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下午五點鐘,大客廳裏,戲已開幕,男女來賓,分着左右兩邊坐看戲。燕西隨着衆人前後,招待一切。鵬振故意在他面前過,和他丟個眼色。燕西會意,便跟着他一路到外面院裏來。鵬振一看沒有人,卻笑着說道:“花玉仙也來了,你知道嗎?也不知道你三嫂是曉得內幕還是怎的,她竟沒有點花玉仙的戲。你想,人家不來,還不要緊。人家來了,若是沒有她的戲,多麼掃面子?你能不能特點她一出,而且戲碼子是越後越好。”燕西道:“那樣辦我可犯了重大的嫌疑。花玉仙是初次出來的人物,特點一出,戲碼子還要放在後面,那不是顯而易見地捧她嗎?”鵬振道:“人家的戲,可真不壞。”燕西笑道:“你說她好不成,要大家說她好才成呢。我不做這樣冒昧的事,弄得冒好大的嫌疑。”鵬振道:“這樣吧,你去託你三嫂得了。就說男賓裏有人介紹來的,這是人情,要給她一個面子的。”燕西道:“這樣說,也許成了,那人在哪裏呢?”鵬振道:“你何必去見她?待會子上了臺,你還見不着嗎?”燕西笑道:“我有什麼不知道?這時,她準在前面那個小書房裏。要去尋,沒有尋不着的。”鵬振道:“你去把戲說好了,我給你正式介紹,那還不成嗎?”燕西也不便相逼,再回座時,見戲臺下自己家裏人都離了座。秋香在角門邊,卻不住和他點頭,燕西也不知什麼事,便走了過去。只見這大廳後的過堂裏,堆滿了早菊和桂花,花中間,品字式列下三桌酒席,家裏人都坐下了。燕西笑道:“怎樣我主人翁還不知道,客都先坐下了?”玉芬道:“我們還正正經經上壽吃酒嗎?餓了就吃得了。這會子從從容容的吃飽,回頭就好聽戲。再說,回頭要招待客,也沒有工夫和我們在一塊兒吃。這會子咱們來個賞名花,酌美酒,給你上壽,你看如何?”燕西還沒說話,只見右邊席上,有兩個人和他點頭。燕西看時,一個是邱惜珍小姐,一個是玉芬的妹妹王朝霞。燕西笑道:“二位也來了,我是不敢驚動。”那王朝霞比梅麗還小一歲,和梅麗是好朋友,常到金家來玩,也跟着梅麗叫燕西七哥。因道:“咱們家裏有堂會,老早的就請七哥去。七哥自己做生日,又有堂會,可瞞着我們呢?”燕西笑道:“這話問的倒是不錯。可是我這次唱戲是臨時動議的,一來是來不及下帖子,二來又不便通知你。要通知了,倒好像是和你討禮物似的了。”王朝霞道:“反正怎樣說,都是七哥有理。”燕西笑道:“我沒理,我沒理,罰我三大杯。”邱惜珍笑道:“罰是不敢說,今天我們大家敬壽星公三杯吧。”燕西笑道:“那可受不了,而且不敢當,大家同乾一杯得了。”燕西站着,舉了杯子,對大衆一請,是平輩都喝了。白秀珠見邱惜珍一提議,燕西就辦了,很不高興,正想俏皮兩句,這個時候恰碰在金銓高興頭上,他也來了。大家一見,趕忙讓座。金銓瞧見滿座兒女,自然歡喜。連女婿劉守華也在席上,卻是獨少了一個三少爺。金銓便問道:“阿三呢?哪裏去了?倒偏是他忙。”燕西生怕父親追出緣由來,說道:“家裏人都來吃飯了。一個招待的沒有,究竟不好,三哥是在招待客呢。我略坐一坐,就去換三哥來。”玉芬笑道:“這兒也是客,你也應該陪着呢,就由他去吧。”