鵬振被玉芬催了出來,走到外書房裏,就向外面打了幾個電話,找着經濟界的人,打聽這個消息。這究竟是公司裏祕密的事,知道的很少,都說個不得其詳。有幾個人簡直就說沒有這話,像那樣的大公司,哪裏會有倒閉的事,這一定是經濟界的謠言。鵬振問了好幾處,都沒有萬發公司倒閉的事,心裏不免鬆動了許多,就把積極調查的計劃,放下來了。掛上了電話,正自徘徊着,不知道要個什麼事消遣好?金貴卻拿了一封信進來,笑道:“有人在外面等回話呢。”說着將信遞了過來。鵬振接過去一看,只是一張信紙,歪歪斜斜,寫了二三十個筆筆到頭的字,乃是:
三爺臺鑒:即日下午五時,請到本宅一敘。恭候臺光。
檯安!
花玉仙啓
鵬振不由得撲哧一笑,因向金貴道:“你叫那人先回去吧。不用回信了,我一會兒就來。”金貴答應去了。鵬振將信封信紙一塊兒拿在手裏,撕成了十幾塊,然後向字紙簍裏一塞,又把字紙抖亂了一陣,料着不容易再找出來了,然後才坐汽車先到劉寶善家裏去,再上花玉仙家。玉芬在家裏候着信,總以爲鵬振有一個的實消息帶回來。到了晚上兩點鐘,鵬振帶着三分酒興,才走一步跌一步地走進房來。玉芬見他這個樣子,便問道:“我這樣着急,你還有心思在外面鬧酒嗎?我託你辦的事,大概全沒有辦吧?”鵬振被他夫人一問,人清醒了一大半,笑道:“那是什麼話?我今天下午,到處跑了一週,晚上還找了兩個銀行界裏的人吃小館子。我託了他們仔細調查萬發公司最近的情形,他們就會回信的。”玉芬道:“鬧到這時候,你都是和他們在一處嗎?”鵬振道:“可不是!和這些人在一處是酸不得的,今天晚晌花的錢,真是可觀。”玉芬道:“他們怎樣說,不要緊嗎?”這句話倒問得鵬振不知如何回答是好,因已走向浴室來,便只當着沒有聽到,卻不答覆這個問題。玉芬一直追到屋子裏來,連連問道:“怎麼樣?要緊不要緊?”鵬振冷水洗了一把臉,腦筋突然一涼,清醒了許多。因道:“我仔細和他們打聽了,結果,謠言是有的,不過據大局看來,公司有這大的資本,總不至於倒的。”玉芬一撒手,迴轉身去,自言自語地道:“求人不如求己,讓他打聽了這一天一宿,還是這種菩薩話。若是這樣,我何必要人去打聽,自己也猜想得出來呀!”鵬振知道自己錯了,便道:“今天我雖然賣力,究竟沒有打聽一些消息出來。我很抱歉!明天我抽一點工夫,給你到天津去一趟,無論如何,我總可以打聽一些消息出來。”玉芬跑近前,拉着鵬振的手道:“你這是真話嗎?”鵬振道:“當然是真話,不去我也不負什麼責任,我何必騙你呢?”玉芬道:“我也這樣想着,要訪得實的消息,只有自己去走一趟。可是我巴巴地到天津去,要說是光爲着玩,恐怕別人有些不肯信。你若是能去,那就好極了,你也不必告訴人,你就兩三天不回來,只要我不追問,旁人也就不會留心的。我希望你明天搭八點鐘的早車就走。”鵬振聽說,皺了眉,現着爲難的樣子,接上又是一笑。玉芬道:“我知道,又是錢不夠花的了。你既是辦正事,我豈有袖手旁觀之理?我這裏給墊上兩百塊錢,你衙門裏發薪水的時候,還我就是了。”鵬振聽到,心裏暗想,這倒好,你還說那筆款子救回來了,大家公用呢。現在我給你到天津去想法子,盤纏應酬等費,倒都要花我自己的。便向玉芬拱了拱手笑道:“那我就感謝不盡了,可是我怕錢不夠花,你不如再給我一百元。乾脆,我就把圖章交出來,鹽務署那一筆津貼,就由你託人去領,利息就叨光了。”說着,又笑着拱了拱手。玉芬道:“難道你到天津去一趟,花兩百塊錢,還會不夠嗎?”鵬振道:“不常到天津去,到了天津去,少不得要多買一些東西。百兒八十的錢,能做多少事情呢?”玉芬笑道:“你拿圖章來,我就給你墊三百塊錢。”鵬振難得有這樣的好機會,可以在外面玩幾天不歸家。反正錢總是用的,便將自己的圖章拿出,交給玉芬。玉芬看了一看,笑道:“可是這一塊圖章?你別把取不着錢的圖章拿來。”鵬振道:“我這人雖然不講信用,也應當看人而設,在你面前,我怎麼能使這種手段呢?你想,你拿不着錢,能放過我嗎?”