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西聽說請客,早就回來參與。可是一看到來賓,全是太太少奶奶,不但沒有男賓,而且時髦的小姐也很少。燕西一看這種情形,當然無插足之餘地,在院子裏徘徊了一陣,只得又走了出去。一拐彎兒只見潤之站在前面。燕西道:“六姐怎麼不去聽書?”潤之皺眉道:“那有什麼意思?我聽得膩死了,虧他們還有那種興致,聽得津津有味。”燕西道:“這書不定說一個月兩個月,若是天天有這些個人聽書,招待起來,豈不麻煩死人?”潤之笑道:“那也是頭兩天如此罷了。過久了,他們就沒有這種興致的。你在這裏做什麼?也要聽書嗎?大概不是,秀珠妹妹在這裏,你是來找秀珠妹妹的吧?”燕西道:“她來了嗎?我並不知道。”潤之道:“她大概早就找你了,你倒說不知道。你快快會她吧,人家等着你哩。”燕西道:“她在那裏聽書聽得好好的,我去會她做什麼?”潤之道:“她哪裏又要聽書?她來了,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。”燕西道:“六姐,你和他們一樣,說起來總像我和她有好深的關係似的。你一提起,我倒有一件事託你哩,走,我到你屋裏去慢慢地把話告訴你。”潤之道:“你又有什麼事託我?別的沒六姐,有事就有六姐了。”燕西道:“這事除了六姐,別人是辦不動的。”潤之道:“既然如此,你就告訴我,看是什麼事,倒舍我莫屬?”燕西跟着潤之,到她屋裏去,先抽了一根菸卷,後又斟了一杯茶喝了。潤之道:“你到底有什麼事?快說吧。”燕西笑了一笑,又斟半杯茶喝了。潤之道:“你這是怎麼了?你不說,就請吧。”燕西笑道:“說是說的,不說爲什麼來了哩?上次我不託六姐一件事嗎?”潤之道:“上次什麼事託我?我倒記不起來。”燕西道:“上王家去聽戲,忘了嗎?”潤之道:“呵!是了,這回又是聽戲不成?”燕西笑道:“聽戲倒不是聽戲,人還是那個人。”潤之道:“這個密斯冷,我倒很歡喜的,還有什麼事呢?”燕西笑道:“我想請六姐到她那裏去一趟。”潤之道:“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回拜她嗎?這些個日子了,還去記那筆陳賬?”燕西道:“不是陳賬,這是去算新賬。你能去不能去哩?”潤之道:“爲什麼事去哩?無緣無故,到人家去串門子嗎?”說到這裏,燕西只是仰着頭傻笑。潤之道:“這是怎麼回事?你自個兒倒笑起來了?”到了這種情形之下,燕西不得不說。就把自己和清秋有了婚約的始末,略微說了一說。潤之道:“怎麼着,真有這事嗎?”燕西道:“自然是真的,好好的我說什麼玩話?”潤之道:“你怎樣和家裏一個字也沒有提起?”燕西道:“因爲沒有十分成熟,所以沒提。現在我看她母親,也是可以同意的。她那方面,總算不成問題,只有看我們這一方面怎樣進行了?”潤之把兩隻手抱着膝蓋,偏着頭想了一想,沉吟道:“爸爸大概是無可無不可,就怕媽嫌門第不相符。而且這事突如其來,也容易讓她見疑。”燕西道:“怎樣是突如其來?我和她認識有半年了。”潤之道:“你們雖然認識有半年了,家裏可不知道。你早要是讓她常在咱們家來往,家裏還知道你有這樣一個朋友。