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秋下了車,將門叫開,一直走回自己屋子去。冷太太在屋裏問道:“怎麼到這時候纔回來?”清秋道:“金家大小姐,帶我看戲去了。”冷太太道:“在哪裏看戲?”清秋道:“是她家的親戚家裏。咳!媽!不要提了,這兩家房子,實在好!”冷太太笑道:“你不要說鄉下人沒有見過世面的話了。”清秋道:“金家那房子實在好,排場也實在足。由外面到上房裏去,倒要經過三道門房。各房子裏傢俱,都配成一色的。地下的地毯,有一寸來厚。”清秋一面說話,一面走到她母親屋裏來。冷太太低頭一看,只見她穿的那一雙月牙緞子鞋,還沒有脫下,上面還有兩道黑印。便說道:“你上哪裏去了,怎麼把一雙鞋弄髒了?”清秋低頭一看,心裏一想,臉都紅了。便道:“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弄的?大概是聽戲的時候,許多人擠,給人踏了一腳。”冷太太道:“他們闊人家裏聽戲,還會擠吧?”清秋道:“不是看戲坐着擠,大概是下樓的時候,大家一陣風似的出來,踏了我一腳了。”冷太太道:“你應該仔細一點穿,你穿壞了,叫我買這個給你,那是做不到的。”清秋也沒有再和她母親分辯,回房換鞋去了。到了次日,忽然發覺身上掖的那條新手絹,不知道到哪裏去了?一條手絹丟了是不要緊的,可是自己在手絹犄角上,挑繡了“清秋”兩個小字,讓人家撿去了,可是不便。想起來,系在鈕釦上,是系得很緊的,大概不至於失落,一定是燕西偷去了的。但是他要在我身上偷手絹,絕不是一刻工夫就偷去了。他動手爲什麼我一點不知道?清秋這樣一想,也不管那手絹是不是燕西拿的,便私下對韓媽說:“昨天我到金家去,有一條手絹丟在他家裏,你去問金七爺撿着了沒有?”韓媽道:“一條手絹,值什麼?巴巴地去問人,怪寒磣的。”清秋道:“你別管,你去問就得了。”韓媽因爲清秋逼她去問,當真去問燕西。燕西道:“你來得正好,我要找你呢。我有一個字條請你帶去。”韓媽道:“我們小姐說,她丟了一條手絹,不知道七爺撿着了沒有?”燕西笑道:“你告訴她,反正丟不了。這字條兒,就是說這個事,你拿給她看,她就知道了。”韓媽聽說,信以爲真,就把字條拿了回來。清秋道:“手絹有了信兒嗎?”韓媽將字條交給她道:“你瞧這個,就知道了。”清秋一看,只見上面寫道:“遊山之約,不可失信。明天上午十二時,我在公園等你,然後一路出城。”清秋看了,將字條一揉,揉成一個小紙團,說道:“這又沒提手絹兒的事。”韓媽道:“七爺說,你瞧這個就知道哩。他不是說手絹,又說什麼?”清秋頓一頓,說道:“是些不相干的話,說昨天到他家裏去,他家招待不週,不要見怪。”韓媽不認識字,哪知他們葫蘆裏賣什麼藥?也就不復再問。