金銓喝酒,四圍一望,見有許多花,說道:“怪不得我在屋子裏外老遠地就聞到一股濃香,屋子裏有這些個花呢。可是花太多了,把空氣也弄得太濃濁,轉覺不好,所以古人說,花香不在多。這是誰送的這些花?雅倒是很雅緻,可惜不內行。”佩芳笑道:“這是秋香她們給七爺上壽的,她們懂得什麼叫雅緻呢?”金銓摸着鬍子笑道:“她們也送禮嗎?”便回頭對燕西道:“人家幾個錢,很不容易的,你倒受她們的壽禮。”燕西道:“我原是這樣說,可是她們已買着送來了,只好收了。”金銓道:“你收了別人的禮,還要請請人,你對她們的禮,就這樣幹受了嗎?”燕西笑道:“我原是給他們備一席酒,讓她們自己去吃去。”金銓笑道:“世界上的事,就是這樣不平等,送花的人,倒沒有賞花飲酒的希望。我看這裏很有座位空着,也沒有外人,讓她們也坐上吧。”小蘭正站在金太太后面,聽了這話,臉先紅了。金太太笑道:“你這番好意,算是擡舉她們,可是她們真要坐上來,那簡直是受罪了。”金銓回頭一看,見秋香站在一邊,便指着本席上下方一張空椅子道:“我不信,你就坐下來試試看。”秋香聽說,低了頭,臉都紅紫了。不但不敢坐,反向後退了幾步。金銓笑道:“我解放你們,你們倒不樂意嗎?”說時,一見各桌子上的人,都只是對着互相微笑。金銓一想,自己一些女兒不敢放浪,倒不要緊,這裏還有好幾位客,若讓他們也規規矩矩在這裏坐着,未免太煞風景。因笑着站起身來說道:“你們樂吧,我聽戲去。”因對他夫人笑道:“這是他們少年人集會的地方,你也可以去。”金太太道:“你自己方便吧,他們是不會討厭我的。”金銓在碟子裏拿了一個橘,一面剝,一面走着就離席了。
金銓一去,大家果然歡笑起來。玉芬道:“父親今天真是高興,連對秋香他們都客氣起來了。”金太太道:“是真的,這也不是常有的事,你們一桌飯,也就擺在這下面吃吧。吃完了,大家聽戲去。回頭大家都聽戲去了,他們又該着急了。”秋香巴不得一聲,連忙就吩咐廚子開席。燕西笑道:“在這樣百花叢裏不要太寂寞了,我們找個什麼事兒取樂吧?”鶴蓀笑道:“爸爸還沒有走遠哩,安靜一點吧。”慧廠和他坐在一張桌子上,輕輕地笑道:“你這話似乎很知大體,可是一推敲起來,你很有些藐視媽。”鶴蓀面前醬油碟子裏,還留着一塊香蕉餅,他便用筷子夾着,送到慧廠面前,笑道:“這是你喜歡吃的,我拿這個行賄賂,勞駕,你別從中挑眼了。”劉守華正坐在金太太一張桌子上,遠遠看見,不由抿嘴一笑,卻對金太太道:“伯母,我看二哥二嫂感情很好。”原來劉金二家是世交,所以不叫她岳母,而叫伯母。本來岳母兩個字,不見得不冠冕,可是少年人總極力去避諱。有親戚朋友關係,總是望那一方面叫去。甚至一點關係沒有,寧可叫聲你老人家,不叫岳母。當時金太太聽了,沒有答應,大家都注意到鶴蓀桌上來。慧廠是個極大方的人,在這大庭廣衆之中,露出這樣形跡,也臊得臉紅。鶴蓀對劉守華道:“什麼事又被你看見了,要你這樣當衆宣佈?”劉守華道:“說你們感情好,這是好話,難道要說二哥二嫂感情不好,你倒聽着受用嗎?憑伯母在這裏,咱們講講這個理。若是我說錯了,我認罰。二哥二嫂呢?”慧廠臉上紅暈已經減退了,這才笑道:“我沒有說什麼,別扯拉到我頭上來。”金太太道:“本來少年夫妻要感情好纔對。