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西回得城來,將清秋送到衚衕口,且不進他那個別墅,自回家來。在書房待了片刻,也坐不住,便到五姐六姐這裏來閒談,敏之笑道:“老七,那位冷小姐,非常的溫柔,我很喜歡她,你和她感情不錯嗎?”燕西道:“我不是說了嗎,我和她舅舅認識,和她不過是間接的朋友哩。”敏之道:“你這東西,就是這樣不長進。好的女朋友,你不願和她接近。狐狸精似的東西,就是密友了。”潤之正躺在一張軟椅上看英文小說。笑道:“那個姓冷的女子?我向來沒聽見說。”燕西道:“是我新交的朋友呢。你問五姐,那人真好。她不像你們,專門研究外國文學的。她的國文,非常好,又會作詩。”潤之笑道:“聽見母親說,你在外面起了一個詩社呢。剛學會了三天,又要充內行了。”燕西道:“我又不是說我會作詩,我是說人家呢。她不但會作詩,而且寫得一筆好小字。”潤之道:“據五姐說,那人已經是長得很好了。而今你又說她學問很好,倒是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子了?”燕西道:“在我所認識的女朋友裏面,我敢說沒有比她再好的了。”潤之道:“無論怎樣好法,不能比密斯白再好吧?”燕西道:“我不說了,你問問五姐看,秀珠比得上人家十分之一嗎?”敏之還沒答話,只聽門外一陣笑聲,有人說道:“這是誰長得這樣標緻?把秀珠妹妹比得這樣一錢不值。”在這說話聲中,玉芬笑着進來了。潤之笑道:“老七新近認識了一個女朋友,他在這裏誇口呢。”燕西連忙目視潤之,讓她別說,但是已經來不及了。玉芬道:“這位密斯姓什麼,能告訴我嗎?”燕西道:“平常的一個朋友,你打聽她做什麼?告訴你,你也不認識她。”玉芬道:“因爲你說得她那樣漂亮,我不相信呢。我們秀珠妹妹,我以爲就不錯了,現在那人比秀珠好看十倍,我實在也想瞻仰瞻仰。”敏之知道了她爲表姊妹一層關係,有些維護白秀珠,不可說得太露骨了。笑道:“你信老七胡扯呢。也不過是一箇中學裏的女學生,有什麼好呢?他因爲和密斯白慪了一場氣,還沒有言歸於好,所以說話有些成心損人。”玉芬道:“真有這樣一個人嗎?姓什麼,在哪個學堂裏?”燕西怕敏之都說出來,不住地丟眼色。敏之只裝不知道,很淡然的樣子,對玉芬說道:“我也不詳悉她的來歷,只知道她姓冷而已。”
玉芬是個頑皮在臉上、聰明在心裏的人,見他姊弟三人說話遮遮掩掩,倒實在有些疑心。燕西更是怕她深究,便道:“好幾天沒聽戲了,今天晚上不知道哪家戲好,倒想聽戲去。”玉芬笑道:“你是爲什麼事瘋了,這樣心不在焉。前天聽的戲,怎樣說隔了好幾天?”燕西道:“怎麼不是好幾天,前後有三天啦。”玉芬對他笑了一笑,也不再說。便問敏之道:“上次你買的那個蝴蝶花絨,是多少錢一尺?”敏之道:“那個不論尺,是論碼的,要十五塊錢一碼呢。那還不算好,有一種好的,又細又軟又厚,是梅花點子的,值三十塊錢一碼。”玉芬道:“我不要那好的。”敏之道:“既然要做,就做好的,省那一點子錢算什麼?”玉芬道:“我不是自己做衣服,因爲送人家的婚禮,買件料子,配成四樣。”敏之道:“送誰的婚禮?和我們是熟人嗎?”玉芬道:“熟人雖然是熟人,你們不送禮,也沒有關係,是秀珠妹妹的同學黎蔓華。說起來,倒是有一個人非送不可。”說着,將手向燕西一指。