清秋等她走了,把揉的那個紙團,重新打開,看了一看。心裏一想,到西山去,來去要一天整的,騙着母親說是去會同學,恐怕母親不肯信,若是不去吧?又對燕西失了信。躊躇了好一會兒,竟不能決。但是盤算的結果,赴約的心事,究竟戰勝了她怕事的念頭。次日一早起來,就趕着梳頭。梳好了頭,又催着韓媽做飯。冷太太道:“你又忙什麼,吃了飯要出去嗎?”清秋道:“一個同學,邀我到她家裏去練習算學。”冷太太見她如此說,也就不追問。一會兒吃了飯,清秋換了衣服,就要走。冷太太道:“你這孩子,有幾件好衣服,就要把它穿壞了事。到同學家裏去,何必穿這些好衣服?”清秋道:“你老人家都是這樣想,有了衣服,留着不穿。可是到了後來,衣服不時新,又要把新的改着穿了。”冷太太道:“你要穿就穿起走吧,別說許多了。”清秋坐車到了公園,早見燕西的汽車,停在門口。清秋走進去,遙遙地就見燕西在樹林底下的路上,徘徊瞻望。他一看見,連忙迎上前來。笑道:“你纔來,我可餓極了。”清秋道:“你怎樣餓極了?”燕西道:“我沒吃飯,等着你來吃飯呢。”清秋道:“你早又不告訴我,我已經吃了飯了。”燕西道:“吃了飯嗎?你陪我到大餐館裏去吃點東西,成不成?”清秋道:“我吃了飯來的,我怎樣又吃得下?”燕西道:“我這是癡漢……”說時,連忙把話忍住了。清秋笑道:“你就說我是丫頭也不要緊。我看你們府上的丫頭,都花朵兒似的,恐怕我還比不上哩。”說着,對燕西抿嘴一笑。燕西笑道:“不用着急。也許將來有法子證明你這話不確。走吧,我們去吃點東西。”清秋道:“我實在是不要吃了,陪你去坐一會兒得了。”
二人走到露臺上,揀了一副座頭。燕西便叫西崽遞了菜牌子過來,轉交給清秋看。清秋道:“我實在不吃。”燕西道:“不能吃,你就靜坐在這裏看我嗎?”清秋道:“也罷,我吃一點果子凍。”燕西道:“不可,剛吃飽飯,不宜吃涼的。”於是叫西崽另送來一杯咖啡,放在她面前,自己一面自吃大菜。菜都吃完了,西崽送了一碟果子凍上來。燕西剛拿了茶匙,將那塊凍下的半片桃子一撥,只覺一個沸熱的東西,按在手背上。低頭看時,乃是清秋將喝咖啡的那個小茶匙伸了過來。她笑道:“剛纔你不要我吃冷的,爲什麼你自己吃起冷的來?”燕西笑道:“吃西餐是不忌生冷的。但是你不讓我吃,我就不吃。”清秋道:“我也讓你吃,你也讓我吃,好不好?”燕西想了一想說道:“好,就是這樣辦。”於是將這碟果子凍,送到清秋面前。清秋道:“你的給我,你呢?”燕西道:“我只要一點,你吃剩下的給我吧。”清秋用小茶匙划着一半凍子,低着頭笑道:“這樣有錢的大少爺,又這樣省錢,捨不得請人另吃一碟。”燕西笑道:“可不是。不但省錢,我還撿人的小便宜呢。”說時,在身上掏出一條手絹,向空中一揚。說道:“你瞧,這不是撿便宜來的嗎?”清秋笑道:“你不提起,我倒忘了。你是怎樣在我身上把手絹偷去的,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?”燕西道:“豈但手絹而已哉?”清秋見他話中有話,也不往下問,只是用那茶匙去翻果子凍,一點一點向嘴裏送。約摸吃了一半,將碟子一推,笑道:“太涼了。”燕西見她將碟子推開,順手一把就將碟子拿了放在面前。清秋笑道:“你真那麼饞,把它拿下去吧。”燕西不答,帶着笑,一會兒工夫,把兩片桃子,半塊凍子,一陣風似的吃下去了。擡手一看手錶,已是一點了。便問清秋道:“我們到香山?還是到八大處?還是到湯山?”清秋道:“誰到湯山去?那是洗澡的地方,就是香山吧。”
