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晚上吃晚飯的時候,燕西和清秋在金太太屋子裏會晚餐。原來清秋到金家來,知道他們吃飯,都是小組織,卻對燕西說:“我吃東西很隨便的,並不挑什麼口味。我是新來的人,不必叫廚子另開,我隨便搭入哪一股都行。你從前不是在書房裏吃飯嗎?你還是在書房裏吃飯得了。”燕西道:“你願意搭入哪一股哩?”清秋笑道:“這一層我也說不定,你看我應該搭入哪一股好呢?”燕西道:“這隻有兩組合適,一組是母親那裏,一組是五姐那裏,你願意搭入哪一股呢?”清秋道:“我就搭入母親那一組吧?”燕西道:“母親那裏嗎?這倒也可以,晚上我們在母親那裏吃晚飯,我就提上一句,明天就可以實行加入了。”這樣一提,到了次日,就開始在金太太一處吃飯。燕西又是不能按着規矩辦的人,因之,陪在一處吃飯,不過是一兩餐。此外,還是他那個人,東來一下子,西來一下子,只剩了清秋一個人在老太太一處。
這天晚上,他夫婦在金太太那裏吃飯的時候,恰好玉芬也來。她見金太太坐在上面,他夫妻二人坐在一邊,梅麗坐在一邊,同在外屋子裏吃飯。清秋已經聽到燕西說了,這位嫂嫂有點挑眼,不可不寸步留心。因之,玉芬一進門,放下筷子,就站起身來道:“吃過晚飯嗎?”玉芬正要說她客氣,金太太先就笑道:“隨便吧,用不着講這些客套的。”玉芬道:“是啊!家裏人不要太客氣,以後隨便吧。”說着,在下首椅子上坐了。清秋也沒有說什麼,依然坐着吃她的飯。吃過飯之後,梅麗伸手一把抓住,笑道:“聽說你檯球打得好,我們打檯球去。”清秋也喜歡她活潑有趣,說道:“去是去,你也等我擦一把臉。”梅麗道:“還回房去嗎?就在這裏洗一洗就得了。”於是拉着她到金太太臥室裏去了。金太太早已進房,燕西又是放碗就走的,平白地把玉芬一個人扔在外面。他們雖然是無意出之,可是玉芬正在氣上,對了這種事,就未免疑心。以爲下午和燕西說的話,燕西告訴了母親,也告訴了清秋,所以人家對她都表示不滿意。這樣看起來,清秋剛纔客客氣氣地站起身來,也不是什麼真客氣,大有從中取笑我的意思了。你一個新來的弟媳剛得了一點寵,就這樣看不起嫂嫂,若是這樣一天一天守着寵過下去,眼睛裏還會有人嗎?越想越是氣,再也坐不住,就走開了。心裏有事,老憋不住,不大經意地便走到佩芳這裏來。佩芳見她一臉的怒容,便笑道:“我沒有看到你這個人,怎樣如此沉不住氣?三天兩天和老三就是一場。你也不看看我,所受鳳舉的氣應該有多少,我對於鳳舉,又是什麼樣子的態度?”玉芬手扶着一把椅子背,一側身子,坐下去了。十指一抄,放在胸前,冷笑道:“你瞧,這是不是合了古人那句話,小人得志會癲狂嗎?那新娘子倒會巴結,她和母親一處吃飯。可是你巴結你的,你得你的寵。誰會把你當一尊大佛,你就保佑誰,別人無所謂,你就不能在人家面前託大啊。剛纔是我去的不撞巧,去的時候,碰着他們在那裏有說有笑地吃飯。我去了不多一會兒,他們飯也吃完了,人也走開了,把我一個人扔在外面,惡狠狠地給我一個下不去,我倒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?”