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粉世家第三十一回 藕斷絲連揮金營外室 夜闌人靜倚枕泣空房

  次日醒來,那李大娘早已坐在屋子裏,給晚香梳頭。鳳舉便道:“現在都剪髮,我看晚香也可以把頭髮剪了。你的意思怎樣?”李大娘笑道:“她現在是大爺的人,大爺要怎樣辦就怎辦,問我做什麼?”鳳舉笑道:“算我的人,不見得吧?”李大娘道:“怎樣不算大爺的人呢?事到如今,難道我還把她接回去嗎?就是大爺肯放手,她也不願意。我長了這麼大歲數,我還有什麼不明白?我說,大爺你騰出一兩天工夫來,把房子賃好,早一天安頓了家,早一天人是舒服的。這樣住在飯店裏,像沒廟的佛爺一樣,也受不到一爐好香火,總不是個規矩。我和小姑娘呢?雖當着自己的女兒看待,究竟是兩姓。別說大爺賃了公館,不能讓我去,就是讓我去,我住在你府上,這又算什麼?就是小姑娘稱呼我,也有些不便。”鳳舉笑道:“你這話說得前後周到,我心眼兒裏要說的話,你全猜着了。你早不說出來,早要說出來,倒省得我牽腸掛肚,老存着一番心事。”說着,對晚香笑道:“得!今天下午沒事,咱們就看房子去。今天看好了房子,明天就可以搬。”復又回過頭去,對李大娘道:“今天晚上我請你吃飯,算是謝謝你。”李大娘一肚子話,只說了一個大帽子,打算慢慢談入正題。不料正經話還沒說出,鳳舉攔頭一棍子就把自己的話打斷了,將問題揭了過去。這樣一來,自己的話,倒是不大好說。這時,已給晚香把頭梳起,洗了一把手,又取了一根菸卷,坐在沙發上慢慢地抽着。先噴了一口煙出來,然後對鳳舉笑道:“大爺請我,我就不敢當,不過我還有幾句話,要和大爺商量商量。”鳳舉也躺在對面沙發榻上,支着兩腳抖文。卻笑道:“有什麼話?你就請說吧。最好是痛痛快快說,一點也不要客氣。”李大娘道:“我說話向來就痛快,大爺當然也知道。事到如今,我要說的話,總要說出來,也不是客氣能了結的事。現在小姑娘已經是大爺的人了。我從前過日子,就仗她,現在呢,我是沒有指望了。這碗飯,現在不容易吃了。我也不願意幹了,十天半月我就打算離京回家去。不過這幾年來,事情混得不大好,虧空六七千塊錢。我是有一句說一句,難得大爺這幾個月給小姑娘捧場,零零碎碎,也就把債還了一千多。現在外面所借的錢,少說一點,恐怕還在四千以上。”鳳舉聽到這裏,知道她所說的數目雖然這樣,實在要的錢,和晚香說的正差不多。先且不作聲,看她說些什麼?李大娘接上說道:“別的呢,我也不敢要求,只有求求大爺,把我的債給料理完了,我就心滿意足。”鳳舉道:“聽你說這個話,你是不是要四千塊錢呢?”李大娘道:“呦!我怎敢要那些個錢啦?不過小姑娘已經跟了大爺,望大爺看在小姑娘面子上,給我幫一個忙吧。”鳳舉笑道:“我雖然是個大爺,可是窮大爺。這時要我拿出那些個錢,我可拿不出,讓我籌劃籌劃吧。”李大娘道:“你就別客氣了。要是大爺都拿不出錢,別一個大爺連‘大爺’兩個字,都不能夠說了。”鳳舉笑道:“我並不是客氣,這不是一兩個錢,豈能說拿出來,就拿出來。”李大娘道:“聽大爺的便吧。哪能一定要大爺馬上拿出來呢?”鳳舉和李大娘大動脣舌,晚香端一個茶杯,坐在一邊,只管低了頭一口一口地喝,聽他們說話,不敢作聲。他兩個人的談判完了,晚香也不便插嘴,屋子裏反而靜悄悄的。停了半晌,李大娘咳嗽兩聲,笑道:“大爺,今天共和戲園裏戲不壞,聽戲去嗎?”鳳舉道:“昨天晚上鬧了一夜,還沒有睡足,今天晚上要休息了。”