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秋如此說了一遍,燕西雖覺得她言重一點,然而是很在理的話,只是默默微笑。在他這樣默然微笑的時候,眼光不覺望到清秋面上,清秋已是低了頭,只看那兩腳交叉的鞋尖,不將臉色正對着燕西,慢慢地呆定着。燕西一伸手,摸着清秋的臉道:“你果然是消瘦得多了,應該找位大夫瞧瞧纔好。”清秋把頭一偏,笑道:“你不要動手吧,摸得人怪癢癢的。”燕西執着她一隻手,拉到懷裏,用手慢慢地摸着。清秋要想將胳膊抽回去,擡着頭看看燕西的顏色,只把身子向後仰了一仰,將胳膊拉得很直。燕西又伸了手,將一個指頭,在清秋臉上爬了一爬,笑道:“你爲了前天的事,還和我生氣嗎?”清秋道:“我根本上就不敢生氣,是你要和我過不去。你既是不生氣,我有什麼氣可生呢?我不過病了,打不起精神來罷了。”燕西道:“你這話我不信,你既是打不起精神來,爲什麼剛纔和我說話有頭有尾,說了一大堆?”清秋道:“要是不能說話,我也好了,你也好了。現在偶然患病,何至於弄到不能說話哩?”燕西道:“你起來,我倒要躺躺了,早上既是冒着雨,跑了這大半天,昨晚上又沒有睡得好。”清秋聽他昨晚上這句話,正想問他昨晚在哪裏睡的。忽然一想,彼此發生了好幾天的暗潮,現在剛有一點轉機,又來挑撥他的痛處,他當然是不好回答。回答不出來,會鬧成什麼一個局面呢?如此想着,就把話來忍住。燕西便問道:“看你這樣子有什麼話要說,又忍回去了。是不是?”清秋道:“可不是,我看你的衣服上,有幾點油漬,不免注意起來。只這一轉念頭,可就把要說的話忘了。”燕西倒信以爲實,站起來,伸了一伸懶腰,和衣倒在牀上睡了。不多大的工夫,他就睡得很酣了。李媽進來看見,笑道:“牀上不離人,少奶奶起來,七爺倒又睡下了。他早上回家,兩邊臉腮上紅紅的,好像熬了夜似的,怪不得他要睡。”清秋道:“他大概是打牌了。”李媽卻淡淡地一笑,不說什麼走了。清秋靠着沙發,只管望了牀上,只見燕西睡得軟綿綿的,身子也不曾動上一動,因對他點了點頭,又嘆了一口長氣。
燕西一睡,直睡到天色快黑方纔醒過來。陰雨的天,屋子裏格外容易黑暗,早已亮上了電燈。燕西一個翻身,向着外道:“什麼時候了?天沒亮你就起來了。”清秋道:“你這人真糊塗!你是什麼時候睡的,大概你就忘了。”燕西忽然醒悟,笑着坐了起來,自向浴室裏去洗。只見長椅上放了一套小衣,澡盆邊掛的鐵絲絡子裏,又添了一塊完整的衛生皁。燕西便道:“這爲什麼?還預備我洗澡嗎?”清秋道:“今天晚上,我原打算你應該要洗個澡纔好,不然,也不舒服的。衣是我預備好了的,洗了換上吧。”燕西想不洗,經她一提,倒真覺得身上有些不爽。將熱水汽管子一扭,只見水帶着一股熱氣,直射出來。今天汽水燒得正熱,更引起人的洗澡興趣。這也就不作聲,放了一盆熱水,洗了一個澡。洗澡起來之後,剛換上小衣,清秋慢慢地推着那扇小門,隔了門笑問道:“起來了嗎?”燕西道:“唉!進來吧。怕什麼?我早換好衣服了。”清秋聽說,便託了兩雙線襪,一雙絲襪,笑着放到長椅上。燕西笑道:“爲什麼拿了許多襪子來?”清秋道:“我知道你願意要穿哪一種的?”說着話,清秋便伸手要將燕西換下來的衣襪,清理在一處。燕西連忙上前攔住道:“晚上還理它做什麼?”說着,兩手一齊抱了,向澡盆裏一扔。清秋在旁看到,要攔阻已來不及,只是對燕西微笑了一笑,也就算了。燕西穿好衣服,出了浴室,搭訕着將桌上的小金鐘,看了一看,便道:“不早了,我們應該到媽那兒吃飯去了吧?”清秋道:“你看我坐起來了嗎?