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香看他那神氣,也止住了笑,忙問是什麼事情?玉兒笑道:“快去吧,四姑爺和四小姐回來了。啊喲!還有一個小姑娘,和洋娃娃一般,真好玩。太太屋裏,現在擠滿了人了。”燕西聽說是這麼一件事,笑道:“這也大驚小怪,弄人一跳,怎麼沒有電報來呢?”玉兒道:“四小姐說,讓咱們猜不到她什麼時候到,到了家好讓大家出乎意外的一樂呢。”燕西聽說,也不和秋香再說二句話,轉身就跑。秋香叫道:“七爺七爺,別跑呀,你這桌上的支票,不收起來嗎?”燕西走得遠了,迴轉頭來說道:“不要緊的。要不你把紙盒子裏鑰匙拿着,開了抽屜,把支票放進去,將暗鎖鎖上,那就……”帶說帶走,以下的話,已聽不見了。燕西走到母親房裏,果然看見滿屋子是人,金太太手上抱着一個渾身穿白色西服的小女孩,滿面是笑容。他四姐道之和四姐夫劉守華,被大家團團圍住,正在說笑呢。劉守華一見燕西,連忙搶前一步,握着燕西的手,從頭上一看。笑道:“七弟還是這樣,一點沒有見老。”燕西笑道:“多大年紀的人?就說老了。我看四姐夫倒是黑了些。”劉守華道:“旅行的人,當然沒有在家裏的人舒服,怎樣不黑呢?”道之也走過來笑道:“你猜我爲什麼今天趕回來了?”燕西道:“那我怎麼知道呢?”劉守華道:“你四姐說你是後天的十八歲,趕回來給你做壽呢。”燕西笑道:“家裏人忘了,遠路人倒記得。謝謝,謝謝!”潤之道:“你這話得說清楚,我們剛纔還說要送你的壽禮呢,怎樣說是忘了?”燕西道:“也沒有敢說你呀!”潤之道:“你說誰呢?”燕西不解說一番倒也罷了,一解說之後,一看屋裏坐的人,都是不敢得罪的,竟不知說哪一個好?笑道:“反正有人忘了的,這何必追問呢?生日這件事,不但別的人忘記,就是自己也容易忘記。所以我說家裏人忘了,那也是有的。”潤之道:“叫你指誰忘了?你指不出人來,卻又一定要說有人忘了,可見你是信口開河。”梅麗正靠着金太太坐,在逗着那個小外甥兒玩,見燕西受窘,笑道:“忘是有人忘了的。別人我不知道,把我自己說,就是剛纔四姐提起,我纔想起來了。這樣說,我就是一個忘了的。”潤之笑道:“他待你也沒有什麼好處,你爲什麼要替他解圍?讓他受窘,看他以後還胡說不胡說?”道之道:“八妹倒還是這樣心地忠厚,要老是這樣就好。”燕西道:“梅麗,你聽聽,老實人有好處不是?這就得着好的批評了。”金太太道:“你既然知道老實好,你爲什麼不老實呢?”這一說,通屋子裏的人都笑了。大家笑定,燕西道:“說了半天,四姐帶了些什麼物事給我們,還沒有看見!我想一定不少。”道之道:“這可對不住,我什麼也沒帶。我一進門,先就聲明瞭。因爲你沒聽見,我不妨再說一句,現在國裏頭,不是抵制日貨嗎?連我們三個人從日本來,都犯着很大的嫌疑,我還好意思帶許多日本東西嗎?你們若嫌我省錢,我可以買別的東西送給你們。”梅麗道:“我們要的是你帶來的東西,若是要你到了北京買東西補送,也就沒有理由了。”道之道:“你也是戴不得高帽子的人,說你老實,你就越發老實了。”這一說,大家又笑了。他們手足相逢,足足說笑了半天。金太太已經吩咐人打掃了兩間屋,讓道之夫婦居住。
