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粉世家第四十九回 吉日集羣英衆星拱月 華堂成大禮美眷如仙

  這是外面的情形,金家裏面,更不待說。先且從兩個男儐相說起。這兩個人都是燕西的舊同學,一個叫謝玉樹,一個叫衛璧安,都是十七八歲的未婚男子,非常英秀。本來是和燕西不常來往,燕西因爲要找兩個美少年陪伴着,所以特意把他兩人請來。這兩人可是家世和燕西不同,都是中產之家的子弟,謝玉樹更是貧寒,幾乎每學期連學費都發生問題。因之,燕西請他們來當儐相,靴帽西服,一律代辦。這兩個少年,要不答應,未免有些對不住朋友,因之,老早地也就來了。金家都是生人,而且今日賓客衆多,非常之亂。所以兩人一來之後,哪裏也不去,就坐在燕西屋子裏。這樣一來,倒幫了燕西一個大忙,許多少奶奶小姐們要來和燕西開玩笑的,看見屋子裏坐了兩個漂亮的西裝少年,都嚇得向後一退。燕西一班常常周旋的朋友,也是到了十二點以後纔來。王幼春是首先一個來了,跳進屋裏笑道:“怎麼回事?你弄兩個人在這裏保鑣,就躲得了嗎?”謝玉樹、衛璧安都不認識,看了他這樣魯莽地跳了進來,都笑着站起身。燕西連忙介紹了一陣。王幼春道:“密斯脫衛,密斯脫謝,你們不要傻,現在離結婚的時候還早,你們還不應該有保鑣的責任,過去吧,讓我來拿他去開開心。”燕西笑道:“不要鬧,時候還早哩。回頭晚上你們就不鬧了嗎?”王幼春笑道:“你們二位儐相聽聽,他是公開地允許我們鬧新房的了,請你二位做證,晚上我們鬧起新房來,可不許說我鬧新房鬧得太厲害了。”燕西微笑。就在這時,迴廊外就有人嚷道:“恭喜恭喜!我昨天晚上就要來,老抽不動身,這婚禮火熾得很啦。”王幼春道:“你瞧,老孟究竟是雄辯大家之後,人還沒有到,聲音早就來了。”來的正是孟繼祖,也是長袍馬褂,站在迴廊裏,隔着玻璃窗就向裏面一揖。燕西笑道:“這位仁兄,真是酸得厲害!”孟繼祖走了進來笑道:“別笑我酸,你們全是洋氣沖天的青年,不加上我這樣老腐敗的人,那也沒有趣味。”說時,接上一陣喧嚷,又進來幾個人。孔學尼在前面,也是長袍馬褂,手上舉着帽子,口裏連連“恭喜,賀喜”。孔學尼後面緊跟的是趙孟元、朱逸士、劉蔚然,自然也是西服。因爲前面的人作揖,他也就跟着作揖,伸出兩隻大拳頭,一上一下,非常的難看。連衛謝兩位,也忍俊不禁笑將起來。朱逸士道:“這小屋子,簡直坐不下了,我們到禮堂上和新房去參觀參觀,好不好?”燕西道:“參觀禮堂可以,新房還請稍待。”朱逸士道:“那爲什麼?”燕西道:“現在正是女客川流不息地在那裏,我們去了,人家得讓,未免大煞風景。”朱逸士道:“這話不通,難道你府上的女賓,還有怕見男子的嗎?”燕西道:“怕是不怕。大家都不相識,跑到新人屋子裏去,還是交談呢,還是不交談呢?自然是不交談。許多生人,大家在那裏抵眼睛不成?讓我叫人先去通知一聲,然後再去。”劉蔚然道:“先參觀禮堂去吧,是不是在大樓下?剛纔我從樓外過,看見裏面煥然一新。”燕西道:“除了那裏,自然也沒有那適當的地方了。”