我一身都是病呢,還想吃飯嗎?”燕西道:“剛纔我問你,你只說是沒精神,不承認有病。現在你又說一身都是病?”清秋道:“你難道還不知道我的脾氣?我害病是不肯聲張的。”燕西道:“你既是有病,剛纔爲什麼給我拿這樣拿那樣呢?”清秋卻說不出所以然來,只是對他一笑。燕西遠遠地站着,見清秋側着身子斜伏在沙發上,一隻手只管去撫摩靠枕上的繡花,似乎有心事說不出來,故意低了頭。燕西凝神望着她一會兒,因笑道:“你的意思,我完全明白了,但是你有點誤會。十二點鐘以後,我再對你說。”清秋道:“你不要胡猜,我並沒有什麼誤會。不過我自己愛乾淨,因之也願意你乾淨,所以逼你洗個澡,別的事情,我是不管的。”燕西道:“得啦!這話說過去,可以不提了。我們一路吃飯去吧。你就是不吃飯,下雨的天,大家坐在一處,談談也好,不強似你一個人在這裏納悶。”清秋搖了一搖頭道:“不是吃不吃的問題,我簡直坐不住,你讓我在屋子裏清靜一會子,比讓我去吃飯強得多。”
燕西一人走到金太太屋子裏來吃飯,只見金太太和梅麗對面而坐,已經在吃了。梅麗道:“清秋姐早派人來告訴了,不吃飯的,倒不料你這匹野馬,今天回來了。”燕西笑道:“媽還沒有說,你倒先引起來?”說着,也就坐下來吃飯。金太太道:“你媳婦不舒服,你也該去找大夫來給她瞧瞧。你就是公忙,分不開身來,也可以對我說一聲,她有幾天不曾吃飯了。”燕西道:“不是我不找大夫,她對我還瞞着,說沒有病呢。看也是看不出她有什麼病來。”金太太將一隻長銀匙,正舀着火腿冬瓜湯,聽了這話,慢慢地呻着,先望了一望梅麗,將湯喝完,手持着筷子,然後望着燕西道:“我看她那種神情,不要不是病吧?你這昏天黑地的渾小子,什麼也不懂的,你問問她看吧。要是呢?可就要小心了。她是太年輕了,而且又住在那個偏僻的小院子裏,我照應不着她。”梅麗笑道:“媽這是什麼話?既不是病,又要去問問她。”金太太瞪了她一眼,又笑罵道:“做姑娘的人,別管這些閒事。”梅麗索性放下手上的筷子,站起來鼓着掌笑道:“我知道了,我知道了,七哥,恭喜你啊!”金太太鼓着嘴又瞪了她一眼。梅麗道:“別瞪我,瞪我也不行,誰讓你當着我的面說着呢?”金太太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,因道:“你這孩子,真是淘氣,越是不讓你說,你是越說得厲害,你這脾氣幾時改?”燕西道:“梅麗真是有些小孩子脾氣。”梅麗道:“你娶了媳婦幾天,這又要算是大人,說人家是小孩子。”燕西笑着正待說什麼,梅麗將筷子碗一放,說道:“你別說,我想起一樁事情來了。”說罷,她就向屋外一跑。燕西也不知道她想起了什麼心事?且不理會,看她拿什麼東西來?不一會兒工夫,只見梅麗拿着幾個洋式信封進來,向燕西一揚道:“你瞧這個。明天有一餐西餐吃了。”燕西拿過來看時,卻是吳藹芳下的帖子,請明日中午在西來飯店會餐,數一數帖子,共有八封,自己的兄弟妯娌姐妹們都請全了。有一人一張帖子,有兩人共一張帖子的。燕西道:“怪不得你飯也不要吃,就跑去拿來了,原來是吳二小姐這樣大大的破鈔,要請我們一家人。無緣無故這樣大大的請客,是什麼用意呢?”梅麗道:“我也覺得奇怪。我把請帖留着,還沒有給她分散呢。我原是打算吃完了飯拿去問大嫂的。”燕西道:“你去問她,她也和我們一樣的不知道。帖子是什麼時候送來的?該問一問下帖子的人就好了。”梅麗道:“是下午五點才送來的,送的人,送來了還在這裏等着人家問他嗎?要問也來不及了。”金太太道:“你們真是愛討論,人家請你們吃一餐飯,也很平常,有什麼可研究的?”