剛到下午六點鐘,廚子被燕西催促不過,就在飯廳上,擺下席面。鳳舉因爲要在父母面前敷衍敷衍,所以一到了時候也就來了。鶴蓀今天早約好了幾個人,在戲園裏包了一個廂,吃完飯,就要聽戲去了。鳳舉呢,另外有個小公館,正心掛念着那位新夫人一個人過節,未免孤寂。今天家宴這樣早,正合心意。所以在宴會之時,大家都沒有什麼提議,只隨便說笑而已。梅麗道:“七哥,你帶我聽戲去吧?”燕西道:“今天晚上,十家有九家是《嫦娥奔月》那種戲,像那種戲你還沒有看膩嗎?”梅麗道:“那麼,咱們瞧電影去。”燕西道:“不成吧?時候來不及了。”梅麗道:“現在不過七點多鐘,怎樣來不及?”燕西指着鳳舉道:“你找大哥去吧,他下午就說了,今晚上要去瞧電影呢。”鳳舉笑道:“你信口胡說!我什麼時候說了今晚上瞧電影?”金太太道:“你們就請她瞧一回電影,也不算什麼。我看你們這樣三推四阻的。”劉守華就笑說道:“我來請請客吧。要去的,可以隨便加入。”鳳舉見劉守華解了圍,如遇了大赦一般,非常歡喜,席散之後,大家就偷偷地走開,鵬振早溜到燕西屋子裏等候。燕西來了,笑道:“我們走吧,現在已經八點多了。”鵬振道:“路又不多,我們走去吧,省得打草驚蛇。”燕西道:“那自然,最好我先去,你後來,別一塊兒走。”鵬振笑道:“你這是做賊心虛,難道還不許我們一塊兒走路嗎?”於是兩人戴了帽子一聲不響,就走出大門來。這個請客的劉老二,是金銓手下一個親信的人,名叫寶善。原來是一個寒士,經金銓一手提拔,現在也有七八萬的家產。他就在金家住宅烏衣巷外賃了一幢房子住。現在稅務署當了一個閒差,每日只到衙一二小時,其餘便在家裏閒坐,另外和金銓辦點小信札。他因常在金宅來往,和一班哥兒們混得極熟,感情也極好。哥兒們有什麼不公開的聚會,都假座劉家辦理。這劉家的房子,是很精巧的,他又用了幾個好聽差的,兩個好廚子,伺候賓客,容易讓人滿意。這次花玉仙請客,原是他的主使,當然在他家裏。所請的客,除了鵬振的弟兄二人外,還有玉芬的兄弟王幼春,鳳舉的好友趙孟元、李瘦鶴,燕西的同學孔學尼、孟繼祖。鵬振一進大門,大家譁然大笑一陣。王幼春先笑道:“我猜你們還有一個鐘頭才能來呢。不料這就來了,真是難得。”原來王幼春是鵬振的小舅子,但是在外面遊玩,頗能合作,他在玉芬面前,不但保守祕密,而且極端說鵬振的好話,所以鵬振在外面捧戲子或者逛衚衕,對幼春是絲毫不隱瞞的。況且同遊的人,彼此消息相通,也無可隱瞞。鵬振笑道:“今天我們是特別地講交情,設法把家裏這一餐飯提前了兩個鐘頭。玉仙呢?”劉寶善道:“她因爲肚子痛,臨時請假,打算請一個人作代表。”鵬振笑道:“就憑你?”劉寶善道:“別忙,我的話,還沒有說完呢。她的意思,是想王金玉來和她當代表,偏是金玉也推說身體不大舒服,不肯來。據我看,她兩人都沒有什麼大病,另外有層緣故不能來。”鵬振道:“有什麼緣故?”劉寶善道:“玉仙不是肚子痛嗎?我想不是痛,那是要添小孩了。”鵬振見他說這句話,只眼睛,嗓子又特別提高,已然會意。因道:“金玉不來,也是在家裏要添小孩嗎?”