原來劉守華,他是在日本當領事,現在部裏下了命令,調部任用。夫婦初次到京,還不曾看下住宅,暫且在金宅住下。劉守華另外還有一位日本姨太太也同來了。這日婦叫明川櫻子,原是在劉家當下女的,日子一久,就和主人發生了愛情。道之因爲櫻子沒有什麼脾氣,殷勤伺候,抹不下面子把她辭了,也就由他們去。後來守華在夫人相當諒解之下,就討了櫻子做姨太太。這次守華夫婦回國,櫻子自然是跟着來。一來,到中國來做姨太太,比在日本當下女總強得多。二來,這也合於日本的殖民政策。但守華很怕岳丈岳母,一到岳家,不便一路把姨太太帶進門。所以在車站下車之後,櫻子帶着一部行李,到日本旅館滄海館去了。道之和丈夫的感情,本來很好,他既不敢明目張膽地鬧,道之也就不便一定揭穿他的黑幕,所以金家並沒有人知道。
過了一天,已經是燕西的生日。這是金家的規矩,整壽是做九不做十。燕西的二十歲,本要在明年做,因爲燕西明年有出洋的消息,所以再提前一年。金太太先一天就吩咐廚房裏辦了一餐面席,上上下下的人都吃麪。這裏最高興的,自然算一班天真爛漫的女孩子,只愁找不到熱鬧事。所以一大清早,秋香約着小蘭、小玉換了衣服,就來給燕西拜壽。走到燕西書房外邊,只見金榮正拿着一個雞毛撣,反手帶着門,從門裏面出來。他早就笑道:“三位姑娘真早,這時候就來拜壽了。七爺還沒起來,睡得香着哩。”小蘭跟着金太太,向來守規矩的,聽了這話,倒是有些不好意思。紅着臉道:“我們是有事,來瞧瞧七爺起來沒有?誰說拜壽呢?”說畢轉身走了。金家算是吸點西洋文明人家,磕頭禮早已免除。所以燕西這天不用去和父母行禮,平輩也沒有什麼人說道賀。不過是大家紛紛地備着禮物,送到燕西這兒來。雖然三個姐姐,三個嫂嫂,都送了支票,因爲面子上不能不點綴,所以他們又另外買了些禮物送來。這其間有送文房用品的,有送化妝品的,有送綢料的,有送食物的。金銓自己也賜了燕西一個瑞士表,這是叫他愛惜時間的意思。金太太賜了一套西裝,二姨太和翠姨,也是一人一張一百元的支票,二姨太另外送了一支自來水筆,翠姨送了十四盒仿古信箋,都是算上人含一點教訓的意思。這其間只有梅麗的東西,送的最合適。乃是一柄凡呵零,兩打外國電影明星的大相片。所有送的東西,不是盒子盛着,便是紙包着,外面依着燕西關係,寫了“弱冠紀念”的字樣,下款有寫賜的,有寫贈的,有寫獻的。金榮把兩張寫字檯併攏一處,禮物全擺在上面。燕西沒有起來,兩張寫字檯上的東西,已經擺滿了,按照輩分,一層一層地排列着。另外有秋香幾個人送的桂花盆景,共有三十多盆,全在屋外走廊的欄杆上。另外是金榮、李升幾個親聽差的意思,給走廊四周,掛上萬國旗和着十錦綢帶,雖非十分華麗,這幾間屋子倒也弄得花團錦簇。
睡到十點鐘,燕西一翻身醒了,忽有一陣奇香,襲入鼻端。按着被頭對空氣嗅了一嗅,正是桂花香。這就知道他們的禮,已經送來了。一骨碌爬起來,也來不及穿衣服,順手摸了一條俄國毯子,披在肩上,便趿着鞋,到外面屋子裏來看禮物。正在這個時候,玉芬也到裏面來看禮物。一見之下,笑道:“今天不是你的生日,我可要形容出一句好話來。”燕西道:“不用形容,我自己也知道,是不是我像一個洋車伕呢?”玉芬道:“別頑皮了。剛起來,穿上衣服吧,不然,可就要受凍了。我給你叫聽差的,快快地穿起來,我們好一塊兒吃麪去。”說時,給燕西按上鈴,金榮便進來送洗臉水。金榮看見,也是好笑。燕西讓玉芬坐在外面屋子裏,自己就趕緊洗臉穿衣服。穿好衣服,依着燕西,還要喝口茶才走。玉芬道:“走吧,走吧,到飯廳裏吃麪去,好些個人在那裏等着壽星老呢。要茶到那裏喝去。”燕西道:“吃麪太早吧?我剛纔起來呢。”玉芬道:“哪裏依得你?是剛起來,若是你三點鐘起來呢,那也算早嗎?”燕西被她催不過,只得跟着她去。原來金家的規矩,平常各人在各院子裏吃飯,遇到喜慶和年節的家宴,就在大飯廳裏吃飯。