玉芬笑了。等到鵬振睡了,然後悄悄地打開保險箱子,取了三百塊錢的鈔票,放在牀頭邊一個小皮箱裏。到了次日早上醒時,已是九點多鐘了。玉芬道:“好,還趕八點的車呢!火車都開過一百多裏了。”於是將鵬振推醒,漱洗完了,打開小皮箱,將那捲鈔票取了出來,敞着箱子蓋也不關。鵬振指着小箱子道:“還不蓋起來,你那裏面有多少錢,都讓我看到了。”玉芬聽說,索性將箱子裏東西翻了一翻,笑道:“請看吧,有什麼呢?我一共只剩了三百塊錢,全都借給你了。現在要零錢用,都要想法子呢,這還對你不住嗎?”鵬振見她是傾囊相助,今天總算借題目,重重地借了一筆大債,這也就算十分有情,不然和她借十塊錢,還不肯呢。
當時叫秋香到廚房裏去要了份點心吃,要了一個小皮包,將三百塊錢鈔票揣在裏面。就匆匆地出門,坐了汽車到花玉仙家來,就要她一路到天津玩兒去。花玉仙道“怎麼突然要上天津去?”鵬振道:“衙門裏有一件公事,要派我到天津去辦,我得去兩三天。我想順便邀你去玩玩,不知道你可能賞這個面子?”花玉仙道:“有三爺帶我們去玩玩,哪裏還有不去之理?只是今天我有戲,要去除非是搭晚車去。”鵬振道:“那也可以。回頭我們一路上戲館子,你上後臺,我進包廂。聽完了戲,就一路上車站。”花玉仙道:“那就很好,四天之內,我沒有戲,可以陪你玩三天三晚呢。”鵬振聽說大喜,到了晚上,二人就同坐了一間包房上天津去了。玉芬總以爲鵬振十一點鐘就走了,在三四點鐘起,就候着他的電話,一直候到晚上十二點鐘,還不見電話到。玉芬急得什麼似的,實在急不過了,知道鵬振若是住旅館,必在太平飯店內的,就打電話去試試,問有位金三爺在這裏沒有?那邊回說三爺是在這裏,這個時候不在旅館,已經出去聽戲去了。掛上了電話,玉芬倒想起來,不曾問一聲茶房,是和什麼人一路出去聽戲的?也只索性罷了。到了晚上一點鐘,鵬振卻叫回電話來了。原來玉芬自從做公債買賣而後,自己卻私安了一個話機,外面通電話來,一直可到室內的。當時玉芬接過電話,首先一句就說道:“你好,我特派你到天津去打聽消息,真是救兵如救火,你倒放了不問,帶了女朋友去聽戲!”鵬振說道:“誰說的?沒有這事。”接上就聽到鵬振的聲浪離開了話機,似乎像在罵茶房的樣子。然後他才說道:“絕對沒有這事,連戲也沒去聽。戲出在北京,幹嗎跑到天津來聽戲?”玉芬道:“別說廢話了,長途電話是要錢的,打聽的事情怎麼了?”鵬振道:“我打聽了好多地方,都說這公司買賣正做得興旺,在表面上一點破綻也沒有。明天中午我請兩個經濟界的人吃飯,得了消息,一定告訴你。是好是歹,明天下午,我準給你一個電話。”玉芬聽得鵬振如此說,也就算了。
天津那邊,鵬振掛上電話。屋子裏電燈正亮得如白晝一般,花玉仙脫了高跟皮鞋,踏着拖鞋,斜躺在沙發上。手裏捧了一杯又熱又濃的咖啡,用小茶匙攪着,卻望了鵬振微微一笑,點頭道:“你真會撒謊呀!”鵬振道:“我撒了什麼謊?”花玉仙道:“你在電話裏說的話,都是真話嗎?”鵬振道:“我不說真話,也是爲了你呀。”說着,就同坐到一張沙發椅上來。於是伸了頭,就到她的咖啡杯子邊看了一看,笑道:“這樣夜深了,你還喝這濃的咖啡,今天晚上,你打算不睡覺了嗎?”花玉仙瞅了他一眼,微笑道:“你也可以喝一杯,豁出去了,今天我們都不睡覺。”鵬振笑道:“那可不行,我明天還得起早一點,給我們少奶奶打聽打聽消息呢。”花玉仙道:“既然是這樣,你就請睡吧。待一會兒,我到我姐姐家裏去。”鵬振一伸手將她耳朵垂下來的一串珍珠耳墜,輕輕扯了兩下,笑道:“你這東西,又胡搗亂,我使勁一下,把你耳朵扯了下來。”花玉仙將頭偏着,笑道:“你扯你扯,我不要這隻耳朵了。”鵬振道:“你不要,我又不扯了。這會子,我讓你好好地喝下這杯咖啡,回頭我慢慢地和你算賬。”花玉仙又瞅了他一眼,鼻子裏哼了一聲。這時,不覺時鐘噹噹地兩下,鵬振覺得疲倦,自上牀睡了。這一覺睡得不打緊,到了第二天上午十二點以後方纔醒過來。