燕西會了飯賬,和清秋同坐了汽車,出了西直門,直向香山而來。到了山腳,燕西扶着清秋下了汽車,燕西問道:“我們先到旅館裏去,還是先在山上玩玩?”清秋道:“我們既然是來逛山的,當然先逛山。”燕西道:“你不怕累嗎?”清秋道:“我們在學校裏也常跑着玩,這點算什麼?”說時,兩人順着石階,上了一個小山坡。清秋負着那柄小綢傘,越走越往後垂,竟有負不起的樣子。站在一個小坦地上,抽出手絹來揩汗。燕西順手接過傘,笑道:“怎麼樣,覺得累吧?那邊上甘露旅館是很平穩的,上那邊去吧?”於是燕西站在清秋身後,撐着傘,給她遮住太陽,向這邊大道而來。走到甘露旅館,靠着露臺的石欄邊揀了一副座頭坐下。茶房送了茶來,燕西便斟了一杯放到清秋面前。清秋笑道:“爲什麼這樣客氣?”燕西笑道:“古人不是說,相敬如賓嗎?”清秋端起茶杯來,呷了一口,卻是沒有作聲。燕西喝着茶,朝東南一望,只見山下青紗帳起,一碧萬頃。左一叢右一叢的綠樹,在青地裏簇擁起來,裏面略略露出屋角,冒着青煙。再遠些,就是一層似煙非煙、似霧非霧的東西,從地而起,遠與天接。燕西道:“你看,到了這裏,眼界是多麼空闊?常常得到這種地方來坐坐,豈不是好?”清秋笑道:“可惜生長這種地方的人,他領略不到。能領略的人,又沒法子來。”燕西道:“爲什麼沒法子來?坐汽車來也很快的,一個鐘頭,可以到了。”清秋笑道:“這是你少爺們說的話。別人家裏,不能都放着汽車,預備逛山用吧?”燕西道:“我不是說別人,我是說你呢。”清秋道:“你說我,我有汽車嗎?”燕西道:“你自然會有的。”清秋見他說到這句,抓了碟子裏一把瓜子,放在面前,一粒一粒撿起來,用四顆雪白的門牙,慢慢地嗑着,心裏可是極力地忍住了笑。燕西又追着問道:“你想,我這句話在理嗎?”清秋微笑,點着頭道:“在理在理!我若不是有道法,可以變出一輛汽車來,就是做個女強盜,搶一輛來。”燕西道:“都不用,你自然會有。你看我這話對不對?”清秋笑道:“你這話,或者也對,或者也不對,我可不知道。”燕西道:“老實說了吧!我有汽車,就等於你有汽車。”清秋聽了,只是不作聲。燕西說了這句話,似乎到了極點了,要怎樣接着往下說,也是想不起來。於是兩人相對默然,坐着喝了一會兒茶。燕西指着右邊一片坦地,說道:“那邊的路很好走,我們到那裏散散步去。”清秋道:“剛坐一會兒,又要走。”燕西道:“那裏有一道青溪,水非常的清,咱們看看魚去。”說道,燕西已站起身來。清秋雖不大願去,也不知不覺地跟着他走。
走到那溪邊,一片樹蔭,映着泉水都成了綠色。東南風從山谷中穿來,非常的涼爽。靠着溪邊,一塊潔白的山石,清秋斜着身子,坐在石上,向清溪裏面看魚。燕西在石頭下面,一塊青草上坐了,兩隻手抱着膝蓋,望着清溪裏的水發呆。清秋的長裙,被風吹着,時時刮到他的臉上,他都不知道。半晌,燕西纔開口說道:“我今天請你到香山來的意思,你明白嗎?”清秋依舊臉望着水,只是搖搖頭,沒有作聲。燕西道:“你不能不明白,前天在王家花園裏,我已經對你說了一半了。”說時突然站立起來,一隻手牽着清秋的手,一隻手在袋裏摸出一個金戒指來。清秋回頭一看,也站起來了。且不將那隻被握的手奪回去,可是另伸出一隻手,握住燕西拿戒指的那隻手。燕西見她這樣,倒是有拒絕的意思,實在出於不料。清秋也不等他開口,先就說道:“你這番意思,不在今日,不在前日,早我就知道了。