如今倒說你已經在外訂婚了,這不是突如其來嗎?”燕西道:“依六姐看,怎樣辦呢?”潤之聽了,半晌想不出一個主意。突然有個人在後面說道:“我以爲你們走了呢?原來在這裏參上禪了。”原來潤之還是兩隻手抱着膝蓋,只望着燕西。燕西卻拿了一把小刀,在那裏削鉛筆,削了一截,又削一截。這時回頭一看,只見敏之拿了一本英文書,從裏面房裏出來。燕西笑道:“五姐,我說的話,你大概都聽見了,你能不能給我想個法子?”敏之道:“這要想什麼,婚姻自由,難道二老還能阻止你不結這一門親不成?”燕西道:“說雖是這樣說,但是家裏全沒有同意,究竟不好。況且人家總是要到咱們家來的,難道讓人家一進門,就傷和氣嗎?”敏之道:“你瞧,媳婦兒沒進門,他先就替人家想得這樣周到。”燕西道:“什麼想得周到不周到,這是真話。”敏之道:“依你,要怎樣辦呢?”燕西道:“就因爲我自己沒有主意,有主意,我還請教做什麼呢?”潤之道:“他的意思,要我先到冷家去一趟,我不懂什麼意思?”燕西道:“那有什麼不懂?咱們先來往來往。以後認識了,話就好說了。”潤之道:“你倒會從從容容地想法子。家裏的人很多,爲什麼單要我去呢?”燕西道:“總得請一個人先去的。若是先去的人,都說這一句話,那就沒有人可請了。六姐對我的事,向來就肯幫忙的。這一點小事,還和做兄弟的爲難嗎?”說畢,就望着潤之嘻嘻地笑。潤之道:“你別給我高帽子戴,隨便怎麼樣恭維我,我也是……”燕西連連搖頭道:“得,得,別給我爲難了。五姐,你給我提一聲兒,成不成?”敏之道:“潤之,你就給他去一趟,這也不要什麼緊。”潤之道:“緊是不要緊。我無緣無故,到人家那裏去坐一會兒,那是什麼意思,不顯着無聊嗎?”燕西本來託潤之去,是事出有因的,潤之頭一句話,就把他一肚子話嚇回去了,話只說了一半。這時想說,又不敢說,找了一張白紙伏在桌上,用鉛筆只管在上面寫字。寫了一行,又一行,把一張紙寫滿了。敏之道:“你還是這個毛病,正經叫你寫字,你不寫。不要你寫字,你倒找着紙筆瞎拓。”說時,一伸手,把那張紙拿了過來。只見上面寫着許多“將如之何”四個字。此外零零碎碎地寫着一些冷、結婚、愛情、戀愛神聖、自由,各種字樣。敏之說道:“就這一點的事兒,何至於就弄得一點辦法沒有?我就替你擔這個擔子,到冷家去一趟,未見得這事就會得罪了誰?”燕西聽說,走過去,深深地對敏之作了一個揖。敏之笑道:“瞧你這一副見菩薩就拜的情形,我又要好笑。”燕西道:“五姐說去,定哪一天去?我好先通知那邊一聲,讓人家好準備歡迎。”敏之道:“爲什麼還要通知人家?”燕西笑道:“人家是小家庭,連個茶水都不大方便。去了一位生客,她就有得張羅,而且她也託着我了,說是咱們家有人去,得先告訴她。”潤之道:“小孩子說話,學得這樣貧嘴貧舌的,說幾句話,倒接連鬧了兩個‘她’字。她是誰?誰又是她?小家子氣!”燕西笑道:“我這是順口說的罷了,又不是存心這樣。”敏之道:“不要說這些廢話吧。我想停天去,或者早一點,就是後天下午去吧。我也不必專程到她那邊去,就算到你貴詩社去玩,順便到冷府上去看望看望得了。話已說完,你去吧。我這裏正在看書,給你咭咭呱呱一鬧,我就看不下去。”