佩芳道:“不能吧?一點事沒有,爲什麼給你下不去呢?”玉芬道:“我也是這樣想,彼此井水不犯河水,何至於對我有過不去的樣子呢?”佩芳道:“這自然是誤會。不過她特別的和母親在一處吃飯,故意表示親熱,讓人有些看不入眼。雖是對上人,無所謂恭維不恭維,究竟不要做得放在面子上纔好。你以爲如何?”玉芬道:“如今的事,就是這樣不要臉纔對呢。”兩個人這樣議論,話就越長,而且越說越有味,好半天沒有走開。
清秋對於這件事,實在絲毫也不曾注意。在金太太那裏又坐了一會兒,方纔回院子裏來,自己也不曾作聲,自回屋子裏去。正要走進上屋的時候,卻聽見下屋裏有一個婦人的聲音說道:“你們少奶奶年紀太輕些,也許自己是無心,可是別人就怪下來了。”清秋聽到這種話,心裏自不免一動,且不回上房,也不去開電燈,手摸着走廊上的圓柱子,靜靜地站着,向下聽了去。只聽又一個道:“三少奶奶對大少奶奶還說了一些什麼呢?”那個道:“爲什麼他小兩口兒就要跟着太太吃?據三少奶奶那意思,你們這位新少奶奶,看她不起,不很理她。”一個道:“那可冤枉,你別瞧她年紀小,可是心眼兒多。她自己知道她不是大宅門裏的小姐,對什麼人也加着一倍子小心,哪裏會看不起人?”那個帶着笑音道:“這裏面還有原因的,你不知道三少奶奶是白小姐的表姐嗎?”那一個道:“這事我早知道了。從前說把白小姐給七爺,就是三少奶奶做媒呢。”這個道:“這不結了,你想,這一門親事,沒有成功,她多麼沒有面子?你們新少奶奶一說成,她就慪着三分氣,現在一家子,天天見面,你耗着我,我耗着你,怎麼不容易生氣?三少奶奶還說了好些個不受聽的話呢。你猜怎麼着?她說……”說到這裏,聲音就細微得了不得,一點也聽不見。唧唧噥噥了一陣子,有一個道:“嘿!那可別亂說,這是非大非小的事,說出來了,要惹亂子的。”那個道:“不說了,我去了,回頭大少奶奶叫起來了,沒有人,又得罵我了。”清秋聽到這裏,趕快向角門邊一踅,踅出門外去,隱到一架屏風邊。直等那婦人出去,暗中一看,原來是佩芳屋子裏的蔣媽。等她去得遠了,然後慢慢地走過來。站在門邊先叫了一聲劉媽,這纔回到上房,擰着了電燈。劉媽心裏想着,真是危險,要是蔣姐再要遲一步走,我們說的話,就會讓她全聽了去,那真是一樁禍事。劉媽進了房,見她只擰着了壁上斜插的一盞荷葉蓋綠色電燈,便擰着中間垂着珠絡那盞大燈。清秋連忙搖手道:“不用不用。我躺一會兒,我怕光,還是這小燈好。”劉媽斟了一杯茶,放在桌上,又摸了摸屋角邊汽水管子。見清秋斜靠着沙發坐下,料是好疲倦,大概沒有什麼事,放下垂幔,徑自去了。清秋靜默默地一個人坐在屋子裏,心想,我自信是有人緣的人,到處都肯將就,何以一進金家門就變了,會讓她妯娌們不滿意?據剛纔老媽子的談話,是爲了白小姐,我從前只知道燕西有個親密些的女朋友叫白秀珠,至於婚姻一層,我卻是未曾打聽。燕西也再三再四地說,並沒有和別人提過婚姻問題。這樣一來,他和白小姐是有幾分結婚可能的,她的地位,是被我奪將過來的了。至於我們這三嫂和白小姐是表姊妹,他更沒有對我提過一字。這樣大的關係,燕西真糊塗,爲什麼一點不說?是了,他怕這一點引起我的顧慮,障礙婚姻問題進行,所以對我老守着祕密。可是你事前祕密,還是有可說,及至我們非結婚不可了,你就該說了。你只要一說,至少我對玉芬有一種準備。直到現在人家已經向我進攻了,我還是不知道,這是什麼用意?今天晚上,我得向他問個詳詳細細。主意想定了,也不睡覺,靜坐在沙發上等候燕西回家。