說時,便找帽子戴上,馬上就要走。晚香還是靜靜坐着,一句不言語。直到鳳舉走了,李大娘才說道:“哼!倒會裝傻!就這樣模模糊糊可以讓你把人帶走嗎?四千塊錢我還是少說,你要少給一個子兒,我也不能答應!”說時,板着面孔,白裏帶青,兇狠狠的。晚香看見這個樣子,越發不敢作聲。李大娘道:“他和你說什麼來着沒有?”晚香輕輕地答道:“他沒有說什麼。”李大娘道:“他正要把你帶起走哩,哪能夠不說什麼?現在你和他是走一條道兒了,他說了什麼,你哪裏又肯告訴我?”晚香道:“你不是老早告訴了我,叫我別理會‘從良’這一句話嗎?所以他提到這一句話,我總不言語。他見我不說話,也就不提了。”李大娘道:“呸!你還打算花言巧語冤老孃呢。他有錢,又有勢,而且年紀又不大,你還不是千肯萬肯,願意跟他嗎?我看他這樣愛理不理的樣子,就是你告訴他的主意。你要想便便宜宜就這樣跟了姓金的,那可不能!慢說他是總理的大少爺,就是總統的大少爺,我也不含糊。”

  晚香本沒有和鳳舉說什麼,李大娘現在一口咬定她和鳳舉是一條心,有些冤枉她,就不由得擠出一句公道話來。便道:“怎麼樣?人家花的錢少嗎?人家沒有招呼我以前,咱們是怎麼樣?招呼我以後,咱們又是怎麼樣?”這兩句話,給鳳舉幫忙幫大了,氣得李大娘七竅生煙,不問三七二十一,走過來,對晚香就是一巴掌。晚香冷不防,打得紅了半邊臉,臉剛一避過去,李大娘噼啪兩下,又在脊樑上捶將下來。晚香接連捱了幾下打,忍不住眼淚,便伏在沙發上大哭起來。李大娘道:“你哭嗎?我也要你知道我的厲害。我再好說話,你還簡直要向我頭上爬呢。從今日起,我要守着你,看你可跳得出我的手掌心?”晚香怨氣沖天,哪裏說得出所以然來?哭了一頓,便倒在牀上睡了。由正午一直睡到天快黑了,也不曾起牀。身上穿的一條藍綢小夾襖,已經皺得不像個樣子。一個一字如意髻,也蓬蓬的,一直要垂到脊樑上來,隨便李大娘說什麼,晚香總不理會。後來快要吃晚飯了,李大娘生怕鳳舉撞了回來,若是見了這種樣子,老大不方便,只得說道:“好孩子,你要體諒我,不要有了好處,就把我忘了。你雖不是我生的,這幾年以來,我是怎麼樣看待你?自己養的女兒,也不能待得這樣好吧?我費了一番心血,爲着什麼?不過指望你紅了起來,我下半輩子也有個靠身。不料你一紅起來,就遇到了金大爺。這樣一來,你是要享福了,我白白操了幾年的心,都是和你出了力,我一點好處也沒有得着,你看我是多冤?再說,我和你在一塊兒五六年,現在你說一聲走,馬上就要離開我,叫我心裏怎樣不難過?”說到這裏,聲音就哽咽着,只管朝痰盂子裏摔清鼻涕,兩行眼淚,也就撲撲簌簌地落將下來。掏出手絹兒揩了一會子眼淚,說道:“好孩子,你就這樣硬的心腸丟了我去享福嗎?這是你的出頭之日,我原不敢攔阻我,但是你也要念念我幾年待你的情分,幫我一點忙纔好。反正只這一回了不是?”李大娘帶哭帶說,說的件件有理。女子的心,是容易感動的,晚香一陣心酸,反倒和她陪了幾點淚。李大娘見晚香的心思,有些轉動了,於是走上前,好姑娘,好孩子,亂叫一頓。又輕輕拍着她的脊樑道:“得了,起來吧,上午是我性子急了一點,失手打了你一下,你還記在心裏嗎?好孩子,你別讓我爲難了。你乾熬着大半天,也沒吃什麼,叫茶房去下一碗麪條兒來吃吧。”說時,拉着晚香的胳膊,可就把她拉起來了。晚香也不好意思怎樣拒絕,一面撐起半截身子,一面理着鬢髮向耳朵後扶去。聽說李大娘要下面條兒給她吃,便搖着頭輕輕地說了一聲:“我不吃什麼。”