今天因爲是燕西的生日,所以大家又在大飯廳集合,連多日不見的鳳舉,也在飯廳上。大家一見燕西,就笑道:“啊喲!壽星公來了。”燕西一時忘乎所以,舉着雙手,對大家一陣拱揖。口裏連連說道:“恭喜恭喜。”慧廠道:“怎麼一回事?你倒對我們恭喜起來?我們有什麼可喜的事呢?”這一說,大家都樂了。翠姨正鄰近慧廠座位,輕輕地笑道:“這是彩頭呀,怎麼不知道?”說着,對隔坐的佩芳,望了一眼。笑道:“這裏就是你們兩人可以受這句話。”慧廠笑道:“大庭廣衆之中,怎麼說起這話?而且也扯不上。”這邊佩芳見他們指指點點說笑,因問道:“你們說我什麼?這也是一個小小壽堂,可別亂開玩笑。”她的心裏,倒以爲是指着鳳舉和自己不說話的事。玉芬也怕說僵了,大家老大不方便。便笑道:“我們的壽禮都送了,下午也該是壽公招待我們。我們得先請壽公宣佈有些什麼玩意兒?”燕西道:“還是那一班魔術。不過有幾位朋友送一班雜耍,或者是幾齣坤班戲,我都沒有敢答應。”說時,可就望着金太太。金太太道:“雜耍罷了,貧嘴貧舌的,怕你父親不願意。倒是唱兩出文戲,大家消遣消遣,倒沒有什麼。”燕西道:“既是這樣說,若是爸爸怪了下來,可是媽擔着這個責任。”原來這飯廳上,只有金銓一人沒在座。金太太雖答應了,金銓是否答應?尚不可知。所以燕西就這樣說了。金太太笑道:“怎麼着?我說的話還不能做主嗎?”大家聽說母親做了主,這事就好辦了,於是大家立即說笑起來。玉芬道:“這坤角里面有唱得好的嗎?我要聽一出《玉堂春》。”梅麗道:“那有什麼意思?她跪在那兒唱,聽得人膩死了。我上回瞧過一齣戲,一個丫頭冒充了小姐,做了狀元夫人。那個員外見了人叫着飯,叫他勸和他不勸和,一說吃雞絲麪他就來了。還有那狀元的老太爺,畫着方塊子的花臉,拿扁擔當柺棍。還有……”她本在二姨太太一處,二姨太道:“亂七八糟,鬧了半天,也不知道說什麼?她還有呢,你就別說了,越說人家越糊塗。”金太太笑道:“你別說她胡扯,倒是有這齣戲。我也在哪裏聽過一回,把肚子都笑痛了。那齣戲叫什麼何寶珠。”二姨太道:“那不像戲詞,倒很像一個人的名字了。問問咱們戲博士準知道。”玉芬道:“這有什麼不知道的?叫《何珠配》。”佩芳正用筷子夾了一叉肉鬆要吃,於是便用手上筷子點着玉芬道:“你瞧她,自負爲戲博士。”這時恰好秋香送了一碟玫瑰蠶豆醬到這桌上來。見佩芳夾了一筷肉鬆伸過來,忙在桌上拿一個醬碟子,上前接着。笑道:“謝謝大少奶奶,可是我們那桌上也有呢。”當時大家不覺得,後來一想,秋香是誤會了,大家便一陣鬨堂大笑。這樣一來,倒弄得秋香不好意思,呆呆地站在人叢中。還是玉芬笑道:“站在這兒做什麼?還不過去。”秋香臊成一張紅臉,只得垂着頭走了。鳳舉也笑道:“不用得要聽滑稽戲了,這就是很好的滑稽戲哩。”佩芳聽說,對鳳舉瞟了一眼,也沒有說什麼。燕西很解事,便插嘴道:“既然是大家願聽開耍笑的戲,我就多邀幾個小丑兒。”玉芬道:“那有什麼意思呢?倒不如好好兒邀兩位會唱的,咱們靜靜聽他幾齣戲。”金太太皺眉道:“你們就是這樣經不了大事,一點芝麻似的小問題,辦還沒有辦,就這樣胡鬧起來。”燕西笑道:“這也總應該先議好,然後定了什麼戲,人家好帶什麼行頭。”金太太道:“現在吃着面呢,吃完了面,再來商議,也不遲呀。”燕西道:“是真的,快點吃麪,吃了面到我那裏去開緊急會議,有願列席的我一律招待。”佩芳笑道:“得了吧,又不是什麼好角兒?還要這樣鄭而重之地去斟酌。說的乾脆,就讓我們的戲博士去做戲提調,由她分配得了,誰願意聽什麼戲,她準知道,她分配得好好的就成了。”玉芬道:“戲提調談何容易?