鬧了半夜,身子實在疲倦了,回家一餐飽睡,睡到次日十二點,方纔醒過來。胡亂吃了一餐早飯,便到落花衚衕來,站在冷家院子裏就先嚷道:“還有月餅沒有?趕着吃月餅的來了。”冷太太笑着迎了出來說道:“有有,昨天我們就等你來吃月餅,等了半晚也不見來,我猜大概是聽戲去了。”燕西道:“可不是聽戲去了,而且還是我做東呢。”一邊說着,一邊走進房來。清秋一隻手掀了門簾子,一隻手撫着頭髮笑道:“早哇!”燕西笑道:“現在雖然有一點多鐘,但是我剛剛起牀不多大一會兒。”清秋道:“昨天晚上,大概是樂了一晚上,所以今天早上起不來。”燕西道:“本來聽戲回來,就不早了,回來之後,接上家裏人又拉着賞月,直到兩三點鐘才睡。”清秋道:“昨天晚上的月亮,實在不錯,真讓我看了捨不得睡。”燕西笑道:“據我猜,今天晚上的月亮,也不會錯。”清秋笑道:“我只聽說八月十五賞月,沒有聽說八月十六賞月的。今晚的月亮,縱然不錯,也過了時候,有什麼意味?”燕西道:“反正只要月色好就是了,管他是哪一天呢?”說話時,冷太太進屋子料理果品去了。清秋笑道:“你極力說今天晚上的月色好,那是什麼意思?”燕西笑道:“你還問什麼?你早知道了,還不是我要請你賞月。”清秋道:“昨天你不請我賞月,今天卻來賞這一輪殘月,我不幹。”燕西道:“昨天白天,我來和你拜節的,你又出去了,晚上想來呢,偏是又走不開。今天晚上我請你公園裏月亮下走走,你去不去?”正說這話,冷太太恰好出來了。清秋不好怎樣答覆,冷太太也就沒有作聲。韓媽忙着,早擺下好幾碟子果品。清秋笑道:“這是俗套,要說請,那就俗上加俗。聽你便,你愛吃什麼,就吃什麼吧。”燕西笑道:“我是不客氣,但是主不請,客不飲。”說着,端起茶杯,呷了一口茶。清秋笑道:“你還說主不請,客不飲嗎?話沒說完,先就飲上了。”燕西一想,也笑起來。冷太太捧了一管水菸袋在旁邊一張椅上,斜着坐了,她見燕西笑容滿面地在那裏吃糖炒胡桃仁。清秋站着在小屏風下,也含着微微的笑容。冷太太慢抽着水煙,眼看這一對少年,真是一雙璧人,讓他們婚姻成就,也是平生心願。本來呢,上次他們五小姐來了,這婚事就有進行的機會,偏是清秋舅父一到天津去了,這邊衙門裏倒教他在那裏辦事,老不能回來,這婚事也就無人好出面來提了。燕西見冷太太滿面笑容,只對自己看着,倒不好意思起來。因笑道:“我就喜歡吃花生仁胡桃仁這些東西,伯母看我吃得太多嗎?”冷太太笑道:“這是我們家裏炒的,有的是,你吃吧。”燕西笑着對清秋道:“很好吃。再送我一點,讓我帶回去吃吧。”清秋聽說,轉身就要進房去拿。燕西道:“不忙,我今天不回家了,就在隔壁住着。因爲我有一個朋友,打算搬家,要接住這房子。我趕緊收拾東西,騰出房子來,我今天要把這些小件古董先收拾起來,明後天就要來搬笨重傢俱了。”清秋聽了這話,心裏倒覺得有一樁什麼心事似的。因問道:“是真的嗎?上半年,你們如火如荼,弄得非常熱鬧。現不到幾個月就這樣冰消瓦解,真是虎頭蛇尾。”燕西道:“我不是早說了嗎?家父早就要我搬回去。我只敷衍故事,一面在家裏鋪張,一面仍舊保存這裏的屋子。我也聽了金榮的話,把廚子聽差全都撤銷了。這裏只用兩個人看守房子。