李大娘道:“你這孩子,還生氣嗎?總得吃一點。”晚香道:“要不,就弄稀飯吃吧。”李大娘道:“那也好,回頭等金大爺回來了,一塊兒吃飯吧。頭髮亂了,我給你重梳一梳,好嗎?”晚香道:“這都晚上了,還梳個什麼頭?”李大娘道:“一刻兒不梳,一刻兒就不好過,回頭大爺回來了,要帶你去看電影兒,聽個戲兒,臨時抱佛腳,你又得着急了。”也不由晚香作聲,給她把頭髮拆散,復重新梳好。另外又給她找了一件衣裳換了。可是這天晚上,到了十二點鐘,鳳舉還沒有來。平常鳳舉不來,是要先照應一聲的。今天既沒有說明,而且去的時候,又有負氣的樣子,今天晚上,恐怕不能來了。平常到了晚上十一點鐘,李大娘就要走的。今天既然不知鳳舉來不來,走了只剩晚香一個人,有些不放心。半天的工夫,大家也沒有作聲。李大娘道:“自從搬到這裏以後,金大爺從沒有一晚上不來,今天怎麼一回事?難道爲了我和他要錢,就一賭氣不來嗎?我們的事情,麻煩着呢,不能就這樣算了。小姑娘,你打一個電話到他家去問問看,他回家沒有?”晚香道:“他家好幾個電話呢,我往哪裏打?”李大娘道:“你就打他家普通用的那個電話得了,還要你打到他上房裏去不成?”晚香道:“我不打吧,打了電話他越拿勁兒,不肯來了。”李大娘道:“這事就是這樣辦,他緊一點,我們就鬆一點。他鬆一點,我們就緊一點。若是老是和他鬧着彆扭,那就散了,還說什麼呢?”晚香道:“還是你打吧,我怕說不好。”李大娘道:“孩子,我要是你那個年歲,我也自己會打電話了,還會要你說呢。你就去打電話吧,我等着他的回話,纔好走呢。”李大娘一再地催促,晚香只得拿了桌上的分機打去。那邊接着電話,少不得問是哪兒?晚香一時大意,說了一句槐蔭飯店。那邊就說:“大爺沒回來。”晚香問道:“知道在什麼地方嗎?”那邊又說:“說不上。”晚香放下話機,李大娘道:“不是我說你,你簡直是一點事也不懂,你打電話給他,爲什麼告訴他是槐蔭飯店?他要是肯接你的電話,他老早就打電話來了。你該瞎說一個地方纔對呢。”晚香道:“我說哪兒好呢?說了的地方,他不知道,還不是要問個清楚明白嗎?”李大娘道:“我不和你說了。這個樣子,今晚晌他大概也不會來,我不走了,明天再說吧。”從今天起,鳳舉老是躲避着,既不到飯店裏去,也不接他們的電話。到了第四天頭上,李大娘沒有辦法,就大着膽子打了電話到鳳舉衙門裏來。因告訴接電話的茶房,說是有個姓李的朋友,病得很厲害,務必請金大爺過來說幾句話。茶房少不得要問是哪裏姓李的?李大娘卻說:“只要提姓李的,他就知道。”鳳舉先是回絕了。無如過了一點鐘,李大娘又打了電話來,還是那一套話,對茶房又是千勞駕萬勞駕,務必請他回一聲兒。茶房卻情不過,就對鳳舉道:“那位李先生,大概真病了,他的太太在電話裏直央告,你就去接一接電話吧。”鳳舉明知是李大娘搗的鬼,只得前去接着電話。李大娘一聽是鳳舉的口音,便道:“哎呀!大爺,你真狠心哪,咱們就這樣惱了嗎?無論怎樣對大爺不住,小姑娘現在睡在牀上,兩天沒有吃東西了,你總得念點舊情,來看一看她。”鳳舉連道:“好吧,好吧,回頭我來看她,有什麼話我們見面再說吧。”說畢,就掛上電話,不讓她再說了。鳳舉心裏原只恨着李大娘,對於晚香,並沒有什麼不滿。現在聽說晚香病了,無論是真是假,總得去看看才放心。不然,晚香也會發生誤會,以爲自己不去,是專門對她而發呢。因之,當日下了衙門,就到槐蔭飯店裏去。