鵬振一睜眼,看見玻璃窗上,有一片黃色日光,就在枕頭底下將手錶掏出來一看,連忙披着睡衣爬了起來。漱洗以後,茶房卻送了幾份日報進來,鵬振打開來,便支着腳在沙發上看。他先將本埠戲園廣告、電影院廣告看了一遍,然後再慢慢地來看新聞,看到第二張,忽然有幾個加大題目的字,乃是“華北商界最大事件,資本三千萬之萬發公司倒閉”。鵬振一看這兩行題目,倒不由得先嚇了一跳,連忙將新聞從頭至尾一看,果然如此。說是公司經理昨日下午就已逃走,三時以後,滿城風雨,都說該公司要倒閉。於是也不及叫茶房,自己取下壁上的電話分機,就要北京電話。偏是事不湊巧,這天長途電話特別忙,掛了兩個鐘頭的號,電話方纔叫來。那邊接電話的,不是玉芬,卻是秋香,她道:“你是三爺,快回來吧。今天一早,少奶奶吐了幾口血,暈過去了,現在病在牀上呢。”鵬振道:“她知道萬發公司倒閉的消息嗎?”秋香道:“大概是吧?王三爺今天一早七點鐘打了電話來,隨後九點鐘,他自己又來一趟,我聽到說到公司裏的事情。”鵬振再要問時,秋香已經把電話掛上了。鵬振急得跳腳,只得當天又把花玉仙帶回京來。
原來玉芬自鵬振去後,心裏寬了一小半,以爲他是常在外面應酬的,哪一界的熟人都有。他到了天津去,不說他自己,就憑他父親這一點面子,人家也不能不告訴他實話的。他打電話回來,說沒有問題,大概公司要倒的話,總不至於實現。於是放了心,安然睡了一覺。及至次日清晨,睡得矇矇矓矓的時候,忽然電話鈴響,心裏有事,便驚醒了,以爲必是鵬振打來的長途電話。及至一接話時,卻是王幼春打的電話,因問道:“你這樣早打電話來,有什麼消息嗎?”王幼春道:“姐姐,你還不知道嗎?萬發公司倒了。”玉芬道:“什麼?公司倒了,你哪裏得來的消息?”王幼春道:“昨天晚上兩點多鐘,接了天津的電話,說是公司倒了。我本想告訴你的,一來恐怕靠不住,二來又怕你聽了着急。反正告訴你,也是沒有辦法的,所以沒有告訴你。今天早上,又接到天津一封電報,果然是倒閉了。”玉芬聽了這話,渾身只是發抖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那邊問了幾聲,玉芬才勉強答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還給我……打……聽打聽吧。”掛上電話,哇的一聲,便吐了一口血。電話機邊,有一張椅子,身子向下一蹲,就坐在上面。老媽子正在廊檐下掃地,見着玉芬臉色不對,便嚷了起來,秋香聽見,首先跳出房來。玉芬雖然暈了過去,心裏可是很明白的,就向她們搖了幾搖手。秋香會意,就不聲張,因問道:“少奶奶,你要不要上牀去躺一躺呢?”玉芬點了點頭。於是秋香和老媽子兩人,便將她挽上牀去。秋香知道她有心事,是不睡的了,將被疊得高高的,放在牀頭邊,讓她靠在枕上躺着。玉芬覺得很合意,便點了點頭。秋香見她慢慢地醒了過來了,倒了一杯冰開水,讓她漱了口,將痰盂接着,然後倒了一杯溫茶給她喝。玉芬喝了茶,哼哼兩聲,然後對她道:“吐的血掃了沒有?”秋香道:“早掃去了。”玉芬道:“你千萬不要告訴人,說我吐了血,人家知道,可是笑話。你明白不明白?”秋香道:“我知道。王少爺也許快來了,我到前面去等着他吧。他來了,我就一直引他進來就是了。”玉芬又點了點頭。秋香走到外面去,不多一會兒,王幼春果然來了。秋香將他引來,他在外面屋子裏叫了兩聲姐姐。玉芬道:“你進來吧。”王幼春走了進來,見她臉色慘淡,兩個顴骨,隱隱地突起來。便道:“幾天工夫不見,你怎麼就憔悴到這種樣子了?”玉芬道:“你想,我還不該着急嗎?你看我們這款子,還能弄多少回頭呢?”王幼春道:“這公司的經理,聽說已經在大沽口投了海了,同時負責的人也跑一個光,所有的貨款,在誰手裏,誰就扣留着,我們空拿着股票,哪裏兌錢去?”玉芬道:“照你這樣說,我們所有的款子,一個也拿不回來了嗎?”王幼春道:“唉!