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粉世家第六十回 渴慕未忘通媒煩說客 墜歡可拾補過走情郵

  這時,梅麗和佩芳約着坐一車,讓燕西坐一輛車,剛要出站門,忽見白秀珠一人在空場裏站着,四周顧盼。一大羣人力車,團團轉轉將秀珠圍在中心,大家伸了手掐着腰只管亂嚷,說道:“小姐小姐,坐我的車,坐我的車,我的車乾淨。”秀珠讓大家圍住,沒了主意,皺了眉頓着腳道:“別鬧,別鬧!”燕西看她這樣爲難的情形,不忍袖手旁觀,便走上前對秀珠道:“密斯白,你也送客來的嗎?我在車站上怎麼沒有看見你?”秀珠在這樣廣衆之前,人家招呼了不能不給人家一個回答,便笑道:“可不是!你瞧,這些洋車伕真是豈有此理,把人家圍住了,不讓人家走!”燕西道:“你要到哪裏去?我坐了車子來的,讓我來送你走吧。”秀珠聽了這話,雖有些不願意,然而一身正在圍困之中,避了開去,總是好的。便笑道:“這些洋車伕,真是可惡,圍困得人水泄不通。”一面說着,一面走了過來。燕西笑着向前一指道:“車子在那面。”右手指着,左手就不知不覺地來挽着她。秀珠因爲面前汽車馬車人力車,以及車站上來來往往一些搬運夫,非常雜亂,一時疏神,也就讓燕西挽着。燕西一直挽着她開門,扶她上車去。燕西讓她上了車,也跟着坐上車去。因問秀珠要到哪兒去?秀珠道:“我上東城去,你送我到東安市場門口就是了。”燕西就吩咐車伕一聲,開向東安市場而去。到了東安市場,秀珠下車,燕西也下了車。秀珠道:“你也到市場去嗎?”燕西道:“我有點零碎東西要買,陪你進去走走吧。”秀珠也沒有多話說,就在前面走。在汽車上,燕西是怕有什麼話讓汽車伕聽去了,所以沒有說什麼。這時跟在後面,也沒說什麼。走到了市場裏,陪着秀珠買了兩樣化妝品,燕西這才問:“你回家去嗎?”秀珠道:“不回家,我還要去會一個朋友。”燕西道:“現在快三點了,我們去吃一點點心,好不好?”秀珠道:“多謝你,但是讓我請你,倒是可以的。”燕西道:“管他誰請誰呢?這未免太客氣了。”於是二人同走到七香齋小吃館裏來。這時還早,並不是上座的時候,兩人很容易地佔了一個房間。燕西坐在正面,讓秀珠坐在橫頭,沏上茶來,燕西先斟了半杯,將杯子擦了,拿出手絹揩了一揩,然後斟一杯茶,放在秀珠面前。秀珠微微一笑道:“你還說我客氣,你是如何的客氣呢?”這時,秀珠把她那絳色的短斗篷脫下,身上穿了杏黃色的駝絨袍。將她那薄施脂粉的臉子,陪襯得是格外鮮豔。那短袖子露出一大截白胳膊,因爲受了凍,泛着紅色也很好看。在燕西未結婚以前,看了她這樣,一定要摸摸她冷不冷的。現在呢,不但成了平凡的朋友,而且朋友之間,還帶有一種不可侵犯的嫌疑,這是當然不敢輕於冒犯的。秀珠見他望了自己的手臂出神,倒誤會了,笑問道:“你看什麼?以爲我沒有戴手錶嗎?”燕西笑道:“可不是!這原不能說是裝飾品,身上戴了一個表總便當得多。不然,有什麼限刻的事,到了街上就得東張西望,到處看店鋪門前的鐘。”秀珠道:“我怎麼不戴,在這兒呢。”說時,將左手一伸,手臂朝上伸到燕西面前。燕西看時,原來小手指上,戴了一隻白金絲的戒指。在指臂上,正有一顆鈕釦大的小表。秀珠因燕西在看,索性舉到燕西臉邊。燕西便兩手捧着,看了一看,袖子裏面,由腋下發射出來的一種柔香,真個有些燻人欲醉。燕西放下她手,笑道:“這表是很精緻,是瑞士貨嗎?”秀珠笑道:“你剛纔看了這半天,是哪裏出的東西都不知道嗎?”燕西道:“字是在那一面的,我怎樣看得出來呢?不過這樣精小的東西,也只有瑞士的能做。你這樣的精明人,也不會用那些騙自己的東西。”秀珠笑道:“還好,你的脾氣還沒有改,這張嘴,還是非常的甜蜜呢。”燕西道:“這是實話,我何曾加什麼糖和蜜呢?”兩人只管說話,把吃點心的事也忘了。還是夥計將鉛筆紙片,一齊來放在桌上,將燕西提醒過來了,他問秀珠吃什麼?秀珠笑道:“你寫吧,難道我歡喜吃什麼,你都不知道嗎?”燕西聽她如此說,簡直是形容彼此很知己似的,若要說是不知道,這是自己見疏了,便笑着一樣一樣地寫了下去。秀珠一看,又是冷葷,又是熱菜,又是點心,因問道:“這做什麼?預備還請十位八位的客嗎?”說着,就在他手上將鉛筆紙單奪了過來,在紙的後幅,趕快地寫了雞肉餛飩兩碗,蟹殼燒餅一碟。寫完,一併向燕西面前一扔,笑道:“這就行了。”燕西看了一看,笑道:“我們兩人,大模大樣地佔了人家一間房間,只吃這一點東西,不怕捱罵嗎?”秀珠笑道:“這真是大爺脾氣的話,連吃一餐小館子,都怕人家說吃少了。你願意花錢那也就不要緊,你可以對夥計說,弄一碗雞心湯來喝,要一百個雞心,我準保賤不了。”燕西正有一句話要說,說到嘴邊,又忍回去了,只是笑了一笑。秀珠道:“有什麼話,你說呀!怎麼說到嘴邊又忍回去了?”這時,夥計又進來取單子,燕西便將原單紙塗改幾樣,交給他了。一會兒,還是來了一桌子的菜,還另外有酒。秀珠這也就不必客氣了,在一處吃喝個正高興。飯畢,自然是燕西會了賬。一路又走到市場中心來,依着燕西,還要送秀珠回家,但秀珠執意不肯,說是不一定回家,燕西也就罷了,乃告辭而別。不過這在燕西,的確是一種很快活的事了,無論如何,彼此算盡釋前嫌了。