可是我仔細想了一想,你是什麼門第,我是什麼門第?我能這樣高攀嗎?”燕西道:“我真不料你會說出這句話,你以爲我是假意嗎?”清秋道:“你當然是真意。”燕西道:“我既然是真意,你我之間,怎樣分出門第之見來?”清秋道:“你既然對我有這番誠意,當然已無門第,但是你家老太爺、老太太,還有令兄令姊,許多人都沒有門第之見嗎?”清秋說完了,撒開手,便坐在石頭上,揀着石頭上的小砂子,緩緩地向水裏扔,只管望着水出神。燕西道:“你這是多慮了。婚姻問題,是我們的事,與他們什麼相干?只要你愛我、我愛你,這婚約就算成立了。況且我們家裏,無論男女,各人的婚姻,都是極端自由的,他們也絕不會干涉我的事。”清秋道:“我問你一句話,府上有人和貧寒人家結親的嗎?”燕西道:“有雖然沒有,可是也沒有誰禁止誰和貧寒人家結親呀!婚姻既然可以自由,那我愛和誰結婚,就和誰結婚,家裏人是不能問的。況且你家不過家產薄弱一點,一樣是體面人家,我爲什麼不能向你求婚?”清秋道:“你說的話,都很有理,我不能駁你。但是我不敢說府上一致贊成。”燕西道:“我不是說了嗎?婚姻自由,他們是不能過問的。只要你不嫌棄我。這事就成立了。慢說他們不能不贊成,就是實行反對,他還能打破我們這婚約嗎?你若是拒絕我的要求,就請你明說。不然,爲了兩家門第的關係,將我們純潔的愛情發生障礙,那未免因小失大。而且愛情的結合,只要純正,就是有壓力來干涉,也要冒萬死去反抗,何況現在並沒有什麼阻礙發生呢?”清秋坐在那裏,依然是望着水出神,默然不做一聲。燕西又握着她的手道:“清秋,你當真拒絕我的要求嗎?是了,我家裏有幾個臭錢,你嫌我有銅臭氣,我父親我哥哥都做官,你又嫌我家是官僚,沒有你家乾淨,對不對?”清秋道:“我不料你會說出這種話來,這簡直不是明白我心事的話了。”燕西道:“你說怕我家裏人反對。我已說了,不成問題。現在我疑你嫌我家不好,你又說不是。那麼,兩方都沒有阻礙了,你爲什麼還沒有表示?”清秋坐在石上,目光看着水,還是不作聲,不過她的臉上,已經微微有點笑容了。燕西緊緊地握着她的手,說道:“你說,究竟還有異議沒有?”清秋笑着把臉偏到一邊去,說道:“我要說的話,都已說了,沒有什麼可說的了。”燕西道:“你總得說一句,我才放心。”清秋道:“你叫我說什麼呀?”燕西笑道:“你以爲應該怎樣說,就怎樣說。”燕西越逼得厲害,清秋越是笑不可抑,索性擡起一隻胳膊來將臉藏在袖子下面笑。燕西把她的胳膊極力地壓下來,說道:“我非要你說一句不可。這樣吧,省得我不好直說,你也不好直答,我說句英語吧。你不答應我,我今天就和你在這裏站到天黑,由天黑站到天亮。”清秋把頭一擺,笑道:“我不懂英文。”燕西道:“不要客氣了,你真不懂嗎?我就直說了。”於是一隻手拿出戒指來,給清秋看了一看,問道:“清秋,你願……”清秋不讓他說完,連忙將手絹捂住燕西的口,笑道:“別往下說了,怪不中聽的。”燕西道:“這就難了。說英國語,你說不懂;說中國語,你又嫌不中聽,就這樣糊里糊塗,就算事嗎?那麼,這戒指戴的也沒有緣由了。無論如何,我總要你說一句。”清秋道:“你實在是太麻煩,你就說句英文試試看。”