劉寶善道:“大概是吧?你們猜猜,這兩個小孩要出了世,應該姓什麼?”孟繼祖道:“姓什麼?自然姓金啦。”這一句話剛說完,右邊一列繡屏一動,早有兩個長衣翩翩的妙齡女郎鑽了出來,一個正是花玉仙,一個正是王金玉。花玉仙指着孟繼祖道:“該罰多少?”孟繼祖笑道:“爲什麼要罰我哩?”花玉仙道:“你都說的是些什麼話,還不該罰嗎?”孟繼祖道:“就算我說錯了,可是這話,也不是我一個說的。”花玉仙迴轉身來,對劉寶善揚着眼皮,鼓着小腮幫子,說道:“哼!劉二爺也得罰。”劉寶善偏着頭,對花玉仙臉上望着,笑道:“花老闆,真要罰我嗎?可別讓我說出好的來。”花玉仙道:“你儘管挑好的說,怕什麼?”劉寶善笑道:“得了得了!這話還不是一說就了,只管提他幹什麼?”花玉仙拉着他的衣袖,不住地將腳跳着,說道:“你說你說,非說不成!”鵬振皺眉道:“得了,大家斯斯文文地談一會子吧,別鬧得太厲害了。”花玉仙道:“是誰先鬧起來呢?這會子,倒來說我!”鵬振牽着她的手,拉着到一張沙發椅上坐下,又用手拍一拍這一邊,對王金玉笑道:“你也坐下。”王金玉和鵬振一點頭,笑道:“千千歲,謝坐。”也隨身挨着鵬振坐下。王幼春在椅子上跳了起來,說道:“這是什麼話?都陪着他一個人。金玉,咱們倆要好要好,成不成?”王金玉笑道:“要好就要好,要什麼緊?”說着話,馬上就坐到王幼春一處來。孔學尼搖搖頭道:“好處盡在你哥兒們身上,別人就沒有分了?”花玉仙道:“我們統共兩個人,你們這個要沾一點香味,那個也要沾一點香味,那怎麼辦?把我倆割開來吧。這話可又說回來了,我是和三爺感情好一點,我得多陪着他一點。”說時,眼睛斜視着鵬振,笑道:“三爺,你說怎麼樣?”鵬振笑道:“敞開來說了,這裏有好幾個寡漢條子,你越逗他們,他們越着急。”孟繼祖道:“着急什麼?三哥沒來的時候,我們先就要好了一會子了。”說時,一擡肩膀,舌頭又一伸。花玉仙又跳了起來,要抓孟繼祖,孟繼祖一閃,閃在孔學尼身後。孔學尼是個近視眼,一隻手按着眼鏡,一隻手連連搖道:“使不得,使不得。”孔學尼越說使不得,孟繼祖蹲着身子,藏在他身後,兩隻手按着孔學尼兩隻胳膊,越是左閃右躲。弄得孔學尼像不倒翁般,恨不得要倒下去,急了,口裏只說哎呀。燕西走上前,將花玉仙扯到一邊,笑道:“我來解個圍。”花玉仙笑道:“別拉拉扯扯的。”燕西笑道:“你也要講什麼男女授受不親嗎?”花玉仙笑道:“我倒是不在乎。咱們太要好了,在座許多人,又要說閒話的。”劉寶善道:“大家別鬧,讓我來想個調和法子。老趙熟人很多,能不能再請兩位來?大家湊一個熱鬧。”趙孟元道:“熟人是有,可是今天晚上,大家都有戲,不容易把人家請來。”王金玉對趙孟元道:“有是有人,可是沒有什麼交情,不知道人家來不來?”趙孟元道:“沒有交情要什麼緊?這一次認識了,下次就是交情。別的我不說,若是打八圈牌,你趙大爺能負這個責任。”金玉道:“趙大爺不許願則已,若是許願,漂過你們沒有?”花玉仙從中對趙孟元伸出一個大拇指,笑道:“不含糊!”趙孟元道:“既知道不含糊,就把你們介紹的兩位人說出來吧。”