有了感情,然後纔可以合作起來,做一番事業。說到這裏,我就要說鳳舉幾句,這裏雖有幾位客,也是像一家人一樣,我可不嫌家醜不可外傳,你爲什麼整個禮拜躲着不見佩芳呢?”鳳舉被母親當面一質問,不好說什麼,佩芳卻偏過頭去,不肯望着鳳舉。翠姨笑道:“你瞧,他夫妻倆又在演電影了。這樣吧,我來勸個和吧。平常勸和,中人還得賠本,墊上一桌酒席。我這勸和,可討便宜,酒席都是現成的。”佩芳她和翠姨同席,見翠姨說笑,便低低說道:“不要鬧吧,有客在這兒呢。”翠姨便對鳳舉道:“大少爺,這兒來坐吧,我這兒還有一個位子空。”鳳舉笑道:“坐得好好兒的,要調位子做什麼?”翠姨道:“你那桌人多,我這桌人少,勻一勻吧。”說着,就和鳳舉桌子上的梅麗一眼睛,意思是要她把鳳舉拖過來。鳳舉笑道:“我吃飽了,也不用得挪位子了,我這就去聽戲去。”話還沒說完,他已起身離開席了。金太太對於鳳舉此舉,很不以爲然,對着他的後影,卻搖了一搖頭。燕西怕爲了此事,弄得大家不歡而散,連忙對劉守華道:“我們鬧幾拳吧。”劉守華也知道他的用意,便隔着席和燕西五兒六兒地嚷了起來。這事當下雖然牽扯了過去,可是佩芳以爲還有幾位生客在座,鳳舉閃開,簡直一點不顧全面子,心裏很是難過。
席散之後,大家都去看戲,玉芬在前面走,燕西卻跟在後面,扯了一扯玉芬的衣服。玉芬回頭一看,笑道:“又是什麼事?這樣鬼鬼祟祟的。”燕西笑道:“有幾個朋友,介紹一個坤角來唱戲。三嫂能不能給她一個面子?特點她一出。”玉芬道:“真把我當一個戲提調嗎?叫她唱就是了,何必問我?”燕西笑道:“你說一句話自然是不要緊。若是沒說這話,也不通知你,憑空就讓花玉仙唱上一出,可就有些不合適。”玉芬道:“什麼?這個人叫花玉仙嗎?”燕西道:“是,不多久從南方來的。但是她北方還沒有露過,三嫂不至於認得她。”玉芬道:“我是不認得她。可是名字,我耳朵裏很熟,而且還在什麼地方看過她的相片子。”燕西道:“不能夠,絕不能夠。”玉芬笑着對燕西臉上一看,然後說道:“你爲什麼就這樣地肯定說着?我倒有些好疑了。憑這樣一說,這裏面也許有什麼毛病!”燕西道:“我就知道三嫂的話,不容易說不是?用心說話,你是要疑心,不用心說話,你也是要疑心。”玉芬道:“你自己藏頭露尾,還說我疑心。”燕西笑道:“是了,也許她的相片,登在什麼雜誌上,讓你瞧見了。”玉芬道:“看見不看見,倒沒有什麼關係,我不過白問一聲,不干涉你們什麼混賬事。我問你,這孩子有什麼拿手戲?我倒要瞧瞧。”燕西道:“唱的倒還不錯,你願意聽,就是《玉堂春》吧。不過要給個面子,戲碼得往後挪。”玉芬道:“我給你全權,願意把她的戲碼兒放在哪兒,就放在哪兒,這還不成嗎?”燕西笑道:“感謝感謝,我回頭請人告訴她,叫她多賣些氣力吧。”說畢,笑嘻嘻地就走了。他不說這話,玉芬倒帶過去了。她一聽說,能叫花玉仙格外賣力,這想必是熟人,因此復又狐疑起來。故意坐着聽了一會兒戲,然後繞着道兒到後臺來。玉芬只微微推了一點門縫向裏張望,只見裏面那些坤伶除了花臉外,其餘的,都把胭脂擦得滿面通紅。還有三四個華服少年正在找着坤伶說笑。另外一羣坤伶,又圍着鳳舉、鶴蓀說話。大爺長二爺短,鬧個不了。可是仔細看,不見鵬振。玉芬心裏很奇怪,這種地方,何以他並不來?既然有男子在這兒,自己也不便進去,便轉身回來,依舊到前面聽戲去。直等到花玉仙快上場,鵬振才入座聽戲。玉芬遙遙地對他望了幾眼,鵬振卻只是微笑。鵬振因玉芬向這邊望得厲害,不敢叫好,也不敢鼓掌。花玉仙的《玉堂春》演完,已經到晚上一點鐘了。又演了兩齣戲,戲就完了,所有男客都已散去。