燕西還要說什麼,敏之卻只管催他走。燕西沒法,只得走出來。轉過這個屋子,電燈下遇到秋香。她笑着把脖子一縮道:“七爺,白小姐來了。”燕西道:“白小姐來了,關我什麼事?”秋香笑道:“怎樣不關事?人家早就等着你呢。”燕西笑道:“你這小鬼頭,倒壞不過,我要……”說着,伸手要來摸她的頭髮。秋香身子一閃,一溜煙地跑了。燕西心想,秀珠來了,我怎樣沒看見?她來了,我簡直不睬她,她也是要見怪的。我且去聽一聽書,看她怎麼樣?於是轉身又走到樓下客廳裏來,在廊外故意慢慢地踱過去。正在這時,回頭一望,只見秀珠坐在玉芬並排,玉芬卻用手向外指着指給秀珠看。秀珠向外一看,六目相視,都是一笑。燕西不好停留,自走了。玉芬卻用手拐着秀珠,低低地說道:“去去,人家在等你哩。”秀珠微微將身子一扭,瞟了她一眼,依然坐着不動。但是過了五分鐘,秀珠悄悄地就離開座走了。她走出來,先到潤之那裏來坐。潤之笑道:“老七剛纔在這裏。去聽書去了,你沒見他嗎?”秀珠道:“沒見着。”潤之道:“這時候,他大概在書房裏哩。”秀珠笑道:“我不要會他。”坐了一會兒,卻向玉芬這邊來。這屋子裏的男女主人翁,全不在這兒。秋香道:“白小姐,七爺在家呢,你會見他了嗎?”秀珠聽了她這話,倒有些不好意思。笑道:“不要胡說!小孩子倒這樣快嘴快舌的。”秋香道:“這是實話,七爺剛纔在這兒找你呢。”秀珠道:“我不和你說了。”說畢,抽身就走了。她走出來,順着長廊走,走盡了頭,這裏已是燕西的書房了。迎面嗆了一口風,不覺咳嗽起來。這些時候,燕西因父母追問得厲害,就說落花衚衕那個詩社,已經取消了。在家住的時候較多,今晚上因爲混得不早了,也就懶於出門。找了一本小說,躺在牀上看。這時,忽聽得外面有女子的咳嗽聲,似乎是秀珠的聲音,便問了一聲是誰?秀珠答道:“是我,七爺今天在家嗎?難得呀。”燕西聽着,擲了書本便迎了出來。笑道:“請在我這裏面坐坐,如何?”秀珠道:“我是坐久了,出來散步散步,我還要聽書去呢。”燕西道:“那個書有什麼聽頭?我這裏正沏了一壺好茶,坐着談談吧。”秀珠一面走着,一面說道:“好久沒到貴書房了,倒要參觀參觀。”秀珠坐下,燕西便要去捺桌邊的電鈴,秀珠瞧着他微笑,站起來連忙用手按住他的手,問道:“這是爲什麼?”大家復又坐下。燕西道:“我叫聽差來,預備些點心給你吃。”秀珠眼皮一撩,笑道:“你就是這樣,芝麻點大的事,就要鬧得滿城風雨。我坐一會兒就走,又要吃什麼點心?”燕西道:“貴客光臨,難道就這樣冷冷淡淡地招待嗎?”秀珠道:“冷淡不冷淡,不在乎這種假做作上做出來,那要看各人心裏怎樣?”燕西道:“就以各人心裏而論,那也不算壞。”秀珠道:“哼!你不要說那話吧,把我們當小孩子嗎?”燕西笑道:“好一會子,鬧一會子,也就和小孩子差不多。把你當小孩子,還不是正恰當嗎?小孩子多半是天真爛漫的,把你比小孩子,就是說你天真爛漫,那還不好嗎?”秀珠道:“少要瞎扯吧,我倒是有一件事要來和你商量。”燕西聽到她說,有一件事要來商量,心裏倒跳了幾跳,便問道:“有什麼事呢?只要辦得到,我無不從命。”秀珠道:“這是極容易辦的事,怎樣辦不到?可有一層,就怕你不肯辦。”燕西道:“既然容易辦,我爲什麼不肯?這話很奇了。”