鳳舉兄弟在客廳裏吃飯,悲極轉喜,大家笑了一陣。就在這時,李升由外面走進來,走到鳳舉身邊,低聲道:“老太太請。”鳳舉看李升有一種鄭重的樣子,似乎不是什麼好消息,便跟着走了出來,也低聲問道:“又發生了什麼問題嗎?看你這樣子,倒好像有什麼大事。”李升道:“老太太剛纔由客廳外面過,臉色很不好看。到了屋子裏,就吩咐我請大爺。”鳳舉也猜不出這是什麼事,一走到屋子裏,就看到金太太沉鬱着臉色,端坐在那大椅上,鳳舉進來,她許久不作聲。鳳舉雖是不畏懼母親,然而在這家難期中,母親心裏悲痛之時,自不能不加上一份小心,因走近前來,低聲道:“有什麼事嗎?”金太太又將臉色一沉道:“你們都是些毫無心肝的東西!到了現在這種時間,你們還能夠大吃大喝大樂?”鳳舉遠遠地坐下道:“你是聽見我們剛纔在客廳裏說話嗎?這都因爲劉二爺這班朋友,今天一早就來了,家裏的便飯,留着他們吃一頓。我們有什麼可樂的?不過因話答話,笑了兩聲。”金太太道:“還笑得出來嗎?”鳳舉道:“我們家裏不幸,朋友家裏沒有遭不幸,自己不笑罷了,難道還……”金太太手一拍椅子靠道:“我恨透了你們這班東西了,事到於今,你還強辯?我坐在這裏,是日坐愁城,今天下午,我就到道之那裏去住些時,這家不管了,由你們鬧去吧。好在也就只剩了這一所空房子。”聽到這裏,鳳舉不覺得顏色一正道:“你若是氣頭上的話,我就不說了,若是你真有這個意思,我可要說一句,這是行不得的。無論怎麼樣說,多少還有四個不中用的兒子,難道家境一不好起來,這四個人就是如此無能,娘也供養不了,讓你到親戚家過活去嗎?你可別去。”金太太道:“我願到哪裏去,我身體上的自由,誰管得着?我到她那裏去,她能給我一種安慰,你們呢?昨天晚上這一場火,我看不是無緣故的。我這一所房,還值幾萬塊錢,我要保留着,我得想法子保留。”金太太說着話,臉上可是變成了紅色,似乎很生氣。鳳舉用右手五個指頭在桌上輪流地敲了一陣,眉頭緊鎖着,這樣子約摸有三分鐘之久,在沉默的當中,極力的思索,終於是想出了一句話,冷冷地道:“這樣說,你是要大家搬出這一所房子去?”金太太一點頭道:“對了。到現在,我爲什麼不打一打算盤呢?我的幾個存款,已經全分給你們了。我不但沒有了進款,而且也沒有了積蓄。現在排場雖然小了許多,但是每月伙食用費,依然得拿出一兩千塊錢去,這樣下去,不到三年,我要窮個精光了。管他呢,只要大家好好地過日子,我也就能對付一日,就過一日。現在你們在一處,除了用小心眼兒之外,快活的還是快活,胡鬧的還是胡鬧,這不鬧到大家同歸於盡,你們不會覺悟!我勉強維持這一大家人,那不是維持大家,是送大家上死路了。”鳳舉聽母親這一頓申斥,羞慚之下,不免憤激起來,突然向上一站道:“你這話說得是對的。不過真是大家要過下去,決計不能這樣沒有辦法地向下過,除了老七現在還沒有收入而外,我們兄弟三人,當然每人每月要攤出一筆款子來,維持家用,以後就不至於要你出錢了。”金太太道:“現在的家用,就算每月一千塊錢吧。我問你們,每人能攤三百塊錢出來不能?”鳳舉頓了一頓,又坐了下去。右手伸了一個食指,在茶几上連連畫着圈圈,緩緩地道:“這總可以的吧?”金太太冷笑一聲道:“這總可以的吧?”鳳舉不敢說了。那手指頭依然在茶几上去畫圈圈。母子都默然了一會子,金太太道:“老實說,我並不希望你們有這樣一天,只要你們自己養活着自己,不再鬧什麼虧空,我也就覺得是福星高照了。我叫你來,並不是商量這一件事,我早有了這個意思,還沒有決定哪一天實行。