燕西道:“並不是我們愛討論,可是這西來飯店,不是平常的局面,她在這地方請我們家這麼多人,總有一點意思的。”他說着,覺得這事很有味,吃完了飯,馬上就拿着帖子去問潤之和敏之。潤之道:“這也無所謂,她和我們家裏人常在一處玩的,我們雖不能個個都做過東,大概做過東的也不少。她這樣大方的人,當然要還禮。還禮的時候,索性將我們都請到,省去還禮的痕跡,這正是她玩手段的地方。有什麼不瞭解的呢?”燕西點點頭道:“這倒有道理。五姐六姐都去嗎?”潤之道:“我們又不是有什麼大了不得事情的人,若是不去,會得罪人的,那是自然要去的。”燕西見她們都答應去,自己更是要去的了。
到了次日,本也要拉着清秋同去的,清秋推了身上的病沒有好,沒有去。燕西卻和潤之、敏之、梅麗同坐一輛汽車到西來飯店去。一到飯店門口,只見停的汽車馬車人力車卻不在少數。只一下車,進飯店門,問着茶房吳小姐在哪裏請客?茶房說是大廳。燕西對潤之輕輕地笑道:“果然是大幹。”潤之瞪了他一眼,於是大家齊向大廳裏來。一路進來,遇到的熟人卻不少。大廳裏那大餐桌子,擺成一個很大的半圓形,大廳兩邊小屋子裏,衣香帽影,真有不少的人,而且有很多是不認識的。燕西姐妹們,找着許多熟人一塊兒坐着,同時鳳舉、鶴蓀、鵬振三人也來了。看看在場的人,似乎臉上都帶有一層疑雲,也不外是吳藹芳何以大請其客的問題。這大廳兩邊小屋子裏,人都坐滿了,藹芳卻只在燕西這邊招待,對過那邊,也有男客,也有女客,她卻不去。不過見着衛璧安在那裏走來走去,似乎他也在招待的樣子。他本來和藹芳很好的,替藹芳招待招待客,這也不足爲奇,所以也不去注意。過了一會子,茶房按着鈴,藹芳就請大家入座。不料入座之後,藹芳和衛璧安兩個人,各佔着桌子末端的一個主位。在座的人,不由得都吃了一驚,怎麼會是這樣的坐法呢?大家剛剛是落椅坐下,衛璧安敲着盤子噹噹響了幾下,已站將起來。他臉上帶着一點笑容,從從容容道:“各位朋友,今天光降,我們榮幸得很。可是今天光降的佳賓,或者是兄弟請的,或者是吳女士請的。在未入席之前,都只知道那個下帖子的一位主人翁,現在忽然兩個主人翁,大家豈不要驚異嗎?對不住,這正是我們弄點小小的玄虛,讓諸位驚異一下子。那麼,譬之讀一首很有趣味的詩,不是讀完了就算了事,還要留着永久給諸位一種回憶的呢。”說到這裏,衛璧安臉上的笑容格外深了。他道:“但是,我們爲什麼要這樣引得大家感到趣味呢?就是引了大家今日在座一笑而已嗎?那又顯得太簡單了。現在我說出來,要諸位大大地驚異一下子,就是我和吳女士請大家來喝一杯不成敬意的喜酒,我們現在訂婚了。不但是訂婚了,我們現在就結婚了。不但是結婚了,我們在席散之後,就到杭州度蜜月去了。”這幾句話說完,在席的人,早是發了狂一般,嘩啦嘩啦鼓起掌來。等大家這一陣潮涌的鼓掌聲過去了,衛璧安道:“我對於吃飯中間來演說,卻不大讚成。因爲一來大家只聽不吃,把菜等涼了。只吃不聽,卻又教演說的人感覺不便。所以我今天演說,在吃飯之前,以免去上面所說的不妥之點。今天來的許多朋友,能給我們一個指教,我們是非常的歡迎的。”說畢,他就坐下去了。在座的人聽了他報告已經結婚,已經是忍不住,等着要演說完了,現在他自己歡迎人家演說,人家豈有不從之理?早有兩三個人同時站立起來,搶着演說。在座的人,看見這種樣子,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。於是三人之中,推了一個先說。那人道:“我們又要玩那老套子的文章了。