燕西道:“我說了,你要不答應,我這話可收不轉來。”清秋道:“我若是答應不來,怎麼辦呢?”燕西道:“很容易答應的,你只要說一個字,答應一個yes就行了。你說不說?”清秋笑道:“就說一個yes嗎?這個總行的吧。”燕西道:“你不要裝傻了,也不要難我了,我可說了,你可要答應。”清秋笑道:“當真光說一個yes嗎?那或者行。”燕西道:“不要‘或者’兩個字,要光說‘行’。”清秋笑道:“就不要‘或者’兩個字,你說吧。”燕西於是將清秋的手舉起一點來,他也微微地伸出無名指,意思是讓她戴上戒指。燕西便道:“I love you?”清秋早是格格地笑起來,哪裏還說得出話。燕西道:“怎麼了,你不答應我嗎?”清秋被他逼不過,只得點點頭。燕西道:“你這頭點得不湊巧,好像是說不答應我呢。”清秋道:“別麻煩了,我是答應你那句英文呢。”燕西道:“點頭還是不成,你得口中答應才行。我再說過一句,你可得接上就答應。”正說時,遙見山腳下,有一羣男女遙遙上山而來。清秋道:“人來了,別鬧了。”燕西道:“人來了也不要緊,要你答應了,我給你戴上戒指。”於是又含着笑道:“I love you?”清秋笑着低了頭,輕輕說道:“是的。”百忙下把那yes一個字,又忘記了。燕西手上拿的戒指,只微微一伸,戒指已經套上了。清秋連忙將手擺脫,離開石頭站着。燕西笑道:“你答應了我的要求,我很感激你。但是我們還欠缺一點手續。因爲自由的婚姻,應該完全仿着歐美的辦法。他們的女子在允了婚以後,是要……”清秋道:“要什麼?走,喝茶去吧。”燕西道:“愛情電影裏面,他們一男一女,最後是怎麼樣?你知道嗎?我們就是欠缺那一道手續。這一道手續不辦完,什麼事也可以不忙,別說喝茶。”說時,便抵住她的去路。清秋笑道:“我們趕快一點到旅館裏去吧,我口渴了,要喝茶呢。你瞧山底下的人,已經到面前來了。”
在此時間,那一班遊客果然漸走漸近。清秋當着人,慢慢地走回原路,燕西沒有法子,也只好一路到旅館裏來。清秋坐下,低頭將戒指看了一看,於是對燕西道:“我有一句話說,你可別疑心。這事情,我母親同意不同意,我是一點把握都沒有,得慢慢地和她去說。在未和她說明以前,我這戒指暫時不能戴着。”燕西道:“那是自然。但是我看伯母的意思,對我並不算壞,絕不會不贊成的。”清秋道:“我也是這樣想,不至於不贊成,這個我倒不擔心。我最擔心的,還是你那一方面。你上面有好幾位老人家,又是大家庭,你回去一說,他們要知道是我這樣一個人,一定輿論大譁起來,就是你,恐怕也要受窘。”燕西道:“你總是這一點放心不下。我就斬釘截鐵說一句,就讓他們不贊成這一件婚事,我和母親私下開談判,請他給我們幾萬塊錢到外國留學去。等我們畢了業回來,我們自己就可以撐持門戶。那個時候,他們絕不能對我們怎樣了。”清秋道:“照你這樣說,倒是很容易解決的。不過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。”燕西道:“有什麼難?我說要去留學,家裏還能不給錢嗎?只要他給錢,我們就隨便什麼時候,都可以走了。”清秋道:“照你說,樣樣都有理。只是你將來能有這個決心嗎?”燕西道:“怎麼沒有?我能說出來,就能做出來。