玉芬一想,這就該上臺扮戲了。一看在場的人,除了自己家裏人,還有些親戚未散,這一下貿然上臺,和這些人歌舞相見,自然是出人意外。因此忽然之間,說不出有一種什麼奇異的感覺,好好地又害臊起來。心裏一怯,把從前打賭那股勇氣完全減退了。就在這時,趁人還不大注意,悄悄地就向自己房裏去。心想,悄悄進房,把房門一關,憑你怎樣叫,我總不開門,你也沒有我的法子了。一個人正在這裏默想着,忽然從電光暗處,伸出一隻手來,一把將玉芬的衣服拉住。玉芬出於不備,喲了一聲,回頭看時,卻是秀珠。玉芬拍着胸道:“你這小東西,真把我嚇着了。”秀珠笑道:“我就留心你了,怕你要逃跑呢,果然被我的陰陽八卦算準了。你要跑是不成,得演戲給我看。要不然,我嚷起來,許多人來看着,你可沒有面子。”玉芬笑道:“在你們面前,我是吹得過的,我跑什麼?我是要屋子裏去拿東西呢。”秀珠道:“你拿什麼?可以說出來,叫人給你拿去。”玉芬道:“我要開箱子呢。”秀珠道:“別胡說!這個時候,都大半夜了,還開箱子拿什麼?”一面說着,一面拖着了玉芬就走。玉芬要跑也跑不了,笑道:“你別拉拉扯扯,我去就是了。”正說時,慧廠、梅麗引着一大羣人,追了上來。秀珠笑道:“救兵快來吧,她要跑了。”大家不容分說,便簇擁着玉芬到前面來。走到臺後,鵬振先在那裏洗臉預備扮戲了,便笑道:“好漢,你別臨陣脫逃呀!”玉芬笑道:“我脫什麼逃?這就讓你晾着了嗎?”說畢,藉着這股子勁,便問道:“東西預備好了沒有?”鵬振道:“全預備好了,你先去梳頭吧。”大家見玉芬要扮戲了,早是轟的一聲。玉芬笑道:“別起哄,客還沒有走盡,把客嚷回來了,我可是不上場的。”大家惟恐玉芬不演戲,於是她怎麼說怎麼樣好,便靜悄悄走了開去。鵬振扮戲在先,衣服早穿好了,手上把一掛鬍子拿着,口裏銜着菸捲,在後臺踱來踱去。一會兒工夫繞到玉芬身後來幾回,玉芬梳頭之後,片子已經貼好,正對鏡子戴首飾呢。玉芬對鏡子裏笑道:“你過去,我不要你在這兒。”鵬振笑道:“王老闆,我是不大行,咱們先對一對詞吧。”玉芬笑道:“過去吧,滾瓜熟的《武家坡》,都要對詞,還票個什麼戲?”鵬振道:“我是爲謹慎一點起見,你不對也好,回頭忘詞兒,碰詞兒,三條腿,一順邊……”玉芬迴轉頭來,連連搖手道:“得了得了,不用提了,你說的那一套行話,我全懂的。若是這一點不行,我也不上臺了。論起來,我這票友的資格,也許比你還老呢。”鵬振道:“好!那就是。”於是坐在上場門,靜靜等候。玉芬穿上了衣服,場面已經打上,鵬振因爲看玉芬看出了神,外面胡琴,拉上了倒板,拖得挺長,玉芬跺腳道:“哎喲,快唱呀。”鵬振聽說,連忙帶上口面,也不抓住門簾子了,就這樣糊里糊塗地唱了一句:“一馬離了西涼界。”鵬振定了一定神,這才走出臺去。他們兄弟姊妹見着,倒也罷了。