就是要分配戲,先就該知道有什麼角兒?他是什麼戲拿手?又和誰能夠配戲?哪裏就能依我們愛聽什麼戲,就點什麼戲哩?點了戲,他們唱不好,那也是枉然。”佩芳笑道:“這究竟是戲博士,你看她說的話就很內行。”燕西笑道:“要這樣說,連她也交不出捲來。他們送戲的人,就沒有告訴我,是什麼角兒?但是這裏面有兩個坤戲迷,人很熟,好角兒總不會漏了。”說着,又笑了一笑,對金太太道:“關起門來,都是自己人,咱們票兩齣戲玩玩,成不成?”金太太笑道:“你不要出乖露醜了,你幾時學會了唱戲?”玉芬道:“我知道,不是老七票,有一個人嗓子癢哩。”說時,可就望着鵬振。鵬振面已吃完了,老媽子送上手巾,擦了一把臉。一面擦臉,一面擺着腦袋,左腳的腳尖,便不住地在地上點板。玉芬望着他,他並不知道。佩芳笑道:“這人發了迷了,看他這樣子,恐怕等不及到晚上呢。”鵬振才說道:“是說我嗎?票一出就票一出,讓你們瞧瞧,三爺的戲,可是不錯。”玉芬道:“不要吹了。我瞧過你的,唱《武家坡》都會把調忘了,還說別的呢。”鵬振笑道:“你是瞧不起我。可是我對這個戲博士也不敢十分恭維。要不,今天晚上,咱們把臉一抹,來他一出《武家坡》瞧瞧。”這一說,大家就起鬨起來。本來面已吃了,於是大家都圍着玉芬,慫恿她和鵬振合串。玉芬本來加入一個霓裳雅會,那裏面全是太太姨太太少奶奶小姐四樣合組的票友班,常常自己彩排着玩。不過玉芬因爲那裏面混子太多,不大常去,也不敢把她們往家裏引。所以家裏至多隻聽她唱的不壞,可沒有見她表演什麼。現在鵬振一提,引起大家好奇的心,就都來慫恿她了。玉芬被大家慫恿得心動了,笑道:“你們真是要我唱,我唱一出《女起解》吧。”大家見她自己答應了,越發鼓動她,說是要唱就唱一出合演的。而且今天是有人做生日,唱《女起解》那種戲,也不大吉利。玉芬笑道:“《武家坡》這個戲,倒沒有什麼難,但是我沒有行頭。而且沒有……”玉芬這句話沒說完,燕西搶着說道:“有有有,只要你肯唱戲,無論什麼行頭我都可以借得到,我們就此一言爲定,不許反悔了。”大家鬧了一陣,唱戲的事,就算辦定了。
下午這一餐酒,原來是定在飯廳上吃的。現在要唱戲,便只好移到大客廳去了。這大廳一樓一底,上面是跳舞廳,下面正有一個小臺。遇到小堂會,或有什麼演說會,都可以在這裏舉行。今天唱戲,並沒有什麼外客,這裏正好舉行。只燕西對聽差吩咐一句,他們都是好事的,早是七手八腳,將大客廳鋪張起來。金家這種人家,他們的親戚朋友家裏當然都有電話,這消息一傳出去,大家都不便不送禮,到了下午三點鐘,竟有二三十份壽禮送來。金銓先還不願意家裏大鬧,後來一看這樣子,成了騎虎之勢,也只得由他們鬧去。家裏人大鬧,燕西倒顯得不知道怎麼樣好了,拿了一本書,坐在走廊的欄杆上閒看桂花。正在這個當兒,白秀珠打扮得花枝招展,後面兩個老媽子,捧了兩大包東西,跟着走來。秀珠見他手上拿着書,便笑道:“平常不拿書本,該休息的日子,這又用起功來了。”燕西笑道:“我在家裏,是不知道做哪一樣事好,要出去呢,人家又會說我有意避壽,反而覺得無聊,所以我就拿了一本書在這裏看。你來得很好,咱們談談吧。”秀珠對兩個老媽子點一點頭,她們就把捧着的東西,一齊送到燕西屋子裏去。秀珠一看,兩張寫字檯上面擺了東西,五光十色,煞是好看,便笑道:“哎喲!全是好東西,讓好的壽禮比下去了,不拿出去也罷。”燕西答道:“只是你送來的東西,無論是什麼都是珍貴的,我是完全拜領。”秀珠聽說,瞟了燕西一眼,笑道:“這話真的嗎?我這些包的東西,全是雞毛,你也當珍貴東西嗎?”