這回事,害得人不少,大概都是全軍覆沒呢。”玉芬聽到,半晌無言,垂着兩行淚下來道:“我千辛萬苦攢下這幾個錢,現在一把讓人拿了去了,我這日子怎麼過呢?”說畢,伏在牀沿上,又向地下吐了幾口血。秋香喲了一聲道:“少奶奶你這是怎麼辦?你這是怎麼辦?”說着,走上前一手託了她的頭,一手拍着她的背。玉芬道:“你這是怎麼了?把我當小孩子嗎?快住手吧。”說着,便伏在疊的被條上。王幼春皺眉道:“這怎辦?丟了錢不要鬧病,趕快去找大夫吧。”玉芬搖了一搖頭道:“快別這麼樣!讓人家聽見了笑話。誰要給我嚷叫出來了,我就不依誰。”王幼春知道他姐姐的脾氣的,守着祕密的事,不肯宣佈的;而且爲了丟錢吐血,這也與面子有關。她一時心急吐了兩口血,過後也就好了的,用不着找大夫的了。因道:“那麼,你自己保重,我還要去打聽打聽消息呢。我們家裏,受這件事影響的,還不在少處呢。姐夫不是到天津去了嗎?他也許能在哪方面,打聽一點真實消息,找一個機會。”玉芬聽說,她那慘白的臉色,立刻又變一點紅色,格格笑上一陣說道:“他能找一點機會嗎?我也是這樣想呢!”王幼春一看形勢不對,就溜了。剛纔到了大門口,秋香由後面驚慌驚張地追了上來,叫道:“王三爺,你瞧瞧去吧,我們少奶奶不好呢。”王幼春不免吃了一驚,就停了腳問道:“怎麼樣,又變了卦了嗎?”秋香道:“你快去看吧,她可真是不好。”王幼春也急了,三腳兩步跟她走到房內,只見玉芬伏在疊被上,已是不會說話,只有喘氣的份兒。王幼春道:“這可是不能鬧着玩的,我來對她負這個責任,你們趕快去通知太太吧。”秋香正巴不得如此,就跑去告訴金太太了。一會兒工夫,金太太在院子裏就嚷了起來道:“這是怎麼樣得來的病?來得如此兇哩。”說着,已走進屋子裏來,看見玉芬的樣子,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,呀了一聲道:“果然是厲害,趕快去找大夫吧。”身邊只有秋香一個人可差使,便道:“糊塗東西!你怎麼等少奶奶病到這樣才告訴我哩?到前面叫人坐了汽車找大夫去吧。不論是個什麼大夫,找來就得。”王幼春道:“伯母,也不用那樣急,還是找一位有名的熟大夫妥當一點,我來打電話吧。”王幼春到外面屋子裏打了一個電話。好在是早上,大夫還沒有到平常出診的時候,因此電話一叫,大夫就答應來。不到十五分鐘的工夫,就有前面的聽差,把樑大夫引進來。這時,家中人都已知道了,三間屋子,都擠滿了人。王幼春也不便十分隱瞞,只說是爲公債虧了,急成這樣的。金太太聽到起病的原因,不過是如此,卻也奇怪。心想,玉芬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,就是公債上虧空兩三千,也不至於急到這步田地。讓大夫瞧過之後,就親自問樑大夫,有什麼特別的病狀沒有?大夫也是說,不過受一點刺激,過去也就好了。金太太聽說,這才寬了心。一直等大夫去後,王家又有人來看病,金太太纔想起來了,怎麼鬧這樣的厲害,還不見鵬振的影子?這也不用問,一定是在外面又做了什麼壞事。玉芬本來在失意的時候,偏是他又置之不顧,所以越發急起病來了。因此金太太索性裝着糊塗,不來過問。玉芬先是暈過去了,有一小時人是昏昏沉沉的,後來大夫紮了一針,又灌着喝下去好多葡萄糖,這才慢慢地清醒了。清醒了之後,自己又有些後悔,這豈不是讓人笑話?我就是那樣沒出息,爲了錢上一點小失敗就急得吐血。但是事已做出去了,悔也無益。好在我病得這樣,鵬振還不回來,他們必定疑心我爲了鵬振,氣出病來。若是那樣,比較也有點面子,不如就這樣賴上了。本來鵬振也太可惡,自己終身大事相托,巴巴讓他上天津去,不料他一下車,就去聽戲,也值得爲他吐一口血。如此想着,面子總算找回一部分,心裏又坦然些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