佩芳因鳳舉一夜未歸,正自惦記着,聽到李媽說他睡在外面,連忙走出來看。一面說:“也不知道他昨晚上在哪裏來?就會躺在這個地方,這要一招涼風又要生病。”說時,便用手來推鳳舉,說道:“進去睡吧,怎麼就在這裏躺下了哩?”鳳舉把手一撥,扭着身子道:“不要鬧,我要睡。”佩芳道:“你瞧,他倒睡糊塗了。”又搖着吊牀道:“你還不進去,一會兒太陽就要曬過來了。”鳳舉又扭着身子道:“嘿!不要鬧。”正在他這翻身的時候,他那件西裝衣袋裏,有一塊灰色的東西伸出一個犄角來。佩芳隨手一掏,抽了出來,卻是一張相片。原來整夜不歸,身上會揣着這樣的東西,真是出於意料以外。晚香年紀本輕,這張相片,又照得格外清楚,因此顯得很好看。佩芳不見則已,一看之後,心裏未免撲通一跳。對着那張相片,呆呆地站着發了一會子愣,竟說不出所以然來。心裏想着,既已有相片,也許還有別的東西,索性伸手到鳳舉衣袋裏去摸一摸。先摸放相片衣袋裏,沒有什麼。再蒐羅這邊,卻找出十幾張小名片。那些名字,有叫花的,有叫玉的,旁邊還註明什麼班,電話多少號。佩芳才明白了,鳳舉昨晚上,是逛了一晚的衚衕。但是逛的話,也不過三家兩家就算了,何以倒有十多個姑娘給他送名片?真是怪事。站在鳳舉身邊,估量了一會兒,便將相片名片,一股腦兒拿着到房裏去。鳳舉睡在吊牀上,也就由他睡去,不再過問。
鳳舉躺在風頭上,這一場好睡,直睡到十二點多鐘,樹影子裏的陽光,有一線射到臉上來,令人有一點不舒服,這才緩緩醒來。李媽看見,便問道:“大爺不睡了嗎?”鳳舉兩手一伸,打了一個呵欠,說道:“你打水去吧,我不睡了。”走下吊牀,用手理着頭上的分發,走進屋去。只見佩芳手上捧着一本小說,躺在一張藤椅上看,旁邊茶几上,放着一玻璃杯果子露,一碟子水果,兩隻腳互相架着搖曳,正自有趣。鳳舉笑道:“你倒會舒服?”佩芳本是捧着書擋住臉的,把書放低一點,眼睛在書頭上看了一眼,依舊舉起書來,並不理他。鳳舉這時還沒有留心,自去進房洗臉。洗完了臉,一看自己這一身衣服,睡得不像個樣子了,便將它脫下來,在衣櫥子裏找了一套便服換上。乾淨衣服正穿起來,忽然想起袋裏還有名片相片,得藏起來,若是夫人看見了,又要發生問題。可是伸手向袋裏一摸時,兩樣全沒有了。記得回家的時候,手摸口袋,還在裏面,要丟一定也是在家裏丟的。又記得睡得正好的時候,佩芳曾搖撼着身體來叫,恐怕就是她拿去了。便走到正屋裏來,含着笑容道:“你拿了我身上兩樣東西去了嗎?那可不是我的。”佩芳只看她的書,卻不理會。鳳舉道:“喂,和你說話啦,沒聽見嗎?”佩芳還是看她的書,不去理會。鳳舉道:“吳佩芳,我和你說話呢!”佩芳將書本向胸面前一放,板着臉道:“提名道姓的叫人,爲着什麼?”鳳舉笑道:“這可難了,我不叫出名字來,不知道我是和你說話。叫出名字來,又說我提名道姓,那應當怎麼樣辦?”佩芳道:“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。”鳳舉看夫人這種情形,不用提,一定是那件案子犯了。因說道:“我說這話,你又不肯信。