燕西道:“我和她也是數面之交。送禮固然也不值什麼,不送禮,也很可以說得過去。”玉芬道:“說是說得過去。不過她因爲秀珠的緣故也要下你一份帖子。人家帖子來了,你不送禮,好意思嗎?”燕西道:“我想她不至於這樣冒昧下我的帖子,就是下了帖子,我不送禮也沒關係。”玉芬道:“你是沒有關係,但是秀珠妹妹有臉見人嗎?”燕西道:“你這話說得很奇怪了,我不送禮,她爲什麼沒有臉見人?”玉芬道:“老七,我看你和秀珠,感情一天比一天生疏,你真要和她翻臉嗎?”燕西冷笑道:“這也談不到翻臉。感情好,大家相處就親熱些。感情不好,大家就生疏些,那也沒有什麼關係。”敏之見燕西的詞色,極是不好,恐怕玉芬忍受不了,便笑道:“你別理他,又發了神經病了。”
玉芬心裏明白,也不往下再說,談了些別的事情,就回房去了。只見鵬振躺在牀上,拿着一本小說看。玉芬道:“你瞧這種懶樣子,又躺下了。”說時,將鵬振手上的書奪了過來,往地下一擲。鵬振站起來笑道:“我又招你了?”玉芬道:“你敢招我嗎?”鵬振便拍着她的肩膀笑道:“又是什麼事不樂意,這會子到我這兒來出氣?”玉芬將身子一扭,說道:“誰和你這樣嬉皮笑臉的?”鵬振道:“我這就難了。理你不好,不理你又不好。這不知是誰動了咱們少奶奶的氣,我非去打他不可。”說着,摩拳擦掌,不住地卷衫袖,眼睛瞪着,眉毛豎着,極力地抿着嘴,閉住一口氣,做出那打人的樣子。玉芬忍不住笑,一手將他抓住,說道:“得了吧,不要做出那些怪樣子了。”鵬振道:“以後不鬧了嗎?”玉芬道:“我鬧什麼?你們同我鬧呢。”鵬振道:“到底是誰和誰鬧彆扭,你且說出來聽聽?”玉芬道:“實在是氣人!叫我怎麼辦?”鵬振道:“什麼事氣人,你且說出來聽聽?”玉芬道:“還有誰?不就是你家老七。”鵬振道:“你和他小孩子一般見識。不是找氣受嗎?”玉芬道:“說起來倒和我不相干。”鵬振道:“這就奇怪了。和你不相干,要你生什麼氣?”玉芬道:“我也是路見不平,拔刀相助罷了。”於是便將燕西和白秀珠喪失感情的話,略微對鵬振說了一遍,鵬振皺着眉道:“嗐!你管得着他們這些事嗎?”玉芬道:“怎麼管不着?秀珠是我的表妹,她受了人家的侮辱,我就可以出來說話。”鵬振道:“就是老七,也沒什麼事侮辱她呀!”玉芬道:“怎麼不算侮辱,要怎樣纔算侮辱呢?他先和秀珠妹妹那樣好,現在逢人便說秀珠妹妹不是。這種樣子對嗎?”鵬振道:“老七就是這樣喜好無常,我想過了些時,他就會和密斯白言歸於好的。”玉芬道:“人家秀珠妹妹,不是你老七的玩物,喜歡就訂約訂婚,鬧得不亦樂乎。不喜歡扔在一邊,讓他氣消了再言歸於好。你們男子都是一樣的心腸,瞧你這句喜好無常的話,就不是人話。愛情也能喜好無常、朝三暮四的嗎?”鵬振笑道:“好哇!你同我幹上了。”玉芬也笑道:“不是我罵你,把女子當玩物,你們男子都是這一樣的心思。”鵬振笑道:“這話我也承認。但是你們女子自己願做玩物,就怪不得男子玩弄你們了。就說你吧,穿的衣服,一點不合適,你就不要。”說時,指着玉芬身上道:“你身上穿的紗袍子,有名字的,叫着風流紗,這是解放的女子,應該穿的嗎?”玉芬道:“這是一些混賬男子起的名字。這白底子,加上淡紅柳條,不見得就是不正經。若說紗薄一點,那是圖涼快呀。”鵬振道:“這話就算你對了。你爲什麼在長衣服裏要縛上一件小坎肩?”玉芬笑道:“不穿上坎肩,就這樣挺着胸走,像什麼樣子呢?”