  大家說話時,燕西便在前面引導,到了樓外,走廊四周,已經用綵綢攔起花網來,那樓外的四大棵柳樹,十字相交地牽了綵綢,綵綢上垂着綢絛綢花,還夾雜了小紗燈,紮成瓜果蟲鳥的形樣,奇巧玲瓏之至。由這裏下禮堂,那幾個圓洞式的門框,都貼着牆扎滿了松柏枝,松柏枝之中,也是隨嵌着鮮花。在走廊下,有八隻絹底彩繪的八角立體宮燈,那燈都有六尺上下長,八角垂着絲穗,在宮燈裏安下很大的電燈。劉蔚然道:“好大的燈,不是這高大廊檐,也沒有法子張掛。”燕西道:“這宮燈原是大內的東西,原來裏面可以插八支蠟燭,聽說傳心殿用的。有人在裏面拿出來賣在古玩店裏,家父看看很好,說是遇到年節和大喜事可以用用,就買了過來。平常用時,都點蠟,我嫌它不大亮,就叫電料行在電架上臨時接上白罩電燈,既不改掉原來古樸的形式,又很亮。”衛璧安笑道:“我幾乎做了一個外行,以爲是在廊房頭條紗燈店裏買來的呢。”燕西道:“其實,也不算外行,從前大內要這種東西,也是在廊房頭條去辦,廊房頭條的紗燈絹燈,做得好,也正是因爲當年曾辦內差的緣由。”說着話,走進禮堂來,一進門就見一方紅緞子大喜帳,正中四個字,乃是“周南遺風”。上款是“金總理四令郎花燭誌喜”,下款是“耕雲老人謹賀”。衛璧安道:“這是誰?送禮怎樣用號?”劉蔚然道:“密斯脫衛真是一個不問治亂的好學生,連我們大總統別署都不知道。你想,這裏又不是大做喜事,自然不便用大總統題,然而他老人家又不肯屈尊寫真名字,只好寫別號了。”衛璧安笑道:“原來如此,怪不得這一幅帳子,掛在禮堂中間了。由這樣輪着算,這兩邊應該是哪一位巡閱使的了?”燕西道:“老遠的疆吏,那倒是不敢去驚動,不過挨着大總統,總是政界的人物罷了。”王幼春道:“不要去討論這個吧,那都是憑老伯面子來的,不算什麼。我帶你看看他女友送的東西,那纔是面子呢。”因指着右邊一排桌子道:“那裏一大半是的。”原來這左右兩邊,各一邊排列着大餐桌,桌上鋪着紅綢桌圍,上面陳設許多刺繡圖畫和金銀古玩。別的都罷了,其中有兩架湘繡,一架繡的是花間雙蝴蝶,一架是葉底兩鴛鴦,都細膩工緻,遠看去栩栩欲活。在綾子空白,繡了黑線上下款,乃是“吳藹芳謹獻”。謝玉樹對衛璧安道:“密斯脫衛,你看這種好東西,出在女子的手上,實在有價值啊!”衛璧安只管低頭去賞鑑,謝玉樹說話,他都沒有聽見。燕西笑道:“老衛,我看你這樣子,倒很愛其物,你要不要見一見其人呢?”說時用手拍了一拍他的脊樑。衛璧安道:“這花是繡得好,專門作賀喜事用的,不像是買來的。”燕西道:“你不見上頭繡的有款,當然是特製的。這位吳女士,在半個月之內,就趕繡起來的,真是人情大啊!”衛璧安道:“這位女士和你有這樣的感情,似乎不是泛泛之交,人長得漂亮嗎?”朱逸士道:“這兩句話在一處,倒有些意思。”衛璧安道:“這兩句話說在一處,就有意思嗎?有什麼意思,敢問?”朱逸士道:“你以爲吳女士和燕西感情這樣好,並不談到婚姻上去,一定是長得不漂亮。你看我這種揣想,猜到你心裏去了沒有?”衛璧安笑道:“倒是有一點。”劉寶善道:“你以爲不漂亮嗎?回頭你就有機會可以看到了,漂亮得很哩!燕西,你結婚,怎樣弄許多女朋友送禮?新婦看見,不免要生氣。”朱逸士道:“生什麼氣?許多女朋友,不過是朋友,冷女士獨和燕西結了婚,這才見得燕西對她感情最好,足以自豪的了。”大家在禮堂上說笑一陣,賓客來的就越多了。人家看見禮堂上一班嬉嬉笑笑的少年,都免不得要看一下,尤其是女賓見了禮堂上這些翩翩佳公子,都有一番注意。衛璧安道:“新郎,客在這裏走來走去,都要看上我們,怪難爲情的,走吧。”劉寶善笑道:“這倒怪了,人家新郎都不怕瞧,你做儐相的人倒先難爲情起來?”衛璧安道:“新郎是不怕人家瞧,怕人瞧的,正是我們,我們擁在這禮堂上,算哪一回事呢?”謝玉樹道:“誠然的,我們找個地方,好好地先休息休息吧,回頭新娘到了,大家都要忙,更不能休息了。”