現在就是叮囑你一句,家門的禍事,重重疊疊而來,雖然你們抱了那種達觀主義,滿不在乎,不過也只宜放在心裏,不可擺在表面上。人家說你們一句全無心肝,我也不去管他,若是人家說到我和你死去的父親,會養出你們這種兒子,可是替我們添了一行罪,我想你們總也有些不忍心。我話說到這裏爲止,外面還有你們那些好朋友在那裏等着,你快去高談闊論吧。”鳳舉聽了母親的教訓,看她的臉上,又是沒有一絲笑容,覺得母親真是氣極了,便躊躇着不敢走。金太太看了鳳舉剛想起身一站,復又坐下,便冷笑道:“你不用做出這種樣子來。你們弟兄,對於我的話,只要十句肯聽一兩句,我們家裏,又何至於冰山一倒,大家就落成這一步田地?要好也不在現時這一下子工夫,你去吧。”鳳舉本來還有許多話要說,但是直跟着說下去,又怕把話說僵了。只得還是站起來,緩緩地向外走去。到了客廳裏,原人都在,只差了鵬振。鳳舉便問鶴蓀道:“老三呢?”鶴蓀道:“他說要出去一趟,但是沒見出門,似乎是到屋子裏換衣服去了。”鳳舉道:“他哪是要出去?……”說到這裏,一看屋子裏,還有許多的朋友,把話突然忍耐下去了。朋友之間,誰也明白大爺是個最要面子的人,三爺是個最會打算盤的人,大爺只這一句話,已經把他對三爺的態度,完全表示出來。這話不好讓大爺再說下去,再說時,三爺的面子就要不好看的了。大家就趁着鳳舉說話頓了一頓,搶着說着些別的事情,把這種話鋒牽扯開去。鳳舉躺在藤椅上,向着天花板嘆了一口氣道:“心有餘而力不足。”燕西道:“什麼事心有餘而力不足?”鳳舉皺着眉,將頭搖了一搖道:“說起來很牢騷,我不願談,回頭到裏面去問問,自然明白。”
燕西聽了這話,也就明白十之八九,心裏想着,果然我們這一大家子人要分散了。倒剩了我一個孤獨者,這應當和誰去混在一處?母親是不大滿意我的,幾位哥嫂,既是說各立門戶了,我哪能去附和他們?二姨太,兩個姐姐,更是不能合作的了。燕西由前想到後,真是全家散了的話,誰也不能和自己同在一起住着。一個人住着呢,又寂寞不堪,現在惟一的辦法,就是跟着秀珠,一同到德國去。到了德國有事就做事,無事就讀書,總比在家裏捧着膀子賦閒好得多了。他如此一想,心裏無限的煩惱,似乎又解除了一點。最好是馬上到白家去,和秀珠談上一談,更是安定。然而這個時候出門去,未免令人注意,要到秀珠那裏去,更是招物議。心中一不耐煩,坐在許多人一處,人家說些什麼,都未曾聽到。有心事不如自己到一邊想去,如此一轉念頭,馬上起身到書房裏去。走進房,先靜靜地躺了一會兒,躺着不能安定,爬起來又在走廊上徘徊着。徘徊了好久,依然走到屋子裏,在睡榻上躺着。伸手一按電鈴,金榮走了進來,不等他開口,燕西便道:“你知道嗎?我們快散夥了。”金榮聽到這話,不明他用意所在,站在一旁,倒愣住了。燕西又問道:“你沒有聽見說嗎?”金榮笑道:“聽見說的,這不過是老太太一時氣頭上的話罷了,你別多心。”燕西道:“絕不能是氣頭上的話了,一定要成事實,你看要怎樣辦?”金榮哪知道燕西問這話是什麼意思,停了一停,慢慢地道:“我向來就是伺候七爺的,當然還是伺候七爺到頭。”金榮總不是那種趨炎附勢的小人。燕西搖了一搖手道:“唉!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了,我不是問你的事,我是問我自己的事,你有什麼辦法沒有?”金榮真不料七爺會說出這話,竟要自己做軍師,便笑道:“你這是笑話,怎麼叫我出什麼主意哩?”燕西道:“那要什麼緊?真知道我事情的人,爲數就不多,所以能替我想法子的,也就只有幾個人,你說對不對?”金榮聽了他如此說,雖然也可以出一點主意,但是一想到主僕之分,以及燕西的爲人,還是不亂說話爲妙。因此笑了一笑,向後退着,做個要出門的樣子。直退到門邊,才道:“你也別急,再過兩三天,大家心裏一安,就不會這樣煩惱的了。”說畢,他反帶着門就退出去了。