秀珠笑道:“不但是容易辦,而且與你還有極大的利益。不過你對於我,近來是不同了。我說的這話,怕你就未必肯依?”燕西本坐靠近書架的一張沙發椅上,於是順手掏了一本書,帶翻着帶問道:“究竟是什麼事呢?你且說出來,咱們商量商量。”秀珠笑道:“看你這樣子就不十分誠懇,我還說什麼呢?”燕西道:“你現在也學得這種樣子,一句平常的話,倒要作古文似的,鬧這麼些個起承轉合。”秀珠笑道:“我問你,記得是什麼日子了嗎?七月可快完了。”燕西被她這一句話觸動了靈機,不由恍然大悟。笑道:“是了,是了,難得你記得,究竟咱們非泛泛之交。”於是左腿架在右腿上,儘管搖曳,笑道:“請問,你要怎麼樣辦呢?”秀珠道:“怎樣辦呢?還得問着你呀。”燕西道:“怎樣問着我呢?據我說,我是誰也不敢驚動,免得老人家知道,又要說話。”秀珠道:“不過我們約着幾個人,私下熱鬧熱鬧,又不大張旗鼓地鬧,有誰知道呢?”燕西站起來,對着秀珠連作幾個揖,笑道:“我不管你怎樣辦,我這裏先道謝了。”
這個揖作下去,恰好是阿囡送了一碗麥粉蓮子粥進來,倒弄得燕西不好意思。秀珠倒很不在乎,笑着問道:“阿囡,七爺是八月初二的生日,你知道嗎?”阿囡道:“是呀!日子快到了,我可忘了哩。”秀珠道:“我剛纔對他說,要替他做生日,怎樣做還沒有說出來,他倒先謝謝了。”阿囡道:“到了那天,一定給七爺拜壽的,七爺怎樣請我們呢?”燕西道:“你還沒有說送禮,倒先要我請你。”阿囡道:“好吧,明天我就會商量出送禮的法子來,只看七爺怎樣請得了。我還有事,明天再說吧。”說畢,轉身就走了。燕西笑道:“這孩子很機靈。你看她話也不肯多說兩句,馬上就走了。”秀珠笑道:“你說什麼,我也要走了。”燕西道:“多坐一會兒吧,難得你來的。”秀珠道:“你府上,我倒是常來,不過難得你在家罷了。”燕西道:“不管誰是難得的,反正總有一個人是難得相會。既然難得,就應該多談一會兒了。”秀珠道:“讓我去吧。坐得久了,回頭又讓他們拿我開玩笑。”燕西笑道:“既然怕人開玩笑,爲什麼又到我這裏來?”秀珠道:“我原不敢來驚動,免得耽擱了你用功。我是走這裏經過的呢,我要聽說書去。”燕西道:“那種書,全談的是一些佳人才子後花園私訂終身的事,有什麼意味?倒不如我們找些有趣的事談談,還好的多。”秀珠來了這久,也沒有喝茶,這時順手拿起桌上的茶杯。燕西連忙按着她的手道:“冰涼的了,喝了你會肝痛。我這碗麥粉粥很熱,找一個碗來,給你分着喝吧。”秀珠道:“算了吧,這一點東西,還兩人分着吃。”燕西笑道:“這也不充飢,也不解渴,只吃着好玩罷了。”說着,找了一個四方瓷鬥,就把麥粉粥倒給裏面,秀珠一摔手道:“真是孩子脾氣,我不和你胡纏了。”說畢,起身便走。燕西要來攔阻,已不及了。