偏是事有湊巧,這晚上燕西到劉寶善家去玩,大家一起鬨,說是七爺今天能不能陪大家打八圈?燕西笑說:“八圈可以。”劉寶善笑道:“八圈可以。大概十二圈就不可以了。不行,今晚上我們非綁他的票不可。”燕西道:“我向來打牌不熬夜的,又不是從現在開始。”劉寶善道:“不管,非打一宿不可。而且不許打電話回去請假。”燕西道:“那是爲什麼?以爲結婚以後,我失卻了自由嗎?你不信,我今天就在這裏打牌打到天亮,你看就有什麼關係?”他這樣說了,就在劉家打牌,真連電話都沒有打一個回去。清秋在家裏,哪裏知道他這一套緣故?還是靜靜地躺着。可是由十點等到十二點、一點、兩點。在兩點鐘以前,清秋知道他們家裏人是睡得晚的,也許這個時候還沒有到要睡的時候。直到兩點鐘打過,無論聽戲看電影,都早已散場了。就是在朋友家裏打牌,所謂新婚燕爾,這個時候,不該不回來。至於冶遊,在新婚的期中,也是不應有的現象。那麼,他爲什麼去了?難道知道三嫂今天和我過不去,特意躲開嗎?更不對了,我是你的愛人,你要保護我,安慰我纔對,你怎樣倒躲起來了?想着想着,桌上那架小金鐘,吱咯吱咯地響着,又把短針搖到了三點。無論如何,這樣夜深,他是不回來的了。自己原想着等燕西回來一塊兒睡,那才見得新婚的甜蜜。等候到這時還不見來,那就用不着等了。於是,一個人展開被褥,解衣就寢。但哪裏睡得着?頭靠着枕上,想到自己的婚姻,終是齊大非偶,帶着三分勉強性。結婚的日期,也太急促,弄得沒有考量的餘地。這三嫂我看她就是一個調皮的樣子,將來倒是自己一個勁敵。清秋在枕上這樣一想,未免覺前途茫茫,來日大難。第一,妯娌都是富貴人家的小姐,背後有一種勢力可靠。第二,自己和燕西這一段戀愛的經過,雖在這種年月,原也算得正大光明,可是暗暗之中,卻結下幾個仇人。自己雖然是極端的讓步,然而燕西爲人有點喜好無常。雖然他對於我是二十四分誠懇,無奈他喜歡玩,仇人在這裏面隨便用一點狡猾,自己就得吃虧。譬如今天,新婚還沒有到一週,他就沒有回家,就顯得他靠不住。其三,自己母親對於這婚事,多少也有點勉強。若知道我一進金家,就成了一個入宮見妒的娥眉,她要怎樣的傷心呢?要說我不該嫁燕西,這種心事是不應有的。他是怎樣一個隨隨便便的人,對我卻肯那樣用心,而且犧牲一切來就我,我不嫁他,哪裏還找這種知己去?可是嫁過了,就是這樣的一副局勢,前途又非常的危險,我這真是自尋苦惱。好好的一個女子,陷入了這一種僵局之內,越想越覺形勢不好,她就越傷心,也不知這眼眶內一副熱淚從何而起,由眼角下流將出來,便淋在臉上。起初也不覺得,隨它流去。後來竟是越流越多,自己要止住哭也不行。心想,不好,讓老媽子知道了,還不知道我爲什麼事這樣哭;加上他今晚上又沒回來,他們若誤會了,一傳出去,豈不是笑話?