有辦法。”鵬振笑道:“我幾時又說過這種話呢?我沒有你給我搖鵝毛扇子,我還真不行呢。”說時,比齊兩袖,向玉芬深深地一揖,然後又走進一步。玉芬一掉臉道:“你可別患那舊毛病,你可知道你在服中?我雖不懂什麼叫古禮今禮,可也知道什麼叫王道不外乎人情。”鵬振臉一紅道:“我又患什麼舊毛病?不過說一句實心眼兒的話罷了。”玉芬也不計較,自到後房去,換了一件舊衣服,一雙蒙白布的鞋,出了房間,卻向佩芳這邊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