  燕西回得家去,一進去,門口號房就迎上來說道:“七爺,你真把人等了一個夠。那位謝先生在這兒整等你半天了。”燕西道:“哪一個謝先生?”門房道:“就是你大喜的日子,他作儐相的那位謝先生。”燕西道:“哦!是他等着我沒走,這一定有要緊的事的,現在在哪裏?”門房道:“在你書房裏。”燕西聽說,一直就向自己書房裏來,只見謝玉樹一個人斜躺在一張軟椅上,拿了一本書在看。燕西還未曾開言,他一個翻身坐起來,指着燕西道:“你這個好人,送人送到哪裏去了?上了天津嗎?”燕西道:“我又沒有耳報神,怎麼知道你這時候會來?我遇到一個朋友,拉我吃小館子去了。你很不容易出學校門的,此來必有所謂。”謝玉樹笑道:“我是來看看新娘子的,順便和你打聽一件事。”燕西道:“看新娘子那件事,我算是領情了,你就把順便來打聽的一件事,變爲正題,告訴我吧。”謝玉樹笑道:“在我未開談判之先,我還有一點小小的要求,我這個肚皮現在十分的叫屈。”燕西一拍手道:“了不得,你還沒有吃午飯嗎?”一面說話,一面就按了電鈴。金榮進來了,燕西道:“吩咐廚房裏,快開一位客飯來,做好一點。”金榮答應去了。燕西笑道:“是了,你是上午進城的,以爲趕我這裏來吃飯。不料我今天吃飯吃得格外早,一點鐘就上了車站。算沒有合上你的預算,其實是你太客氣了,你老實一點,讓我們聽差,給你弄一點點心來吃,他也不至於辱命。”謝玉樹道:“誰知道你這時候纔回來呢?”燕西道:“不去追究那些小問題了,你說吧,你今天爲了什麼問題來的?我就是這樣的脾氣,心裏擱不住事,請你把話告訴我吧。”謝玉樹也知道燕西的脾氣,做事總是急不暇擇的。因道:“並不是我自己的事,我也是受人之託。”燕西笑道:“你就不要推卸責任了。是你自己的事也好,是你受人之託也好,反正你有所要求,我認準了你辦,這不很直截了當嗎?”謝玉樹這倒只好先笑了一笑,因道:“那天你結婚日子,不是有位儐相吳女士嗎?密斯脫衛託我問你一問,是不是府上的親戚?”說到這裏,他的臉先紅了。燕西笑道:“你這話不說出來,我已十分明白了。這位密斯脫衛,也是一個十分的老外,怎麼請你來做這一件事?天下哪有做媒的人,說話怕害臊的?”謝玉樹經他說破,越發是難爲情。所幸就在這個時候,廚子已經把飯開來了。燕西道:“對不住,我吃過點心不多久,不能又吃,我只坐在這裏空陪吧。”謝玉樹道:“那不要緊,我只要吃飽了就是了。”於是他就專門吃飯,一聲也不響。還是燕西忍耐不住,問道:“密斯脫衛是怎樣拜託你來做媒?他就是在那天一見傾心的嗎?”謝玉樹鼓勵着自己不讓害臊,吃着飯很隨便地答道:“在這個年頭兒,哪裏還容得下‘做媒’兩個字?他不過很屬意那位吳女士,特意請我來向你打聽,人家是不是小姑居處?”燕西笑道:“不但是小姑居處,而且那愛情之箭,還從未射到她的芳心上去呢!這一朵解語之花,爲她所顛倒的,未始無人。不過她心目中,向來不曾滿意於誰。以老衛的人才而論,當然是中選的。不過有一層……”謝玉樹道:“我知道,就是爲他窮,對不對?難道像吳小姐那樣冰雪聰明的人兒,還不能不拿金錢來做對象嗎?”燕西道:“我並不是說這個,我以爲老衛這種動機,太突兀了,並沒有什麼戀愛的過程呢。”謝玉樹道:“就是因爲沒有什麼戀愛的過程,我纔來疏通你,怎樣給他們拉攏拉攏,讓他們成爲朋友。等他們成了朋友以後,老衛拼命地去輸愛,那是不成問題的了,這就看吳女士,能不能夠接受?只要能接受,家庭方面,還要仗你大力斡旋呢。”說着話,謝玉樹已經把飯吃完了。漱洗已畢,索性和燕西坐在一張沙發上,從從容容地向下談。說着,還拱拱手。燕西笑道:“你這樣給他出力,圖着什麼來?我給他們拉攏,少不得還要貼本請客,我又圖着什麼來?”謝玉樹道:“替朋友幫忙,何必還要圖個什麼?說成了功,這是多麼圓滿的一場功德。說不成功,我不過貼了一張嘴,兩條腿。就是你七爺請一兩回客,還在乎嗎?”燕西道:“我也巴不得找一件有趣味的事幹,你既然專誠來託我,我絕不能那樣不識擡舉,不來進行。你今晚是不能出城的了,就在舍間下榻,我們慢慢地來想個辦法。”謝玉樹道:“只要你肯幫忙,在這裏住十天半月我也肯。學校裏哪裏有總理公館裏住得舒服,我還有什麼不樂意的嗎?”燕西笑道:“這樣漂亮的人才,說出這樣不漂亮的話來?”謝玉樹笑道:“你們天天錦衣肉食慣了,也不覺得這貴族生活有什麼意義。若是我們窮小子,偶然到你們這裏來過個一兩天,真覺到了神仙府裏一般,不說吃喝了,腳下踏着寸來厚的地毯,屁股下坐着其軟如綿的沙發,就讓人舒服得樂不思蜀呢。”燕西道:“剛纔說正經話,給人家做媒,就老是吃螺螄吃生薑;現在鬧着玩,你的嘴就出來了。”兩個人說笑了一陣,燕西道:“你在這兒躺一會兒,有好茶可喝,有小說可看,我到裏面去佈置一點小事。”謝玉樹道:“我肚子吃飽了,就不要你照顧了,你請便吧。”

