鳳舉也看出大家的意思了,因道:“這兩句詩,不是《牡丹亭》上的嗎?那麼,半老成了在陳絕糧了。”楊半山道:“那也不要緊。我現在雖不絕糧,也就到了典裘沽酒的時代了。”晚香將酒杯拿起來,交給楊半山道:“你喝!喝完了,我還要敬你一杯。”楊半山有了她相勸,不喝也不好意思,於是連幹了兩杯。晚香讓他喝完,這纔回席。楊半山將扇子一拍桌沿,嘆了一口氣道:“鳳舉世兄,這是你們的世界了。我們當初到京的時候,年少科甲,真個是公子哥兒。一天到晚,都是幹那詩酒風流的事兒,比你們現在這樣還要快樂。不料只一轉眼,青春年少,就變了白髮衰弱,遇到這種詩酒之會,不免要成少年人的厭物,真是可傷感得很。”鳳舉道:“不然!不然!無論是什麼人都有一個年少時代,這是不足羨慕的。譬如說吧,據半老自己所言年少的時候,已經快活了半輩子,現在到了年老,又和我們這班小孩子在一處,是你已經快活兩個半輩子了。我們現在快活,將來能不能像半老這樣快活,卻是說不上。如此看來,只有我們不如半老,不能半老不如我們。況且半老精神非常的好,看上去也不過五十歲的人。若是不長鬍子,看上去就只三四十歲,這正是天賦的一副好精神,爲什麼不快活呢?”燕西道:“真是的。楊半老真看不出來是六十多歲的人。”楊半山現在雖然是個逸老,不怕人家說他窮,也不怕人家說他沒有學問。就是一樣,怕人家說他年老,你若說他老,他必定說,我還只六十三歲,七八十歲的人,那就不應該穿衣吃飯了。所以人家當他的面說出他不老,說他精神好,他就特別歡喜。現在金氏兄弟異口同聲地說出他不老,喜歡得眯起雙眼,笑出滿臉皺紋來。鳳舉道:“我這話你聽了以爲如何?你問問同席的人,我這話錯不錯?”劉蔚然道:“實在是真情。半老的精神固然不錯,就是他發笑的聲音,也十分洪亮。若不是熟人,他在屋子外面聽了,他絕猜不到是個六旬老翁的聲音。”楊半山道:“這話我也相信,倒不是劉世兄當面恭維我。他們鳳鳴社裏的崑曲集會,每次都邀我在內。若是論起唱來,我真不怕和你們小夥子比一比。”劉寶善笑道:“燕西兄現在正在學崑曲,而且會吹笛子,半老何不和他合奏一段曲子?”說這話時,卻向燕西使一個眼色。燕西道:“唱我倒能來幾段。笛子是剛學,只會一支《思凡》。”劉寶善正和他比座而坐,聽了這話,用腳在桌子下,敲了一敲他的大腿。笑道:“就是《思凡》好,你就和半老合奏這個吧。”楊半山道:“不唱呢,我今天怕不行,而且也沒有笛子。”鳳舉道:“那倒現成,胡琴笛子這兩樣東西反正短少不了。”晚香笑道:“就是上面屋子裏掛着的那支粗的笛子嗎?我去拿來。”說畢,帶走帶跳地去了。楊半山將腦袋擺了一擺,笑道:“玲瓏嬌小,剛健婀娜,兼而有之。”於是拈着下頦上幾根長鬍子,對鳳舉一點頭道:“世兄,你好豔福啊。”鳳舉端了杯子呷着酒微笑。一會兒工夫,晚香取了笛子來,交給燕西。燕西拿笛子在手,向楊半山笑道:“半老,半老,如何?”楊半山笑道:“這一把鬍子的人,要我唱《思凡》,你們這些小孩子,不是拿我糟老頭子開玩笑嗎?”劉寶善連連搖手道:“不然,不然。你沒有聽見燕西說,他只會吹這個嗎?”楊半山笑道:“真的嗎?