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晚上,比日裏更是熱鬧,前前後後,上上下下,各處的電燈,都已明亮,來來往往的人,如穿梭一般,赴宴的赴宴,聽戲的聽戲。鵬振這一班公子哥兒,他們是歡喜特別玩意兒的,冷淡了一天半日,就想大熱鬧一下,可是到了真熱鬧的場合,反而不參加。因之,約了幾個人,另組一局,在西邊跨院裏,邀了一班女大鼓書,暗暗地還把幾個唱旦的戲子,約了去聽書。燕西先是不知道,後來金榮報告,才趕了去。這裏原是金銓設的一個小課堂,當他們兄弟姊妹小的時候,請了兩三個教員,在這裏授課,早已空着,不做什麼用。古人所謂富潤屋,德潤身,像他們這樣的人家,空了幾間屋子,是不會去理會的。這時,收拾起來做書場,大鼓娘就在講臺上唱,是再合適沒有的了。燕西進來看時,聽書的不過二十左右,大鼓娘倒有十幾個,大兄弟三,都坐在這裏。鵬振還帶着那個旦角陳玉芳坐在一處。燕西一進來,大鼓娘目光,來了個向外看齊,全望着燕西。有兩個是燕西認識的,都笑着點了點頭。劉寶善早站起來道:“你怎樣這時纔到?”燕西道:“我哪知道你們有這一手呢?大戲是你發起的,你放了戲不聽,又到這兒來鬧。”劉寶善道:“我們一組,全在這兒,一個人跑去聽戲,那就太沒有團體心了。可是這裏多麼清靜,比聽戲有味吧?”燕西說笑着,就在第一排椅子上坐下。朱逸士也走過來了,和他坐在一處,都笑道:“今天你有新娘子靠了,不應該坐在這裏,又去沾香氣。”說時,眼睛望了那排唱大鼓的女子。燕西道:“你這話,根本就不通。我今天剛有新娘子,就不許沾香氣,你們早就有太太的人了,爲什麼還老要到處沾香氣呢?”這時,臺上唱大鼓的王翠喜,正是鳳舉所認識的人。他剛點了一支曲子讓她唱,現在燕西儘管說話,他就把眉皺將起來,因道:“說話低一點,成不成?人家一點也不聽見。”燕西看在兄長的面子上,究竟不能不表示讓步,只好不作聲。朱逸士卻偏過頭來,伸了一伸舌頭,再回過去,卻對王翠喜叫了兩聲好。這樣一來,和鳳舉的表示,暗暗之中恰是針鋒相對,惹得在座的人都笑將起來了。那些唱大鼓的姑娘,也是笑得扭住在一團,花枝招展,看起來非常之有趣味。燕西覺得這裏是別有一種情趣,就是沒有打算走。後來還是金榮來找他去陪客,他才走了。可是把他一找,他們在西跨院裏唱大鼓書的事,鬧得裏面女眷們也知道了。
玉芬一聽到這話,就拉着佩芳道:“他們這樣祕密組織,決計沒有什麼好事,我們也偷去看一看,好不好?”今天家裏有喜事,大家都是高興的,二人果然就過去。她們怕由前面去,彼此撞見了,卻由一個夾道里,叫老媽子扭斷了鎖,從那院子的後面進去。由這裏過去,便是那課堂的後壁,這一堵牆,都隨處安放了百葉窗,這時百葉窗自然是向外開着,只隔一層玻璃。可是屋子裏有電燈,屋子外沒電燈,很給予在外面偷看的人一種便利。當時佩芳和玉芬同走到窗子邊,將向外的百葉窗輕輕兒向裏移,然後在百葉窗縫裏向屋裏張望。玉芬只一望,首先就看見鳳舉和一個唱大鼓的姑娘並坐在椅子上,那姑娘含着笑容,偏了頭和鳳舉說話,那頭幾乎伸到鳳舉懷裏去。玉芬一見連連向佩芳招了一招手,輕輕地道:“你瞧,大哥和那姑娘,那種親密的樣子。”佩芳低頭看時,心裏一陣怒氣也不知從何而起,心裏只管撲通撲通亂跳。玉芬笑道:“他們這些人,真是不講求廉恥。有許多客在一處,他們就是這樣卿卿我我地談起愛情來。”