衛先生和吳女士既然是有這種驚人之舉動,這就叫有非常之人,必有非常之功。這種非常之事的經過,是值得一聽的,我們非吳女士報告不可!”衛璧安對於這個要求,總覺得有點不好依允,正自躊躇着,吳藹芳卻敲了兩下盤子站將起來。新娘演說,真是不容易多見的事,所以在座的來賓,一見之下,應當如何狂熱?早是機關槍似的,有一陣猛烈的鼓掌。這一陣掌聲過去,藹芳便道:“這戀愛的事情,本是神祕的,就是個中人對於愛情何以會發生?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。惟其是這樣神祕,就沒有言語可以形容,若是可以形容出來,就很平常了。這事要說,也未嘗不能統括地說兩句,就是我們原不認識,由一個機會認識了,於是成了朋友。成了朋友之後,彼此因爲志同道合,我們就上了愛情之路,結果是結婚。”說畢,便坐下去了。這時大家不是鼓掌,卻是哄天哄地的說話,都道:“那不行,那不行,這完全是敷衍來賓的,得重新說一遍詳詳細細的。”大家鬧了一陣子,藹芳又站起來道:“我還有真正的幾句話,未曾報告諸位,現在要說一說。我們結婚以前,所以不通知諸位好友,不光是像璧安君所說,讓大家驚異一下子,實在是爲減省這些無謂的應酬起見。可是話又說回來了,既是要減省這些無謂的應酬,爲什麼我們又要請酒呢?這就因爲度蜜月以後,也就要出洋,當然要和大家許久不見面的,所以我們借這個機會,來談一談。”大家聽她說到這裏,卻不知道她是什麼用意。藹芳又道:“惟其如此,我們在一處聚餐的時候,卻是很匆促。很想聚餐之後,還照幾張相。照相之後,我們還要回去料理鋪蓋行李,這時間實在怕分配不開來了。若是諸位真要我們報告戀愛的經過,我們就在蜜月裏頭,用筆記下來,將來印出若干份來,報告諸位吧。我們還很歡迎大家給我們一個批評呢。”大家一聽吳藹芳如此說了,就不應再爲勉強,只得算了。臨時有幾個人起來演說,恭維了吳衛二人幾句,後來在場的孟繼祖,卻笑嘻嘻地站起來演說道:“兄弟今天所恭賀新人的話,前面幾位先生都說了,我用不着再來贊上幾句。我所要說的,就是吳女士說的,得了一個機會和衛先生認識,這是事實,而且兄弟也曾參與那個機會。不但兄弟參與了那個機會,在場的諸位先生們女士們,大概曾參與的,也不少哩。是哪一回呢?就是金燕西、冷清秋二位結婚,四個男女儐相中,吳衛兩君卻在其內,這一對璧人就是那時一見傾心了。由此說來,結婚的場合,不光是爲着主人翁而已,還要借這機會,實行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的工作。所以吳衛二君,在打破婚姻虛套儀式之下,今天還主張聚餐,實在大有用意。這用意,說明了就沒有意思;不說明,又怕有人辜負主人翁的好意。所以我得點破一句。”他說到這裏,已經把前面斟滿了的一隻玻璃杯子舉着道:“我們恭祝新夫婦前途幸福無量,同時又恭祝參與今天盛筵的人,他若是有得機會的資格,就慶賀他們今天得機會。”食堂裏面許多的青年男女,自然不少未訂婚的,聽了這話,都不免心裏一動。在女賓裏面,還不過是一笑,在男賓裏面,早就要鼓掌,因爲孟繼祖有那一番做作,只好等着他說完。他正要舉着杯子喝酒呢,這裏的鼓掌聲,已經是驚動了屋瓦。這時在招待一切的謝玉樹,卻站起來道:“我要代表新人說一句,請大家原諒,來賓喝酒吃菜吧,人家時候不多呢。”他坐下來,在座就有人笑道:“謝先生,記得燕西那天結婚,你和璧安一般,也是一個男儐相啊,怎麼你沒有得着機會呢?”於是在座的人,鬨堂大笑了。又有人道:“說這話的這位先生,未免太武斷一點,在他未宣佈以前,我們又怎麼知道他沒有得着機會呢?也許他的對手方,就在食堂裏,比吳衛二位的經過,更守得很祕密,將來讓我們驚異一下子,那更是有趣味了。”這一遍話說完,大家笑得更厲害,經過五分鐘之久,聲浪才平靜。