燕西兄,你先吹一支曲子給我聽聽看。你若是吹得好,我就一抹老臉,先唱上一段。”燕西也是看了衆人高興,要逗着老頭子湊趣,當真拿了笛子,先吹一段。然後歇着笛子向楊半山笑道:“你看怎麼樣?湊合着能行嗎?”楊半山點了點頭道:“行,我唱着試試吧。”於是將身子側着開口唱起來。唱到得意的時候,不免跟着做身段。晚香和鳳舉坐在一處的,握住了鳳舉的手,只是向着他微笑。鳳舉只扯她的衣服,讓她別露形跡。燕西見楊半山扭着腰子,擺着那顆蒼白鬍子的腦袋,實在也就忍不住笑。笛子吹得高一聲細一聲,也只好背過臉去,不看這些人的笑相。好容易唱完了,大家一陣鼓掌。楊半山拈着鬍子道:“我究竟老了,唱得還嫌吃力。若是早十年,我就一連唱四五支也不在乎呢。”大家又是一陣笑。
楊半山道:“燕西世兄,什麼時候學的崑曲?吹得很不錯。”燕西指着劉寶善道:“我們這班朋友,都是在二爺家裏學的。有一個教崑曲的師傅天天到二爺那裏去。我們愛學的,一個月也不過出個六七塊錢,有限得很。我原不要學,偏是他們派我出一份學費。我不學,這錢也就白扔了,所以我每星期總學個兩三天,你看怎樣?學得出來嗎?”楊半山道:“學得出來,學得出來。這個我也知道一點,我們可以研究研究。”朱逸士道:“七哥倒用不着半老教。你有一個新拜門的學生,倒是要教給人家一點本領呢。這個新門生,皮黃就好,再加上崑曲,就是錦上添花了。”晚香道:“朱先生,你別給我添上那些個話,我是什麼也不能。”楊半山笑道:“新奶奶,你的話我算明白了。你是怕我們要你唱上一段呢。其實,我這一大把鬍子的人,都老老實實地唱了,你們青春年少的人,有什麼害臊的?”晚香笑道:“老先生,要會唱的人,那才能唱啊。我是一句不會,唱些什麼呢?”朱逸士道:“新嫂子,你這話不屈心嗎?我要罵那會唱的人了。”晚香抿嘴笑道:“你儘管罵,不要緊。我反正是不會唱。”朱逸士道:“鳳舉兄,你說句良心話,新嫂子會唱不會唱?”鳳舉笑道:“這話說得很奇怪,要我說做什麼?她不會,我說她會,她也不會唱。她會,我說她不會,她也不能要唱一段來證明。”正說到此地,晚香低低地叫了兩聲劉媽。因叫不着,自己就走了。一去之後,許久也沒有來。趙孟元道:“了不得,我們都中計了。人家當着我們的面從從容容地逃席走了,我們會絲毫不知道,這是多麼無用啊!”朱逸士道:“不要緊,逃了席,也逃不了這幢房子。咱們回頭吃飽了,喝足了,到她屋子裏鬧去。”鳳舉笑道:“她很老實的,絕不能逃席,我自叫她來吧。”便吩咐聽差請大少奶奶來。聽差笑着,卻不曾移動。鳳舉道:“你們請不來嗎?我去!”他於是走到裏面,將晚香帶勸帶拉,牽着她一隻手,一路到客廳裏來。晚香笑道:“別鬧,我又不是小孩子怕客,拉些什麼?”說畢,將手一摔。鳳舉道:“坐下吧。你唱得那樣糟糕,他們不會要你唱的,你放心坐下吧。他們要你唱是和你開玩笑的呢。”朱逸士道:“大爺真是會說話,這樣輕描淡寫的,把新奶奶這一筆賬就蓋過去了。不成,我們總得請新奶奶賞一個面子。”晚香笑道:“所以我就很怕諸位鬧,不敢請諸位過來。請了這一回客。第二回我就不敢再請諸位了。”劉寶善笑道:“我們這樣的客,來了一回,還想來二回嗎?