不料這樣一來,更不方便,要一杯茶水,都極費事。所以我想有朋友來接着住也很好。他家裏人口並不多,可以騰出一部分屋子來。我們一些朋友,若是還願意把詩社辦下去,依舊可以不搬家,費用一層那就省得多了。”清秋微笑道:“像金七爺這樣貴家公子,還省幾個小錢嗎?”燕西笑道:“這是罵我的話了。我是隻會花錢,並不掙錢的人,若是再要不約束一點,自己未免有些不好意思。”冷太太聽到這裏,就插嘴說話了。笑道:“像府上這樣的人家,還在乎金先生掙錢哪?而且你還是求學的時代,現在也談不到此。”燕西道:“掙錢不掙錢,倒不要緊。可是太浪費了,怕將來用慣了,不能收束,也是不好。”冷太太口裏噴着煙,點了一點頭道:“這話很對,不惜錢,也惜福。”清秋笑道:“哎喲,這哪裏又用得着你老人家搬出陰騭文來呢?七爺也不過是幾句客氣話罷了。”冷太太對燕西笑道:“上了年歲的人說話,總有些迷信的,不要見笑。你那邊既然沒有廚子,不必客氣,下午就在我這裏便飯。”燕西道:“可以可以,但是伯母務必只要弄些家常菜,不要太多了。”冷太太笑道:“家常菜也是沒有什麼可吃,就是特別辦一些菜,把府上的菜一比,也簡直不成東西。所以這一層倒不用得你先聲明。我這並不是客氣話,實在是這樣的。”燕西道:“若論起花錢來呢,舍下是廚子弄的,當然不同些。但是天天開那些大魚大肉,吃得人怪膩的。他們做的,是他們的做法,和家常菜不同,而且裏面加上許多佐料,許多味之素,把菜的原味,都失掉了。”冷太太笑道:“要吃別的什麼,怕辦不到,若是要吃小菜,這很不難,我可以多多地辦上幾樣。”燕西道:“那樣纔好。”冷太太說時,便去吩咐韓觀久買小菜。燕西笑着對清秋道:“這樣一來,又要勞你的駕了。”清秋笑道:“你就猜準了是我做菜嗎?”燕西笑道:“我想一定是這樣。”清秋道:“算你猜着了,你把什麼謝我哩?”燕西道:“坐汽車逛西山,好不好?”清秋道:“你怎麼老提這一件事?”燕西道:“你不是常說要到郊外去吸新鮮空氣嗎?我已經預算好了,就是明天去吧。”清秋笑道:“你真是一個忙人。逛一趟西山,都得預算日子。”燕西道:“不是忙。既到西山去,就應該痛痛快快地玩一日。什麼事都要擺脫它,然後纔不心掛兩頭,你說是不是?這兩天天氣很好,明天又是星期。你也沒有事,這也算是難遇到一個日子。”清秋道:“你不用轉彎抹角說上許多,乾脆,你就是要我和你一路出城就是了。”燕西笑道:“那麼,你是去定了?我在哪裏等你呢?”清秋道:“不要那樣鬼鬼祟祟的。乾脆,就和我母親說明,說是一路逛山。”燕西道:“那不好吧?一來我不好意思說,二來我又怕碰釘子。”清秋道:“你不必說,你明天將汽車開到你門口,大大方方地等我就是了。”燕西道:“好極了。從來我沒有看見你這樣痛快答應我的什麼事。”一會兒冷太太來了,大家說了一陣閒話,燕西就到那邊監督着人收拾零件陳設。他看了看,凡是家裏不知道的東西,他都不要,併攏在一處,用藤籮提着,一籮一籮地送到冷家來。大凡富貴人家的東西,在一般平常的婦女看來,都覺可愛。燕西那邊的陳設,冷太太心愛的就多,現在送來很不少,冷太太自是歡喜。到了晚上,燕西就在這邊吃飯。果然依着燕西的話,弄了不少家常小菜。燕西見冷太太越發解放了,心裏很是歡喜,吃過飯之後,又在冷太太家裏閒談了一會兒,一看冷太太並沒有絲毫不快的樣子,這也就是很可高興的一件事。因此,大家越談越入港,一直到十二點鐘纔去睡覺。