惟有這些男女僕人,都當着奇新聞,笑嘻嘻地看着。鵬振掀簾走出臺來唱完了,又說了幾句白。玉芬在臺裏只唱了一句倒板,聽戲的人早轟天轟地地一陣鼓掌,表示歡迎。簾子一掀,玉芬一個搶步出臺,電燈又一亮,一陣光彩奪人。金太太也是高興起來了。她坐在臺口上,先看鵬振出臺,她已樂不可支。這時趕緊戴上老花眼鏡,便對身邊二姨太太笑道:“這小兩口兒,真是一對怪物。你瞧玉芬這孩子,穿起戲裝來更俊了。我想當年真有一個王寶釧,也不過這樣子漂亮吧?”玉芬在臺上,眼睛一溜,早見臺下人都眼眯眯地笑着,她就不敢向臺下瞧。玉芬唱完了這一段,便跪在臺上,作採菜之狀,這又該薛平貴唱了。鵬振他是有心開玩笑,把轍改了。他唱的是:“這大嫂傳話太遲鈍,武家坡前站得我兩腿疼,下得坡來用目看定,見一個大嫂跪在地埃塵,前面好像他們的王三姐,後面好像我的妻王玉芬……”他只唱到這裏,臺上臺下的人,已經笑成了一片。原來燕西和梅麗,有時候叫玉芬也叫三姐。現在鵬振這一改轍,正是合巧,大家怎樣不笑?玉芬出臺,原已忍不住笑,這時鵬振一開玩笑,她極力地把牙齒咬着舌尖,不讓笑出來,好容易忍住了。那邊鵬振已道過了“大嫂前來見禮”。玉芬想着,趕忙站起來,一時心慌,把“有禮相還,軍爺莫非迷失路途?”幾句話忘了。鵬振見她站着發愣,便悄悄地告訴了她,玉芬這才恍然,趕緊往下念,可是臺下的人又轟然笑起來。後來鵬振說到“我若有心,還不失落你的書信羅”,照例是要拍王寶釧一下的。鵬振在這個時候,在玉芬肩上真拍了一下。玉芬嫌他開玩笑,她那一拂袖,也使勁一摔。偏是袖子上的水鑽,掛住了鬍子,這一下,把鬚子向下一扯,扯過了下嘴脣,露出鵬振的嘴來。鳳舉也在臺面前坐着,對他母親笑道:“真胡鬧,該打!”這一下,笑聲又起來了。臺上兩個,一頓亂扯,才把衫袖和鬍子扯開,要唱什麼,都想不起來,對站着發愣。玉芬急着把話也說出來了,說道:“我不幹了,我不幹了。”說着轉身就下場去。這一來,笑得大家前仰後合,金太太取下老花眼鏡子,笑着掏出手絹去擦眼淚,那臺上的鵬振,見玉芬向臺後跑,舞着手上的馬鞭,就追了來,牽着她的衣服,笑道:“沒完沒完,不能走不能走。”這時,不但玉芬不知身在何所,就是場面上的人,也笑得東倒西歪,鑼鼓絃索,一概是不成調了。越是這樣,臺下人越是起鬨。梅麗笑得抓着王朝霞,只把腳跺地。兩個人你靠着我,我靠着你,擁成一團。佩芳伏在椅背上,只笑得雙肩聳動,不住地叫哎喲。鶴蓀坐在一邊,噼噼啪啪鼓起掌來。這時,臺上臺下亂極了,無論是誰,也沒有人能維持秩序。
金太太把老花眼鏡收將起來,指着臺上笑道:“不要鬧吧,還有客呢。”說着,她先起身走了。家裏的人,都也散開。燕西見還有許多貴客未走,便笑着走出來,請大家到後面小客廳裏去休息。鳳舉跟在金太太后面,悄悄地走出來。金太太一面走,一路笑着道:“梅麗先是老要看滑稽戲,我瞧這一臺滑稽戲,比什麼戲還有趣味。這都是鵬振鬧的,唱得好好兒的,他忽然開起玩笑來。”金太太一個人只管說,忽然聽得後面撲哧一笑。金太太回頭看時,卻是梅麗跟在後面,鳳舉早不知道哪裏去了。梅麗笑道:“我總不言語,看你一個人說到什麼時候爲止?”金太太道:“他又溜走了嗎?”梅麗道:“剛剛出大廳門,他就走了。我本想問他哪裏去的?他對我只搖手,我還說什麼呢?”金太太聽說,也只搖了一搖頭。回到屋裏,便叫老媽到門房裏去問,大爺走了沒有?老媽子纔到大門口,鳳舉是剛吩咐門房開大門,也沒有開汽車出門,就這樣走了。