反正鬧是不能再來,不鬧也是不能再來,我們就敞開來鬧吧。”這一說,於是大家哈哈大笑。他們這樣鬧,鳳舉不覺得怎樣,惟有燕西一想,晚香總是一個嫂嫂,大家當着小阿叔的面,和嫂嫂開玩笑,未免與人以難堪。這其間自己固然是遊夏不能贊一詞,就是大家一定要逼晚香唱戲,燕西也覺得太不客氣。因此他默默坐在一邊,臉上有大不以爲然的樣子。晚香和燕西正坐在斜對面,看他那般侷促不安,也就看出一部分情形。因對鳳舉道:“七爺倒是老實。”鳳舉點了一點頭。朱逸士道:“他老實嗎?只怕是老實人裏面挑出來的呢?”晚香道:“你瞧!大家都在鬧,只有他一人不鬧,不算是老實嗎?”朱逸士道:“他因爲新奶奶是一位長嫂,在長嫂面前,是不敢胡亂說話的。若是在別的地方,你瞧吧?他就什麼話也能說了。”燕西聽了,也不辯駁,只是微微一笑。楊半山道:“女學生,你不唱也得,你陪大家喝一杯吧。”晚香調皮不過,捧了酒壺,就挨座斟了一巡酒。然後回到自己的位子,也斟上一杯,就舉着杯子對大家一請,微笑說道:“招待簡慢得很,請諸位喝一杯淡酒吧。”說畢,先就着嘴脣,一口吸乾了,對着大家照了一照杯。杯子照着衆人,老是不肯放下來。大家因爲她這樣,也就不便停杯不飲,都端起杯子,幹了一杯。劉寶善道:“來而不往非禮也,我們不能不回敬一杯。”於是要過酒壺去斟上一杯,舉了起來道:“新奶奶,怎麼樣?不至於不賞臉吧?”晚香笑道:“我的酒量淺,大家再乾一杯得了。”說畢,她端起來先飲。楊半山笑道:“我這位女弟子,真是機靈,她怕你們一個一個地回敬,有些受不了,倒先說乾一杯,真是有門兒。”說到這裏,已上了菊花鍋子。廚子擦了取燈兒,將鍋子正面的火酒點着,火光熊熊,向上亂吐,一股熱氣,兀自向人面亂撲。晚香喝了酒,本來也就將幾分春色送到臉上,現在爐子火光一烘,面孔上更是紅紅的。晚香拿着鳳舉的手,在臉上撫摩了一會兒,笑道:“你摸,我不是醉得很厲害嗎?”鳳舉笑道:“你太沒有出息了。喝這兩杯酒,怎麼就會醉了?”晚香兩隻白手互相疊着,放在桌沿上將額角枕了手背,說道:“哎呀!我的腦袋,有些發暈了,怎麼辦呢?”鳳舉道:“吃膩了吧?不會是頭暈。”晚香將一隻胳膊,閃了一閃,說道:“吃膩了頭暈,我沒有聽見說過。”鳳舉道:“你真是頭暈,就進去睡吧,不要吃了。”說着,挽了她一隻胳膊就讓她走。晚香一隻手扶了人,一隻手按了桌子,對大家笑道:“這不算是逃席吧?”大家礙了面子,不好說什麼。看她那樣子,也許真是頭暈,因此都不會爲難。鳳舉挽着她轉過了玻璃門,晚香將手一摔,回頭一笑,輕輕地說道:“傻瓜,誰要你挽着?”一扭頭,帶跳帶跑,就回上房去了。
鳳舉一看,這才知道她是搗鬼。這鬼算搗得好,連自己都不曾知道,不覺一個人好笑起來。在屋子外停了一停,忍住了笑,然後才走進屋子去。朱逸士道:“酒是喝不醉,怕是中寒。這個日子,天氣已太涼了,我看她還穿的是夾襖,只那瘦小的身兒,我都替她受不了。”劉寶善道:“現在太太們愛美的心思,實在太過分了。到了冬天,皮衣都不肯穿了,只是穿一件駝絨夾襖,真是單薄得可憐。今天這樣涼,新嫂子好像還穿的是一件軟葛夾祅。”