因此,人向被窩中間一縮,縮到棉被裏面去睡。在被窩中間,哭了一陣,忽然一想,我這豈不是太呆?人生不滿百,長懷千歲憂。我爲什麼做那樣的呆事?老早地愁着。天下事哪有一定,還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再說。現在不過有我母親,遇事不能不將就。若是沒有我母親,只剩我一個人,那就生死存亡,都不足介意。慢慢向寬處想,心裏又坦然多了。因爲這樣,人才慢慢地睡着。
睡得模模糊糊,覺得臉上有一樣軟和的東西,捱了一下。睜眼看時,卻是燕西伏在牀沿上,他身上穿的西服,外面罩着大衣,還沒有脫下,看那樣子,大概還是剛剛回來。因爲自己實在沒有睡夠,將眼睛重閉了一閉,然後才睜開眼來。燕西笑道:“昨晚上等我等到很夜深吧?真是對不住。他們死乞白賴地拉我打牌,還不許打電話,鬧到半夜,我又怕回來了,驚天動地。就在劉家客廳裏火爐邊下,胡亂睡了兩個鐘頭。”清秋連忙扶着枕頭,坐起來道:“你簡直胡鬧,這樣大冷天,怎麼在外熬一夜?我摸摸你手看。”說時,一摸燕西的手,冷得冰骨。連忙就把他兩手一拖。拖到懷裏來,說是“我給你暖和暖和吧。”燕西連忙將手向回一抽,笑道:“我哪能那樣不問良心,冰冷的手伸到你懷裏去暖和,哎呀,怎麼回事?你眼睛紅得這樣厲害。”說時,將頭就到清秋臉邊,對她的眼睛仔細看了一看,輕輕地問道:“小妹妹,昨晚上你哭了嗎?”清秋用手將他的頭一推,笑道:“胡說,好好地哭什麼?”燕西笑道:“你不要賴,你眼睛紅得這樣,你還以爲人家看不出來嗎?”於是他走到後房洗澡兼梳妝室裏,取了一面鏡子來,遞給清秋手裏,笑道:“你看看,我說謊嗎?”清秋將鏡子接過來,映着光一看,兩隻眼睛珠長滿了紅絲,簡直可以說紅了一半。將鏡子向被上一扔,笑道:“你還說呢?這都是昨晚上等你,熬夜熬出來的。”燕西笑道:“難道你一晚上沒有睡嗎?”清秋道:“睡不多一會兒,你把我吵醒的,可以說一晚上沒有睡着。”燕西道:“既然如此,你就睡吧。時候還早着哩,還不到八點鐘,他們都還沒有起來呢。”燕西一面說着,一面脫了大衣,卸下領帶。清秋道:“你爲什麼都解了。”燕西笑道:“我還要睡一會兒。”清秋手撐着枕頭,連忙爬起來,笑道:“不行,你要上牀來睡,我就起來。”燕西見她穿了一件水紅絨緊身兒,周身繡着綠牙條。胸前面還用細線繡了一個雞心。脖子下面,挖着方領。燕西一伸手就按住她道:“別起來,別起來。”清秋將他手一撥道:“冰冷的手,不要亂摸。”燕西道:“剛纔你說我的手冰冷,還給我暖和暖和,這會子你又怕冷。”清秋道:“不和你說這些,你睡不睡?你要睡,我就起來;你不睡,我躺一會子。”燕西道:“你忍心讓我熬着不睡嗎?”清秋道:“你不會到書房裏睡去?”燕西道:“書房裏的鋪蓋,早收拾起來了,這會子你叫我去睡空牀嗎?”清秋見他如此說,一面披衣,一面起身下牀。燕西道:“你真不睡了嗎?”清秋笑道:“你睡你的,我睡不睡,關你什麼事?”燕西伸了一個懶腰,笑道:“你真不睡,我就用不着客氣了。”於是清秋起來,燕西就睡上。下房裏的李媽、劉媽聽到上房有說話的聲音,逆料燕西夫婦都起來了,便來伺候茶水。