  晚香住的樓房,正有一個窗戶下臨着街上,她在窗戶裏,就見鳳舉坐一輛小敞篷汽車來了。鳳舉走上樓,悄悄推門而進,屋子裏寂無人聲,仔細看時,李大娘坐在一邊抽菸卷。牀上紗帳子都放下來了,牀前放着晚香兩隻鞋,疊在一處,好像睡得很匆忙,倒上牀去亂脫下鞋來似的,因爲鞋尖還向着裏呢。李大娘猛然擡頭,很驚訝的樣子,笑道:“好呀!大爺來了,這真是稀客了。”說時,走上前接了鳳舉的帽子,掛上衣架,一面對牀一努嘴道:“睡着不多大一會兒,剛纔還問大爺幾時能來呢?”便叫道:“小姑娘,大爺來了。”晚香未曾答應,鳳舉走上前,先掀開帳子向裏一看,只見晚香衣服也未曾脫,側着身子向裏,扯了半截薄被,蓋着大半截身子,一條光亮的辮子,繞在枕畔。鳳舉笑道:“真會睡覺,睡得頭髮一根都沒有亂。”晚香並不作聲,好像是睡着了。鳳舉揭開被,用手扯着她的胳膊道:“醒醒吧。”晚香還是不作聲。鳳舉道:“你醒不醒?不醒,我就要胳肢你了。”說着,伸手就向脅下掏了過來。晚香身上一觸着手指尖,身子就是一扭,用手一撥道:“誰?別鬧。”鳳舉道:“你說,還有誰呢?”晚香且不說話,扯了被,又把身子蓋上。鳳舉道:“好!你不理我,我還是走。”說畢,就回轉身來。晚香將被一掀,突然坐了起來,抓着鳳舉的衫袖笑道:“你走!飛也飛不了。”鳳舉笑道:“那爲什麼不理我哩?”晚香道:“大爺好幾天都不來,倒說別人不理大爺呢。”鳳舉道:“哦!剛纔你裝睡,就是要報復我嗎?”晚香道:“人家這一會子沒有理你,你就曉得着急。你好幾天不理人家,那應該怎樣辦呢?我問你,發了什麼瘋?爲什麼這幾天不來?”鳳舉笑道:“我也有我的事,非得天天來不可嗎?”晚香道:“你有事不能來,那也不怪你。爲什麼電話也不接呢?”鳳舉道:“你什麼時候打電話給我了?我並不知道。”晚香一隻手拉着他,一面用手拔鞋,站了起來。笑道:“我還矯情,你這人的心肝五臟,我全看出來了。”鳳舉笑道:“說話就說話,拉着我做什麼?”晚香笑道:“爲什麼拉着你?不拉着你,你又要跑了。”李大娘笑道:“別鬧吧。大爺剛從衙門裏出來,讓他休息一會兒吧。”晚香放了手,鳳舉在沙發椅上躺着。晚香跟着過來,也坐在他一處。李大娘藉着緣故就走開了。這一下子,二人就像開了話匣子一般,說了一個牽連不斷。這晚上,李大娘格外去得早,到了九點鐘,就和鳳舉說:“今晚上有事,要早一點走,明天會吧。”李大娘走後,晚香就埋怨鳳舉狠心,說是自己沒有得罪你,爲什麼不來?後來又提到李大娘生氣,自己捱打的事,伏在鳳舉身上痛哭。鳳舉道:“我並不是對你有什麼不滿,你是知道的,我就恨她,要錢要得太厲害了。我是歇了幾天不來,看她怎麼樣?”晚香道:“你歇了幾天不來,她要什麼緊?可是我不知道你什麼心思?這裏還要受她的氣。你哪是和她爲難,簡直是和我爲難了。你最好的辦法,給她幾個錢,把她扔開就好了。”鳳舉道:“她要千兒八百的,我還有個商量,她要我許多錢,怎樣能答應她?”說時,笑着拍了晚香肩膀道:“你不要傻,你現在和我在一處的日子長,還幫着她要錢做什麼?要了去,她又不給你一百八十,與其讓我現在多花錢,何不把這錢留着,將來好讓你去花呢?”這一句話倒提醒了晚香。她笑道:“我幾時幫着她要錢呢?將來你的錢,就是我的錢,我還願意你多花嗎?”鳳舉笑道:“你既然不願我多花,你也知道我這幾天,是和她鬧彆扭,爲什麼我來的時候,你生我的氣?”晚香道:“咳!你這人說是聰明,又實在是傻瓜,你要我當着她的面不這樣做法,她越發地要疑心了。這一點,你還有什麼不明白?等她不疑心我了,你就好去專門對付她。我又不是她的什麼人,賣了身子,掙錢給她用,還要捱揍,我還會幫她嗎?