王金玉道:“一個黃四如,一個是白蓮花,都是唱衫子的。”燕西笑道:“反正是小姑娘,唱鬍子的唱黑頭的,也不要緊。”花玉仙道:“要不,我把劉金魁也叫來,她的黑頭唱的不錯。”鵬振搖頭笑道:“呵呦!罷了!她那副尊容,又大又粗,又是黑麻子。”花玉仙道:“七爺不是說,只要是小姑娘,唱黑頭的也歡迎嗎?”燕西笑道:“別再耽誤了,要請客趕早去請。若是還延遲時刻,我們要等到半夜吃飯了。”王金玉道:“用不着再去請,讓花大姐打一個電話去,她就來了。”王幼春笑道:“嘿!好響亮的名字,這‘花大姐’三個字,多麼好聽啦。花大姐,你快打電話吧。”這花玉仙認識幾個字,也會看《紅樓夢》。聽了王幼春這樣說,是學《紅樓夢》叫襲人的口吻,是有意討便宜。便道:“王二爺是最調皮的人,說什麼話也不肯放鬆人一步,我總算怕了你就是了。”王幼春笑道:“我又不吃人,你怕我做什麼?”花玉仙道:“你不吃人,你比吃人還狠呢。”燕西道:“別說了,你們二人鬧着唱上《梅龍鎮》了,有完沒有?再要鬧下去,就天亮回家了。”花玉仙道:“就是這樣說,我去打電話。電話在白蓮花家裏,黃四如是他們街坊,一叫就來了。可是有一層,他們若是肯來,要借哪一位的汽車用一用。”這句話剛說完,鵬振和王幼春、李瘦鶴、孔學尼、劉寶善五個人同聲答應一句有。趙孟元道:“我們沒有汽車的人,答應不上這個‘有’字,多麼寒磣!孟三爺,我們發一個狠心,也去買一輛破貨來裝裝面子吧。”燕西道:“要汽車,有許多人答應算什麼?必得……”花玉仙早用個指頭,塞住耳朵,自打電話去了。打了電話回來,果然兩位客都算答應來。還是劉寶善算半個主人翁,把自己的汽車去接。
果然很快,不到三十分鐘,就把白蓮花、黃四如接到。花玉仙就給她兩人一一介紹。黃四如的臉子,雖不算十分的漂亮,但是她在臺上唱起戲來,聲音非常清脆。而且唱玩笑戲的時候,傳神阿堵,卻是嫵媚動人。她雖然不認得在座的人,在座卻都認識得她。花玉仙一介紹之下,她就對燕西笑道:“我們好像在什麼地方會過。”燕西笑道:“當然會過,而且會過多次,不過一個在臺上一個在臺下罷了。”王幼春笑道:“了不得,你們一個在臺上一個在臺下都會認識起來,你們彼此注意的程度,也就可觀了。”鵬振笑道:“幼春說話,實在不客氣。大家還是初次見面的朋友,你怎樣就開起玩笑?”黃四如笑道:“不要緊,我向來就在臺上和人開玩笑的。”王幼春道:“好!老黃是真開通。這種人,和我就很對勁。”黃四如在這裏隨便說笑,那個白蓮花,卻是攜着花玉仙的手,默默坐在一邊。她也不過一十七八歲的光景,穿一件寶藍印度綢的夾旗袍,沿身滾白色絲辮。她不像別個坤伶,並沒有戴那種闊邊的博士帽。她也沒有剪髮,挽了一個辮子蝴蝶髻,耳朵上墜着兩片翡翠秋葉環子,很有楚楚依人的樣子。燕西看着,就說道:“白老闆,怎麼沒有搭班?”花玉仙笑道:“七爺,你說錯了,我這大妹子,雖叫白蓮花,她可是姓李。”燕西笑道:“哎呀!我失言了。”白蓮花抿嘴一笑道:“沒關係,姓什麼都成。”說這話時,聽差來報告,要不要就開席?李瘦鶴笑道:“我是沒吃飯來的,喉嚨裏恨不得伸出手來,還等嗎?”