佩芳扶着窗戶只管望,一句不作聲,玉芬忽然鼻子裏哼了一聲,也是不作聲。佩芳緊挨着她的,只覺得渾身亂顫。佩芳道:“怎麼着?三妹,你怕冷嗎?”玉芬道:“不,不,你瞧,你瞧!你望北邊犄角上。”佩芳先也不曾望到這裏,現在看時,只見鵬振和那個旦角陳玉芳同坐在一處,一個唱大鼓的姑娘,卻斜了身子,靠着鵬振的右肩坐下,鵬振拿出煙盒,讓姑娘取了一根菸,又欠了身子將那按機自來火盒子亮了火,點着煙,她倒自由自在地抽上了。抽了兩口,然後兩個指頭夾着菸捲,順便一反手就交給鵬振。鵬振倒一欠身子,笑着接住,好像這是一樁很榮幸的事一般。玉芬對着百葉窗,下死勁地啐了一口,然後一頓腳,輕輕地罵道:“該死的下賤東西!”佩芳看見鳳舉鬧,本是有氣,好在他是有個姨太太的人,自己戰勝不過姨太太,卻也不願丈夫的愛,爲姨太太一人奪去。現在若是丈夫和別的女子好,可以分去姨太太得到的愛,借刀殺人,倒也是一件痛快的事。所以看見丈夫和別個女子談愛,雖然心裏很不痛快,卻也味同雞肋,戀之無味,棄之可惜,不是十分生氣。現在見玉芬很生氣的樣子,便道:“進去吧,天氣很冷的,站在這裏有什麼意思?這個時候新娘子房裏,一定很熱鬧的了,我們到新娘子房裏去看看吧。”玉芬道:“忙什麼?我還要看看,看他們究竟弄些什麼醜態,才肯算數。”佩芳知道玉芬是沉不住氣,若讓她還在這裏看,她一時火氣,也許撞進裏面去。今天家裏正在辦喜事,可不要爲了這一點小事,又生出什麼意外風波來。因就拉着她的衣服道:“走吧,在這裏站得人渾身冰冷的,我真受不了。”玉芬身子被她拉得移了一移,但是一隻手依舊扶住了窗子,還把眼睛就窗葉縫向裏望。佩芳沒法,只得使蠻勁把她拉開。玉芬原是不想走,要看一個究竟,無奈這屋檐下的風,是打了旋轉吹下來了,由上面刮進人的領子裏去,如刀刺骨,非常難受。經佩芳一拉,也只好跟了走。
走到新房這邊,裏裏外外,燈光如晝,兩個人擠了進去。只見男男女女,滿屋是人,左一陣哈哈,右一陣哈哈,那笑聲儘管由裏面發出來。燕西被許多人包圍在中間,只是傻笑。佩芳將玉芬一拉道:“屋裏面亂極了,不進去吧。”玉芬原是一肚皮的氣,但是到了這裏,就忘去了一半,迴轉頭低低說道:“看看要什麼緊?就站在這帷幔邊看吧。”佩芳見她這樣低聲下氣的說話,想是有什麼用意,向前一擠,只見妹妹藹芳陪了新娘坐了一處。那個姓衛的男儐相,雖然也夾在人叢裏,但他並不說什麼,也沒什麼舉動,偶然發出一種柔和的笑聲,卻不免有意無意之間,看藹芳一下。藹芳似乎也知道人家這一種表示,卻不大輕易說笑,然而也不離開。由這種情形看起來,心裏已明白四五分,不過這事雖然不涉於曖昧,然而自己有了一層姊妹的關係,這話究竟不好意思說破;看在心裏,也就算了。又知道玉芬一張嘴是不會饒人的,千萬不要在她面前露出什麼馬腳。因此,只當不知道什麼,混在人羣中站了一會兒。這新房裏的人,雖不是怎麼大鬧特鬧,但是這些人坐着說笑,總是不走。燕西知道他們這種辦法,是一種消極的鬧房,實在是惡作劇。可是人家既不曾鬧,而又規規矩矩的談話,就沒有法子禁止人家在這裏坐。這樣一直等到兩點多鐘,還是金太太自己走了過來,這裏鬧的人,不是晚輩,就是下僚,大家就不約而同地都站了起來。金太太笑道:“諸位戲也不聽,牌也不打,老是在這裏枯坐,有什麼意思?”孟繼祖笑道:“這個時候,戲大概完了吧?辦喜事人家的堂會,和做生日人家堂會不同,不拉得那麼長的。”