燕西爲了沒有法子,纔想到叫金榮來問,不料金榮也是說不出所以然的。一人便靜靜地在屋子裏躺着,也不叫人,也不出門。因爲聽到冷太太留下了的話,回家去看看,下午還是要來的。不料這天下午,冷太太卻不曾來,而且也沒有派人向這邊來打聽消息。心想,這可怪了,在這樣緊急的時候,他們那一方面,竟會突然地停止打聽消息,難道放棄了干涉主義,聽其自然了?想了一陣,在屋子裏又坐不住了,便踱着步子,緩緩地走到金太太院子裏來。先在院子門口站了一站,聽聽金太太在屋子裏有什麼表示沒有?聽了許久,卻是寂然,不知道金太太在休息着,還是不在屋子裏?因此雖然緩向裏面走,卻極端地放重着腳步,但是一直走到窗戶邊,依然聽不到屋子裏有一點聲音。這樣看起來,簡直母親不在屋子裏了,於是放開腳步走進去。他將門簾一掀,走進門來一看,這倒出乎意料以外,原來除了屋子裏坐着金太太而外,還有二姨太和敏之姊妹仨。大家都是愁眉不展,對面相向,並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。燕西進來了,梅麗向他臉上望了望,問道:“怎麼臉上出那些個汗?”說着,在身上掏了一條手絹,向燕西身上一扔。燕西道:“我沒有出汗啦。”說着,拿起手絹,向臉上去揩,揩了幾揩,並沒有什麼汗。因道:“我照着鏡子,也看到臉上是黃黃的,這不是出汗,是出油。”他這一說,大家都笑了。燕西道:“這是真話,笑什麼?天氣太熱,或者是人過分地着急,臉上都會出上一陣黃油的。”金太太已是不笑了,便道:“據你這樣說,你倒是很着急的了?不過要打你去出洋的算盤,倒是這樣大家散了夥的爲妙。你應該快活纔是,怎麼倒會着急呢?”燕西皺了眉道:“你老人家,一天到晚地嚷着散夥,真是散了的話,可合不起來。”金太太冷笑道:“你以爲我願辦到九世同堂呢!”說完了這句話,她又不說了。她斜靠了躺椅坐着,正了顏色,並不看人。敏之姊妹,也是各靠了椅子背,彷彿各人都撐不住自己的身子。二姨太手上找了一張報紙,很無聊地看廣告上的圖畫。因爲她雖然認識幾個字,卻不通文理的。大家都是這樣地悶着。燕西要一人打起精神來說話,也是很勉強,自覺坐着無味,站起身來,便向外走。走到房門口,手一掀簾子,金太太道:“哪裏去?多坐一會子,要什麼緊?”燕西被母親這樣一喊,只得轉回身子,依然在原處坐了。皺着眉道:“我在這裏,看到大家都是很發愁的樣子,我坐不住。”金太太道:“豈但這屋裏你坐不住,我看烏衣巷這一所房子,都沒有法安頓你的大駕了。”燕西聽了,卻不敢作聲。金太太又道:“到了現在爲止,清秋的消息,還是渺然。你雖不管這些,我總不能不擔一點心,我已經出了一個賞格。雖不便登報,請親戚朋友口頭傳說出去,把她母子尋回來的,酬洋一千元。有報確實消息的,酬洋五百元。同時,你也可以做一則廣告,登到報上去。就說無論什麼事,都好解決,只要她回來就行。至於這報登出去,不用彼此真姓名,要怎樣使她知道,這卻在乎你。”燕西道:“鬧來鬧去,還是要鬧到登報,我認爲不妥。”說時,兩手環抱在胸前,昂了頭,只管出神。金太太道:“你打算聽其自然嗎?不必說什麼感情不感情了,就是敷衍敷衍面子,你也應該有點表示。”