這一天晚上說書,鬧到一點鐘,方纔散場。因爲夜已深了,玉芬不讓秀珠回家,就留住了她。潤之這邊有空牀,送她到這邊來住。秀珠睡的地方,是潤之隔壁二間屋。她因爲和敏之閒談,到了三點才睡覺,所以到了上午十點鐘,依然未醒。燕西吃過早上的點心,要出門了。便重新到潤之這邊兒來,問敏之明日是不是決心到冷家去?走來了,在廊檐底下,隔了紗窗就嚷起來道:“五姐五姐!”潤之道:“別嚷,她睡了還沒醒哩。有話回頭再說吧,而且還有……”燕西一掀簾子進來,說道:“我不必問她了。我就是那麼說,明天下午兩點鐘……”潤之連連對他搖手,眼睛。用手對屋子裏連指了幾指,低低說道:“密斯白在那裏睡着呢。”燕西道:“她怎樣在這裏睡?昨天晚上沒回去嗎?”潤之道:“昨天晚上,她和五姐談到三點才睡。”燕西問道:“她說些什麼?提到我了嗎?”潤之道:“提你做什麼,她們說的是美國的事,你走吧。你的話,我明白了。回頭我對五姐說就是了。”燕西聽說,這就走了。他又穿的是一雙皮鞋,走着是吱咯吱咯一路地響着。
到了這天下午,燕西借了一點事故,找了冷太太說話。因笑道:“我五家姐明天是要到這裏來的。她說了,要來看看伯母。”冷太太道:“呵唷!那還了得,我們怕是招待不週呢。”燕西道:“我那五家姐,她是很隨便的人,倒不用着客氣。”燕西雖然這樣說了,冷太太哪裏肯隨便?自即日起,叫韓觀久和韓媽,將客廳、院子就收拾起來,客廳裏桌上換了新桌布,花瓶裏也插了鮮花,又把壁上幾軸畫取消,把家裏所藏的古畫,重新換了兩軸,並且找幾樣陳設品添在客廳裏。韓媽忙得渾身是汗,因說道:“像這個樣子待客,那真夠瞧的了。”冷太太道:“你知道什麼?人家才真是千金小姐啦。況且她又出過洋,什麼大世面沒有見過。若到咱們家裏來,看見咱們家裏是烏七八糟的,不讓人家笑話嗎?我就死好面子,不能讓人家瞧我不起。你嫌累,她來了,總有你的好處,我先說在這裏等着,你信不信?”韓媽笑道:“我倒不是嫌累。我想往後咱們都認識了,大家常來常往,要是這樣臨時抱佛腳的拾掇屋子,可真有些來不及。”冷太太道:“你說夢話呢,他們富貴人家,哪裏會和我們常來常往?也不過高起興來,偶然來一兩趟罷了。你倒指望着人家,把咱們這兒當大路走呢。”韓媽道:“我就不信這話,要說做大官的人家,就不和平常人家往來,爲什麼他家金七爺,倒和咱們不壞呢?”她這樣一句很平常的話,冷太太聽了,倒是無話可駁。說道:“那也看人說話罷了。”這話說過了,依然還是張羅一切,一直到次日正午十二時,連果碟子都擺了,百事齊備,只待客到。
到了下午兩點鐘,敏之果然來了。她先在燕西詩社中坐了一會兒,就由燕西從耳門裏引她過來。冷太太換了一件乾淨衣服,又套上一條紗裙,一直迎到院子裏。韓媽洗乾淨了手,套上一件藍布褂,頭上插了一朵紅花,笑嘻嘻地垂立在冷太太身後。敏之先和她一鞠躬,冷太太倒是一個萬福還禮。燕西未曾介紹,冷太太就先說道:“這就是五小姐嗎?”敏之道:“舍弟住在這兒,不免有些吵鬧之處,特意前來看看冷太太。”冷太太道:“那就不敢當,我們早就應該到府上去問安呢。”說時,冷太太早上前攜着敏之的手,一同到客廳裏來。便回頭對韓媽道:“你去請小姐來。”韓媽巴不得一聲,便到上屋子裏來催清秋。清秋穿了一件印花印度布的長衫,又換了一雙黃色半截皮鞋,倒像出門或會客的樣子。這時,卻好端端躺在牀上。韓媽道:“客都來了,大姑娘你還不出去嗎?”清秋道:“有媽在外面招待,我就不必去了。”韓媽道:“人家一來拜訪太太,二來也是拜訪姑娘,你要不見人家,人家不會見怪嗎?”清秋坐了起來,伸個懶腰笑道:“我就怕見生人,見了面又沒有什麼可說的。”韓媽道:“那要什麼緊,一回生二回熟。人家怎樣來着呢?”