原來這時候,鳳舉和晚香的感情,更加上了幾倍的熱烈。已經在槐蔭飯店,包了兩個房間,另築香巢,鳳舉嫌坐着汽車來往,汽車伕知道內幕,家裏下人很多,他們彼此一傳說起來,事情就不祕密。所以他每日由家裏到槐蔭飯店去,都是臨時在街上僱車。這天晚上,因爲夜深了,就想不去了,偷偷到外面客廳裏去,打了一個電話給晚香,說是今天晚上打算不來了。晚香接着電話說:“那不成,我還等着你呢。”鳳舉道:“太晚了,街上怕僱不到車。”晚香道:“不能夠,走上大街,半夜裏都有車僱,就是僱不到車,走來也不要緊。反正你一個人走道,街上的巡察,也不能帶你去。你來吧,我在這兒用火酒爐子,熬稀飯給你喝哩。”鳳舉一想,我若不去,她也許要等到天亮,便答應了去。當時掛上了電話,便叫門房開了大門出去。老媽子追來,在後面只叫大爺,鳳舉卻當着沒有聽見,一直走出大門去了。走了一大截路,遇着街上的夜不收車子,也不講價錢,就叫住了坐上去,便對車伕道:“快拉,我多給你幾個錢。”車伕道:“先生,你要上哪兒?你叫我快拉,叫我拉上哪兒去呢?”鳳舉一想,自己胡着急,對人也沒說上哪兒,怎樣就叫快拉呢?這才笑着告訴他,是到槐蔭飯店。車伕貪了錢多,拼命地跑,還是三步一顛,兩步一蹶。鳳舉坐在上面,着急非凡,渾身不得勁,比拉車的還受累。拉了半天,好容易方纔拉到。飯店門燈一亮,原來車伕是個老頭子。鳳舉一肚子好氣,本來要罵車伕幾句。一看他蒼白的鬍子,粘着一片鼻涕,那汗在腦袋上,還是不住地向下落。看這樣的情形,實在無可說了,扔了兩角錢給他,便進飯店去了。他因爲要看晚香做什麼呢,先且別忙敲門,將門試着推了一推,門還沒有鎖好,是虛掩的,因推着門,緩緩走了進去。只見晚香靠在大沙發椅上坐了,面向着桌子,桌子上的火酒爐子,一叢綠火,正呼呼地向上,火上坐着一口白鐵小鍋,果然在熬稀飯呢。看晚香時,雙眸微閉,又略微有一點鼻息之聲。於是在晚香肋下鈕釦上,取下她的一方小綢手絹,在那鼻尖上,微微拂了兩下。晚香用手搓着鼻子,睜眼醒了過來。一見鳳舉站在面前,不由得伸了一個懶腰,笑着站起來道:“走進來了,也不言語一聲,嚇了我一跳。”鳳舉道:“你還說呢?坐在這裏就睡着了,爐子裏火是這樣大,稀飯一熬幹,燒了房,我看你也不會知道。”晚香也道:“你還說呢?讓人家一等二等,等到這個時候,虧你打電話還說不來。”鳳舉道:“你設身處地給我想一想,這樣的深夜,一個人在街上跑,願意嗎?”晚香道:“夜深了不好走,你爲什麼不早些來?”鳳舉道:“一家人都沒有散,我怎麼好早走呢?”晚香把嘴一撇道:“一家人什麼關係?你不過怕一個人罷了。十二點鐘,我媽就走了,一個人坐在這兒,寂寞死了。歸裏包堆,只有兩間屋子,又不好僱老媽子,你不來,我媽一去,就剩我一個孤鬼。”鳳舉笑道:“那也難怪我,只怪你母親的話不好說,若是你母親不鬧彆扭,我就早賃屋子住了。”晚香道:“她提的條件,也不算重,你爲什麼不回答一個字?”