  燕西又吩咐了聽差們好好招待,便回自己院子裏來。老媽子說:“少奶奶吃晚飯去了。”燕西又轉到母親屋子裏來。金太太屋子裏這一餐飯,正是熱鬧,除了清秋不算,又有梅麗和二姨太加入。佩芳因爲鳳舉走了,一人未免有傷孤寂,也在這邊吃。燕西一進門,清秋便站起來道:“我聽說你在前面陪客吃過了,所以不等你,你怎麼又趕來了?”燕西道:“你吃你的吧,我不是來吃飯的,我有事要和大嫂商量呢。”清秋又坐下吃飯,將瓷勺子在中間湯碗裏舀着舉了起來,扭轉身來笑道:“有冬筍蓴菜湯呢,你不喝點?”佩芳笑道:“這真是新婚夫婦甜似蜜,你瞧,你們兩人,是多麼客氣啊!”燕西笑道:“那也不見得,不過是仁者見仁,智者見智罷了。”佩芳道:“得了,我不和你說那些,你告訴我,有什麼事和我商量?要商量就公開,不妨當着母親的面,說出來聽聽。”燕西道:“自然啊,我是要公開的,難道我還有什麼私人的請託不成?說起來這事也奇怪,他們不知道怎樣會想到和一個生人提出婚姻問題來了,就是上次做儐相的那位漂亮人,他要登門來求親了。”梅麗聽了這話,也不知道怎麼回事,臉都紅破了。低了頭只管吃飯,並不望着燕西。佩芳道:“你沒頭沒腦地提起這個話,我倒有些不懂,這事和我有什麼相干?”燕西道:“自然有和你商量之必要,我才和你商量。不然,我又何必多此一舉哩?”佩芳笑道:“哦!我知道了。其中有個姓衛的,對我們藹芳好像很是注意,莫非他想得着這一位安琪兒?”燕西道:“可不是!他託那個姓謝的來找我,問我可不可以提這個要求?”佩芳道:“這姓謝的,也是個漂亮人兒啦。怎麼讓這個姑娘似的人兒來做說客?”燕西道:“這件事,若辦不通,是很塌臺的。少年人都是要一個面子,不願讓平常的朋友來說,免得不成功,傳說開去不好聽。”佩芳道:“提婚又不是什麼犯法的事,有什麼不可以。但是我家那位,眼界太高,多少親戚朋友提到這事,都碰了釘子。難道說這樣一個只會過一次面的人,她倒肯了?”二姨太插嘴道:“那也難說啊!自古道千里姻緣一線引,也許從前姻緣沒有發動,現在發動了。”梅麗道:“這是什麼年頭?你還說出這樣腐敗的話!不要從中打岔了,讓人家正正經經地談一談吧。”佩芳道:“這件事,我也不能替她做什麼答覆,先得問她自己,對於姓衛的有點意思沒有?”說着話,已經吃完了飯。佩芳先漱洗過了,然後將燕西拉到犄角上三角椅上坐下,笑問道:“既然他那一方面是從媒妁之言下手,我倒少不得問一問。”燕西道:“不用問了,事情很明白的,他的人品不說,大家都認爲可以打九十分。學問呢,據我所知,實在是不錯。”金太太在那邊嚼着青果,眼望了他們說話,半晌不作聲,一直等到燕西說到“據我所知,實在是不錯”。金太太笑道:“據你所知,你又知道多少呢?若依我看來,既然是個大學生,而且那學堂功課又很上緊的,總不至於十分不堪。不過談到婚姻這件事情,雖不必以金錢爲轉移,但是我們平心論一句,若是一個大家人家的小姐,無緣無故地嫁給寒士,未免不近人情。這位衛先生,聽說他家境很不好,吳小姐肯嫁過去嗎?”佩芳還沒有答話,梅麗便道:“我想藹芳姐是個思想很高尚的人,未必是把‘貧富’二字來做婚姻標準的。”二姨太道:“小孩子懂得什麼!你以爲戲臺上《綵樓配》那些事,都是真的呢。”燕西笑道:“這件事,我們爭論一陣,總是白費勁,知道吳小姐是什麼意思?我們是個介紹的人,只要給兩方面介紹到一處,就算功德圓滿。以後的事,那在於當事人自己去進行了。我的意思,算是酬謝儐相,再請一回客,那麼,名正言順地就可讓他們再會一次面。”佩芳道:“你這是抄襲來的法子,不算什麼妙計,小憐不就爲赴人家的宴席,上了鉤嗎?我妹妹,她的脾氣有點不同。她不知道則已,她要知道你弄的是圈套,她無論如何也是不去的。就是去了,也會不歡而散。你別看她人很斯文,可是她那脾氣,真比生鐵還硬。要是把她說愣了,無論什麼人,也不能轉圜,那可成了畫虎不成反類犬了。我倒有條妙計,若是事成功了,不知道那姓衛的怎麼樣謝我?”說到這裏,不由得微笑了一笑。燕西道:“不成功,那是不必說了,若是成了功,你就是他的大姨姐,你還要他謝什麼?”佩芳道:“謝不謝再說吧。你們想想,我這法子妙不妙?去年那個美術展覽會不是爲事耽誤了,沒有開成功嗎?據我妹妹說,在這個月內,一定要舉辦。不用說,她自然是這裏面的主幹人物。只要把那姓衛的弄到會裏當一點職務,兩方面就很容易成爲朋友了,而且這還用不着誰去介紹誰。”燕西拍手笑道:“妙妙,我馬上去對老謝說。”佩芳道:“嘿!你別忙,讓我們從長商議一下。”燕西道:“這法子就十分圓滿,還要商議什麼?”一面說着,一面就走出去了。