到了次日,清秋和她母親說,說要借燕西的汽車,去逛半天西山。同陣去的,是兩個同班的女同學。冷太太道:“是哪幾個人?”清秋道:“不很到我們家裏來,你不認得。”冷太太道:“玩玩不要緊,不過要早些回來,若是回來晚了,就會關在城外的。”清秋道:“何至於玩到那樣,在三四點鐘,我就要回來。”冷太太聽她說如此,就不加以追究了。
到了十一點鐘,燕西那邊派人來對韓媽說,汽車已經預備好了。清秋聽說,就向這邊來,走到大門口,大小汽車伕都已上車。燕西坐在車裏,見她來了,又點頭,又招呼,連連笑道:“上來上來。”燕西將車門打開,讓清秋上車。清秋一坐下,喇叭嗚的一聲,車子就開走了。燕西問道:“伯母現在真開放了,男女的界限,看得很淡了。”清秋抿嘴笑道:“那也除非是你這樣,對於別的人是辦不到的。但是公開地說和你出來玩,我還怕碰釘子,我只是說借你的車子用一用。”燕西笑道:“這話有些勉強,你又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,借我的車子上哪兒去呢?”清秋道:“這也無非是掩耳盜鈴,她又何嘗不知道我們是一路出去玩呢?”燕西道:“老伯母倒是一個慈祥愷悌的人,和我的母親差不多。我的母親,人真和善,將來你就可證明這話了。”清秋聽他說到這裏,就默默不語,只是向車窗子外面看去。燕西笑着拉了她的手道:“你怎不言語?”清秋皺眉道:“你不要提這兒個吧,你一提這兒,我滿肚子都是心事。”燕西道:“有什麼心事?”清秋對前面車伕座上努了一努嘴,沒有作聲。燕西會意,也就不說什麼。車子出了西直門,只見遠遠近近,那些莊稼地已經將高粱麥子都割去,一片平原,其中夾些半青半黃的樹木,空氣非常清爽。汽車走得很快,風由當面吹來,人聞到鼻子裏去,精神很是爽快。清秋笑道:“好些日子沒到城外來,突然出城,非常有趣。”燕西道:“我老早就要你出城來玩,你總不肯來,現在你也說痛快了。以後我想若是沒事,我們就坐車子到西山來談談,豈不痛快?”清秋道:“一逛西山就是一天,老是來逛,我不要上學了嗎?”燕西道:“我們就擇定禮拜日來得了。每個禮拜來一次,你看好不好。”清秋笑道:“你做事就是這樣躐等。第一次來逛,還在路上,這又談到以後的事了。”燕西道:“我並不是躐等。我是想到哪裏,就是說到哪裏。”清秋道:“惟其如此,你說到哪裏,也就忘到哪裏了。你說是不是?”燕西笑道:“你這話有根據嗎?”這時候,車子已經到了玉泉山。清秋目視窗外山頂上的一列古屋,幾層小塔,越來越迎上前來,正出了神,燕西問她的話,她卻沒有留神。燕西又以爲是自己的話或者逼得太緊了,她說不出所以然。因此,也就不願向下再說。