劉蔚然笑道:“你看走了眼了。人家並不是夾祅,乃是一件單褂子呢。”朱逸士道:“穿一件單褂子嗎?我不相信。”鳳舉笑道:“是一件單褂子。不過褂子裏面,另外有一件細毛線打的小褂子,所以並不冷。”楊半山笑道:“他們實在也想得周到,知道穿單褂子好看,又會在單褂子裏另穿上毛線褂子。這樣一來,既好看,又不涼,實在不錯。”鳳舉見人家誇獎他的如夫人,不由得心裏笑將起來,端了杯子只是出神。劉寶善手裏捧着碗,將筷子敲着碗沿噹噹地響,口裏說道:“大爺,大爺,吃飯不吃飯?我們可吃完了。”鳳舉這才醒悟過來,找補半碗稀飯喝了。
大家一散席,一陣風似的擁到上房。晚香知道他們愛鬧,假裝在裏面屋裏睡了。大家因晚香臉上曾一度發現紅暈,倒認爲她是真不大舒服,因此不再請出來,各人談了一會兒,各自散開。只有燕西和楊半山沒走。晚香換了墨綠的海絨夾襖,一掀門簾,笑着出來了。楊半山笑道:“好孩子,你真會冤人,我這才知道你的手段哩!”晚香笑道:“你哪裏知道,大爺的一班朋友,都是愛鬧的。不理他們,可得罪了人。要理他們,他老是和你鬧,你簡直沒有法子對付。所以我只好假裝腦袋疼,躲開他們。反正他們天天也不能有這些人來鬧。一個兩個,我不怕,倒對付得了。”鳳舉笑道:“剛纔躲起來,這又誇嘴了。”晚香說話時,就給楊半山和燕西斟了一杯茶,共圍坐在一套沙發上。晚香先對燕西笑道:“七爺,你回宅裏去的時候,可別這樣說,我原是想在外面住,總不成個規矩。等大爺在老爺太太面前疏通好了,我再回去。這個時候,你儘管來玩,回去可一字別提。我是不要緊,鬧出什麼事,不言語躲開就是了,可是大爺就夠麻煩的。”楊半山摸着鬍子,連連點頭道:“這話言之有理。老七,你要守祕密。鬧出風潮來,大家都不好。”燕西笑道:“今天是趙孟元硬拉我來的。不然,我還不知道住在哪兒呢?我的脾氣,就是不管本人分外的閒事。”晚香笑道:“我不是說七爺管閒事啊。就怕你一高興,順口說出來了,今天晚上在那裏吃的晚飯。回頭你那位大嫂子聽見一問,你怎麼辦?還是說好呢,不說好呢?不說,對不住大嫂,說了對不住自己大哥。”燕西見她三言兩語,就猜中了本人的心事,不由得撲哧一聲就笑將起來。晚香笑道:“我這話說得挺對不是?”燕西笑道:“我剛纔說了,是不管閒事的人,無論發生什麼事,我是不會兩面說的。”晚香笑道:“那就好極了。現在我是不出大門悶得慌,若是沒有事,七爺可以常來和我談談。最好能再湊上一個人,我們可以在家裏打小牌。”鳳舉笑道:“你倒想得周到,叫人整天陪你打小牌,別人也像你一樣,一點事沒有嗎?”晚香道:“我並不是說叫你整天陪我打小牌,不過沒有事就來就是了,你沒有聽清楚我的話嗎?七爺,你還是一個人來吧,別邀人來打牌了。我是剛說一句,你的大哥就不願意。若是真打起來,你哥哥非揍人不可了。”她說話時,兩隻胳膊撐住了沙發椅子的扶手,人坐在上面一顛一聳,兩隻高底皮鞋的後跟,一上一下,打得地板咚咚地響。燕西見她如此,活現是一個天真爛漫的人,並沒有什麼青樓習氣。若是對佩芳說了,讓她來大興問罪之師,良心上說不過去。因此把佩芳所託的話,根本推翻。還是依着大哥,給他始終保守祕密爲是。這樣一來,倒很隨便地談話下去。一直談到一點鐘,才坐鳳舉的汽車回家。到了家裏,再坐一會兒,就快三點鐘了。