燕西笑道:“當然的,俗話說,千里送鵝毛,物輕人情重。何況你送的是雞毛,比鵝毛更值錢呢。”秀珠道:“雞毛比鵝毛值錢?你又是從哪裏知道?”燕西笑道:“因爲經過美人的手,所以就值錢了。”秀珠道:“可沒有經過我的手呢。”說着,把嘴對兩個老媽子一努,笑道:“全是她們一手包辦的。”她一說不要緊,倒把兩個老媽子的臉,臊得通紅。秀珠抿嘴一笑,自己上前,把那些東西打開,一樣樣拿出,陳設在桌上。原來是一套中西合璧的文房用品,共計一個雨過天青瓷的筆筒,一個鵝紅瓷、雙口筆洗,一個珊瑚小筆架,一塊墨玉凍硯臺,一個水晶墨水瓶,一個白銀西裝書夾子。燕西看見連連嚷道:“這樣破費,多謝多謝,多謝之至。”秀珠笑道:“這是普通的,我另外還有兩樣特製的禮物呢。”說時又打開一個紅色的錦匣,在裏取出兩樣光華燦爛的東西來,原來是兩個銀質堆花的相片框子。這框子和平常的不同,是定打的。沿着框子,一面是一枝楊柳,一面是一枝千葉桃。一上一下,兩隻燕子飛舞,圍成一個圓框。框子中間,是一對燕西的六寸半身相片子。燕西一見,連連說好。說道:“打得這樣精緻,這工錢恐怕不少了?”秀珠道:“好是好,可是有一點美中不足。”燕西道:“阿彌陀佛,這樣好的東西,還要說美中不足,那就沒有道理了。”秀珠道:“不是鏡框子不好,不過兩個框子裏,嵌着是一樣的相片子,未免雷同,你自找一張合適的相片,就換上吧。”秀珠說完,眼睛不由得對燕西望着,看他如何表示。燕西聽了她的話,知道她是等着一個很俏皮的回答。但是自己種種關係,那一句俏皮話,卻不敢說。明知說了那句話,可以得一個甜蜜的回笑。卻又怕圖這一時的愉快,要生出無數的糾紛。因笑道:“隨他去吧,這樣很好了。我的六寸相片,倒有的是,要找張和這相配的,倒也不容易呢。”秀珠以爲他沒有領會意思,不便再說,也就算了。燕西便按着電鈴,叫人來倒茶。秀珠笑道:“別忙,我還沒有給你拜壽呢。”燕西笑道:“我們還過那個俗套嗎?這裏只我們兩個……”秀珠聽了,倒是很樂意。他這一句話,又提醒了兩個老媽子,便走上前來,對燕西說道:“七爺,我們給你拜壽。”說畢,便就磕下頭去。燕西要扶,也來不及,只得由她。她們起來了。燕西順手開寫字檯盛錢的抽屜,一看裏面沒有零錢,只有幾張五元鈔票。自己正在高興頭上,便不計較多少,一人給了一張五元鈔票。兩個老媽子,直樂得眉開眼笑,對燕西又磕了一個頭下去。讓她們起來了,燕西道:“下房裏預備得有面,你們吃麪去吧。”兩個老媽子答應一聲是,退出去了。秀珠對燕西笑道:“你真是公子脾氣,要這樣虛面子。老媽子隨便拜一拜壽罷了,怎樣給許多錢?”燕西笑道:“一來是你的面子,二來也是她倆運氣。恰好我這兒沒零錢,換了給她們,也怪寒磣的,就給了她吧。”秀珠道:“不會待一會兒給她們嗎?”燕西笑道:“還是那句話,看在主人翁的面子上了。”秀珠笑道:“我倒不要你這樣感謝我。你府上今天有什麼些玩意兒,能讓送禮的樂一樂嗎?”燕西笑道:“今晚上你別走吧。也有一個小小的堂會兒,最妙的就是三嫂和三哥讓客散了,最後要合串一出《武家坡》。你瞧這事多麼有趣!”秀珠笑道:“真的嗎?我去問問去。”