  燕西道:“這話倒是對,跟我來。”於是在前引導,把他們引到第二個院靠西三間廂房裏來。劉寶善一見先縮住了腳,說道:“來不得,來不得,我不敢去碰那釘子。”燕西道:“今天是例外,不要緊的。”劉寶善道:“總理天天是要在這裏辦公的,怎麼會是例外?”燕西道:“他老人家今天自己放假了,而且說了,他要躲避客,今天就在上房不出來。這不是例外嗎?這個地方,差不多的人是不敢來的,我們在這裏休息,是最好不過的了。”說時,他已伸手推開了門,引了大家進去。第一個是孔學尼,走進門便去賞鑑壁上對聯那幾顆圖章。孟繼祖道:“孔大哥得了吧,知道你認識幾個篆字,何必這樣一副研究家的面孔擺出來哩?”孔學尼笑道:“今天我不是新郎,不要把我打趣,我是臉皮厚,若是不厚,還有兩位生朋友,說得我多難爲情啊!”衛璧安、謝玉樹原是生怯怯的,現在看他們很隨便的玩笑,也就夾在一處說笑了。謝玉樹看外面是所精緻的小客廳,地毯鋪得有一寸來厚,屋裏並沒有硬木傢俱,都是緞面沙發椅榻,連桌几上都鋪得極厚絨墊,這大概是金銓休息之所了。左邊,一副花絨雙垂的門幕,露出中間一個小尖角的門幕,看見裏面還放着一架紫檀木玻璃書櫥,正中擺了一張寫字檯,一張綠絨靠轉椅。因見桌上有幾樣古樸的文具,便想進去看看。恰好這裏滿地是地毯,走得又一點聲音都沒有,因此裏面有人,也不會知道有人來。謝玉樹只管往裏走,走到桌子邊,掉頭一看,這才知道冒失,不由紅了臉。原來他們進來的時候,梅麗正在金銓屋子裏找一樣東西,因爲許多客來了,懶得招呼他們,就在屋子裏坐着等一等,預料他們一會兒就走的。不料謝玉樹竟不聲不響地走將進來,梅麗倒是不怕人,就站起來點頭招呼。謝玉樹心裏卻怪難爲情,以爲許多人都沒有進來,就是我一個人進來,倒好像故意如此似的,一陣害臊,也忘了回禮,只笑了一笑,便退出去。梅麗不能迴避了,也走了出去,這裏一些人,大半都認識,燕西便和她將衛謝二人介紹了。梅麗有事,自然進去。謝玉樹見她穿的蛋青色緞子的短袍,短短兩隻袖子,齊平肘拐,白色皮膚的人,穿了這樣清淡的衣服,越發俊秀。自己在學校裏,從來不曾見過這樣漂亮的女子,當時見了,心裏不免印下一個很深的印子。劉寶善雖然聽見燕西說金銓就不會來的,但是心裏總是不安,大家還是一陣風似的,擁到內客廳裏來。這客廳裏,金氏兄弟同輩的客人,來了十停之六七,這人就太多了。燕西一進門,大家如衆星捧月一般,將他圍上,鬧將起來。謝玉樹便離了這客廳,在走廊上散步,因爲他人長得漂亮,胸前又垂了一張寫明男儐相的紅緞條,來往人都要看他一眼。尤其是女賓,覺得正面看人有些唐突,只偏了眼珠一看。有些挨身走過去的,有幾步之遠,還回轉頭來,無意之間,對謝玉樹一看。大家心裏都不覺想着,哪裏找來的這樣一個儐相?這一個消息一傳出去,女賓裏面,傳的最是普遍,都說今天兩個男儐相長得非常漂亮,我們倒要看看。

  這個時候,已經十二點多鐘了,金家預備四馬花車,已經隨着公府裏的樂隊,向冷宅去了。冷宅的一切排場,都是燕西預備好了,四個大小女儐相呢,原是要由清秋找同學來承擔的。後來她和燕西商量的結果,怕是不妥,若是她的同學,和金家的人,完全不認識,不免有許多隔閡,倒不如這邊也找一個。燕西想這辦法是對的,因此,便請了大嫂吳佩芳的妹妹吳藹芳,就是剛纔大家所談着那送刺繡的人了。好在大小四儐相的衣履,都是由燕西出錢,女家代制,總可一律的。那邊清秋所請的大儐相是她同班生李淑珍,小儐相是附小的兩個小女學生。除了各有他們家裏的女僕照應而外,男家又派小蘭和秋香兩丫頭幫同照料,自是妥當。大小儐相在兩小時之前,已經在冷家齊集。所有清秋的同學,不便到金家來,在他們家裏也是一餐喜酒。