一覺醒來,又是下午。因爲金太太早先對金榮說了,七爺醒了,叫他去有話說。因此燕西一起來,金榮就說道:“七爺,你這幾天回來得太晚了,總理要你去說話哩。”燕西道:“是真的嗎?你又胡說。”金榮道:“怎麼是胡說?太太就派人來問了好幾回,問你起來了沒有?”燕西心裏一驚,難道是昨晚上的事犯了?這一見了父親,不定要碰怎樣一個大釘子。因道:“太太也問我來的嗎?你是怎樣對太太說的?”金榮道:“我沒有對太太說什麼,太太是叫人來問的。”燕西道:“總理在家裏沒有?”金榮道:“上衙門還沒有回來。”燕西笑道:“那倒還是我走運。讓我先進去試試看,太太就是說上一頓,也不要緊。”於是搶忙洗了一把臉,趕緊就向上房走。到了裏院的月亮門下,揹着兩手,慢慢地在長廊下踱着緩步,口裏還不住地唱着二黃。金太太正戴了一副老花眼鏡,捧了一本大字《三國演義》,就着窗下的亮光看,見窗外人影子晃來晃去,又聽到燕西哼哼的聲音,便問道:“外面那不是老七?”燕西道:“是我。我要找四姐問幾個外國字呢。”金太太道:“你別要假惺惺了。給我滾進來,我有話問你。”燕西含着笑,一隻手打了簾子,一隻腳在房門裏,一隻腳在房門外,靠住門框站了。金太太把眼鏡取了下來,問道:“我問你,你這些時候,忙些什麼東西?我簡直三四天不見你的面。你就這個樣子忙,你應該趕上你的父親了,爲什麼你還是一個大子兒掙不了?”燕西笑道:“你老人家真罵苦了我了。可是我天天不在書房裏看書,又說我行坐不定,沒有成人的樣子。一天到晚在書房裏坐着,又說見不着人,這不是太難嗎?”金太太用一個食指,對燕西點了幾點,笑道:“孩子,你在我面前,就這樣撒謊,若是你老子在面前,也能這樣說嗎?”燕西笑道:“並不是我撒謊,我是真正每天都有幾個鐘頭看書。”金太太道:“你這就自己不能圓謊了。剛纔還說是一天到晚不出去,這又改爲幾個鐘頭了。昨天晚上,到了一點鐘派人去叫你。你還沒有回來,你到哪裏去了?”燕西道:“我在劉二爺家裏。”金太太道:“你胡說!我叫人打電話到劉家去問,就聽說劉二爺本人不在家呢。”燕西這時已走進屋裏,斜躺在一張沙發上,輕輕地說道:“真是騎牛撞見親家公,單單是我昨天打了四圈牌,就碰到你老人家找我。”金太太道:“你不要推託是打牌,就是打牌,你也不應該。你父親爲你的事,很生氣。你還嬉皮涎臉,毫不知道呢。”燕西道:“我又沒做什麼錯事,父親爲什麼生氣?回來得晚一點,這也不算什麼。而且回來得晚,也不是我一個人。”金太太道:“我是不說你。你有理,讓你老子回來了,你再和他去說吧。據許多人說,你是無所不爲,天天晚上都在窯子裏。”燕西跳了起來說道:“哪有這個事!是誰說的?我要把這個報告的人,邀來當面對質。”金太太道:“說得不大對,你這樣跳。可見說你終日在外不回來,你並不說什麼,那是事實。”正說到這裏,老媽子進來說:“魏總長的老太太打了電話來了,請太太過去打小牌。”金太太道:“你去回她的電話,就說我待一會兒就來。”老媽子就去了,燕西對他母親望着,笑了一笑,可不作聲。金太太笑道:“沒出息的東西,你心裏在說我呢。你以爲我罵你打牌,我自己也打牌了。你要知道,我這是應酬。”燕西道:“你老人家真是殊求過甚,連我沒作聲,都有罪。要說我心裏在犯罪,那麼,在你老人家隨時都可以告我的忤逆。”金太太將手一摔道:“出去吧,不要在這裏囉唆了,我沒有工夫和你說這些閒話。”燕西一伸舌頭,藉着這個機會,就逃出來了。