車子到了八大處,停在山腳下一片空場上。燕西走下車,清秋下來,就一把攙着。這裏便是西山旅館的門外,那門外露臺下,許多茶座都坐滿了人,有一大半卻是外國人。雖然其中還有一二處空座,清秋嫌是外國人當中,不願坐下。只管上前走。走過這裏,有一片空地,有兩個空座,正在那個小花圃後面,望着上碧摩崖的山脈迎面而去。清秋笑道:“就是這裏好。”燕西道:“你總是這樣,要到這人不到的地方。坐在這裏,要個茶水,要個點心,也不方便。”清秋隨身向一張藤椅上一坐,笑道:“你是來看山的呢?還是來喝茶吃點心的呢?要爲吃點心而來,我就不說了。若是說看山,總以這兒的地方算好吧?”燕西道:“我是無可無不可。你既然說這裏好,我就在這裏坐下,這也就算很肯聽話的了。”說時,躺在藤椅上兩腳一伸,說道:“好空氣,舒服!”清秋笑道:“這是闊人說的話。你看山腳下那些擡轎的,三百六十天,天天在這裏坐着,也不見得他說一句舒服。他們是不在乎空氣好不好,若是能到你們廚房裏去,聞着一陣肉香,恐怕他們才說是舒服呢。那些地方是你們所不肯到的地方吧?”燕西笑道:“你很反對資產階級呢。這樣說,我找個小事混混,我們一塊兒去過清苦的平民日子,好不好?”清秋抿嘴一笑,什麼也不說。手捏着一塊花綢手絹子,託着左腮,對着山色出神。燕西也順着她的眼光看去,只見山上的高低松樹,綠色格外蒼老了。樹中所夾雜的各種果樹,葉子都有一半焦黃,風吹着樹葉,沙沙地響起來。那風吹過去,颳着那些黃葉,飄飄泊泊,一陣一陣,四處飛舞。山上的草,這個日子,都長得有二三尺長。草叢裏長的那小樹,剛剛過草頂,越是黃得多。就是那些草,也就東倒西歪,黃綠相間。陽光射着,便覺得一帶山色,黃的成分比綠的成分居多。燕西笑道:“秋天景緻真也是極有風趣。可是今年的秋色,比去年的秋色,來得更快,那是怎麼一回事?”清秋先還是一面出神,一面聽他說話,後來不覺撲哧一笑。燕西道:“你笑什麼?”清秋笑道:“你是剛纔在老師面前學了手藝去,馬上就要在老師面前賣弄。”燕西道:“這是什麼話?”清秋道:“上次我不和你說了嗎?秋風先瘦異鄉人。你說今年秋天來得更快,分明是在這句詩上套下來的。”燕西笑道:“奇不得人家說我有了個新老師,學問進步多了,所以現在說話,很是文雅。難道我從前在老師面前沒有領教以前,連話都不會說嗎?”清秋怕他誤會了,連忙笑道:“你發什麼急呢?那句詩,也不是我作的。不但你沒有套他的話,就是套他的話,也是學古人的話,與我什麼相干?我不過捉着一個空子,說一句笑話罷了,你怎麼左一句老師,右一句老師叫起來?讓人家聽了,什麼意思?”這西山飯店裏的茶房,是認得燕西的,便不用燕西吩咐,早是沏了一壺紅茶,盛了兩碟點心,一路送來了,放在桌上。清秋見紅茶來了,就斟了一杯,送到燕西面前,微微笑道:“別生氣,請喝茶。”燕西見她這種情形,大有賠罪的意味,心裏更是不安,笑道:“這是什麼意思?我是笑話,你倒認真嗎?”清秋道:“什麼認真?我給你斟上一杯茶,無非是客氣,難道還有什麼惡意?”燕西站起來,不作聲,也給清秋斟上一杯茶,笑道:“來而不往非禮也!”清秋不便拒絕,只好站起來笑道:“謝謝。”燕西不往下追究,清秋更是不願意追究。因此,兩人對了笑一笑,把這事就揭了過去了。清秋望着山上的黃葉,笑道:“你看這樣深的秋色,像圖畫一般,有多麼好!我要是一個畫家,一定要把它畫將下來。”燕西道:“現在我兩人都不是畫家,那怎麼辦呢?”清秋道:“可以作……”到這裏,忽然想起剛纔一樁公案,連忙把這句話縮了轉去。