一進房門,看見清秋對着窗子坐了,李媽道:“喲,七少奶奶,怎麼了?你眼睛火氣上來了吧?”清秋微笑道:“可不是!這幾天都沒有睡好,熬下火來了。我眼睛紅得很厲害嗎?”李媽道:“厲害是不厲害,不過有一點紅絲絲,閉着眼養養神,就會好的。天氣還早,你還躺一會兒吧。”清秋笑道:“起來了又睡,那不是發了癲嗎?”李媽道:“就不睡,你也在屋子裏坐一會兒吧,先別到太太那兒去了。”清秋聽她這樣說,以爲自己眼睛不好,又拿鏡子來照了一照,一看之下,果然眼睛的紅色,一點也沒有退。便笑道:“你到太太房裏去一趟,若是太太問起我來,就說我腦袋兒有點暈,已經睡了。”李媽笑道:“一點事沒有,我怎樣去哩?”清秋道:“那就不去也好,到了吃午飯的時候,再去說明就是了。”清秋這樣說了,果然她上午就沒有出房門,只是在屋子裏坐着。燕西先沒有睡着,還只管翻來覆去。到後來一睡着了,覺得十分的香,一直到十二點鐘,還不知道醒。清秋因爲自己沒有出房門,燕西又沒起來,很不合適,就到牀面前叫了燕西幾回。哪裏叫得醒?心想,他是熬夜的人,讓他去睡吧,又拿鏡子照了一照,眼睛裏的紅絲,已經退了許多,不如還是自己出去吧。因此,擦了一把臉,攏了一攏頭髮,便到金太太這邊來吃午飯。恰好佩芳爲了鳳舉的事,又來和婆婆訴苦,金太太勸說了一頓,叫她就在這裏吃飯。清秋來了,金太太先道:“我剛纔聽說你不很大舒服,怎麼又來了?”清秋道:“是昨天晚上睡得晚一點,今天又起來得早,沒有睡足,頭有點暈,不覺得怎樣。”佩芳笑道:“我聽到李媽說,老七昨晚上沒有回來,你等了大半夜,一清早回來,就把你吵醒了。你也傻,他不回來,你睡你的得了,何必等呢?要是像鳳舉,那倒好了。整夜不歸,整夜地等,別睡覺了。喲!眼睛都熬紅了,這是怎麼弄的?”佩芳本是一句無心的話,清秋聽了,臉上倒是一紅。笑道:“我真是無用,隨便熬着一點,眼睛就會紅的。”清秋說着話,就在金太太面前坐下。金太太就近一看,果然她的眼睛有些紅。心裏想,那也難怪,新婚不到幾天,丈夫就整晚不在家,大概昨晚上又急又氣,又想家,哭了一頓了。便道:“老七這孩子,非要他父親天天去管束不可。有一天不管他,他就要作怪了。他又到哪裏去了?”清秋笑道:“據說昨晚上他就是不肯在外面打牌的,因爲人家笑他,他和人家打賭,就沒有回家,而且還打賭不許打電話。”金太太心想,她不但不埋怨丈夫,而且還和她丈夫圓謊,這也總算難得。她心裏這樣想着,就不由對佩芳望了一望。心想,人家對丈夫的態度是怎樣?你對丈夫的態度,又是怎樣?佩芳心裏也明白。金太太口裏雖沒有說出來,但是她心裏分明是嘉獎清秋,對自己有些不滿。這樣一想,好個不痛快。金太太哪裏會留意到這上面去?因對清秋道:“由清早七八點鐘睡到這時候,時間也就不少了,你可以催他起來。”清秋笑道:“隨他去吧,他八點多鐘才上牀,九點鐘才睡着,這個時候也不過睡兩個多鐘頭,叫他起來,他也是不吃飯的了。”她這一篇話,又是完全體諒丈夫的,佩芳聽了,只覺得有些不順耳。一會子開了飯來,大家一同吃了。