金太太笑道:“那是什麼緣故?”孟繼祖儘管言之成理,卻不曾顧慮其他,因笑道:“伯母恕我說得放肆,這辦喜事的人家,洞房花燭夜,真是一刻值千金,弄了鑼鼓喧天,到半夜不止,這是討厭的事。”金太太笑道:“我不敢說的話,孟少爺都對我說了。我還說什麼呢?我想諸位坐在這裏,不在演堂會戲以下吧?”孟繼祖伸起手來,在頭上敲了一下爆慄,笑道:“該死!我怎這樣胡說八道,自己打自己的嘴巴?大家走吧,我們不要在這裏做討厭的事了。”大家聽說,就是一陣鬨堂大笑。本來金太太來了,就不得不走,既是孟繼祖說錯了話,還有什麼話說,大家也就一陣風似的,擁將出去了。
當時,金太太就吩咐兩個老媽子收拾收拾屋子,便對清秋道:“今天你也累夠了,時候不早。”便走出房去。清秋低了頭,答應兩句是,那聲音極低微,幾乎讓人聽不出來。金太太走到門口,隨手將雙吊起的帷幔放了下來,回頭對清秋道:“不必出來了。”清秋又輕輕地答應了一聲,便在離房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。屋子裏兩個伺候的老媽子,已經沒有了事,就對燕西笑道:“七爺沒有事嗎?我們走了。”燕西點了點頭,兩個老媽子出去,順手將門給反帶上了。燕西便上前將門暗閂來閂上,因對清秋道:“坐在門邊下做什麼?”清秋微微一笑,伸起一隻拳頭,捶着頭道:“頭暈得厲害。從今天早上八點鐘起,鬧到現在,真夠累的了,讓我休息休息吧。”燕西道:“既然是要休息,不知道早一點睡嗎?”清秋且不理他這句話,回頭一看屋子裏,那掛着珠絡的電燈,正是個紅色玻璃罩子,配上一對罩住小電燈的假紅燭,紅色的光,和這滿屋的新傢俱相輝映,自然有一種迎人的喜氣。銅牀上是綠羅的帳子,配了花毯子、大紅被,卻很奇怪,這時那顏色自然會給人一種快感,不覺得有什麼俗氣。看完了,接上又是一笑。燕西道:“你笑什麼?還不睡嗎?”清秋笑道:“今晚上我不睡。”燕西笑道:“過年守歲嗎?爲什麼不睡?”清秋鼻子哼了一聲,笑道:“過年?過年沒有今晚上有價值吧?”燕西道:“這不結了!剛纔人家說了,春宵一刻值千金。”清秋笑道:“這可是你先說詩,我今天要考考你,你給我作三首詩。”燕西道:“不作呢?”清秋道:“不作嗎?我也罰你熬上一宿。”燕西道:“你別考,我承認不如你就是了。”
他們正在這裏說話時,那外面屋子裏,早隱伏下了聽房的許多男客。起首一個做指揮的,自然是孟繼祖。因爲他們約好了,白天和晚上,新房都沒有鬧得好,所以暗暗約了一下,到了深夜要來聽房。若是聽到什麼可笑之詞,要重重和燕西鬧上一番。所以金太太要他們走,他們果然走了。其實,有七八個人藏在下房裏。等到兩個老媽子出來,大家已站在院子裏,十幾隻手,不約而同地豎了起來,在電光底下,只管和老媽子搖着。這裏面的王幼春跨着特別的大步,忙着走了過來,笑道:“你們千萬別作聲,讓我們鬧着玩玩。沒你們的什麼事了,你們去睡吧。”老媽子一看,有王少爺在內,是極熟的人了,卻不能攔阻的,料也不會出什麼事,且自由他。這裏七八個人,就悄悄地走到外面屋子來。這裏沿着雕花格扇門,外面又垂着一副長的紫幕,一直垂到地毯上。若是要由格扇裏戳一個窟窿向裏望,得先鑽進紫幕去,這可是老大不方便。大家且不動身,先側身站立,用耳朵貼着紫幕。恰好清秋坐在門邊椅子上說話,相距很近,外面聽個真着。孟繼祖一聽裏面開口,樂得直端肩膀。