大家笑了一聲,就到客廳外西邊走廊下,一個小客廳裏來。這個時候,正中放了圓桌,杯筷和冷葷,均已擺好。大家虛讓了一會兒,究竟讓鵬振坐在上面,劉寶善對花玉仙道:“你也坐上去。”花玉仙笑道:“劉二爺,怎麼啦?你是連誰下的請客帖子都忘了?”她這句話一提,倒讓劉寶善無什麼話可說。燕西卻不作聲,在左邊坐下,上手是黃四如,下手卻是白蓮花。劉寶善故意笑道:“七哥怎樣不上坐?”燕西笑道:“上面兩個位子就讓我兄弟倆坐嗎?沒有這個道理吧?”其餘的人,卻也沒有留意什麼,因此大家就坐下。鵬振坐在上面。正望着院子裏,只見一輪金盤皓月,正由院子裏槐樹頂上,簇擁上來,月亮下邊,微微地拖着幾片稀薄的金色雲彩,越映得月色光華燦爛。鵬振一看電燈機鈕,就在身後牆上。走出去,把走廊上的電燈先滅了。復回座又來把屋子裏電燈也滅了。在座的人,先是覺得眼前一黑,回頭又覺一陣清光,顯在眼前,大家才明白鵬振的意思,是要賞月。孔學尼用筷子敲了桌子,說了一聲有趣。劉寶善道:“有趣是有趣,這樣黑濛濛的,廚子上菜,也沒有法兒上。”燕西道:“有這大的月亮照着,還不成嗎?無論如何,不會把菜塞進鼻子去,你只曉得上京華飯店去跳舞,那就是趣事。”劉寶善笑道:“七哥,你別說那個話,論起上飯店喝洋酒看洋婆子跳舞,我不會比你多吧?”李瘦鶴道:“你們開雄辯會吧。我餓了,可是等不及了。”說時,拿起筷子,已吃將起來。這一開端,大家把談鋒壓下去了。好在這月亮實在是大,所以大家在月亮下倒也吃喝如常,不嫌黑暗,吃過幾碗菜之後,大家酒興上來,鵬振道:“今天晚上咱們得儘量地樂一樂。”因是執着花玉仙的手道:“你先來一段,好不好?”花玉仙笑道:“我們自然要獻醜的,我早就想好了,咱們共是四個人,回頭咱們共來一段《五花洞》。”一言方畢,好聲巴掌聲,震天也是地響了一陣。孟繼祖讓大家叫完了好,還獨自叫了幾句好。王金玉道:“怎麼算上我一個啦?我是唱小生的,怎麼唱起衫子來?”燕西道:“今天咱們是大家找個樂兒,誰也不能拿喬。要拿喬可就不夠朋友了。”王金玉笑道:“並不是拿喬,這個《五花洞》是大家比嗓子的玩意兒,論起這個,我真比不上人。”鵬振道:“這麼辦吧,你和玉仙一對兒。你唱到中間要歇夥兒,有玉仙唱着,也就帶過去了。”花玉仙道:“你信她胡說!她正打算改唱衫子呢,怎麼嗓子不好?”劉寶善趁他們說話,把鼓板胡琴,全搬出來了。因將胡琴隔了桌子,向鵬振這邊一伸,笑道:“三爺勞你駕。”左手夾着檀板一閃手,啪地打了一下,笑道:“這個就交給我了,準沒有錯。”孟繼祖道:“有四胡子沒有?我也別閒着,湊上一個。”劉寶善道:“有!我那裏還有一把月琴,讓老李也湊上一個。咱們來個男女合演,大雜和菜!”李瘦鶴笑道:“你自己拿鼓板,你不怕鬧出笑話來嗎?”花玉仙笑道:“大家湊合吧,這又不是臺上,大家鬧着玩,認什麼真呢?”鵬振將座位挪了一挪,調了調絃子,於是先拉了一個小過門,笑道:“胡琴很好。”花玉仙道:“不是胡琴很好,是拉胡琴的拉得好吧?”依着燕西馬上就要唱起來。