我袋裏那張相片,是人家的,我和別人開玩笑,故意搶了來呢。”佩芳聽了不作聲,半晌,才說道:“你當我是三歲的小孩子呢,把這些話來冤我。相片算人家的,那十幾張名片,也是人家的嗎?你把人家的名片拿來了,這也算是開玩笑嗎?”鳳舉道:“怎麼不是呢?我那朋友把相片和名片都放在桌上,我就一齊拿來了。”佩芳道:“這是你哪一個朋友,倒有這樣闊?有許多窯子到他家裏去拜會,他家是窯子介紹所嗎?那我也不管,昨晚上,在哪裏鬧到天亮回來?”鳳舉道:“在朋友那裏打牌。”佩芳道:“是哪一家打牌?在哪一處打牌的,有些什麼人?”鳳舉見她老是問,卻有些不耐煩。臉一板道:“你也盤問得太厲害一點了,難道就不許我在外面過夜嗎?”佩芳見他強硬起來,更是不受。往上一站,將書放在藤椅上,說道:“那是,就不許在外面過夜。”鳳舉道:“你們也有在外面打夜牌的時候,我就不能?”佩芳道:“別人都能,就是你不能!”鳳舉道:“我爲什麼不能?”佩芳道:“因爲你的品行不好。”夫妻二人,越鬧越厲害,鳳舉按捺不住,又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出氣的,一眼看見桌上有一隻盛水果的小玻璃缸,就是一拳,把缸碰落地板上。因爲勢子來得猛,缸是覆着掉下去的,打了一個粉碎。一時打得興起,看見上面桌上擺着茶壺茶碗,又要走過去打。這茶碗裏面有一對康熙瓷窖的瓷杯,是佩芳心愛之物,見鳳舉有要打的樣子,連忙迎上前來攔住。她是搶上前來的,勢子自然是猛烈的。鳳舉以爲佩芳要動手,迎上前去,抓着佩芳兩隻胳膊,就向外一推。佩芳不曾防備,腳沒有站得穩,身子向後一仰,站立不住,便坐在地板上。這樣一來,禍事可就闖大了。佩芳嚷起來道:“好哇!你打起我來了!”說着,身子向上一站,說道:“你不講理,有講理的地方,咱們一路見你父親去。”佩芳說畢,正要來拖鳳舉,可是前後院子裏的老媽子,早飛也似的進來了五六個人擁上前來,將佩芳攔住。恰好鶴蓀夫婦、鵬振夫婦,都在家沒有出門,聽到鳳舉屋子裏鬧成一片,便也跑了過來看一個究竟。一見他們夫妻打上了,慧廠連忙挽着佩芳道:“大嫂,你這是怎麼了?”佩芳對大家一看,一言未發,早是兩行眼淚流將下來。玉芬道:“剛纔我從籬笆外面過,看見大嫂躺在這兒看書呢。怎麼一會子工夫,就吵起來了?”佩芳坐在藤椅上,垂着淚道:“他欺我太甚,我和他見父親母親去。”鳳舉道:“去就去,我理還講不過去嗎?”這一句話說出,兩人又吵了起來。鶴蓀口裏銜着一支菸卷,揹着兩隻手,只是皺眉。說道:“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,吵得這樣子呢。”慧廠一跺腳道:“飯桶,你還有工夫說風涼話呢,不曉得拉着大哥到外面去坐一會子嗎?”鶴蓀本是要拉着鳳舉走的,他夫人這樣一說,當着許多人在面前,又有些不好意思那樣辦了。笑道:“怎麼樣?你也要趁熱鬧,和我吵起來嗎?”慧廠一搖頭道:“涼血動物!虧你還說得出這種話來?”鵬振知道他二哥是被二嫂征服了的,一說僵,二哥要不好看。走上前抄住鳳舉的手,對鶴蓀丟了一個眼色,說道:“走吧,咱們到前面去坐吧。”他們兄弟三人走了。玉芬和慧廠圍着佩芳問是爲了什麼事?佩芳就把相片和名片,一齊拿了出來,往桌上一扔,說道:“就爲這一件事,我又並沒有說什麼,不過問一聲,他就鬧起來了。”大家一想,這事涉於愛情問題,倒不好怎樣深去追問,只是空泛的勸慰。