你儘管放心,不要懷疑,我若說了不能履行,就是社會所不齒的人,永不將‘金燕西’三個字,和社會見面。”清秋笑道:“你爲什麼發急?”燕西道:“我不起誓你不相信,那有什麼法子呢?”清秋笑道:“這是你自己要這樣,並不是我逼你的呀!”燕西道:“這是我誠意的表示,非這樣,你不能放心的。”清秋道:“你不要提了,說別的吧。”燕西道:“我心裏很快樂,彷彿得了一種可愛的東西一樣,可是又說不出來,你也是這一樣嗎?”清秋抿嘴一笑。燕西道:“我們吃點什麼?”清秋道:“你不是吃了飯出城的嗎,怎樣又要吃東西?”燕西笑道:“我們似乎當喝一杯酒,慶祝慶祝。”清秋道:“我可是什麼也吃不下。”燕西道:“坐在這裏也是很無聊的,我們順着山坡,到山上去玩玩。走餓了,回來再喝酒。”清秋道:“我走不動。”燕西道:“路很平的,而且也不遠。”清秋笑道:“我穿着這白緞子鞋,回頭只剩光鞋底了。”燕西道:“鞋子壞了,你要什麼樣的鞋了,我打一個電話到鞋莊上去,就可叫他們送到家來。值什麼?”清秋道:“不怕曬嗎?”燕西道:“我們揀一個樹蔭坐下,不很涼快嗎?”清秋道:“山上沒人,怪冷靜的。”燕西道:“遊山自然是冷靜的,難道像前門大街那樣熱鬧嗎?”清秋笑道:“我怎麼樣說,你怎麼樣答覆,你總是對的。”燕西道:“並不是我說的完全就對,實在因爲你問的是成心攪擾,所以我一說,你就沒有法子回答了。別麻煩了,走吧。”於是燕西在前,清秋在後,兩人一同走上山去。這一去,一直過了好幾個鐘頭,等到太陽偏西,方纔回到原處。燕西道:“由山上走來走去,現該餓了,我們應當吃點東西吧?”清秋道:“你老要我吃東西做什麼?”燕西道:“我不是說了嗎?慶祝慶祝呀。”於是燕西叫茶房開了兩客西菜,斟上兩杯葡萄酒,和清秋對喝。清秋將手撫摩着杯子道:“這一大杯酒我怎樣喝得下去?”燕西笑道:“你喝吧,喝不了再說。”說畢,將玻璃杯子對清秋一舉。清秋沒法,也只得將杯子舉了一舉。可是隻把嘴脣皮對酒杯口上浸了一浸,就把杯子放下了。燕西道:“無論如何,你得真喝一點。這種喝酒,是和酒杯接吻,我不能承認的。”清秋對燕西一笑道:“你說什麼?”燕西笑道:“我沒說什麼,可是敬茶敬酒無惡意,你也不能怪我吧?”說畢,又舉着杯子。清秋見他舉了杯子,老不放下來,只得真喝了一口。燕西道:“你那杯也太多了,我只剩小半杯呢,你倒給我喝吧。”便將清秋大半杯酒接了過來,向自己杯子裏一傾,剩了一個空杯,然後再將自己杯子裏的酒,分了一小半倒在那裏面。清秋笑道:“這爲什麼,你發了呆嗎?”燕西道:“酒多了,怕你喝不了,給你分去一點,不好嗎?”於是將酒杯遞給她道:“你喝。”清秋拿着那個杯子,她不肯喝,只是紅着臉,笑嘻嘻的。燕西道:“你爲什麼不喝?”清秋道:“你心裏不準又在那兒搗什麼鬼呢?”燕西也笑道:“你知道就更好了,那是非喝不可的。”清秋道:“你這人說起來樣樣文明,爲什麼這一點,這樣頑固?”燕西道:“我就是這樣,文明得有趣,我就文明。頑固得有趣,我就頑固。”清秋見他說得這樣頑皮,也就笑起來了。這一天,他們一對未婚夫婦,在香山鬧了一個興盡意足,夕陽下山,方始進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