王幼春道:“你哥兒倆,吃飽了喝足了來着,就不問別人了。這兒男男女女一桌子,大概都還沒有吃呢。”因回頭對站在一邊的聽差道:“上菜吧,吃完了,你們也落個聽。這樣的好義務戲,你們能碰着幾回?”聽差的聽說,也笑起來。於是重新亮起電燈,忙着上菜。吃到上了甜菜,大家就打着拉着唱將起來。花玉仙、黃四如去真金蓮,白蓮花、王金玉去假金蓮。這白蓮花格外要好,唱得字正腔圓。燕西先是兩頭叫好,後來就按下真金蓮,專叫假金蓮的好。戲唱完了,聽差的打上手巾把,送上茶來,送到白蓮花的茶,燕西一笑,接着遞了過去。大家隨便吃了一些東西,花玉仙四人,又唱了一段。白蓮花大賣力,唱了一大段《祭江》。那反二黃的調子,本來就清怨動人,白蓮花更唱得抑揚婉轉,十分好聽。燕西讓她唱完了,鼓着掌道:“好極了,好極了!”孔學尼取下近視眼鏡,將手絹擦了一擦,然後戴上,望着白蓮花笑了一笑道:“李老闆,你可知道這六個字大有講究?好不算奇,好極了也不算奇,好極了之上再好極了,那纔算奇呢。”白蓮花笑道:“我想七爺也是隨便說着玩罷了,不能還有那些講究。”王幼春笑道:“李老闆,你知道我是老幾?”白蓮花搖搖頭道:“我說不上。”王幼春笑道:“真邪門兒,燕西老七,你偏知道。七爺長七爺短,好像是很熟的朋友似的。怎麼到我就說不上?”白蓮花笑道:“呦!這可讓你挑上眼了,大家都叫老七,我也跟着叫七爺。我可沒聽見人家叫你什麼,我知道怎樣叫法呢?”王幼春笑道:“你說的是,反正不能沒有理。”燕西笑道:“老二今天在家裏多喝了兩盅吧?老和人擡槓子,是怎麼一回事?”王幼春笑道:“老實說一句,我瞧你們交情那樣好,偏是我不成,我是有一點吃飛醋。”燕西站起來,拉着黃四如的手,把她拉到王幼春面前,黃四如把手絹捂住嘴,笑得身子只向後仰,說道:“這是幹什麼?”燕西道:“老二,這位黃老闆,是我最佩服不過的一個人,我現在特別介紹你和她爲朋友,你看好不好?再不能說我不講交情了吧?”王幼春心裏可在罵道:“老七挺不是東西,把一個幽嫺貞靜的白蓮花,自己留着。就把黃四如這騷貨,介紹給我。”可是礙着面子,又不能當面拒絕。笑道:“我早認識了,何須乎要你這一道手續?”黃四如笑道:“可不是!七爺是成心開玩笑呢。”燕西道:“不,普通認識那沒有什麼,必得特別介紹一下子,讓二位格外熟識些。來!拉一拉手。”於是左手牽着黃四如的手,右手牽着王幼春的手,將他二人的手,合在一處。笑道:“以後是好朋友了,別爲了要豆子吃打吵子。”在座的人看見這樣子,樂得湊趣,都對他二人叫好。王幼春對黃四如笑道:“你看見沒有?他們瞎起鬨,拿我們開胃。”黃四如隨身就在王幼春面前一張椅子上坐下,笑道:“咱們正正堂堂交朋友,怕什麼?越是害臊,人家越是起鬨了。”劉寶善伸了一個大拇指道:“不錯,到底是黃老闆大方。”大家一起鬨,王幼春倒真像和黃四如發生了什麼關係似的,老在一處坐着。