  這日,清秋穿了那水紅色的繡花衣,加上珠飾,已美麗得像天人一般。不過穿了嫁衣,也說不出一種什麼感想,不覺得自己好好地矜持起來,只是在屋子老守一把椅子坐下,不肯多動。她裏面穿的是一件小絨褂子,外面罩上夾的嫁衣,雖說不算多,然而只覺渾身發熱。她心裏也就想着,不料這段婚事,居然成功了。從前曾到金家去過一次,只覺他們家裏,堂皇富麗令人欣羨,到了現在,竟也是這屋子主人翁之一個。想到這裏,自然是一陣歡喜。但是轉身一想,他家規矩很大,不知道今天見了翁姑,是怎樣一副情形?再說,他們家裏少奶奶小姐有七八位,不知道他們可都是好對付的?據燕西說,就是三嫂子調皮一點,二嫂是維新的女子,是各幹各事,沒關係,大嫂子年歲大一點,有些太太派。至於幾位小姐,除了八小姐而外,其餘的都是會過的了,想來倒也不要緊。可是燕西又說了,他們姑嫂之間,也有些小糾紛的,似乎各位小姐也不容易對付。況且他們都是富貴人家的兒女,只有自己是貧寒人家出身,和他們比將起來,恐怕成了落伍者。尤其是富貴人家的僕役們,眼睛最勢利不過的,他若知道我的根底,恐怕又是一番情形相待。以後倒要寸步留心,要放出大大方方的樣子來。由這裏又想,今日是到金家的第一天,更要二十四分仔細,見了翁姑應當持怎樣的態度?見了姑嫂應當持怎樣的態度?於是想到古人所謂齊大非偶一句話,是有理由的。若燕西也是平常人家一個子弟,像我這樣的女子,無論談什麼儀節,我都可應付,就用不着這樣掛慮了。心裏這樣胡想一陣,人更是煩躁起來,倒弄得喜極而悲了。清秋一個人只管坐在那裏胡想,默然不做一聲。冷太太雖然將女兒嫁得一個好女婿,但是膝下只有這樣一個人,從前是朝夕相見的,而今忽然嫁到人家去了,家裏便只剩下一個人,冷清清的,想起來怎樣不傷心。她見清秋盛裝之後坐在那裏只管發呆,以爲是捨不得離別,一陣心酸,就流下淚來。清秋心里正不自在,不知如何是好,看見冷太太流淚,她也跟着流淚。還是許多人來勸清秋,說雖然出閣了,來家很方便,只當在上學一樣,有什麼捨不得呢?兩個儐相,又拉了一拉她的衣服,對她耳朵輕輕說了幾句,清秋聽說,這才止住淚。韓媽重打了一盆洗臉水來,用熱手巾給她擦了臉,兩個儐相牽她到梳妝檯邊,重新敷了一回粉。粉敷好,宋潤卿便進來說,時候不早了,可以上車了,免得到那邊太晚。

  招呼過後,音樂隊就奏起樂來了。在奏樂聲中,清秋就糊里糊塗讓兩個儐相引上了花馬車。在花馬車中,只是一陣一陣的思潮,由心裏涌將上來,而心中也就亂跳起來,這時說不出是歡喜,是憂愁,是恐慌,只覺心緒不寧。在心緒稍安的時候,只聽見車子前面一陣陣的音樂送進耳來。自己除了把如何見翁姑、如何見姑嫂的計劃,重溫習一遍外,便是聽音樂。一路之上,聽了又想,想了又聽。在車裏覺得車子停了,而同時車子外面,也就人聲鼎沸起來。她想,這一定是到了,心裏就更跳得厲害。一會兒工夫,車子門開了,就見兩個儐相走上前,將手伸進車來,各扶着清秋一隻胳膊。清秋很糊塗地下了車,隨着她們走。自己原不敢擡起頭來,只是在下車的時候,把眼光對着前面一看。只覺得四圍都是各種車子,中間面前一片敞地,卻是用石板鋪的,上面一排磨磚橫牆,沿牆齊齊的一排槐樹,槐樹正中,向裏一凹,現出一座八字門樓。在門樓前,一架五彩牌坊,綵綢飄蕩,音樂隊已由那彩牌坊下吹打進門去了。只在這時,迎面一羣男女擁將出來,最前面就是兩個西服少年,攙着燕西。