這天下午,燕西從外面回來,正因爲玉芬有約,前日的牌沒有打完,今天來重決勝負。一走到玉芬這裏,撲了一個空。那小丫頭秋香,卻說道:“大爺和大少奶奶打架了,大家都在那裏,七爺還不看去。”燕西聽說,趕快走了過去,只見敏之、潤之也走過來。潤之在院子裏嚷道:“這天氣還沒有到秋高馬肥的時候呢,怎樣廝殺起來了?”燕西見他姐姐說笑話,這纔料到並不是什麼大問題,便問道:“怎麼了?”潤之道:“我也剛從外面回來,聽見大哥在前面說他一家子的理,我才知道後面鬧過了一場。”說着話,姐弟三人走進屋去。只見佩芳臉上的淚容,兀自未曾減去,躺在藤椅上和玉芬、慧廠說話。玉芬道:“得了,你就裝點模糊,算吃了一回虧得了。一定鬧得父親母親知道,不過是讓大哥挨幾句罵。”佩芳道:“捱罵不捱罵我不管。就是他挨一頓罵,我也不能了結。”潤之笑道:“這交涉還要擴大起來辦嗎?大哥捱了罵還不算,還要他這快要做爸爸的人去捱打不成?”佩芳忍不住笑道:“你又胡說!老七還在這裏呢。”玉芬笑道:“還是六妹有本領,我們空說了半天,大嫂一點也不理會,你一進門,她就開了笑容了。”潤之道:“倒不是我會說,也不是我格外有人緣,不過提到大嫂可樂的事,她就不能不樂了。”大家一陣說笑,把佩芳的氣,卻下去了許多。
只有燕西一個人,是個異性的人物,身雜其間,倒不好說些什麼,只得在廊下走着,閒看着院子地下的花草。石階之下,原種着幾叢外國來的鳳尾草,現在已經交到秋初,那草蓬蓬勃勃長得極是茂盛。鳳尾草旁邊,扔了一把竹剪子,上面都沾滿了泥土。這個院子裏的花草,原來每天是歸小憐收拾。現在小憐去了三天,這剪子就扔在這裏,令人大有室邇人遐之感了。由此便又想到小憐的身世。現在她若果然跟着柳春江在一處,那也是她的幸福。就怕柳春江是一時的性慾行動,將來一個不高興,把她扔下來,我看小憐倒是有冤無處說呢。他一個人儘管發愣,手扶着走廊上的柱子,就出了神了。潤之在屋裏道:“剛纔看見老七在這裏呢,怎麼一轉眼的工夫就不見了?”敏之道:“這孩子就是這樣,每天到晚六神無主,東鑽一下,西鑽一下。依我說,應該把他送到外國一個很嚴厲的學校裏去,讓他多少求點學問。他現在就這樣糊里糊塗,不知道過的是什麼生活?”玉芬道:“他過的什麼生活呢?就是戀愛生活。一天到晚,就計劃着怎樣和人戀愛。本來呢,有這樣大了。”玉芬說到這裏,趕快用右手捂着自己的嘴,左手卻對窗外指了幾指,輕輕地笑道:“他還沒有走呢,你看,那不是他的人影子?”潤之走出來,見他呆呆地望着,只管發愣,便問道:“你看什麼?”燕西猛然醒悟,回頭笑道:“你們在屋子裏說得熱鬧轟天,我插不下嘴去,只好走出來了。”潤之輕輕地道:“大嫂的氣,還沒有消,我們要她打牌,讓她消消氣。”