外面屋子裏,還留了一盞小電燈,發出淡色的光來。大家看見孟繼祖的樣子,也忍不住發笑。各人都把手掌捂住了嘴,不讓笑聲發出來。偏是燕西說話的聲音,又比較的高些,大家聽了他向新娘示弱的話,格外要笑。那孔學尼本是近視眼,加之今天又多喝了幾杯酒,他過於高興,就不免擠到人縫中來,將垂的帷幕,由下向上掀起,鑽進頭去,將耳朵緊貼着格扇,聽裏面說些什麼。只聽得燕西笑道:“你真要我作詩,我就作吧。房裏也沒有筆墨,我就用口唸給你聽。”就聽他念道:
紫幔低垂絳蠟明,
嫁衣斜擁不勝情。
檀郎一拂流蘇動,
唱與關雎第四聲。
雙紅燭底夜如何……
只聽清秋道:“得了,我叫你作七律,你怎麼作絕句呢?你要知道,你料我會考你,我也料得你會早預備下了腹稿呢,恐怕還是人家打槍的吧?這個不算,我要限韻出題。”燕西道:“得了,得了,這就夠受的了,還要限韻,我這裏給你……”說到這裏,就是唧唧噥噥的聲音,聽不清楚。一會兒,聽到腳步響,銅牀響,大家聽得正是有趣,偏是孔學尼被垂幔拂了鼻尖不知吸了什麼東西到鼻子裏去了,接連打了兩三個噴嚏。這是無論如何,瞞不住裏面了。燕西就在裏面笑問道:“是哪一位外面做探子?”孔學尼答道:“好一個風流雅事啊!唱與關雎第四聲,這是君子好逑啊!求些什麼呢?”大家知道也瞞不住的,都嚷起來道: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!君子好逑!”大家高聲朗誦,別人罷了,清秋聽了這樣嚷,真有些不好意思。
而且這一片喧譁,早驚動了裏外各院子的人。這裏鵬振的院子,相隔最近,不過只隔一道牆。玉芬因等到此時還不見鵬振進來,已經派了兩人到前面找他去。不多一會子,鵬振果然進來了。他頭上正戴了一頂海絨小帽,一進房之後,取了帽子向桌上一扔,板着一副面孔,在椅子上坐下。這時,秋香正把溫水壺上了一壺熱水進來。鵬振就罵道:“你這東西,簡直一點規矩也不懂。我在那裏陪客,一次兩次去找我。我多寒磣?人家都說我是一個終身充俘虜的人,身體都不能自由了。人家這樣一說,我面子上怎麼抹得開?你這樣鬧,簡直是和我開玩笑。下次還是這樣,我就不依了。”玉芬微微一笑道:“三爺,你這話是說秋香呢?是說我呢?我去請你進來,完全是好意,你不要誤會。你若是和朋友有話說,不來不要緊,來了再去也不要緊,又何必生氣呢?”鵬振道:“我倒不是生氣,實在是我不知道有什麼要緊的事,趕快就進來了。進來之後,又一點事沒有。這倒好像你們勾結了秋香去叫我的,我是臨陣脫逃的一個人了。”玉芬便推一推他的背脊樑道:“你真是有事,你就先走。不要因我隨隨便便地要你進來了一趟,你就不出去,誤了事。”鵬振道:“進來了,我就不再出去了。”玉芬道:“其實,你們男子,誰也不至於真怕老婆,何必做出這種怪相來?我的意思,並不是干涉你在外面玩。我因爲夜深了,人家新娘子都睡了,你還在外面,所以我叫秋香看看你去。聽說外面還有一班大鼓書,這大概又是老大幹的把戲。”鵬振道:“那倒不是,是朱逸士他們鬧的,你兄弟很高興,他也在鬧,你別看他年紀輕,什麼事他也比我們精。”玉芬道:“你還要說呢,這都是你們帶壞的。你在家裏聽聽大鼓,這倒沒有什麼關係,可是我有件事大不贊成。聽說那陳玉芳,你們把他當客待,請他上坐。你們太平等了,不怕失身份嗎?這種人,早十幾年,像妓女一樣,不過陪客陪酒的,讓他在一邊伺候着,還當他是異性呢,何況還把他當客。”