  燕西到了自己書房裏,一推門進去,嚷道:“老謝!事情算是成功了,你怎樣謝我呢?”謝玉樹正拿了一本書躺在軟榻上看。聽到燕西一嚷,突然坐將起來,站着呆望了他。半晌,笑道:“怎麼樣?不行嗎?”燕西道:“我說是成功了,你怎麼倒說不行呢?”謝玉樹道:“不要瞎扯了,哪有如此容易的婚姻,一說就成功?”燕西笑道:“你誤會了,我說的是介紹這一層成了功,並不是說婚姻成了功。”謝玉樹道:“三言兩語的,把這事就辦妥了,也很不容易啊!是怎麼一個介紹法?”燕西就把佩芳說的話,對他說了。謝玉樹笑着一頓腳,嘆了一口氣。燕西道:“你這爲什麼?”謝玉樹道:“我不知道有這個機會,若是早知道,我就想法子鑽一名會中職務辦辦,也許可以在裏面找一個情侶呢。現在老衛去了,我倒要避競爭之嫌了。”燕西看他那樣子很是高興,陪他談到夜深,纔回房去。次日一早八點鐘就起來,復又到書房裏來,掀開一角棉被,將謝玉樹從牀上喚醒。謝玉樹揉着眼睛坐了起來,問道:“什麼時候了?”燕西道:“八點鐘了,在學校裏,也就起來了,老衛正等着你回信呢,你還不該去嗎?”謝玉樹笑道:“昨晚上坐到兩點鐘才睡,這哪裏睡足了?”說着,兩手一牽被頭,又向下一賴,無如燕西又扯着被,緊緊地不放,笑道:“報喜信猶如報捷一般,爲什麼不早早去哩?”謝玉樹沒法,只好穿衣起牀。漱洗已畢,燕西給他要了一份點心,讓他吃過,就催他走。謝玉樹笑道:“我真料不到你比我還急呢。”就笑着去了。