燕西說話,向來是不留意的。因就笑道:“要我作詩嗎?那簡直是讓我受罪。”清秋笑道:“你這幾個月,詩才大有進步,怎麼說作詩是受罪?”燕西笑道:“我又不敢班門弄斧,你怎麼知道我的詩才大有進步了?”清秋道:“我聽到我舅舅說起你的詩,總是誇獎得了不得。我是想請教,又沒有機會。”燕西笑道:“今天在這兒,就是考我的機會嗎?”清秋道:“你不要說這樣的俏皮話,成不成?”燕西道:“不是俏皮話,我是真心話。無論如何,我的學問,不能如你。這一點,我還沒有自知之明嗎?而且我還存了一個心事,我們早早結合,以後我就可以跟着你補習補習一點國文。”清秋豎起一個食指,耙着臉道:“一個男子漢,說出這種話,豈不害臊?”燕西笑道:“在你面前說軟話,也不算害臊。我不說,我的學問就會高似你嗎?”清秋道:“人家男子漢,以不能勝過婦女爲恥,你倒甘心退讓。”燕西道:“這也不是自我作古。人家不是早已說過,拜倒石榴裙下嗎?我也是拜倒石榴裙下一分子了。”清秋隨手掏了塊餅乾,一隻手撐了頭,一隻手送到嘴裏,慢慢咀嚼。眼睛還是看着滿山的黃葉。
這個時候,西風停止了,那深草裏的蟲聲,卻是嘰嘰喳喳地又起又落。聽了讓人心裏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觸。他們坐在這前面,正是一株洋槐樹。天氣冷了,這樹就枯黃了不少的樹葉。忽然之間,有一陣稀微的西風,把樹上的枯黃葉子,吹落了一兩片,在半空中只管打回旋,一直吹落到他們吃茶的桌上來。清秋用手捉了一片葉子,舉到眼面前一看,笑道:“秋氣真是深了,樹葉黃到這種樣子,若是再過十天半月,樹葉一落空,就更顯得淒涼慘淡了。人生的光景,也是這樣容易過。”燕西笑道:“惟其如此,所以我說少年人應該及時行樂。但是你對於我這話,總不大同意,以爲行樂是人生墮落的行爲。”清秋笑道:“你所說的行樂,是和別人不同的。我們所認爲行樂,看花賞月,遊山玩水,這都是行樂。你所說的行樂,是越熱鬧越好,嫖賭吃喝穿,門門都到。這裏說是行樂,豈不讓天下人羣趨於下流一途?”燕西道:“然而我所說的行樂,並不是吃喝嫖賭穿,你爲什麼說我也是墮落呢?”清秋低了頭,半天不作聲。燕西道:“我覺你是中了舊書的毒,有些地方,你簡直是自己拘束自己,自尋苦惱。”清秋笑道:“你這是無理取鬧了。爲這個事,怎樣能牽扯到讀舊書上去?”燕西道:“我覺得你那樣遵守周公孔子之禮,我有些不同意。對於一般社交上,你要那樣,我還贊成。但是對我,也是這君子人也似的,倒有些酸溜溜。”清秋默然了一晌,慢慢地說道:“並不是我酸溜溜。你想,日子正長,我們何必……”說到這裏,便停頓了。燕西笑道:“隨便怎樣,你是說不出一個理由來。走吧,我們在這山路上散散步吧。有話走着說,那更是有趣。”燕西也不問清秋是否同意,拿了她的花傘,向上撐開,笑道:“走!走!”清秋牽着衣襟,站了起來,笑道:“其實,坐坐也就行了,何必走?我有些怕累。”燕西舉了傘,給清秋擋住陽光,左手攙住她一隻胳膊,笑道:“怕累?我攙着你得了。”於是二人並肩在一把花傘之下,穿過那小花圃,慢慢地走着,行上山腳的一條小路。