鵬振道:“誰把他當客了?不過讓坐在一處聽書罷了。”玉芬道:“這人太不自重了,聽說他長衣裏面穿着女衣。”鵬振連搖搖手道:“沒有的事,沒有的事,別那樣糟蹋人。”玉芬道:“一點也不糟蹋,你沒有看見罷了。”鵬振道:“這話我可和他保證的,絕對不確。我和他坐得最近,沒有看不清楚的。”玉芬道:“我問你,和他坐得相距有多麼遠?”鵬振道:“坐得椅子挨着椅子,我怎樣看不清楚?”玉芬點了點頭道:“既然坐得最近,一定看得很清楚,那當然不會錯的了。不是你們都有三四個唱大鼓的女孩子,坐在身邊嗎?哪裏還有他的座位哩?”鵬振笑道:“胡說!哪裏有許多?”玉芬道:“有幾個呢?”鵬振道:“頂多不過有兩個罷了。”玉芬道:“你自然是頂多的了。”鵬振笑道:“沒有沒有,我爲人家找得沒法子,才敷衍了一個。”玉芬道:“我早知道了,不就是李翠蘭嗎?”鵬振笑道:“你別瞎扯了,人家叫月琴。”玉芬道:“名字沒有猜對,她的姓我總算猜着了。我問你,你和她有多久的交情了?”鵬振笑道:“哪裏談得上交情?不過認識罷了。”玉芬一步一步地向下問,正問得高興,忽然新人房裏高聲喧嚷起來,笑成了一片。鵬振道:“這班人真鬧的不像樣子!人家都睡了,還去鬧什麼?我給他們解圍去吧。”玉芬道:“你可別亂說,得罪了人。充量的鬧,也不過是今天一宿,要什麼緊呢?”鵬振笑道:“你知道什麼,惟其是今天這一晚,人家纔不願意有人鬧呢。”
說時,鵬振就起身到這邊院子來。看見孟繼祖這班人鬧成一團,非要燕西打開門不可。鵬振笑道:“喂!你們還鬧嗎?你也不打聽是什麼時候了?快三點鐘了。”孟繼祖道:“你來調停嗎?好!我們就鬧到你房裏去。”鵬振笑道:“不勝歡迎之至,可是我那裏不是新房是舊房了。”大家也覺得夜深了,藉着鵬振這個轉圜的機會,大家就一鬨而散。可是這樣一來,清秋在新房裏考試新郎的這一件事,就傳出去了。
這一天晚上,清秋只稍合了一閤眼,並沒有十分睡着,天剛剛的一亮,就清醒過來,聽到外面有聲息了,便起牀。天下當新娘子,都是這樣,不敢睡早覺。等到老媽子開着門響,清秋已經穿好了衣服,開了房門,坐在椅子上了。這個女僕李媽,原先是伺候金太太的,因爲燕西幼年時,她照應得最多,所以燕西結婚,金太太就派她來伺候。金家的事,她自然是曉得很多的了。這時,她見清秋已坐起來了,就笑道:“新少奶奶,你怎麼起來得這樣早?這裏除了八小姐上學,誰也睡到十點鐘纔起來的。”清秋笑道:“我已經醒了,自然就坐起來了。”李媽也知道新娘子非起來早不可的,所以也不再說什麼,趕快就去預備茶水。清秋漱洗以後,喝了一點茶,就靜靜地坐着。叫李媽去打聽總理和太太起來了沒有?一直到了十點鐘,金銓和金太太才先後起來,清秋就叫李媽前面引路,向上房裏來。金銓坐在外面屋裏,口裏銜着一截雪茄,手上捧了一張報,靠在沙發上看。清秋進來,他還未曾看見,李媽搶上前一步,先站在他面前,正要說少奶奶來了。金銓拿下報,清秋就遠遠站着,一鞠躬,叫了一聲父親。金銓見她今天換了一件絳色的旗袍,臉上就淡淡地施了一點脂粉,向前平視着,緩緩走將來,只覺華麗之中,還帶有一分莊重態度,自己最喜歡的是這樣新舊合參的人,而且看她那嬌小的身軀,年歲很輕,還有一種小兒女態,便覺得這一房媳婦,就算肚子裏沒有什麼學問,已經可以滿意了,何況還很不錯呢?當時也就點了一點頭笑道:“你母親在屋子裏頭。”