燕西和白蓮花二人,卻是不同,大家下了席,他們卻在一張沙發椅上,從從容容地細談。燕西道:“剛纔有一句話,我們還沒有說完。我不是問你爲什麼沒有搭班子嗎?”白蓮花道:“在北京唱戲,沒有人捧,是站不住腳的。”說時,用手去摸髮髻,瞟了燕西一眼。燕西笑道:“不過我的力量有限,你若能出臺的話,我願助你一臂之力。”白蓮花在衣底下將手握着燕西的手,眼珠斜視着,微笑道:“這話是真的嗎?”燕西被她一握一笑,心都盪漾起來了。笑道:“怎麼不是真話!我憑什麼把話來冤你呢?”白蓮花道:“大概在第二個禮拜,我就要出臺,不知道七爺是怎樣幫我的忙?”燕西道:“登廣告,定包廂,扎電燈牌坊,都可以,你愛怎樣吧?”白蓮花微笑道:“我愛怎樣辦呢?依我的意思,巴不得全都辦到。”燕西道:“全都辦到也可以,你得請請我。”他們二人說話,在座人的眼光都射在他二人身上。白蓮花因就接着說道:“在座的人我全請,可就是怕不賞面子,不肯到呢。”劉寶善笑道:“是外江來的人究竟不錯。你看李老闆,真是眉動眼睛空,見話說話,說出來的話,自然全場都照應到了。”白蓮花笑道:“這是什麼話?我不懂。”劉寶善笑道:“反正不是說你壞話,你懂不懂,沒有關係。”燕西道:“我們規規矩矩說一句,這位李老闆出臺,你得幫一點忙。”劉寶善笑道:“那還成什麼問題呢?有你金七爺出面子,這一點小事,還怕辦不了嗎?”燕西道:“牡丹花兒雖好,也要綠葉兒扶持,我一人就是出面子,也得諸位幫忙。譬如我包一個廂,我一人可以坐着,我若包兩個廂呢?還能分開身子來坐嗎?”劉寶善笑道:“只要有七爺花錢,這還愁什麼?要多少人幫忙,我相信都有。”白蓮花笑道:“不敢說請哪位幫忙,大家賞面子吧。”孔學尼點頭道:“不說別的什麼,就憑你這幾句話,我們就得去,何況我們和七爺又是好兄好弟呢?”劉寶善笑道:“你聽着,這事可不成問題了,你就預備請我們吧,我們張着嘴等。”
大家說笑一陣,時已夜深,燕西拉着白蓮花回到院子中間來看月亮。只見月輪已在槐樹梢西邊,青天隱隱,一點雲彩也沒有。月輪之外,加上一道月暈,猶如一個五彩綢子扎的大圈圈一樣,月亮本來就很亮,被這五彩月暈一襯托,只覺光耀奪目。連叫了幾聲好。大家一聽,也都擁到了院子裏看。燕西道:“可惜這院子太小,又沒有水,不然,這月色比月亮還要好看。”孟繼祖笑道:“七哥的書,大有進步了,這樣吐屬不凡,和以前大不相同了。”燕西笑道:“這就叫士別三日,刮目相看了。”劉寶善道:“彷彿聽見說,七爺現在交了一個很有學問的女朋友,大概現在學問進步,都是由那位女先生教的了?”燕西聽了只是微笑,但是心裏倒想起了一件事。今天晚上,清秋一個人在家裏看月亮,是異常冷靜,無論如何,今天晚上,我應該去看她一下才好。不過到了這時,夜已深了,就是去找她,她也睡了。明天晚上的月亮,一定還不錯,明天再去找她吧。但是今天晚上並沒有打一個照面去,恐怕是要見怪的。想到這裏,不覺無精打采。心裏一不高興,敷衍了白蓮花幾句,便對鵬振道:“我們都出來了,似乎要先讓個人回家纔好,我先回去吧。”鵬振也覺得兄弟們全在外邊,有些不妥,也贊成他這話。他就借了這個機會,先回家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