你這樣想想,就自然明白了。”鳳舉聽了她的話,倒也相信。二人更顯着親密,就把將來成家的事,商量一會兒。從此以後,晚香也果然暗袒着鳳舉,不是怎樣對鳳舉拿勁兒。吃窯子飯的人,人情練達,什麼事情看不出來?李大娘知道晚香貪慕鳳舉的富貴榮華,心思已定,是挽不回來的。只得依着勢子轉圜,將晚香的身價,緩緩減少,一直減到兩千塊錢。鳳舉也知道,無可再減了,就照數給了她。託人在東城各衚衕找了兩天,找到一幢西式小樓房。房子雖不大,倒是整齊美觀,電燈、電話、自來水、浴室、車房,樣樣俱全。鳳舉又添了許多西式傢俱,完全搬了進去。不到三天工夫,諸事都已齊備,鳳舉和晚香,就一同搬進新屋子裏住。所有和鳳舉要好的幾個同事,相送了許多東西慶賀。鳳舉也就辦了兩桌酒,鬧了一晚上。

  這邊熱鬧,家裏的佩芳屋裏,可就異常寂寞。她本來是有孕的人,就不免纏纏綿綿地帶些病相,現在老不見鳳舉回家,一腔幽怨,未免把病相加深。這天晚上,大概有十二點鐘了。正是已涼天氣,正好睡覺的時候,所有的人,全都睡了。佩芳因爲睡不着,便坐了起來靠在牀欄上,坐了一會兒,很想喝茶,便按電鈴叫蔣媽。偏是電鈴壞了,又不通電,只得踏着鞋,自己走下牀來,去斟茶喝。伸手一摸桌上的茶蓋,卻是冰涼的。倒了半杯,喝了一口,覺得有些冰牙,只得倒在痰盂裏。因用手一拿壁上的溫水壺,裏面卻是輕飄飄的,不用說,這裏面是並沒有熱水。因爲想喝得很,只好走到窗戶邊,對外面連喊了幾聲蔣媽,但是接連幾聲,蔣媽並沒有聽見。佩芳發狠道:“你瞧,她一點聽不見,睡死了嗎?”於是倒上牀去,斜靠了枕頭躺着。就不由想起小憐來。小憐在這裏的時候,睡在房後,只要一叫,她就會來的。現在沒有了小憐,就覺得什麼事也不便了。坐了一會兒,隔着玻璃窗子一望,只見樹梢上掛着有半輪斜月,照着院子裏的樹木,模模糊糊的。窗紙漏縫處,吹進一絲涼風來,便覺屋裏冷清清的了。佩芳也不知哪裏一腔幽怨,不由得哭將起來。哭聲雖然極低,可也傳出戶外。對院子鶴蓀夫婦,先聽見佩芳叫了兩聲蔣媽,以爲蔣媽必然來了,所以沒有注意。後來卻沒聽到這面有開門關門之聲,已經可怪,這時,忽聞隱隱啜泣之聲。鶴蓀便道:“喂!你瞧瞧去吧。大嫂怎麼回事?”慧廠道:“外面陰沉沉的,我有些害怕,你送我出去,給我扭着廊下的電燈吧。”鶴蓀道:“外面有月亮呢,怕什麼?”慧廠道:“有月亮也瞧不見,樹和花架子全擋住了。”鶴蓀道:“說起來,你是什麼也不怕,男女平等,爲什麼在自己家裏,晚上都不敢出房門,還要男子做伴呢?”慧廠道:“這算什麼?我就不要你做伴,我一個人也能去。”說畢一賭氣便走出門去。鶴蓀見夫人走了,倒又跟將出來。先就把廊下的電燈完全扭着。慧廠道:“我不要你送,你請進去。不要走出來傷了風,受了涼。”鶴蓀道:“你瞧,剛纔要我送出來是你。現在嫌我送出來又是你。”慧廠道:“你說我膽小嗎,我就不服這口氣。”慧廠一面說着,一面就走到佩芳這一邊來。因隔着窗戶,問道:“大嫂,你沒有睡嗎?”佩芳道:“白天睡足了,晚上睡不着。你怎麼在這院子裏站着?”慧廠道:“我先聽到你叫了兩聲蔣媽,沒有聽見蔣媽答應,你要什麼嗎?”佩芳道:“我原要一杯茶喝,現在不要了。”慧廠道:“我那兒有熱茶,我送來吧。”佩芳道:“不必了,我不喝了。”慧廠道:“你開門吧,我就送來,又不費事,爲什麼不喝呢?”他們這一說話,又把蔣媽驚醒。蔣媽早爬起來,開了堂屋門。佩芳的臥室門,並沒有關上,是虛掩的。所以堂屋門開了,慧廠就和蔣媽走了進來。一見佩芳側坐在藤椅上,眼睛微腫。因問道:“大嫂怎麼?你身上不很舒服嗎?”佩芳道:“不怎麼樣,就是想一口茶喝罷了。”慧廠便對蔣媽道:“你這人睡得實在死,怎麼那樣叫你,一點也不知道?”蔣媽笑道:“今天晚上涼一點,睡得香了,所以叫不醒。二少奶奶那裏有茶嗎?我去倒去。”蔣媽說畢就走了。