清秋道:“待一會兒,我再去吧。”韓媽道:“要去就去,待一會兒做什麼呢?”清秋被她催不過,只得起來,先對着鏡子,理了一理鬢髮,然後又牽了一牽衣襟。韓媽拉着她的袖口道:“去吧,去吧。你是不怕見客的人,怎麼今天倒害起臊來了?”清秋道:“誰害臊呢?我就去。”說着,便很快地走出來。到了客廳裏,燕西又重新介紹。敏之見她身材婀娜,面貌清秀,也覺得是一個標緻女子,心裏就誇燕西的眼力不錯。敏之拉着她的手,在一塊兒坐了,談了一些學校裏的功課,清秋從從容容都答應出來。韓媽在這時候忙着沏茶擺糕果碟。敏之道:“以後我可以常常來往,不要這樣客氣,太客氣,就不便常來往了。”清秋笑道:“要說客氣,就太笑話了,五小姐是初次來,我們既不能待得很簡慢,匆促之間,又辦不出什麼來。要說款待,還不如五小姐在府吃的粗點心呢,這不能算是款待貴客,不過表示一番敬意罷了。”敏之道:“這樣說,越發不敢當。而且也不能這樣稱呼,我雖然是個老學生,倒不肯拋棄學生生活。你要客氣一點,就叫我一聲密斯金得了。”冷太太道:“我一見五小姐,就知道是個和氣人。這一說話,越發透着和氣了。像五小姐這樣的門第,又極有學問,這樣客氣,是極難得的了。”她母女二人極力地稱讚敏之,連韓媽站在一旁,也是笑嘻嘻的。敏之想起還沒有給賞錢,趁她送茶的時候,便賞她兩塊錢。韓媽得了錢,又請了一個安道謝。便道:“過些時候,再跟着我們小姐,到你公館裏去請安。”敏之握着清秋的手道:“果然的,什麼時候請到舍下去玩玩?我還有個小些的舍妹,頑皮得了不得。我總想讓她交幾個好些的女友,讓她見識見識。像密斯冷這樣端重的人,她能多認識幾個,也許把脾氣會改過來一些。”清秋笑道:“只要不嫌棄,我一定到府上去的。不過很不懂禮節,到府上去怕會弄出笑話來呢。”敏之道:“家父家兄雖都在政界裏,可是舍下的人,都不怎腐敗,官僚那些習氣,確是沒有的。密斯冷要去,可以先通一個電話,我一定在家裏恭候。”兩人說得投機,敏之儘管和她說話,可是清秋心裏想着,她此來是要揹着我說幾句話。我坐在這裏,她怎樣開口?看看燕西坐在一邊,也無走意,心裏又一想,他要是不走,這話也是不能說的,急切抽不開身,只得依舊和敏之談話。差不多談了一個鐘頭的話,敏之才告辭說走,依舊是走燕西的詩社那邊出去了。
敏之回了家,就對潤之說道:“那個女孩子,的確不壞。老七要娶了她,是老七的幸福,而且人家雖窮一點,也是體面人,大可聯親,讓我慢慢地把這事對母親說一說。”潤之道:“那層可不要忙,至少也要母親見了見這人才提。不然,她老人家未必就同意的。”敏之道:“我先不提親事,就說有一個很好的女孩子,是老七的朋友得了。再聽口風,然後向下說。”潤之道:“這或者可以,我們就到母親房裏。”敏之笑道:“你這總是肚子裏擱不住事,說走就走,說辦就辦。”潤之道:“不是爲這個事。我聽說四姐由東京來了信,快要回來呢,我是看信去。”潤之說畢,便起身到金太太屋裏來。只見金太太斜躺在一張軟榻上,秀珠拿了一份報紙,坐在一張矮小沙發椅上,不曉得把什麼一段新聞,念給金太太聽。金太太道:“怎麼屋子裏一個人也沒有?要喝一杯茶也不能夠。”秀珠聽到,扔下了報紙,連忙拿了桌子上的茶杯,斟了一杯熱茶,雙手送將過來。