說這話的人,原是無心,可是他誤打誤撞,這幾句話,真的射中兩人的心坎了。這其中第一個聽了不安的,便是謝玉樹。他心想,我的心事,小衛是知道的,他的嘴一不穩,我這事,就很容易傳到別人耳朵裏去的,大概孟繼祖這話,不能憑空捏造,必定有所本。他心裏這樣想着,眼睛就不免向對過那排座位上的梅麗看去。梅麗聽孟繼祖演說時,她也想着,這個促狹鬼在哪裏瞎謅了這一篇演說?到這裏來拿人開玩笑。那天當儐相的,除了衛璧安,還有個謝玉樹,論起人才來,他不見得不如小衛,不知道有了愛人沒有?若沒有愛人,在那天,倒是不少的人注意他,他要找個對手,那天果然他是一個機會。他有兩次和我碰見的,倒不免有些姑娘調兒,見人臉先紅了。心裏想着時,目光也不免向對面看來。兩個有心的人,不先不後,目光卻碰個正着。梅麗倒不十分爲意,謝玉樹卻是先紮了一針麻醉劑一般,不由得身上酥麻一陣。現在用的是一碗湯,於是只管低了頭,將長柄的勺子,不住地舀着湯喝。梅麗早知道他這個人是最善於害臊的,見他如此,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。潤之和梅麗緊鄰坐着的,因輕輕地問道:“你笑什麼?我看到謝玉樹向我們這邊望着來的呢。”梅麗笑道:“我笑他,既是偷着看人,又怕人家看着他,真是做賊的心虛。我就不信這位衛先生和他也一樣的。怎麼現在就改變了?”潤之笑道:“小衛果然是比從前開敞多了。你要知道這種開敞,是藹芳陶融出來的。若是小謝也有人去陶融他,我想不難做到小衛這種地步的。”梅麗也不再說什麼,就笑了一笑。
西餐到了上咖啡,大家就紛紛離座,衛璧安和藹芳兩人便在一處走着,和大家周旋完了,他兩人就雙雙出門,同坐一輛汽車而去。這飯店裏的男女來賓,自有吳衛幾個友人招待,燕西見主人翁一去,也就無須再在這裏盤桓,就和姊妹們一塊兒出門。剛走到大廳門口,恰好和謝玉樹頂頭相遇,便笑道:“小謝,你今天做何感想呢?”謝玉樹一見他身後站立着三位小姐們,這卻不可胡開玩笑,便含着微笑點點頭道:“這件事情,大概你出於意料以外吧?照說,他們是不應該瞞着你的。可是他是不得已。因爲你這人太隨便了,一高興起來,你對人一說,他們所謂要讓人驚異一下子的,就成了泡影了。”說着,敏之她們都笑了。燕西道:“都認識嗎?要不要介紹一下子?”謝玉樹連連點頭道:“都認識的,都認識的。”正說着話,孟繼祖也走過來了。他和金家是世交,小姐們自是都認識的。因之他就比較放肆些,就拍着謝玉樹的肩膀道:“我說的話,你聽清楚了沒有?對於我有什麼批評呢?很對的吧?”謝玉樹見了梅麗,不免就有點心神不定。孟繼祖竟把這話直說出來,他大窘之下,紅着臉只說了四個字:“別開玩笑。”梅麗見他們說笑,站在兩個姐姐後面,也是微笑。燕西上前一步握着謝玉樹的手道:“你好久不到我那裏去玩了。我很想跟你學英語,你能不能常到舍下去談談?”謝玉樹道:“我是極願意去的,可是不容易會着你,可記得正月裏那一次嗎?在你書房裏,整整等六個鐘頭,真把我膩個夠。”他一提這話,梅麗倒記起了,那次是無意中碰見過他的。正自想着,潤之忽然一牽手道:“走哇,你還要等誰呢?”梅麗一擡頭,只見燕西已走到門邊,連忙笑着走了。