佩芳談了幾句話,就回房去了。她這時雖然不樂意清秋,可是仔細一想,燕西對於清秋,他實在鍾情,無怪她這樣衛護。再看自己丈夫鳳舉是怎麼樣?弄了一個人不算,還要大張旗鼓地另立門戶。他既不鍾情於我,我又何必鍾情於他?一個女子要去委曲求全地去仰仗丈夫,那太沒有人格,我非和他辦一個最後的交涉不可。決裂了,我就和他離婚,回孃家過去。看他將來有什麼好結果?他要弄出什麼笑話來了,我樂得在旁邊笑他一場。心裏這樣一計劃,態度就變了。好好一個人,會在家裏生悶氣。恰好鳳舉是脫了西裝,要回來換皮袍子。佩芳鼓着臉坐在一邊,並不理他。鳳舉很平和的樣子,從從容容地問道:“這兩天天氣冷得厲害,我想換長衣服穿了。我那件灰鼠皮袍子,不知道在哪隻箱子裏?”佩芳不作聲,只管發悶地坐。鳳舉又問道:“在哪隻箱子裏?你把鑰匙交給蔣媽,讓她給我把箱子打開。”佩芳不但不理,她索性站了起來,對着掛在壁上的鏡子去理髮。鳳舉一看這樣子,知道她是成心要鬧彆扭,不敢再和她說話了。就叫了一聲蔣媽,佩芳依然是不作聲,在玻璃櫥抽斗裏,拿出一把小象牙梳子,對着鏡子,一下一下慢慢地去梳攏她的頭髮。臉對着鏡子,背就朝着房門,蔣媽一進來,佩芳先在鏡子裏看到了。猛然地將身子掉轉來問道:“你來做什麼?”蔣媽聽到是鳳舉叫的,現在佩芳說出這種話來,分明是佩芳不同意的。就笑道:“沒有事嗎?”說着,身子向後一縮,就退出去了。鳳舉看這樣子,佩芳今天是有些來意不善。下午正約了人去吃館子,舉行消寒會,若是一吵起來,就去不成功,只得忍耐一點,便含着微笑,坐在一邊。佩芳見他不作聲,也不好作聲。坐了一會兒,鳳舉便站了起來,去取衣架上的大衣。佩芳突然問道:“到哪裏去?”鳳舉道:“我有一個約會,要去應酬一下子,你問我做什麼?”佩芳道:“是哪裏的約會?我願聞其詳。”鳳舉道:“是李次長家裏請吃飯。我們頂頭的上司,也好不去嗎?”佩芳道:“頂頭上司怎麼樣?你用上司來出名,就能壓服我嗎?今天無論是誰請,你都不能去,你若是去了,我們以後就不要見面。”鳳舉道:“你不要我出去也可以,你有什麼理由把我留住?”佩芳將頭一偏道:“沒有理由。”鳳舉見她這樣蠻不講理,心裏憤極了,便瞪着眼睛,將大衣取在手上,將腳一頓道:“個人行動自由,哪個管得着?”佩芳跑了過來,就扯住他的大衣,說道:“今天你非把話說明白了,我不能要你走。”鳳舉無明火高三千丈,恨不得雙手將她一下推開,但是看着她頂着一個大肚皮,這一推出去,又不定要出什麼岔事。只得將大衣一牽,坐在旁邊一張小椅子上,指着她道:“有什麼事要談判?你說你說。”佩芳道:“我問你,這一份家,你還是要還是不要?若是要,就不能把這裏當個行轅。你若是不要,乾脆說出來,大家好各幹各的。”鳳舉道:“各幹各的,又怎麼樣?”佩芳將脖子一揚道:“各幹各的,就是離婚。”鳳舉聽說,不覺冷笑了一聲。佩芳道:“你冷笑什麼?以爲我是恐嚇你的話嗎?”鳳舉道:“好吧!離婚吧。你有什麼條件,請先說出來聽聽?”佩芳道:“我沒有什麼條件,要離婚就離婚。”鳳舉道:“贍養費,津貼費,都不要嗎?”佩芳突然身子向上一站道:“哪個不知道你家裏有幾個臭錢?你在我面前還擺些什麼?就是因爲你有幾個錢,你纔敢胡作胡爲。你以爲天下的女子都是抱着拜金主義,完全跟着金錢爲轉移嗎?