鵬振道:“縛着胸,有害於呼吸,你不知道嗎?因爲要走出去像樣子,就是肺部受害,也不能管。這是解放的女子所應當做的事嗎?”玉芬道:“別廢話了!誰和你說這些。”鵬振笑道:“我告訴你嗎,天下萬物,大半都是雄的要好看,雌的不要好看,只有人是反過來的,因爲一切動物,不論雌雄,各人都有生存的能力,誰不求誰。那雄性的動物,要想做生殖的工作,不得不想法子,得雌性的歡心。所以無論什麼禽獸都是雄的羽毛長得好看,雌的羽毛長得不好看。甚至於一頭蟋蟀兒,也是雄的會叫,雌的不會叫。人就不然了。天下的男子,他們都會工作,都能夠自立。女子也不能工作,也不能自立,她們全靠男子養活。要男子養活,就非要男子愛她不可。所以她們極力地修飾,極力地求好看。請問,這種情形之下,女子是不是男子的玩物?”鵬振越說越高興,嗓子也越說越大。
他的二嫂程慧廠,正由這院子裏經過。聽見鵬振說什麼雌性雄性的話,便一閃閃在一架牽牛花下,聽他究竟說些什麼?後來鵬振說到什麼女子全靠男子養活,什麼女子是男子的玩物,禁不住搭腔道:“玉妹,老三這話侮辱女子太甚了,你能依他嗎?”鵬振道:“二嫂,進來坐坐。我把這理,對你講一講。”程慧廠知道他夫妻兩人感情很好,常常是在一處鬧着玩的。他們吵這樣不相干的嘴,也就懶得進去,笑了一聲,便走了。也是事有湊巧,次日是一個光明女子小學在舞臺開遊藝會的日子。慧廠是個董事,當然要到。在戲園子裏,又碰到白秀珠。秀珠笑道:“二嫂真是個熱心公益的人,遇到這種學校開會的事情,總有你在內。”慧廠笑道:“起先我原替幾個朋友幫忙,現在出了名,我就是不到,他們就也要找我的,‘熱心公益’四個字,我是不敢當。像我家老三對令表姐說:女子是男子的玩物,這一句話,我總可以推翻了。”秀珠道:“他兩人老是這樣鬧着玩的。”慧廠眉毛一揚,笑道:“你將來和我們老七,也是這樣嗎?”秀珠道:“二嫂是規矩人,怎麼也拿我開心?”慧廠笑道:“我這樣是規矩話呀。”說畢,慧廠自去忙她的公務,秀珠也是一時的高興,回家之後,打了一個電話給王玉芬,先笑着問道:“你是金三爺的玩物嗎?”玉芬道:“怪呀!你怎樣知道這個典故?”秀珠道:“我有個耳報神,你們在那裏說,耳報神就早已告訴我了。”玉芬道:“你還提這個呢,這話就爲你而起。”秀珠道:“怎樣爲我而起?我不懂,你說給我聽聽。”玉芬隨口把這句話說了出來,沒有想到秀珠跟着要追問,這時後悔不迭,便道:“算了吧,不相干的話,說着有什麼趣味?”秀珠道:“你夫妻倆打哈哈,怎麼爲我而起,這話我總得問問。”玉芬被她逼得沒法,只得說道:“這事太長,在電話裏不好說,哪天有工夫你到我這兒來,我慢慢地告訴你吧。”
秀珠是個性急的人,忍耐不住,次日便到金家來了。一進門,就見一輛汽車停在門口,梅麗挾着一包書,從車上下來。秀珠便叫道:“老八剛下學嗎?”梅麗回頭一看,笑道:“好幾天不見哩,今天你來好極了,我約了幾個人打小撲克你也加入一個。”秀珠笑道:“你們一家人鬧吧,肥水不落外人田,別讓我贏去了。”梅麗對秀珠望着,將左眼了一下,笑道:“你不是我一家人嗎?就讓你贏了去了,也不是肥水落了外人田啦。”秀珠笑道:“你這小東西,現在也學會了一張嘴。我先去見你三嫂,回頭再和你算賬。”梅麗笑道:“我不怕。我到六姐那裏去補習法文,你到那裏去找我得了。”談畢,梅麗的皮鞋,嘚嘚地響着,已跑遠了。