手正一開門,想起來了,手裏原捏着一塊印花印度綢手絹,現在哪裏去了?回頭一看,只見落在原站之處的地板上,所幸發覺得早,還不曾被人拾了去。就回身來,要去拾那手絹。但是她發覺之時,恰好謝玉樹也發覺了,他站得近,已是俯了身子拾將起來。梅麗一見,倒怔住了,怎樣開口索還呢?謝玉樹拾了手絹,心裏先一喜,一擡頭見梅麗站在一邊看着,就一點不考慮,將手絹遞給她,心裏原想說句什麼,一時又說不出來,就只笑着點了一下頭。梅麗接過手絹,道了一聲勞駕。見燕西等已出門,便趕上來。梅麗退到門外,潤之道:“你都出來了,又跑回去做什麼?倒讓我們在這裏先等你。”梅麗道:“我手絹丟了,也不應當回去找嗎?”潤之道:“你的手絹,不是拿在手上的嗎?”梅麗笑道:“是倒是拿在手上的。我可不知道怎麼樣會丟了?現在倒是尋着了。”潤之道:“大廳裏那麼些個人,都沒有看見嗎?”梅麗一紅臉道:“我又沒走遠,就是人家看見,誰又敢撿呢?”潤之本是隨便問的一句話,她既能答覆出來,哪裏還會注意?於是大家坐上汽車回家。
到了家裏,梅麗早跑到金太太那裏去告訴了,回頭又到佩芳屋子裏去,問佩芳可知道一點?佩芳道:“我若知道,就是事先守祕密,今天我也會慫恿你們多去幾個人了。”梅麗道:“你和二嫂不去,那是當然的,玉芬姐好好的人,爲什麼不去呢?”佩芳道:“這個我知道。這幾天她爲了做公債,魂不守舍,連吃一餐飯的工夫,都不敢離電話,她哪有心思去赴不相干的宴會?”梅麗道:“她從前掙了一筆錢,不是不幹了吧?”佩芳道:“掙錢的買賣,哪有幹了不再幹的?這一回,她是邀了一班在行的人幹,自信很有把握。不料這幾天,她可是越做越賠,聽說賠了兩三萬了。好在是團體的,她或者還攤不上多少錢。”梅麗道:“怪不得,我今天和三哥說話,他總是不大高興的樣子。”佩芳道:“你又胡扯了。玉芬做公債和鵬振並不合股,她蝕了本,與鵬振什麼相干?”梅麗道:“這有什麼不明白的?三嫂公債做蝕了本,三哥有不碰釘子的嗎?大概見着面,三嫂就要給他顏色看,釘子碰多了,他……”還不曾說下去,只聽着院子裏有人叫着梅麗梅麗,這正是鵬振的聲音。梅麗向佩芳伸了一個舌頭,走到玻璃窗邊,將窗紗掀起一隻角,向外看了一看,只見鵬振站在走廊上,靠了一個柱子,向裏邊望着,像是等自己出去的樣子。因此放下窗紗,微笑着不作聲。鵬振道:“你儘管說我,我不管的。我有兩句話對你說,你出來。”梅麗躲不及了,走出房來,站在走廊這頭,笑嘻嘻地向鵬振一鞠躬,笑道:“得!我正式給你道歉,這還不行嗎?”鵬振笑道:“沒有出息的東西,背後說人,見了面就鞠躬。別走,別走,我真有話說。”梅麗已走到走廊月亮門邊,見他如此,慢吞吞將手摸着欄杆一步一步走來。鵬振笑道:“我的事沒有關係,可是你三嫂做公債虧了,你別嚷說,若是讓父親知道了,是不贊成的。知道與我不相干,不知道的,還不知道我私下積蓄了多少私款呢。”梅麗笑道:“就是爲了這個嗎?這也無所謂,我不告訴人就是了。”說到這裏,臉色便正了一正道:“三哥,我有一句話得說明,我心裏雖然擱不住事,可是不關緊要的事我才說。嫂嫂們的行動,我向來不敢過問,更是不會胡說。況且我自己很知道我自己的身份,我是個庶……”鵬振不等她說完,就笑道:“得了,得了,我也不過是謹慎之意,何曾說你搬什麼是非。”說着話時,早在腰裏掏出皮夾子來,在皮夾子裏,拿了一張電影票,向梅麗手上一塞道:“得!我道歉,請你瞧電影。”梅麗笑道:“瞧你這前倨而後恭。”拿了電影票也就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