只看到燕西穿了燕尾大禮服,其餘也來不及看,只低了頭。看身子面前二三尺遠的土地,彷彿燕西在前面有什麼動作。那儐相吳藹芳扯着她道:“鞠躬鞠躬!”清秋就俯着腰鞠躬,爲什麼要鞠躬?也不知道。這時,周圍前後全是人包圍了,低了頭看見許多人的衣服和腿,擠來擠去,這就更不敢擡頭了。似乎進了幾重門,還有一道迴廊,到了迴廊邊,那樂隊就停住了不上前。上了幾層臺階,便覺腳下極柔軟,踏在很厚地毯上。人縫裏只見四處彩色繽紛,似乎進到一座大屋裏,屋裏犄角上,又另是一陣鼓角絃索之聲,原來這已到禮堂上了。這裏本是舞廳,廳角上有音樂臺,是烏二小姐他們主張,把華洋飯店裏的外國樂隊叫來了,讓他們在這裏奏文明結婚曲。外面音樂隊的樂聲未止,裏面音樂隊的樂聲,又奏將起來,一片鼓樂絃索之聲,直拂雲霄。音樂本來是容易讓人陶醉的東西,人在結婚的時間,本來就會醉,現在清秋是醉上加醉,簡直不知身之所在了。這禮堂開着側邊門,就通到上房了,上房已臨時收拾了一間小客廳,作爲新人休息之室,就是和燕西書房隔廊相對的地方。一進休息室,金家年紀大些的人還好些,惟有年輕些的,早忍耐不住,就擁進屋來。第一便是梅麗和玉芬妹妹王朝霞,一直看到清秋臉上。吳藹芳就給她介紹道:“新娘子,這是八妹,這是你三嫂子的王家妹妹。”清秋便對她二人笑了笑,梅麗一見清秋年紀不大,和自己差不上下,先就有幾分願意。她百忙中想不出一句什麼話來,就道:“新娘子,我早就知道你了。”清秋笑着低聲道:“我也知道妹妹,我什麼也不懂,請你指教。”還要說第二句,外面司儀人已經請新娘就席了。儐相攙着清秋出去,梅麗受了新娘一句指教的話,立刻興奮起來,便緊傍着儐相,好照應這位得意的嫂嫂。

  走上禮堂,男男女女,圍得花團錦簇,簡直不通空氣。新人入了席,大家一看這一對青年男女,都是粉搏玉琢,早暗暗地喝了一聲彩。偏是這四位大的男女儐相,又都俊秀美麗,真是個錦上添花。司儀人贊過夫婦行禮之後,證婚人念婚書完畢,接上便是新郎新婦用印。這一項手續,本來分兩層辦理,有的新郎新婦自己上前蓋印,有的是儐相代爲蓋印。這個禮堂,雖非常之大,但是家族來賓過多,擠得只剩了新人所站的一塊隙地。新郎倒罷了,新婦若要上前,現在是面朝北,必得由左邊人堆擠上去,繞過上面一字橫排的證婚禮案,然後再朝南用印。她除了兩個儐相在身邊挽了一隻手臂而外,身後還另有兩個小天使牽着喜紗,這就太累贅了,要走上去,似乎不容易。當司儀讚一聲新郎新婦用印之後,新婦便在衣服裏一掏,掏出圖章盒子來,順手遞給儐相吳藹芳,將手又把她扯了一扯。吳藹芳明白,這是要她代表,好在金家她是熟極了的,便毫不躊躇,走到禮案上面前去。這邊是儐相代庖,那邊新郎也是請儐相代,順手是衛璧安,就把圖章盒子交給他了。他當儐相,真還是生平第一次,也就繞到禮案上面去。他看見吳藹芳來了,引起了他一肚子西洋墨水,用那女子佔先的例子,要讓吳藹芳先蓋印,站在一邊未動。但是吳藹芳卻是一個老手,她知道按照禮節,是不適用女子佔先的。見衛璧安有謙讓之意,便對衛璧安道:“請你先蓋。”衛璧安又是個多血的男兒,一難爲情,臉上先就是一紅,點頭說:“是是。”但是那個“是”字,也只有他自己聽見罷了。吳藹芳看見,心裏想道:人長漂亮罷了,怎樣性情也像是個女子?含羞答答的,這倒有個意思。這樣想着,眼睛就不免多看他兩眼。衛璧安正是有些心慌,見人家注意他,更是手腳無所措,他將燕西的圖章,在結婚人名下蓋了印之後,要放進圖章盒子裏去。他忘了婚書男女各一張,蓋了男方的,卻未蓋女方的。