平常所謂嚴父慈母,兒媳對於翁姑也是這樣,公公總是在於嚴肅一方面,不敢不格外恭順,表示一些惶恐的樣子。所以金銓說了這樣一聲:母親在房裏。當時她就轉過身去,走向金太太房裏。她看見屋子裏也陳設得非常的華麗,一進門,這間屋子是一方檀木雕花的落地罩,垂着深紫色的帷幔。屋子裏最大的綠絨沙發,每張沙發上都有緞子繡花的軟枕。地板上的地毯,直有一寸多深。那地毯上還織着有五龍捧日的大花樣,兩邊屋角都有氣水管,卻是朱漆的紅木架子,將氣管罩住。在落地罩的旁邊,有一架仿古的雕花格架,隨格放着花盆,茗碗,香爐,果碟,休息時間所要用的東西,大概都有。只在這一點上,可以知道金太太平常家居之樂了。一個老媽子,在捧了一杯漿汁之類的東西,向小桌子上一放。她看見清秋進來,便笑道:“呀,新少奶奶來了。”連忙一抽身,就先走到落地罩所在,站立一邊,將手遂撐起帷幔。清秋這纔看見帷幔裏面是一間臥房,金太太只穿一件灰哈喇長夾祅,趿着拖鞋向外走,可想見她身體上的溫和與自在。清秋一見,就叫着媽行禮,金太太道:“我聽說你早起來了。昨晚大概一宿都沒有睡吧?其實,今天還有不少的客,應該先休息一會兒,回頭好招待。”清秋道:“那倒不要緊!在家裏讀書的時候,一向也就起早慣了。”說話時,金太太坐下,清秋就站在一邊。金太太道:“你坐下吧。在我們做兒媳的時候,老太爺正戴着大紅頂子做京官,前清的時候,講的是虛僞的排場。晚輩見了長輩,就得畢恭畢敬,一家人弄得像衙門裏的上司下僚一樣,什麼意味?所以到了我手裏,我首先就不要這些規矩。我和你公公,到過幾國,覺得外國人的家庭,大小老少,行動各行各便,比我們中國的家庭有樂趣多了。不過有一層,他們太提倡小家庭制度,兒女成家了,都不和父母合居,錢財上也分個彼此。骨肉裏面這樣丁是丁,卯是卯的,也有傷天和。所以我的意思,主張折中兩可。大體上還是照老太爺留下來的規矩,分個彼此上下體統,平常母子兄弟儘管在一處取樂。你是個還沒有出學堂門的青年人,自然那種腐敗家庭的老規矩,是不贊成的,不要以爲我們是做官人家,就過那些虛套,一家相處,只要和和氣氣快快樂樂,什麼禮節都沒有關係。我看你倒沒有那些浮華的習氣,老七那孩子就是太浮了,你這樣很好,很可糾正他許多。今天我先把這些話告訴你,你好有個定盤星。你在這裏坐一會兒,你公公在巴黎的時候,提倡國貨,喝豆精乳,我倒染了他的習氣,我早上就是喝這個,你要不喝一點?”金太太說一句,清秋答應一句是。金太太說完了,直說到問她喝不喝豆乳,便道:“給母親預備的,還是母親喝吧。”金太太道:“每天有喝的有不喝的,預備總有富餘的。”說着,回頭對老媽子道:“給你七少奶奶也來一杯。”老媽子答應着預備去了。一會兒工夫,端了一杯溫和的豆乳,放在茶几上。清秋到了金家寸步留心,婆婆給東西吃,自然是長者賜,少者不敢辭。但是看見金太太在喝豆精汁,她也跟着端起來,將這杯子裏的小茶匙順過來,慢慢地挑着喝了。金太太不過是問她一些家常瑣事,清秋喝了半杯的時候,金太太忽然笑道:“你不要在這裏坐了,回房去吧,那邊劉媽正等着你。”清秋一想,怕有人到新房裏來,回房去也是,就端了那杯子,想一口喝完。金太太笑道:“不必喝了,他們大概給你預備得有哩。”清秋也不知什麼緣由,只得放下,從容走出,自回新房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