  他們這裏一來一往地開着門響,隔壁院子裏,金太太也沒有睡着,便披了衣服,把小蘭叫醒,讓她做伴,一路走到佩芳這兒來。小蘭走到院裏,便嚷道:“太太來了。”佩芳連忙迎了出來,問道:“這個時候,媽怎樣來了?”金太太在燈光之下,對佩芳渾身上下一看,接上又牽着佩芳的手握了一握。笑道:“倒不怎麼樣,我在那邊,聽見你們開門關門,人來人去,倒嚇了我一跳。”說着話走進門來,看見了慧廠,便道:“怎麼你也在這兒?你兩人鬧什麼玩意兒了?”慧廠道:“我也是剛起來呢,聽說大嫂叫蔣媽要茶喝,蔣媽睡着了,所以我送了來。”金太太便對蔣媽道:“大少奶奶不舒服,你該睡得靈醒點。”回頭又對佩芳道:“你們雙身子,遇事都要留神。我是爲你們年輕糊塗放心不下。”說時,連慧廠和佩芳都默然無話。金太太見慧廠身上只穿了一件花布短褂,那短褂又挖的是套領,有一大塊脊樑露在外面,因道:“這晚上跑了出來,還只穿這一點子衣服,若是受了凍,這又是我的事。”慧廠笑道:“剛纔起來得急了,所以忘了穿衣服,這樣大的人,一個寒熱還會不知道嗎?”金太太道:“知道是知道,不過大意些罷了。平常我是不管你們,到了現在,我要不管,就沒有盡我長輩的責任。”佩芳對慧廠道:“不要對她老人家說吧,越說話就越多。”金太太道:“好哇!你倒嫌我囉唆了。”金太太一面說話,一面就偷看佩芳的臉色,見她穿了一件半新舊綠色電光絨的短夾祅,袖子短短的,將手胳膊露了大半截在外面。短頭髮是蓬蓬地掩着兩耳,這種有光的絨衣,在燈光下互相映照,越發是臉色黃黃的。再一看牀上,一條綠色湖縐秋被,敞着半邊,亂堆在一頭。那一頭,並排放着兩個軟枕。由此便想鳳舉這麼久沒有回家,把佩芳一個人扔在屋裏睡,很是不對。在平常也不要緊,在佩芳這樣愁病不離身的時候,讓她更添一種心事。便道:“鳳舉這東西越發不成樣子,我明天要把他叫在他父親當面,痛加申斥,今天晚上我叫你八妹來和你睡吧。”佩芳笑道:“八妹睡覺,是滿牀打滾的,我不敢領教,我並不怕,不要麻煩她吧。”金太太道:“哦!我也糊塗了,怎樣叫她來?她亂踢起來……”金太太說這話時,慧廠向着佩芳微笑,佩芳連說道:“喲!你老人家聽錯了,我不是這意思。要不,還是請八妹來吧。”金太太道:“請她來我可當不起這個責任。”蔣媽在一旁笑道:“太太向來是不說笑話的,只一提到要添孫少爺,也是樂呢。”佩芳道:“先是叫你不醒,這會子你的精神來了。”金太太對蔣媽道:“是真的,以後睡覺可別睡得那樣死。這幾日大爺不在家,你格外地小心一點。”又對慧廠道:“你也去睡吧,要是在這裏坐也得添上一件衣服。”慧廠聽了,只是傻笑。金太太又叮囑了幾句,這才走出去。走到廊上又走回來對慧廠道:“快去添衣服啊,怎麼還在這兒待着呢?”慧廠笑道:“我這就去。”金太太等她一直回房去,這才走了。佩芳這屋子裏的事,算是告了一個段落,慧廠那邊,可又鬧起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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