只有那些無廉恥的女子,爲了你幾個臭錢,就將身體賣給你。吳家的小姐,要和你金家脫離關係,若是要了你金家一根草,算是丟了吳家祖宗八代的臉。”說畢,兩手向腰上一叉,瞪着眼睛,望了鳳舉。鳳舉看她那種怒不可遏的樣子,恐怕再用話一激,更要激出了事端來。便默然地坐在一邊,在身上掏出菸捲匣子來,在匣子裏取了一根菸卷,放在茶几上慢慢地頓了幾頓。然後將菸捲放在嘴裏銜着,只是四處望着找取燈兒。佩芳還是叉了腰,站在屋子中間,卻問道:“你說話啊,究竟怎樣?我並無什麼條件,我問你,你有什麼條件沒有?”鳳舉淡然答應一聲道:“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,我沒有條件。”佩芳道:“好,好,好!我今天就回家,回了家之後再辦離婚的手續。蔣媽來,給我收拾東西。”蔣媽聽到叫,不能不來,只得笑嘻嘻地走進來,站在房門口,卻不作聲。佩芳道:“爲什麼不作聲?你也怕我散夥,前倨後恭起來嗎?把幾口箱子給我打開,把我衣服清到一處。”蔣媽聽說,依然站着沒動。佩芳道:“你去不去?你是我花錢僱的人,都不聽我的話嗎?”蔣媽笑道:“得了,一點小事,說過就算了吧,老說下去做什麼呢?大爺你沒有什麼要緊的事,就在家裏待着,別出去了。”鳳舉看他夫人那樣十分決裂樣子,心想,再要向前逼緊一步,就不可收拾的。蔣媽這樣說了,心想一餐不相干的聚會,誤了卯也沒有什麼要緊,不去也罷。便道:“你去給我找一盒取燈兒來。”蔣媽答應着,就把取燈兒拿來了。自己擦着,給鳳舉點了菸捲。佩芳道:“你也是這樣勢利眼,我叫你做事,無論如何你不動身。人家的事只一說你就做了。下個月的工錢,你不要在我手上拿了。”蔣媽笑道:“我只要拿到錢就是了,管他在哪個手上拿呢。”佩芳道:“好吧!你記着吧。”鳳舉一聽佩芳都有等下月初拿工錢的話了,當然已將要走的念頭取消。心想,婦人們究竟有什麼難於對付?只要見機行事就是了。想着,不由得一笑。佩芳道:“哪個和你笑?你看我沒有作聲,這樣大的問題,就擱下了。我是休息一會兒,再和你來算清賬目。”鳳舉笑着對蔣媽道:“蔣媽,你給她倒一杯茶,讓她潤一潤嗓子吧。”蔣媽果然倒了一杯茶,送過去。佩芳依然是兩隻手抱了膝蓋坐着,將頭偏在一邊去,只看她那兩臂膀聳了兩聳,大概也是笑了。鳳舉看見她這種情形,知道她還不至於到實行決裂的地位,便笑道:“我真不知道是什麼來由,好好地和我生氣?我就讓你,不作聲,這還不成嗎?你自己也笑了,你也知道你鬧得沒來由的了。”說時就週轉着身子,走到佩芳面前去。佩芳把頭低着將身子又一扭,將腳又一頓道:“死不要臉的東西,誰和你這樣鬧?滾過去!”鳳舉見夫人有點撒嬌的樣子,索性逗她一逗,便裝着《打漁殺家》戲白說道:“後來又出來一個大花臉,他喝着說,呔!滾回來。你滾過去沒有?衝着咱們爺兒們的面子,我哪裏能滾出去,我是爬過去的。咳!更寒磣。”他時而京白,時而韻白,即景生情,佩芳是懂這齣戲的,聽了這話,萬萬忍不住笑,於是站起身來,跑進裏面屋子躲着去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