這時候,雖然遍地秋風,滿林黃葉,但是山裏長的那野花,黃的紫的,開着那一球一球的小朵兒,也幽媚動人。草裏的小蚱蜢兒、小黃蝴蝶兒,迎着風勢,在日光裏亂飛。彷彿之中,這草叢裏有一種清芬之氣。清秋道:“你聞聞,這種香味,有多麼好?在城裏蓋園子,無論蓋得怎麼好,這樣天然的景象,是沒有法子可以得到的。你府上什麼都有,怎樣不在西山蓋一所別墅?”燕西道:“怎樣沒有?不過現在送給人了。”清秋道:“爲什麼蓋屋子,倒讓給別人?”燕西笑道:“我要說出來,你又要罵資產階級了。”清秋笑道:“你倒好像是我罵怕了,一討論什麼問題,總要先封我一句門。”燕西笑道:“不是你罵怕了,我是很以出於資產階級自愧。”清秋道:“不要說這個題外的問題,你還是說何以把別墅送了人吧。”燕西道:“就在這山裏頭,我們原蓋了一所別墅,屋子雖不多,也有二十多間,一個院子還帶一個花圃。在這山上,不算小了。可是這樣一來,花費就大了,要用兩個廚子,兩個聽差,一個花兒匠。屋子裏東西,而且時常損壞,總要添補。”清秋道:“那也是自然之理,算什麼耗費?”燕西道:“你不知道,從前沒有蓋別墅的時候,你也說要上山來住些時候,我也說要上山來住些時候,後來真有別墅了,大家各住了兩天,都覺得悶得慌,不再來了。就是偶然到西山來一次,也只到山腳下西山飯店爲止,就不願意再上山了。因此,那座別墅放在山頭上,就讓幾個底下人,在那裏大享其福。一個月雖然不過百十塊錢,三年下來簡直就可驚,一過三年,都是這樣。後來家母想起來了,說我們這事,未免太傻,不如把幾個底下人叫他回城,把門鎖起來。但是這又有問題,沒有人管理,花木是要死乾淨,就是屋子,也容易損壞,不到一年,這屋子就要倒了。於是就有人說,把這屋子賣了。不過賣屋子是和體面有關係的事,若是人家誤會了,說是金家要賣產業了,豈不是笑話?所以非常爲難,留是留不得,賣又賣不了。後來有一個美國人,和家父交情很好,家父樂得做個人情,把那別墅讓給他住了。”清秋道:“這美國人,倒是子產之魚,得其所哉了。但是他也不能天天住在這山上吧?”燕西道:“他倒是很有準的,每逢星期六上山,逢星期一下山。他倒也不肯白住,每年總送一點東西給我們。就是房子壞了,也歸他修補。”清秋道:“這樣說來,這屋子不也像租界一般,暫時歸美國人管。論起產業,還是你金府上的。”燕西說:“那是自然。”清秋道:“若是要收回來呢,費事不費事?”燕西道:“總不至於費事吧?”清秋道:“若是如此,我就主張收回來。”燕西笑道:“爲什麼收回來?你願住在山上嗎?”清秋默然不作聲,只是向前走去。燕西笑道:“今天是禮拜,美國人一定在山上的,我們去拜訪他,引你看一看房子,你看好不好?”清秋將手錶一看,不過是一點鐘,問道:“路遠不遠?下山不會晚嗎?”燕西道:“山下有的是轎子,我們坐轎子去得了。”清秋見路邊松樹底下有一塊圓石頭,隨身就坐在石頭上,因點着指頭算了一算,笑道:“一來一去,至少也得三個鐘頭,下得山來,就是四點鐘了。”燕西道:“就是四點鐘回家,來得及呀。”說着,他也挨身在石頭上坐下。