秀珠且不追她,她便一直來會玉芬。恰好是鵬振不在家,玉芬站在窗臺邊,左肩上撐着一柄凡呵零,眼睛看着窗臺上斜擺的一冊琴譜,右手拿着琴弓,有一下沒一下地拉着,咿咿呀呀,非常難聽。秀珠輕輕地走到她身後,在她腰上胳肢了一下。玉芬身子一閃,口裏不覺得哎呀了一聲,凡呵零和琴弓都扔在地下。回頭一看,見是秀珠,一隻手撐着廊下的白柱子,一隻手拍着胸道:“嚇死我了,嚇死我了!”秀珠倒是拍着手,笑得前仰後合。玉芬指着秀珠道:“你這東西,偸偷摸摸地來了,也罷了,還嚇我一大跳。”秀珠笑道:“你膽子真小,我輕輕地胳肢你一下,你會嚇得這個樣子。”玉芬道:“冒冒失失的,有一個東西戳了一下,怎樣不嚇倒。”秀珠笑道:“對不住,我來攙你吧。”於是要來扶玉芬進去。玉芬將身子一扭,笑道:“別耍滑頭了。”說時,撿起了凡呵零,和秀珠一路進屋子去。玉芬道:“今天天氣好,我要來找你,上公園玩玩去,恰好你就來了。”秀珠道:“我倒不要去玩。可是昨天你在電話裏說的話,我聽了心裏倒拴了一個疙瘩,究竟爲什麼事?要求你告訴我。”玉芬一想,萬萬抵賴不了,只得將燕西和敏之、潤之說的話,一一對她說了。便道:“你也不必生氣。我想老七知道我和你是表姊妹,故意拿話氣我,讓我告訴你。你要真生氣,倒中了他的計了。”秀珠淡淡地一笑,說道:“我才管不着呢。他認識姓冷的也好,認識姓熱的也好,那是他的行動自由,我氣什麼?”玉芬道:“剛纔我還聽見他的聲音,也許還在家裏。你若看見他,千萬別提這個。不然,倒像我在你兩人中間,搬動是非似的。”秀珠道:“自然我不會和他說。梅麗在敏之那裏,還叫我去呢。”
說畢,便向敏之這邊來。果然敏之和梅麗兩人坐在走廊下的吊牀上。梅麗手上捧着一本法文,敏之的手指着書,口裏念給她聽。敏之一擡頭,見秀珠前來,連忙笑道:“稀客!好久不見啦。”迎上前來,一隻手握着秀珠的手,一隻手扶着她的肩膀。秀珠笑道:“也不算稀客,頂多有一禮拜沒來罷了。”敏之道:“照理你就該一天來一趟。”秀珠道:“一天來一趟,那不但人要討厭,恐怕府上的狗也要討厭我了。”敏之且不理她,迴轉臉對屋子裏說道:“老七,客來了,你還不出來?”這時燕西坐在屋子裏,正和潤之談閒話,早就聽見秀珠的聲音了。他心想着,秀珠說些什麼?暫不作聲。這時敏之叫他出來,他只得笑着出來,問秀珠道:“什麼時候來的?我一點不知道。”秀珠見他出來,早就回過臉去。這時候他問話,秀珠就像沒有聽見一般,問梅麗道:“你不說是打撲克嗎?怎麼沒有來?”梅麗道:“人還不夠,你來了就可以湊上一局了。”燕西見秀珠不理,明知她餘憤未平,也不在意,依舊笑嘻嘻地站在一邊,絕沒有料到和玉芬閒談的話,已經傳入她的耳朵。秀珠一面和敏之姊妹說話,一面走進屋子去。潤之也迎上前來,秀珠見潤之手上拿着一疊小小的水紅紙,便問道:“這顏色很好看,是香紙嗎?”潤之便遞給她道:“不是,你瞧瞧。”秀珠接過一張來一看,那紙極薄,用手託着,隔紙可以看見手紋,而且那紙像棉織物一般,握在手上非常柔軟。那紙上偏有很深厚的香料,手一拿着就沾了香氣。秀珠道:“這紙是做什麼用的?我卻不懂。絕不是平常放在信封裏的香紙。”潤之道:“這是日本貨,是四姐姐在東京寄來的。你仔細看,那上面不是有極細的碎粉嗎?”秀珠道:“呵,這是粉紙,真細極了。”潤之道:“街上賣的那些粉紙疊又糙又厚,真不講究。還有在面子上印着時裝美人像的,看見真是要人作嘔。