  燕西起來得這般早,家裏人多沒起來,一個人很現着枯寂。要是出去吧?外面也沒有什麼可玩的地方,一個人反覺無聊了。一個人躺在屋子裏沙發椅子上,便捧了一本書看。這時,正是熱氣管剛興的時候,屋子裏熱烘烘的,令人自然感到一種舒適。手上捧的書,慢慢地是不知所云,人也就慢慢地睡過去了。睡意矇矓中,彷彿身上蓋着又軟又暖的東西,於是更覺得適意,越發要睡了。一覺醒來,不遲不早,恰好屋裏大掛鐘噹的一聲,敲了一點。一看身上,蓋了兩條俄國毯子,都是自己屋子裏的。大概是清秋知道自己睡了,所以送來自己蓋的。一掀毯子,坐了起來,覺得有一樣東西一揚,仔細看時,原來腳下,墜落一個粉紅色的西式小信封。這信封是法國貨,正中凸印着一個雞心,穿着愛情之箭。信封犄角上,又有一朵玫瑰花。這樣的信封,自己從前常用的,而且也送了不少給幾個親密的女友。這信是誰寄來的哩?因爲字是鋼筆寫的,看不出筆跡,下款又沒有寫是誰寄的,只署着“內詳”。連忙將信頭輕輕撕開一條縫,將手向裏一探,便有一陣極濃厚的香味,襲入鼻端。這很像女子臉上的香粉,就知道這信是異性的朋友寄來的了。將信紙抽出來,乃是兩張芽黃的玻璃洋信箋,印着紅絲格,格里乃是鋼筆寫的紅色字,給看信的人一種很深的美麗印象。字雖直列的,倒是加着新式標點。信上說:

燕西七哥:


這是料不到的事,昨天又在一塊兒吃飯了。我相信人和一切動物不同,就因爲他是富於感情。我們正也是這樣。以前,我或者有些不對,但是你總可以念我年輕,給我一種原諒。我們的友誼,經過很悠久的歲月,和萍水之交,是不可同日而語的。當然,一時的誤會,也不至於把我們的友誼永久隔閡。昨天吃飯回來,我就是這樣想,整晚地坐在電燈下出神。因爲我現在對於交際上冷淡得多了,不很大出去了。你昨晚回去,有什麼感想,我很願聞其詳。你能告訴我嗎?祝你的幸福!


妹秀珠上


  燕西將信從頭至尾一看,沉吟了一會兒,倒猜不透這信是什麼意思。只管把兩張信紙顛來倒去地看着。信上雖是一些輕描淡寫的幾句話,什麼萍水之交,什麼交誼最久,都是在有意無意之間。憑着良心說出來,自己結了婚,只有對秀珠不住的地方,卻沒有秀珠對不住自己的地方。現在她來信,說話是這樣的委婉,又覺得秀珠這人,究竟是個多情女子了,實在應該給予她一種安慰。想到這裏,人很沉靜了,那信紙上一陣陣的香氣,也就儘管向鼻子裏送來,不由得人會起一種甜美的感想。拿了信紙在手上,只管看着,信上說的什麼,卻是不知道,自然而然的,精神上卻受了一種溫情的盪漾。便坐得書案邊去,抽了信紙信封,回起信來。對於秀珠回信,文字上是不必怎樣深加考量的,馬上揭開墨盒,提筆寫將起來,信上說:

秀珠妹妹:


我收到你的信,實在有一種出於意外的歡喜。這是你首先對我諒解了,我怎樣不感激呢。你這一封信來了,引起了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。但是真要寫在信上,恐怕一盒信箋都寫完了,也不能說出我要說的萬分之一。我想等你哪一天有工夫的時候,我們找一個地方吃小館子,一面吃,一面談吧。你以爲如何呢?你給我一個電話,或者是給我一封信,都可以。回祝你的幸福!


你哥燕西上言


  燕西將信寫好了,摺疊平整,筒在信封裏,捏着筆在手上,沉吟了一會兒,便寫着“即時專送白宅,白秀珠小姐玉展”。手邊下一隻盛郵票的倭漆匣子,正要打開,卻又關閉上了,便按着電鈴叫聽差的。是李貴進來了,燕西將信交給他,吩咐立刻就送去,而且加上一個“快”字。李貴拿着信看了看,燕西道:“你看什麼?快些給我送去就是。”李貴道:“這是給白小姐的信,沒有錯嗎?”燕西道:“誰像你們那一樣的糊塗,連寫信給人都會錯了,拿去吧。”李貴還想說什麼,又不敢問,遲疑了一會子。心裏怕是燕西丟了什麼東西在白家,寫信去討,或者雙方餘怒未息,還要打筆頭官司。好呢,自己不過落個並無過錯。若是不好,還要成個禍水厲階,不定要受什麼處分纔對。不過七爺叫人辦事,是毫無商量之餘地的,一問之下,那不免更要見罪。也只好納悶在心,馬上僱了一輛人力車,將信送到白宅。白宅門房裏的聽差王福,一見是金府上的,先就笑道:“嘿!李爺久不見了。”李貴便將信遞給他,請他送到上房去。李貴也因是許久沒來,來了不好意思就走,就在門房裏待住了一會兒。那聽差的從上房裏出來,說是小姐有回信,請你等一等。李貴道:“白小姐瞧了信以後說的嗎?”那聽差道:“自然,不瞧信,她哪裏有回信呢?”李貴心想,這樣看來,也許沒有多大問題,便在門房裏等着。果然隨後有一個老媽子拿了一封信出來,傳言道:“是哪位送信來的?辛苦了一趟,小姐給兩塊錢車錢。”她估量着李貴是送信的,將錢和信,一路遞了過來。李貴對於兩塊錢,倒也不過如是。只是這件差事,本來認爲是爲難的。現在不但不爲難,反有了賞,奇不奇呢?那老媽子見了他躊躇,以爲他不好意思收下,便笑道:“你收下吧。我們小姐,向來很大方的,只要她高興,常是三塊五塊地賞人。”李貴聽了這話,也就大膽地將錢收下,很高興地回家。信且不拿出來,只揣在身上。先打聽打聽,燕西在上房裏,就不作聲。後來燕西回到書房裏來了,李貴這才走進去,在身上將信拿出來,遞給燕西。他接過信去,笑着點了一點頭。李貴想着,信上的話,一定壞不了,便笑道:“白小姐還給了兩塊錢。”燕西道:“你就收下吧。可是這一回事,對誰也不要說。”李貴道:“這個自然知道。要不是爲了不讓人知道,早就把回信扔在這書桌上了。”燕西道:“這又不是什麼要不得的事不能公開,我不過省得麻煩罷了。”李貴笑了一笑,退出去了。燕西將秀珠的信,看了一看,就扯碎了,扔在字紙簍裏。這樣一來,這件事,除了自己和秀珠,外帶一個李貴,是沒有第四個人知道的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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