這個地方,是一條小路,並沒有人來往,只是風吹着樹葉子的聲音,像下猛雨一樣,沙沙地一陣一陣過去。腳下的草被風吹着,也像水上的浪紋,一層一層地向下風倒着。清秋看着,未免出了神。燕西見她一隻手撐在石頭上,用手一摸,卻是冰涼。便用手握住,笑道:“不要發愣了,坐轎子上山去吧。”清秋回頭一笑。燕西道:“天氣還不十分涼,我走得十分發熱,你怎樣手是冰涼的?”清秋道:“人家扶了石頭,讓石頭冰着的,並不是身上發涼。”燕西握住她的手,見她的胳膊又白嫩,戴上一隻細鎖鏈翡翠片的欽金鐲的,別有風致。便笑道:“這金鐲你倒戴得很合適。你從前就不喜歡什麼金的玉的,我很反對。我以爲這些金玉的東西,在俗人身上,增長俗氣、在美人身上,就會添出不少的美麗來。人生在世,無論是男是女,誰不愛好?你瞧,那萬牲園的孔雀,看見人穿了綢緞,它還要開屏呢。你從前反對美麗的辦法,我覺不對。”清秋道:“提到這一副金鐲,我是謝謝你。但我在母親面前還不敢說是真的,不過說是假的罷了。所以我爲這個,我非和你出門我是不戴的。我雖不是俗人,你恭維我的‘美人’兩個字,我也不敢拜領。不過蒙你的盛情,送了我,是希望我戴的。你願意這樣辦,我就這樣辦。”燕西笑道:“不敢當,不敢當!你這話的意思,就是士爲知己者死……”清秋道:“這有什麼不能說的?你不是說我女爲悅己者容嗎?其實,這也不算侮辱女性,就算是侮辱女性,我看很平等。天下也不知多少男子,爲悅己者容哩。你是交際很廣的了,你去見女朋友的時候,不刮臉,不理髮,不穿得很好的去嗎?這猶小焉者也,今古男子,爲了女子犧牲性命財產的,多着呢。我以爲那個‘士’字,改一個‘男’字,比較的妥當些。”燕西笑道:“這一改,我倒沒有什麼不同意。就是你說我交際很廣,我不能服你這句話。”清秋笑道:“你所認識的女朋友,有小姐、有女學生、有戲子,還有交際明星,豈不是交際很廣?”燕西道:“這是哪裏來的謠言?全沒有這回事。”清秋笑道:“管他有沒有,大家心裏明白就是了。”
燕西道:“不要說了,我們上山去逛吧。”說畢,跑下山來,對茶房招了一招手。茶房過來,燕西道:“你給我僱兩乘小轎,到山上金家花園。”茶房道:“是來回的嗎?”燕西聽了,躊躇了一會子,說道:“就僱來回的吧,回頭再說得了。”茶房僱轎子,是有好處的,連忙僱就了擡到山腳下。清秋因一人坐在那裏,也就一步一步地向山下走來。一看那轎子,先不由笑起來。原來是兩根轎槓,擡着一把小藤椅。椅子上有幾根小竹竿,撐着一個小藍布棚兒。椅子底下,吊下一塊小木板,繩子拴在轎槓上,看那樣子,就是踏腳的。清秋笑道:“就是這樣子的嗎?坐上去,要掉下來的。”轎伕都說道:“很是穩當的,一點也不要緊。小姐,你坐上去,試試看,準沒有錯。”燕西聽他這樣說,先就坐上轎子去,對轎伕道:“你擡起來試試。”兩個轎伕聽說,果然擡着轎子顛了一顛,燕西兩隻腳踏着板子,伸了一伸。對清秋也招了招手道:“你坐上吧。很穩當的,而且很舒服。”清秋手指點着燕西笑道:“摔下來,你得保我的險。”燕西道:“坐上吧,我保你的險,準沒有錯。”清秋因爲他已坐上,也只好坐了上去。兩乘轎子沿着山邊小徑,一路上去。這一去,在他倆愛情史上,卻佔了重要之一頁,與平常人遊山,卻是不同的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