你看人家這紙是多麼細又是多麼美觀,它還有一層好處,就是這粉裏略略帶一點紅色。擦在皮膚上,人身上的熱氣一託,就格外鮮豔。我想這種紙若是夾在衣服裏,或者棉衣服裏鋪上一層,那是最好。一來,可以隔着裏面,不讓它摩擦,二來,有這種香味藏在衣服裏,比灑什麼香水,放什麼香精,要強十倍。因爲那種香是容易退掉的。這種香味藏在衣服裏面,遍身都香。比用香水點上一兩滴,那真有天淵之隔了。”一番話說得秀珠也愛起來了。便問潤之有多少,能否分一點用用?潤之把嘴向燕西一努,笑道:“恐怕有一兩百張哩。”燕西果然有這個紙不少,但是他也受了潤之的指教,要做一件內藏香紙的絲棉袍子,送給清秋。而且這種計劃,也一齊對清秋說了。估量着,那紙面積很小,除了一件衣服所用而外,多也有限。現在潤之教秀珠和他要,又是一件難辦的事。說道:“有是有,恐怕不夠一件衣服用的了。”潤之道:“怎麼不夠?有一半就成了。”燕西道:“你以爲我還有那麼多?我送人送去了一大半呢。”潤之道:“不管有多少,你先拿來送給密斯白吧。我做衣服多了,再送給你。好不好?”燕西笑道:“你倒會說話,把我的東西做人情。”潤之道:“怎麼算是把你的東西做人情?你沒有了,我還要送你啦。再說以你我二人和密斯白的關係而論,你簡直談不到一個‘送’字。只要你有密斯白她就能隨便地拿。”燕西聽了只是微笑,秀珠卻板着臉不作聲。潤之道:“怎麼樣?你辦得到嗎?”燕西笑道:“這又不是什麼大問題,爲什麼辦不到?”秀珠道:“六姐還是你直接送我吧,不要這樣三彎九轉。”潤之笑道:“我看你兩人鬧着小別扭,還沒有平息似的,這還了得!現在你兩人,一個姓金,一個姓白,就這樣鬧啦。將來……”秀珠不等潤之說完,搶上前一步,將手上的手絹捂住潤之的嘴,先板着臉,後又笑道:“以後不許這樣開玩笑了。”敏之道:“我以大姐的資格,要管你二人一管,以後不許再這樣小狗見了貓似的,見面就氣鼓鼓的。”燕西道:“我不是小狗,也不是小貓,我就沒對誰生氣。”秀珠這纔開口了,說道:“那麼,我是小狗,我是小貓了?”燕西道:“我沒敢說你呀。”敏之道:“別鬧了。無論如何,總算是老七的不對。回頭老七得陪着密斯白出去玩玩,就算負荊請罪。”秀珠道:“他有那個工夫嗎?”燕西笑了一笑,沒有作聲。秀珠道:“玩倒不必,我請七爺到舍下去一趟,成不成?”燕西還沒有說話哩,敏之、潤之同聲說道:“成,成,成!”燕西道:“請你在這裏等一會兒,我去拿那個香粉紙。”燕西走了,敏之笑道:“密斯白,我看老七很怕你的。這東西現在越過越放蕩起來,沒有你這樣去約束,也好不起來的。”秀珠道:“你姊妹幾個總喜歡拿我開玩笑。現在我要正式聲明,從今天以後什麼笑話都可以說,惟有一件,千萬不要把我和燕西牽涉到一處。”潤之笑道:“那爲什麼?”秀珠道:“你等着吧!不久就可以完全明瞭的。”敏之笑道:“等着就等着吧,我們也願意看的。”梅麗笑道:“我又要說一句了。人家說話,你都不願和七哥牽在一處,爲什麼你倒要和七哥常在一處玩呢?”敏之、潤之都笑起來了,秀珠也沒有話說。她們在這裏說笑,不多一會兒,燕西已來了。說道:“走吧,我這就送你去。”秀珠起身告辭,和燕西出大門。