燕西道:“今天原是來打牌的,自然我是一角,可是我幾個錢全花光了。若是輸了的話,六姐能不能借幾個錢我用用?”潤之道:“怎麼着?你也沒有錢嗎?你有什麼開銷,鬧得這樣窮?”燕西道:“父親有半年沒有給我錢了,我怎樣不窮?”潤之道:“上年三月,我查你的賬,還有兩千多,一個月能花五六百塊錢嗎?”燕西道:“我也不知道是怎樣弄的,把錢全花光了,不但一點積蓄沒有,我還負了債呢。翠姨那裏借了三百塊錢,三嫂那裏也借了三百塊錢,還有零零碎碎的一些小款,恐怕快到千了。我非找一千塊錢,這難關不能過去。”潤之道:“一千塊錢,那也是小事,你只要說出來,是怎樣鬧了這一場虧空?我就借你一千塊錢,讓你開銷債務。”燕西道:“這就是個難題了。我也不過零零碎碎用的,哪裏說得出來。說得出來,我也不會鬧虧空了。我想六姐不大用錢,總有點積蓄,替我移挪個三百四百的,總不在乎。”潤之道:“你這樣拼命地借債,我問你,將來指望着哪裏款子來還人?”燕西還沒有將這個問題答覆,玉芬也走出來道:“你姐弟兩個人怎樣在這裏盤起賬來了?”燕西笑道:“不是盤賬,打牌沒有本錢,我在這裏臨時籌款呢。”玉芬道:“打一點大的小牌,還籌什麼款?”燕西道:“我還有別的用處,老債主子,你還能借些給我嗎?”玉芬道:“你又要借錢,幹嗎用呀?少着吃的呢?少着穿的呢?他們大弟兄三,都有家眷了,還不像你這樣饑荒呢。”燕西道:“他們都有差事,有支出的也有收入。我是不掙錢的人,怎麼不窮?”玉芬道:“爸爸每月給你三百塊錢的月費,你做什麼用了?”燕西道:“我早就支着半年的錢用了,不到下月底,還不敢和爸爸開口呢。六姐,三姐,我這裏給你二位老人家請安,多少替兄弟想點法子。”說着便將身子蹲了下去。玉芬笑道:“好哇,你在哪兒學的這一招兒?可是你這種臭奉承,我們不敢當,多大一把年紀,就要稱老起來哩。”燕西笑道:“這可該打,我一不留神,就這樣說出來了,這你老人家一句話,實在不像話,你只當沒有聽見吧。三姐的錢更是活動,人也挺慷慨,大概……”玉芬道:“別大概大概,掉什麼文袋了,你說還借多少錢?讓我和六妹湊付湊付。”潤之道:“不成!別叫我湊付。我是個吝嗇鬼,一毛兒不拔,你這樣挺慷慨的人,錢又活動……”燕西笑着向潤之拱了一拱手,說道:“得啦,六姐。我不會說話,你還不知道嗎?古言道得好,知弟莫若姐。”潤之搶着說道:“知弟莫若姐?哪裏有這一句古話?”燕西道:“這可糟了!我今天說話,是動輒得咎呢。”
玉芬正想着接着說什麼,秋香一路嚷了進來,叫她去接電話,玉芬聽說,轉身便走,走到籬笆門旁,卻回頭對燕西道:“瞧你的運氣!我今天做了十萬公債票,也許掙個千兒八百的。現在電話來了……”玉芬一邊說話,一邊走着,以後說些什麼就沒聽見。過了一會兒,玉芬含着一臉的笑容,走了過來。燕西笑道:“我這錢是借到了,我瞧三姐是一臉的笑容,準是賺了錢,也許不止賺個千兒八百的呢。”玉芬笑道:“賺是賺了。”說了這四個字,笑吟吟地接不上一句話。燕西道:“這樣子大概賺的可觀,到底是多少呢?”玉芬揹着兩隻手,靠着廊下的柱子,支着一腳,蜻蜓點水般的,點着地磚直響。