燕西昂了頭,還是在想着,不過他的腳,卻隨着顛簸起來,正是更想出了神。梅麗搶着答道:“這是應該的。假使七哥不肯出這個面子,我金梅麗不在乎,報上用我的名字得了。”二姨太手上兀自看着廣告,這時突然將它向下一放道:“回頭你又要怪我多事了。只要是登報,管是誰出面子,不總是會鬧得無人不知的嗎?”梅麗站了起來,頭一偏道:“倒要你幫着他說,他更要不聽大家的話了。”金太太向梅麗瞪了一眼道:“你這孩子說話怎麼還是這樣的呢?你要知道,以後大家分開着來過了,你就得全靠着你媽一個人。她雖比你少認識幾個字,比你多活二十年,這見識就多着呢,你若是不聽她的話,還是這樣子鬧脾氣,你母親一傷心,不理會你了,你纔是苦呢。這麼大歲數了,你還當着你是小孩子嗎?”梅麗對於她親生母親,實在是很憐惜的,只是讓這位老實的二姨太慣壞了,一點子事,就使小性兒。而這位二姨太每逢說話,又不免露怯,梅麗一番好心,總要糾正過來,所以常是在人前搶白她母親。今天這幾句話,本來也不能說是壞意,現在金太太於傷心之餘,切切實實地說了這幾句話,也正是字字打入梅麗的心坎,一念母女二人,果然離開了家庭,那種情形,自己正是冷清秋第二。而這位老實的母親,晚景也就不可以言宣了。心裏想着,低頭不語,不知不覺地竟會掉下幾滴眼淚來。敏之笑道:“一說你嬌,你更是嬌成一朵鮮花了。說你這樣幾句,你會哭起來,怪不怪呢?”梅麗聽到這句話,既不便否認自己撒嬌,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心事說了出來,只是低了頭垂淚。燕西望了她許久,嘆了一口氣道:“這就夠瞧的了!你還趁着這個時候,來上一分,那是什麼意思呢?”金太太道:“什麼是夠瞧的?誰說了你什麼來着嗎?到了現在,我看你沒有發別人脾氣的餘地吧?”燕西道:“我當然不能不擔點憂愁,但是說我一定要負什麼責任,我是不承認的。你想,一個人願意犧牲的話,有手有腳,隨時可生可死,旁人哪裏看守得住?”潤之道:“一件事情,總有一個起因……”金太太向她搖了一搖手道:“別說了,對這種人說話,那是對牛彈琴。”說着,臉向了燕西道:“我也沒什麼話對你說了,你去吧。”燕西一想,一會子叫住我有話說,一會子又轟我走,也不知道母親這是什麼意思?雖不立刻就走,坐着也就沒有作聲。金太太望了他兩手向後倒挽着脖子,枕在睡椅上,兩隻腳半懸着,在地板上帶點帶踏,很是無聊的樣子。因用手一揮道:“我說了沒有什麼話和你說,就沒有什麼話和你說,你還在這裏候些什麼?我們這幾個人,還有別的話要談呢。”燕西站起來道:“既是不讓我聽,我就走吧。”說畢,無精打采地走出房去。站在廊檐下停了一停,卻也沒有聽到誰說什麼,只是金太太嘆了一口長氣。
燕西也明知道母親不會有什麼事可以對着許多人說,倒不能對兒子說,因此也就走回書房裏去。一推門,有一個客笑面相迎,卻是謝玉樹。燕西道:“好久不見,今天何以有工夫來?”謝玉樹道:“我聽到府上有點不幸的事情,所以,我趕來看看。”說着,偏了頭看着燕西的臉色,呀了一聲道:“你的氣色不大好。”燕西一拍手又一揚道:“當然好不了,人財兩空,氣色還好得了嗎?”謝玉樹道:“傷了誰?”燕西道:“不是傷了,是跑了。你老哥總算是個有始有終的,她來的那一天,有你在此,她走的這一天,又有你在此。”謝玉樹一聽這話,就明白了,還假裝着不知道,就對燕西道:“你和我打什麼啞謎?你說的這話,我全不知道。”燕西道:“我們少奶奶趁着起火的時候跑了。