燕西的汽車,正停在門口,二人一路上車,便向白家來。到了白家,秀珠在前引着,一直引他到書房裏坐着。秀珠的哥哥白雄起,上前和燕西握手,笑道:“忙人呀,好久不會了。今天是什麼風,把你吹來了?”秀珠道:“就是今天,還是再三請來的呢,有哪樣大的風,把他颳得動嗎?”燕西只是含着笑,坐在一邊,不能作聲。白雄起陪着他們在一處談了一會兒,便站起來說道:“我要到衙門裏去一趟,燕西兄弟請坐一坐,在我這裏吃晚飯去,一刻我就趕回來陪你。”燕西道:“你有事請便吧,我到裏面去陪嫂嫂坐坐。”原來白雄起他是一個退職的師長。現在在部裏當了一個歐洲軍事調查會的委員,又是一個大學校的軍事學教授。雖然是個武人,留學德國多年,人是很文明的。他的夫人是日本人,又是一個文明種子,不受禮教束縛的。他夫婦二人,贊成外國的小家庭制度,家裏除了秀珠而外,沒有別人。可是有一層德國風氣,是極樸實的,日本風氣,又極節儉。白雄起染了德國的風氣,白太太也不失掉她祖國的遺傳性。因此白家雖還有錢,家庭只談到潔淨整齊,絕沒有什麼繁華的習氣。白秀珠自小就在和靈女學校讀書,那個學校,是美國人辦的,學生完全是小姐,在學校裏大家就拼着花錢。中學畢業而後,除了一部分同學升學和出洋而外,其餘的不是闊太太闊少奶奶,便是交際明星。因此秀珠的習氣,受了學校的教育和同學的薰染,一味奢華,與兄嫂恰恰相反。他們是文明家庭,白雄起當然不能干涉妹妹。加上老太太很疼愛這個小姐的,每年總要在江南老家匯個兩千塊錢,來給秀珠用,雄起津貼有限。至於秀珠個人的婚姻或交際問題,更是不爲顧問。後來秀珠和燕西交情日深,白太太因爲可以和總理結親,正合了日本人力爭上游的個性,尤其是極力的贊成。這時秀珠引燕西到上房裏來,白太太正拿着一柄噴水壺,在院子裏澆那些盆景。一眼看見燕西,丟了噴水壺,就在院子裏向燕西行禮不迭,使了她貴國的老着,兩隻手按着大腿,深深地一個鞠躬。笑道:“請屋裏坐。”燕西道:“請你叫聽差到我汽車上去把我一個手絹包拿來。那裏面還有貴國帶來的東西呢。”白太太笑道:“敝國的東西,那我倒要看看。”他們三人進了屋內,聽差將手絹包取來,打開一看,卻是一包櫻桃色的香紙,白太太笑道:“這是小姐用的東西,我們都好多年沒用過了,怎麼七爺有這個?”燕西笑道:“我正是拿來送你家大小姐的。”秀珠笑道:“你暫且別把這個送我,憑着我嫂嫂在這裏,我有一句話問你,請你明白答覆。”燕西見她還含着笑容,倒猜不出她有什麼用意,笑道:“請你說,只要我知道的,我當然可以明白答覆。”秀珠道:“自然是你知道的,你不知道的,我問你有什麼用處呢?我先問你一句,你女朋友裏面,有沒有一個姓冷的?”燕西萬不料她會問出這一句話,自己要說一句,卻又頓了一頓。笑道:“不錯,有一個姓冷的。”秀珠道:“還好,你肯承認。那人長得怎麼樣,十分漂亮吧?”燕西看她臉上的顏色,雖然還像有些笑意,已是矜持得很。逆料她的來意不善,自己本來已有把握,也絕不會因這樣就說假話,也笑道:“這話很難說。在我看來很漂亮,或者別人看她並不漂亮呢。”秀珠道:“在你看怎麼樣呢?”燕西笑道:“在我看嗎?總算是漂亮的。”秀珠道:“自然啦,否則你和她的感情也不會那樣深。可是你儘管說別人好,不應該把我拉在裏面,和人家打比。你當面說我無論怎樣,我不惱。你在背後說我,你的態度就不光明。”燕西冷笑道:“你叫我到你府上來,原來是教訓我啊。”秀珠道:“怎麼是教訓你?我們是朋友,你有話可以問我,我有話也可以問你。”燕西道:“你這種口吻,是隨便的問話嗎?嫂嫂在這裏,請她說一句公正話。”