潤之道:“你這是窮人發財,如同受罪。也不知賺了多少錢,會樂得這個樣子!”玉芬笑道:“發了多大的財呢,也不過兩千多塊錢啦。”燕西道:“三姐,你怎麼賺了許多錢?”玉芬道:“這有什麼,膽大拿得高官做罷了。我家裏那些人,他們都喜歡做公債的。他們消息很靈通,說是公債今天有得漲,所以昨天我就東挪西扯,弄了五千塊錢,託人在銀號裏放下去,作了保證金,立刻買進十萬票額。今天上午,得了我家裏的電話,說是趕快賣出去可以賺錢。我就聽了他的話,賣出去了。剛纔回了電話,說是賺了兩千多哩。我頭一次做公債,不料倒這樣會賺錢。”潤之指着玉芬的臉道:“你留心一點吧,我聽說做公債生意的人,後來有跳河吊頸的呢。你將來別弄得跳河吊頸。”佩芳道:“你們在外面談半天的錢,究竟爲了什麼?”三個人一路走進來,就把燕西借錢、玉芬做公債的話說了一遍。佩芳道:“賺了這些個錢,請客請客!”玉芬笑道:“你沒有聽見嗎?賠了本,得跳河呢。我要賠了錢呢,你們也陪我跳河嗎?”慧廠笑道:“到了跳河的時候再說。現在你總算賺了錢,先請客吧。”玉芬道:“怎樣請法呢?你們出了題目,我就好做。”潤之道:“今晚上哪裏有戲?請我們聽戲去。”慧廠道:“不好,那花的了她多少錢呢?咱們到京華飯店去吃晚飯,上屋頂看跳舞,好不好?”玉芬把舌頭一伸,笑道:“這個竹槓敲得可不小,若是儘量一花,沒有三百塊錢也不能回來。”燕西道:“那實在沒有意思,倒不如在家裏吃了飯,去看露天電影去。”潤之道:“那更省了。你是想問人家借錢,就這樣替人家說話,是不是?”燕西笑道:“可不是那話,與其跑到飯店裏去一夜花幾百塊錢,何如把這錢交給我呢。”大家議論了一陣,辦法依舊未曾決定。
玉芬那邊的老媽子,卻走來站在門外,輕輕地笑着說道:“三少奶奶,桌子已經擺好了。”玉芬道:“誰說打牌來着?擺個什麼桌子?”老媽子道:“今天上午你還說着,前天的牌沒打完,今天下午要再打呢。”玉芬道:“叫你們做別的什麼事,你只要推得了,總是推。對於這些事,偏是耳朵尖,一說就聽見了。打牌,就有這件事,也不見得老在我那邊打,忙着擺什麼桌子呢?我算算這個月,你們弄的零錢恐怕有四五十塊了,還不足嗎?”玉芬說了一遍,老媽子紅着臉,不好意思說什麼。燕西道:“既然擺好了,我們就陪着大嫂去打四圈吧。”佩芳懶懶地道:“你們來吧,我沒有精神,要睡午覺呢。”玉芬拍着佩芳的肩膀道:“得了,別生氣了。這種熱天慪出病來,也不好。”說時,玉芬嘴裏哼也哼的,扭着身子儘管來推她。佩芳道:“你要做這個樣子給三爺看,給我看有什麼用呢?”潤之道:“不管怎麼樣,大家的面子,你就去一個吧。”佩芳道:“我沒有興趣,我不願幹。”玉芬道:“這時候你是沒有興趣,你只要打幾牌之後,你就有興趣了。”說着,不由分說,拖了佩芳就走。佩芳帶着走帶着笑說道:“你瞧,你們這還有個上下嗎?我要端起長嫂當母的牌子,大耳刮子打你們了。世界上只有……”說到這裏,一看燕西也在一邊笑着站立,便道:“沒有逼賭的。”這些人哪裏聽她的話,只管拉了她走。