不但是她跑了,還帶走我一個小孩呢。”謝玉樹正着臉色道:“這話是真?”燕西道:“跑了媳婦,絕不是什麼體面的事,我還撒什麼謊?”因把大概情形,對他說了一遍。謝玉樹道:“你們是完全戀愛自由的婚姻,都有這樣的結果,這話就難說了。”燕西道:“合則留,不合則去,這才叫是婚姻自由呢。”謝玉樹道:“或者是嫂夫人一時氣憤,急於這樣一走,出她一口氣,在親戚家住個三五天,也就回來了。”燕西道:“你這話,若在旁人,或者可以辦得到,至於這位冷女士,她的個性很強,恐怕不是這樣隨便來回的。”燕西說着話,可就躺在藤椅上,腿架了腿,只管搖撼着,口裏哼着道:“都說千金能買笑,我偏買得淚痕來。”謝玉樹突然將臉向燕西一偏,問道:“你這是說嫂夫人的嗎?未免擬於不倫吧?”燕西依然搖着他的腿,淡淡地道:“這裏頭的原因,也是不足爲外人道也。”謝玉樹笑道:“不是我老同學說話不知輕重,在你滿嘴文章之下,也不應該說這話。縱然你對這位嫂夫人,不免十斛量珠,你所得的,恐怕也不止一副淚痕。天下人都是這樣的,只會朝前想,可不會朝後想。”燕西道:“若是照你這個說法,我以前不成其爲人了。”謝玉樹道:“這是笑話,你別多心。現在既是嫂夫人已出走了,當然要想個善後辦法。在這個辦法之中,你有用着我的地方沒有?若是有的話,我可以效勞。”他說着這話,臉上現出很誠懇的樣子,絕不是因話答話的敷衍之詞。燕西心裏想着,這位先生卻也奇怪,我和他的交情究竟不過如此,至多也還是我請他當過一回儐相之後,才略微親熱。不料他常是和我表示好感,這次還由城外遠遠地跑來慰問。慰問了不算,而且還願效勞,這未知是何理由?謝玉樹見他在一邊沉吟着,倒以爲有什麼重大的事情相托,便道:“我們這樣交情,當然用不着什麼客氣,只要是我可以辦的事,我一定去辦。”他一面說着,一面望了燕西的面孔,靜等着他的回答。燕西何曾有什麼事要拜託他?經他如此很鄭重的一問,倒不能置之不答,便故意沉吟的樣子,心裏去想着主意。因也放着很鄭重的臉色道:“只是這一件事,未免令你爲難一點了。”謝玉樹道:“爲難不要緊,只要是辦得到的。不要是爲難而又辦不到的就得了。”燕西道:“冷家那方面,我當然不能就這樣置之不理。可是他們執着什麼態度,我又不知道。我那位岳母,就是早上來過一趟,以後並無下文。我自己既不便去探聽他們的意旨,非找個朋友去問問不可。你對於我們的婚姻,總也有點關係,所以我想請你去一趟。”謝玉樹不待燕西再向下說,將身子一站,慨然答道:“可以可以!若是這一點事,我都不能效勞,那也不成其爲朋友了。什麼時候去呢?”燕西道:“那方面說了,今天下午,再來給我的回信。既是他們答應來,我們先別忙着去。要不然,倒好像我們只管將就人家了。”謝玉樹聽了這話,也摸不清燕西是什麼意思,既然是叫我去打聽消息,可又說是今天別忙着去,卻不知道是去好還是不去好?因笑道:“你覺得那些話應當怎樣地輾轉地說爲妙,我就怎樣地說。現在我已經把演說這一道本事,練習了多次,總不至於見人說不出話來的了。”燕西道:“我不是這個意思。難得你老遠地跑進城來,今天不必回去,我們痛痛快快地談一下子。這一次長談,也許就是最後一次,因爲我打算出洋了。”謝玉樹也彷彿聽到人說,他要和另一個愛人,一同到德國去。在他夫人走失之後,他說得如此肯定要出洋去,這裏當然不無問題,自己卻不便跟着問下去。斷章取義的,只能答他上半截的話,便道:“好極了,我也很願意和你談談。但不知你有事沒有?可不要爲了陪我閒談,耽誤你的正事。”燕西道:“我有什麼正事?正事不過是傷心罷了。”說畢,長長地嘆了一口氣。在這時,金榮進來換茶,燕西道:“謝先生老遠地到城裏來,大概肚子也餓了,你到上房裏去看看,有什麼點心沒有?裝兩碟子出來請請客吧。”