剛一出門,碰到了梅麗。她一把揪住燕西的胸襟,笑道:“這可逮住了。”燕西道:“冒失鬼!倒嚇我一跳。什麼事要抓住我?”梅麗道:“王家朝霞姐是明天的生日。我買了點東西送她,請你給我寫一張帖子。”燕西道:“小孩子過生日,根本上就不用送禮;送禮還用開禮單,小孩子做成大人的樣兒更是寒磣。”梅麗道:“寒磣不寒磣,你別管,反正給我寫上就是了。”說時,拖了燕西的手就走。梅麗因爲自己要溫習功課,曾在二姨太的套房裏用了兩架錦屏,闢作小小的書室。因此她拉着燕西,一直就到那套間裏去。二姨太看見燕西被拉出來,笑道:“梅麗,你就是不怕七哥,老和他搗亂。七哥也端出一點排子來,管管她纔好,”燕西笑了一笑。梅麗將頭一偏道:“你別管!這也不礙你的事。”二姨太道:“這丫頭說話好厲害,我不能管你,我能揍你。”說着,順手拿了瓷瓶裏插的孔雀尾追過來。梅麗笑着把套房門訇的一聲,緊關上了。燕西笑道:“打是假打,躲也是假躲。我沒看見用那輕飄的東西能打人的。梅麗,你的皮肉,除非是豆腐做的。你會怕孔雀尾子把你打傷了嗎?真是沒有出息。”梅麗笑道:“人家要捱打,躲也躲不了,你又從中來挑禍,這更是糟糕了。”二姨太笑道:“我是隨手一把,沒有拿着打人的東西,你以爲我真是駭嚇你就算了呢。”燕西道:“得了,二姨太你就饒她一次吧。反正打不痛,她也是不怕的啊。”二姨太見燕西從中攔住,也就算了。裏邊屋裏,梅麗自去找燕西寫字。
佩芳因爲梅麗拖着燕西向屋裏走,因此也跟了來。站在房門外,看見二姨太那樣管梅麗,也是好笑。等二姨太打人了,這才笑了進來,說道:“二姨太疼愛妹妹,比母親究竟差些,母親連罵都不肯罵一句呢。”二姨太道:“那究竟爲了隔着一層肚皮的關係。太太是對孩子客氣一點,其實,她若打了小孩子罵了小孩子,我們還敢說她不公心嗎?”佩芳道:“其實,倒不是客氣,實在小妹妹是有些好玩,怪不得老人家疼她,連我都捨不得對她瞪一瞪眼呢。”說這話時,只聽見梅麗說道:“七哥,你就不怕大嫂說嗎?”佩芳還以爲是梅麗聽見說話,搭起腔來了,便偏着頭,聽了下去。只聽見燕西道:“我的態度最是公正,也不得罪新的,也不得罪舊的。”梅麗道:“你這話就該讓大嫂生氣。她到咱們家來多少年了,和你也是很好。這個新嫂子呢,你也不過昨日見了一面,你就不分個厚薄嗎?”燕西道:“別嚷別嚷,讓人聽見傳到大嫂耳朵裏去,我又是個麻煩。”二姨太太先還是不留心,後來看見佩芳不作聲,靜靜聽下去,心裏不由得亂跳。這一對小孩子口沒遮攔,卻是儘管說下去。二姨太想攔住,恐怕是佩芳不高興,不攔住,若把內容完全說出來了,少不了有一頓大吵大鬧,更是禍大。