到了玉芬這裏,見正屋子不但桌子擺好,牌擺好,連籌碼都分得停停妥妥了。慧廠笑道:“世界上只有錢是好東西。你看,有錢的事,不用得吩咐就辦得有這樣好。”燕西手摸着牌,說道:“誰來誰來?”敏之道:“我說老七,你和人借錢是真是假?”燕西道:“自然是真的。”敏之道:“既然是真的,還有錢打牌嗎?”燕西道:“我本不願來,因爲他們早約了我,少了一角,可湊不起來。”敏之道:“胡說!這裏有的是人,少了你這一個窮鬼!”燕西對玉芬拱拱手道:“我退避三舍,你們來吧。”玉芬笑道:“來的好,也許贏個二三百元,與你不無小補。”燕西道:“設若輸個二三百元兒呢?”敏之道:“你別下轉語,你是不來的好。你那個牌,還贏得了嗎?”燕西對於敏之倒有三分懼怕,敏之一定不要他來,只得休手。便道:“大嫂一個,二嫂一個,三姐一個,六姐一個,這局面就成了。我給三姐看牌,贏了就借給我吧。”玉芬道:“你喜歡多嘴,我不要你看。”燕西道:“那麼,我給六姐看,好嗎?”潤之道:“我沒有錢給你,你別和我看牌。”燕西笑道:“不相信我找不着一個主顧,二嫂,我給你看怎麼樣?”慧廠道:“你倒是派的不錯,我還沒有打算來呢。”玉芬道:“那就不好意思,大嫂來了,你倒不來嗎?”慧廠道:“打多大的?大了我可不來。”玉芬道:“還是照例,一百塊底。”慧廠道:“太大了,打個對摺吧。”玉芬道:“輸不了你多少錢,你來吧。”慧廠笑道:“的確我不打那大的,五妹和我開一個有限公司好不好?”敏之道:“你們這些人,真是買醬油的錢不買醋,誰定了這個章程,非打一百塊底不可?就改爲五十塊底,又怎麼樣呢?”佩芳道:“也好。打了四圈牌,就要三妹請客呢,贏多了也不好下臺。”玉芬對慧廠道:“這都是爲了你,打破了我們老規矩。”說着四個人坐下來打牌,敏之自回去了。
剩下燕西,站在各人身後看牌。看了一會兒,覺得有些腿痠,引腳走了出來,只見鵬振抱了一捧紙片,笑嘻嘻地向裏走。看見燕西,便遞了過來,說道:“你瞧這個怎麼樣?”燕西接過來看時,是幾張戲裝相片,一張是《武家坡》,一張是《拾玉鐲》,一張是《狸貓換太子》,一張是《審頭刺湯》。相片上的男角,全是鵬振化裝的,女角卻是著名的青衣陳玉芳。燕西道:“神氣很好,幾時照的?”鵬振道:“剛纔陳玉芳拿來的,我要收起來呢,你別對他們說,他們知道了,又是是非。”燕西道:“陳玉芳來了嗎?”鵬振道:“在前面小客廳裏。”燕西聽說陳玉芳在前面小客廳裏,沒有聽到鵬振第二句話,一直就走了來。燕西一掀門簾子,只見陳玉芳身穿淺綠錦雲葛長衫,外套雲霞紗緊身坎肩,頭髮梳得如漆売一般,向後梳着。正坐涼椅上,俯着身軀引一隻小叭兒狗玩。他一回頭看見燕西,連忙站起來,又蹲下去請了一個安,叫了一聲七爺。燕西走上前握着他的手道:“好久不見了。你好?”陳玉芳笑道:“前沒有幾天還見着七爺哩,哪有好久?”燕西道:“不錯,禮拜那天你唱《玉堂春》,我特意去聽的。可是你在臺上,我在包廂裏。咱們沒有說話,總算沒見面呢。”陳玉芳笑道:“七爺現在很用功,不大聽戲了。”燕西道:“用什麼功?整個月也不翻書本兒呢。因熱天裏,戲園子裏空氣不好,我不大愛去。”