吳藹芳知道他錯了,又覺得人家很斯文的,別再說出錯處了,讓人家下不下去。因擠了向前,將壓着婚書的銅鎮紙一挪,把上面的一張婚書拿開,低低地道:“這一張也是由男方先蓋印的。”衛璧安這才明白過去,自己幾乎弄錯,也來不及說是了,微微和吳藹芳點了一下頭,便向婚書上蓋章。蓋完了章,他又忘了退回原處,只管站在那邊看吳藹芳蓋印。吳藹芳蓋完,一擡頭,見他還站在這裏,便道:“我們這應該退回原處了。”衛璧安微微應了一聲哦哦,自退下來。這一種情形,燕西都看在眼裏。這以後證婚人介紹人來賓致頌詞,都是些恭維的話。有些調皮的青年男賓,雖然想說幾句,見那上前的主婚人證婚人,都是鄭而重之的樣子,也不敢說。到了後來,是主婚人致謝辭,因爲是在金家,金銓就向宋潤卿謙讓了一下,說是潤卿兄請。宋潤卿拱着手,大馬褂袖口齊平額頂,連連拱揖道:“總理請,總理請,兄弟不會演說。”金銓一想,既是不會演說,若是勉強,反覺得不好。因此,自己便由主婚人的位置,向中間擠了一擠,挺着胸脯,正着面孔,用很從容的態度說道:“今天四小兒結婚,蒙許多親友光臨,很是榮幸。剛纔諸位對他們和舍下一番獎飾之詞,卻是不敢當。我今天藉着這個機會,有幾句話和諸位親友說一說。就是兄弟爲國家做事多年,很有點虛名,又因爲二十三年來,總辦點經濟事業,家中衣食,不覺恐慌。在我自己看來,也不過平安度日,但是外界不知道的,就以爲是富貴人家。富貴人家的子女,很容易流於驕奢淫逸之途。我一些子女,雖還不敢如此,但是我爲公事很忙,沒有工夫教育他們,他們偶然逸出範圍,這事在所不免。所以從今以後,我想對於子女們,慢慢地給他一些教訓,懂點做人的方法。燕西和冷女士都在青春時代,雖然成了室家,依然還是求學的時代。他們一定不應辜負今天許多親友的祝賀,要好好地去做人。還有一層,世界的婚姻恐怕都打不破階級觀念。固然,做官是替國家做事,也不見得就比一切職業高尚。可是向來中國做官的人,講求門第,不但官要和官結親戚,而且大官還不肯和小官結親戚。世界多少惡姻緣由此造成,多少好姻緣由此打破,說起來令人惋惜之至!”他說到這裏,四周就如暴雷也似的,有許多人鼓起掌來。金銓是個辦外交過來的人,自然善於辭令,而且也懂得儀式。當大家鼓掌的時候,他就停了沒有向下說。鼓掌過去了,他又道:“我對於兒女的婚姻,向來不加干涉,不過多少給他們考量考量。冷女士原是書香人家,而且自己也很肯讀書,照實際說起來,燕西是高攀了。不過在表面上看起來,我現時在做官,好像階級上有些分別。也在差不多講體面的人家,或者一方面認爲齊大非偶,一方面要講門第,是不容易結爲秦晉之好的。然而這種情形,我是認爲不對的。所以我對於燕西夫婦能看破階級這一點,是相當贊同的,我不敢說是抱平等主義,不過藉此減少一點富貴人家名聲。我希望真正的富貴人家,把我這個主張採納着用一用。”說到這裏,對人叢中目光四散,臉上含着微笑。男賓叢中,又啪啪地鼓起掌來。金銓便道:“今天許多親友光臨,招待怕有不周,尚請原諒!今天晚上,還有好戲,請大家聽聽戲,稍盡半日之樂。統此謝謝!”說畢,對來賓微微鞠躬。這是總理表謝意,和平常的主婚人不同,來賓看見,也陪着一鞠躬。真有幾位來賓,還在人叢裏走出來,忙着一鞠躬的。這些儀式過去了,便是謝來賓,新郎新婦退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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