她事外之人格外急得臉上紅一陣,白一陣,只得提高了嗓子,連連叫王媽。梅麗哪裏理會?依舊是說下去。就問燕西道:“你看這新嫂子,人長得怎樣?漂亮不漂亮?”燕西道:“當然漂亮。不漂亮,你想老大會如此嗎?”梅麗道:“她見了你,你怎樣稱呼呢?”二姨太在隔壁聽了,只急得渾身是汗,就對佩芳道:“大少奶奶,這事居然是真的,我看我們老大有些胡鬧了。我們把老七叫來,當面審他一審吧?”便用手拍了桌子,嚷道:“老七,你不要在那邊說了,大嫂來了,你到這邊來說吧。”燕西忽然聽了這話,心裏倒嚇了一跳。連忙走出套房門,伸頭向這邊一望,佩芳可不是坐在這裏嗎?燕西滿面通紅,問道:“大嫂什麼時候來的?”佩芳笑道:“你不知道我在這裏吧?若是二姨太不作聲,大概你們還要往下背‘三字經’呢。”燕西笑道:“我原對八妹說,把你請來,和你要求一個條件,然後把內容告訴你,不料你先來了,倒撿了一個便宜去。”佩芳指着燕西的臉,冷笑道:“好人哪,我是怎樣的問你,你倒推得乾淨,一點不知道。可是當天晚晌,你就去見那位新嫂子去了。去見不見,那是你的自由權,你怎樣對八妹說,不敢得罪新的。反不如八妹有良心,說你對不住我。”燕西被佩芳蓋頭蓋腦一頓譏諷,逼得臉加倍的紅,猶如喝醉了酒一般。只得傻笑道:“大嫂,我這事是有些對不住你。但是你能不能容我解釋一下。”佩芳道:“用不得解釋,我完全知道,你也是不得已而爲之。”燕西道:“我真沒法子向下說了。得了,我躲開你,有話我們回頭再說吧。”說時,掉轉身子,就想要走。佩芳一伸手,笑道:“不行,你又想在我面前,玩金蟬脫殼之計哩。”燕西道:“這可難了。我在這裏,你是不許我說。我要走,你又嫌我沒有說出來,這應該怎麼辦呢?”佩芳道:“罵我要罵你,說你是得說。”燕西對着二姨太笑,皺着眉兩手一揚,說道:“你瞧我這塊骨頭!”二姨太也笑了。佩芳坐在一張海絨的軟榻上,將腳向榻頭的一張轉椅,蹋了兩下,笑道:“在這裏坐着,我有話問你。”燕西笑道:“這樣子,是要審問我呢。得!誰叫我做了嫌疑犯哩,我坐下你就審吧。”佩芳道:“我是規規矩矩和你談話,並不是開玩笑。”燕西故意把轉椅扶得正正當當的,然後坐下,面向着佩芳說道:“大嫂請你問,我是有一句說一句,不知道的就說不知道。”佩芳道:“我問的,都是你能知道的。我多也不問,只問十句。可是這十句,你都實實在在答應,不許撒謊。若要撒謊,我就加倍地罰你,要問二十句。”燕西一想,十句話有什麼難處,還不是隨便地就敷衍過去了。因道:“那成,這頭一問呢?”說時,豎起一個食指。佩芳道:“我問了,你可不許不說。我問你這第一句話,是她住在什麼地方?”燕西不料第一句,就是這樣切切實實的一個問題。便道:“住在東城。”佩芳道:“你這句話,是等於沒說。東城的地方大得很,我曉得住在什麼地方?你說了答應我十句話,一句也不撒謊。現在剛說第一句,你就說謊了。”燕西臉上笑,心裏可大窘之下。不說呢,自己不能完成一個答案,顯是撒謊。說了呢,她簡直可以按圖索驥。這一下子,真把燕西急得無可如何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