說時,燕西見玉芳手拿着一柄湘妃竹的扇子,便要過來看。上面畫着彩色山水,寫着玉芳自己的名字。燕西笑道:“你的畫,越發進步了。這個送我好嗎?”陳玉芳笑道:“畫幾筆粗畫兒不中看。七爺不嫌棄,你就留下。”燕西拉着他的手,同在一張藤榻上坐下,笑道:“你的戲進步了,說話也格外會說了。”正說話時,鵬振也來了,笑道:“我不便讓你一個人坐在這裏,先叫七爺來陪你。”陳玉芳道:“不要緊,府上我是走熟了的地方。”說着,指着那小叭兒狗道:“它都認識我,三爺一走,它就來陪着我哩。”燕西笑道:“玉芳,你這話該打,我也罵了,你自己也罵了。”陳玉芳道:“我說話,可真不留神。你哪可別多心。”說着,站起來又要給燕西請安。燕西拉着他的手笑道:“說了就說了,要什麼緊呢?”陳玉芳這才侷促不安地勉強坐下了。鵬振道:“玉芳,你說請我們吃飯的,請到今天,還沒有信兒,那是怎麼一回事?”陳玉芳笑道:“三爺沒有說要我請呀,你是說要借我那裏請客呢。爲這個,我早就拾掇了好幾回屋子了,老等着呢。我沒問三爺,三爺倒問起我來了?”鵬振道:“我口裏雖是那樣說,心裏實在是要你請客。咱們兩下里老等着,那就等一輩子,也沒有請客的日子了。”燕西道:“三爺既然這樣說,玉芳,你何妨就請一回客呢?”陳玉芳道:“成!只要三爺七爺賞臉,先說定了一個日子,我就可以預備。”鵬振笑道:“那就越快越好,今日是來不及。今天已經來不及下帖子,明天下帖子,明天就請人吃飯嗎?”燕西道:“你還打算請些什麼人?說給我聽聽。”陳玉芳道:“我也不知道請誰,全聽三爺的吩咐呢。”鵬振笑道:“我要請兩位女客,成嗎?”陳玉芳還沒有說話,臉先一紅,燕西道:“人家娶來的新媳婦,還沒有一百天。這時候在人家那裏請起女客來,晚上讓人家唱《變羊記》嗎?”陳玉芳道:“沒有的話,你問三爺,在我那裏請客,叫過條子沒有?”鵬振道:“叫條子是叫條子,請女客是請女客,那可有些不同。”陳玉芳道:“你只管請,全請女客也不要緊。可是一層,只是別讓報館裏的人知道。一登出報來,那可是一場是非。”燕西道:“那要什麼緊?唱戲的人家裏,還不許請客嗎?”陳玉芳道:“倒不是不許,一登出來了,他就要說好些個笑話。”鵬振道:“倒是不讓外人知道也好。平常一樁請客的事,報上登了出來,鬧得滿城風雨,那有什麼意思。”陳玉芳道:“就是這麼說,我這就得回去預備。”燕西道:“忙什麼?急也不在一時,在這裏多坐一會兒。我去找一把胡琴來,讓你唱上一段。”陳玉芳笑道:“別鬧了。上一次也是在這裏唱,剛唱到一半,總理回來了,我嚇得半天沒有說出話來。”鵬振道:“他老人家也是一個戲迷,常在家裏開話匣子。不過因爲事情太忙,沒有工夫常到戲園子去罷了。”陳玉芳道:“還是不唱的好,若是給總理知道了,說是我常在這裏胡鬧,究竟不好。”說着,站起身來,顯着要走似的。鵬振笑道:“坐一會兒,坐一會兒。”說到這裏,院子裏的幾棵樹呼呼地一陣響。鵬振和燕西都笑着說:“走不成了,走不成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