金太太坐了起來,連忙接着茶杯,她一句話沒說出,潤之一腳走進來,便笑道:“不敢當,不敢當!”秀珠一回頭看見是潤之,笑道:“這兒送茶給伯母,你那兒怎樣不敢當起來了?”潤之道:“這件事,本應該我們做的,密斯白這一來,算是給我們代勞了,我們還不應該道謝嗎?”秀珠笑道:“我就不願這樣客氣,遇事都應隨便。”金太太笑道:“雖然隨便,這種反客爲主的事情,我們就不敢當呢。”正說着,只見一個老媽子站在門外邊說道:“太太,大夫來了。”秀珠忙問道:“誰不舒服了,又請大夫呢?”潤之道:“是我們大嫂。”秀珠道:“昨天上午我回家去的時候,她還是又說又笑,隔了一宿,怎麼就病了?”金太太道:“咳!你不知道,這一向子,他夫婦倆生氣,我們怎樣說,他們也不好。有三四天了,我們那老大,是不見人影兒。大少奶奶接上就病了。”她又回頭對潤之道:“樑大夫來了,你就帶他瞧瞧去吧。”秀珠道:“哎喲!我是一點不知道,我也瞧瞧去。”
於是潤之到外面客廳裏見了樑大夫,引他到佩芳屋子裏去,秀珠是早在那裏了。原來這樑大夫差不多是金家的顧問,有人少吃兩口飯,都去問他的。樑大夫提着一個皮包,走到正中屋子裏,把皮包放下,一打開來,取出一件白布衣服,將身罩了,拿着聽脈器、測溫器,走進佩芳屋子裏去。佩芳的正面銅牀上,垂着一頂竹葉青的羅帳子,帳子掀開一邊,佩芳將一副寶藍錦綢的秋被蓋了半截身,上身穿了一件淺霞色印度綢夾襖,用一條湖綢舊被捲了放在身後,卻把身子斜靠着。樑大夫雖知牀上的大少奶奶便是病人。一看頭髮梳的光光的,臉上沒有施脂粉,僅僅帶一點黃色。除此而外,看不出她有什麼病容。因此也不敢一下便認爲是病人。佩芳見大夫進來,勉強笑着點了點頭。早有一個老媽子端了一張方凳放在牀面前,所幸這位大夫有五十多歲,長了一把蒼白鬍子,這才倚老賣老,就在凳上坐了下來。先是要了佩芳的手,按一按手脈。然後說道:“這得細細的診察,請大少奶奶寬一寬衣。”金家究竟是文明人家,而且少奶奶小姐們又常常地穿了跳舞的衣服去跳舞,對於露胸袒肩這一層,倒並不認爲困難。當時便將短夾襖鈕釦解了,半袒開胸脯。樑大夫將測溫器交給佩芳含着,然後將聽脈器的管子插入耳朵,由診脈器細細地在佩芳肺部上聽了一會兒。樑大夫聽了脈以後,就對佩芳道:“脈沒有什麼病狀。”說着,又在佩芳口裏取出測溫器來,擡起手來,映着亮光看了一看。說道:“體溫也很適中,只不過精神欠旺點,休養休養就好了。”潤之道:“這樣說,不用得吃藥了?”樑大夫笑道:“雖然沒有病,卻是吃點藥也好。”潤之道:“這是什麼緣故呢?”樑大夫知道潤之和秀珠都是兩位小姐,笑着點頭道:“自然有緣故。”潤之和秀珠看他這樣說話,都笑了。樑大夫把白衣脫了,和用的東西全放進皮包去。便道:“我要去見一見太太。”潤之聽說,便引他到金太太這邊來。金太太隔着玻璃窗看見,便先迎出來,陪他在正中屋子裏坐。樑大夫一進門,先就取下帽子在手上,連連拱着手笑道:“太太,恭喜,恭喜。”金太太見大夫診了病,不替人解說病狀,反而道喜,倒是一怔。就是其他在屋子裏的人,也都不免詫異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