於是轉身出門,便向玉芬這裏來。玉芬屋子裏,正擁着一屋子人,將戲單剛剛支配停當。玉芬回頭一望,見秀珠到屋子裏來了,便道:“我算你也該來了。”秀珠就笑道:“你算着我該來了,我算着你也該露了。”一面說着,一面掀簾子走進來。佩芳笑道:“這又是誰做的耳報神,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?”玉芬道:“那還有誰呢?還不是壽星公。”佩芳笑道:“壽星公這樣多事,早早地接了壽星婆來,將他重申家法,嚴加管束,我想他這嘴快的毛病,也許就好了。”說時,故意在秀珠當面,對玉芬一眼睛。秀珠只當沒有看見,也只當沒有聽見,卻和坐在一邊的慧廠道:“怎麼大家全在這裏?商議什麼大事嗎?”慧廠道:“剛是把戲單子支配好呢。不久的工夫,戲子也就該來了。可是這戲沒有白聽的,要拜壽呢。你拜壽沒有?”這句話倒把秀珠問爲難了,要說不拜壽呢?沒有那個道理。要說拜壽呢?又有些不好意思。卻只笑道:“像你府上這樣文明家庭,還用得着拜壽那種古禮嗎?”佩芳接嘴道:“用不用?那是主人家的事。拜不拜?是你來賓的事。”秀珠道:“雖然是這樣說,可是主人不歡喜拜壽,一定要拜壽,那可叫做不識時務,我爲什麼要不識時務呢?”佩芳將大拇指一伸,笑道:“秀珠妹妹,你真會說,我佩服你。”秀珠正要說什麼呢,老媽子進來說道:“烏家兩位小姐來了。請到哪裏坐?”佩芳道:“怎麼她兩位也知道了?”玉芬笑道:“她也是老七的好朋友,還不該來嗎?說起來,老七還有一位女朋友,不知道來不來?”佩芳偏着頭想道:“是誰呢?”秀珠聽了很是不快,以爲必定說那個姓冷的。玉芬卻答道:“不是還有個邱小姐嗎?這人極歡喜研究電影,一和她談講這件事起來,她就沒有完的。老七也是個愛電影的,所以他兩人很談得來。”佩芳道:“你說的是她呀。她是一定來的。因爲她是密斯烏的好友,密斯烏知道,她一定會知道的。”慧廠笑道:“我以爲異性朋友,有一個就夠了,要多了,那是很麻煩的。我很不主張老七有許多女友,只要一個人就夠了。”佩芳故意問道:“若是隻要一個,應該要哪一個呢?”秀珠被他們調笑得不知怎樣是好,答言固然不妥,不答言也是不妥。玉芬看出這種情形來,笑道:“不要拿人家開玩笑了。人家好好地來給你家人拜壽,你們拼命拿人家當笑話,這理說得過去嗎?”說畢,大家都哈哈大笑。秀珠笑道:“外邊客來了,也不推個人去招待嗎?”玉芬道:“果然的,只管說笑,將正話倒扔開了。”因對老媽子道:“這是來會七爺的,由七爺招待吧。”老媽聽說,到外面小客廳裏去見二位烏小姐時,正好燕西派人來請,她就不說什麼了。
兩個烏小姐,到了燕西屋子裏,只見燕西正指點幾個傭人,在那裏搬運桂花盆景。烏二小姐隔着迴廊早擡起雪白的胳膊,向空中一揚,笑道:“拜壽來了,請你上壽堂吧,我們好行禮呢。”燕西遠遠地點着頭道:“壽堂嗎?等我做七十歲整生日的時候再預備吧。哎呀,大小姐也來了,勞步勞步,真是不敢當。”烏二小姐笑道:“這樣說,我拜壽,那是不勞步,又敢當了?”燕西笑道:“我是向來不會說話的,你還見怪嗎?”烏二小姐道:“我是鬧着玩的,你可不要疑心。今天有多少客?大概夠七爺一天忙的了。”燕西道:“就是極熟的人在一處談談,可以說是沒有客。”烏二小姐道:“那位冷小姐也來嗎?”她老老實實問着,燕西是不便怎樣否認,淡淡地答道:“她不知道,大概不會來。”烏大小姐問道:“哪個冷小姐?就是你上次對我說的嗎?七爺何妨請了來,讓我也見一見呢?”燕西道:“別的事可以請,哪有請人來拜壽呢?”他這反問一句,才把烏家兩位小姐問的話搪塞過去。她兩人在燕西屋裏坐了一會兒,外面的男賓也陸陸續續來了。燕西請了兩位烏小姐到裏面去坐,自己到外面來陪客。來的男賓多半是少年,自然有一番熱鬧。一個壽星翁進進出出,燕西在今天總算是快樂極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