金榮答應着走到上房裏來,便向金太太要點心。金太太屋子裏坐着談閒話的這班人,依然不曾走開。金榮走到廊檐下,見他姐姐正出來,便迎着道:“請你向太太問一聲,有什麼乾點心沒有?七爺來了客。”金太太在屋子裏已經聽到了,倒插嘴道:“什麼乾點心溼點心?叫他少高興吧,什麼人來了,他特別恭敬?”金榮走近窗戶道:“是那位當過七爺儐相的謝先生來了。”金太太道:“他怎麼會來了?平常是不大肯來往的呀。”梅麗道:“媽這裏有點心沒有?我們那裏,倒還有些西洋餅乾和陳皮梅,倒可以湊兩個碟子。”金太太道:“未免俗氣,客來了,擺什麼乾果碟子?”梅麗道:“人家的學校在鄉下呢,老遠地跑了來,大概也就餓了。陳二姐,你到我屋子裏那玻璃格子裏去找一找,那玻璃罐子裏有些吃的。”她站起身來,臉向了窗子外,這樣地說着。潤之笑道:“你倒這樣子熱心。老七來了客,與你什麼相干?”梅麗臉一紅道:“這算什麼熱心?七哥叫人進來要東西,一點也要不出去,豈不掃了他的面子?”金太太道:“不用什麼乾點心了,金榮可以問問那小謝吃了飯沒有?若是沒有吃,乾脆讓廚房裏給人家下碗麪吃。”潤之道:“媽又好像跟人家很熟似的,怎麼叫起他小謝來?”金太太道:“我聽到老七和別人談到他的時候,總是叫他小謝,不知道倒有多大歲數了?”梅麗道:“比我們七哥……”她一個不留神,又插嘴了,等到自己感覺到不對時,不免頓了一頓,下半截話就說不出來。金太太望了她的臉道:“怎麼說了半句又不說了?”梅麗道:“我也是聽到七哥說過,說這個姓謝的比他小一歲,知道準不準呢?”二姨太道:“說起和老七當儐相的,我看他們,都不會比老七年紀大的,不知道你們說的是哪一個?”潤之道:“別研究這年齡問題了,還是先讓金榮到廚房裏去要點心,人家可還餓着呢。這個人和我可沒什麼交情,我不過白說一聲。”說着話時,眼光可就向梅麗瞟了一眼,梅麗臉子只朝着窗外,沒說有理會。金榮站在外面,屋子裏所說的話,都聽見的了,便道:“太太,我就到廚房裏看看去吧。”說着,便走了。金太太道:“這個人來了,我想老七應該有點感觸纔對。當日娶新媳婦兒的時候有他,於今新媳婦跑了,又遇見了他。倒是這兩個做儐相的,有一個人佔了便宜去,把我們佩芳的妹妹討去了。”潤之道:“兩個之中,只有一個佔便宜,那還不足爲奇,那個沒有佔便宜的,可是也在打着糊塗主意呢!”金太太道:“這小謝也有什麼意思嗎?你說是誰吧?”潤之向屋子裏的人,都看了一眼,笑道:“有是有一個人,不過我不知道猜得對不對?”梅麗聽潤之說到這裏,坐在二姨太身邊,把她母親看的那張報,她倒拿過去看了。金太太是個周遊世界,經過兩個朝代的人,從幼也是金粉堆里長出來的,雖然時代思潮不同,然而兒女之情,總跳不出那一個依樣葫蘆的圈套。這會子她看了梅麗的舉動和潤之的口吻,已是昭然若揭了。一個做母親的人,當然不便將女兒的隱祕,在人前突然宣佈出來。所以金太太心裏雖然明白,這時卻也不便跟着說什麼,只微笑了一下。敏之究竟持重一點,她怕太說得明白了,二姨太夾槍帶棒一陣亂嚷嚷,就更是不好收拾。因之找了別的幾件事來談着,把這話扯了開去。本來金太太心中煩悶得很,也沒有這種閒情逸致,不提也就不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