鳳舉道:“別的都罷了,只有跟着你去的這件事,我不能答應,她果然是你生身之母,我不能說那話,一定要做債主子罷了,我怎樣能常和她來往呢?”晚香這時把火酒爐子熄了,在桌子抽屜裏,找出自備的碗筷,盛了稀飯放在桌上。又把桌子裏的四碟小菜取來。一碟子糖醋拌鹹雪裏紅,一碟海蝦肉拌芹菜,一碟幹桃仁,一碟子生四川泡菜,上面還鋪着幾絲紅椒。鳳舉笑道:“很乾淨,怎麼全是素菜呢?”晚香道:“你不是在家裏吃了魚翅燕窩來?滿肚子油膩,還要吃葷不成?你要知道,吃了重葷之後,吃素菜纔是有味的呢。況且這稀飯裏面,又有火腿丁兒,還要怎樣葷呢?”鳳舉笑道:“你很會辦事,將來娶回去了,一定也會當家。但是我姓金的,未必有這個福分。”晚香把嘴一撇道:“幹嗎損人啦?我現在是晝夜伺候大爺,要不要?就在你一句話哩。”鳳舉笑了一笑,且坐下吃稀飯。晚香隔着桌子,和鳳舉對面坐下,卻只喝了一口稀飯,慢慢地來夾桃仁吃。鳳舉道:“你想想,我剛纔所說的話錯不錯?”晚香道:“你不說這話,我也不敢提,免得你說我灌你的米湯,她背地早就說我們是一條心了。”鳳舉笑道:“這話是真嗎?那就更好辦了。只要你肯和我合作,要對付她,那還不是很容易的事嗎?我和你說老實話,若是把她扔開,你看要花多少錢呢?”說時,把一碗稀飯,正吃完了。晚香站起來,把自己的碗一舉道:“我不要吃許多,分給你吧。”於是鳳舉將空碗伸過來,晚香將筷子撥着稀飯,分了一大半給鳳舉。鳳舉正扶起筷子要吃,晚香笑道:“我該打,忘了神了,怎樣把殘了的稀飯分給大爺呢?你倒過來吧,我給你盛去。”鳳舉用筷子頭點着她笑道:“你這東西矯情。”晚香道:“怎樣矯情啦?你不嫌髒嗎?”鳳舉道:“咱們不說這個,你還是答覆我那一句話吧,她要多少錢?就能和咱們脫離關係。”晚香道:“我這話可難說,說多了,好像我給她說話。說少了,可真辦不到。”鳳舉點着頭笑道:“先別聽底下的文章,這一個帽子就不錯。”晚香道:“你瞧,你先就疑惑我不是?我還沒說,你就不大相信了。”鳳舉道:“不是我不相信,本來你開口就是活動的話呢。你別管多少。你就照着你心眼兒裏要說着的數目說了出來,讓我斟酌斟酌。”晚香笑道:“我心眼兒裏的話嗎?我想……你至少得給三千塊錢。”鳳舉把舌頭一伸道:“要這些個嗎?你給我算算,她前前後後,用我多少了?再加上三千,還要賃房買傢俱,給你添衣服,恐怕一萬過頭了。”晚香笑道:“你還在乎?本來就是公子,而且自己又是官,花個一萬兩萬討個人,那很不算什麼。”鳳舉笑道:“你說得我那樣有錢,我要是討上三個四個,不要花四萬五萬嗎?那還了得!”晚香眼睛一溜道:“怎麼着?你還以爲不足嗎?”鳳舉笑道:“女子的心理,我不知道,若是就男子的心理而言,我以爲男子沒有心足的。”晚香笑道:“虧你說出這種無情的話。這樣說,做女子的還肯相信男子嗎?”鳳舉笑道:“男子都是靠不住的。我可先說明了,連我也在內,你得留神。”晚香道:“夜深了,別瞎說了,睡吧。要不明天又該爬不起來了。”說着,眯着眼睛向鳳舉一笑。在這樣一笑之間,鳳舉也就受了催眠術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