白太太先還認爲他們說着好玩,現在看見不對,便道:“開玩笑就開玩笑,爲什麼生氣?”秀珠道:“並不是生氣,我實在太受屈……”說到一個“屈”字,嗓子已經哽了。不知不覺,在臉上墜下兩行淚珠。燕西看見這種情形,心裏未免軟下了大半截,說道:“這事真是奇怪,好好地怎麼生起氣來?這時候我不說什麼,越說你越要生氣的。我暫且回去等你氣消了,我再來。”於是把那一包香紙,笑嘻嘻地送到秀珠手上。秀珠聽說要走,越發有氣。見他將香紙拿過來,接着就在屋裏往院子外一扔,那紙質極其輕,而且一張一張相疊,一疊一疊相壓,不過是些彩紙相束。現在她用力一擲,紙條斷了,那些紙一散,便扔不出去。不但扔不出去,並且那紙隨風一揚,化作了許多的水紅色的蝴蝶在空中亂飛。到了這時,燕西實在忍不住了,冷笑道:“你這是何苦?官也不打送禮的。我好意送你的東西,你倒這樣掃我的面子。”秀珠道:“這就算掃你的面子嗎?你在人面前,數長數短,說我的壞處,那怎樣說呢?這就算我掃你的面子吧,我還是當面和你吵,你卻在我背後,罵我這樣那樣,你說一說,這是誰的態度公正?”燕西道:“不錯!是你的態度公正,我的態度曖昧,算我是個卑鄙小人,你不要和我交攀,成不成?好!從此以後,我們永遠斷絕關係。”秀珠道:“永遠斷絕關係,就永遠斷絕關係。”說畢,抽身一轉,就走開了。
白太太見了這種情形,真是嚇慌了。連忙攔住燕西道:“七爺,你別生氣,大妹她還沒有脫小孩子氣,你不要和她一般見識。”燕西道:“嫂子,你看她對於我是怎麼樣?我對她又是怎麼樣?”白太太道:“我都看見了,完全是她沒有理。回頭雄起回來了,我對雄起說一說,教他勸說大妹幾句,我想大妹一定會後悔的。”燕西道:“那也不必。反正是我的不是,我以後避開她,和她不見面,這事也就過去了。”
正說着,只見秀珠端着一個小皮箱氣憤憤地跑了出來。她急忙忙地將箱子蓋一掀,只見裏面亂哄哄的許多文件。秀珠在裏面一陣尋找,尋出幾疊信封,全是把彩色絲線束着的。全拿了出來,放在燕西面前。燕西一看那些信,全是兩人交朋友以來,自己陸陸續續寄給秀珠的。彼此原已有約,所有的信,雙方都保存起來,將來翻出來看,是很有趣味的。現在秀珠將所有的信,全拿出來,這分明是消滅從前感情的緣故。卻故意問道:“你這什麼意思?”秀珠道:“你不是說,我們永遠斷絕關係嗎?我們既然永遠斷絕關係,這些信都是你寫給我的,留在我這裏,是一個把柄,所以全拿出來退還你。所有我寄給你的信,你也保留不少,希望你也一齊退還我,彼此落一個眼前乾淨。”燕西道:“不保留,把它燒了就得了,何必退還。”秀珠道:“我不敢燒你的信,你要燒,你自己拿回去燒。”白太太就再三地從中勸解,說道:“這一點小事,何至於鬧得這樣?大妹,你避一避吧。”說時,把秀珠就推到旁邊一間屋裏去,將門帶上,順手把門框上的鑰匙一套,將門鎖起來了。笑道:“那裏面屋子裏,有你哥哥買的一部小說,你可以在裏面看看。”燕西道:“嫂子,那何必,你讓我避開她吧。”說時,起身就要走。秀珠見他始終強項,對於自己這樣決裂的表示,總是不稍稍轉圜,分明一點情意沒有。便隔着喊道:“燕西,你不要走,我們的事,還沒有解決。”燕西道:“有什麼不解決?以後我們彼此算不認識,就了結了。”秀珠要開門,一時又打不開來,回頭一看,壁上掛着她哥哥的一柄指揮刀。她性子急了,將指揮刀取了下來,對門上,就是一陣亂打。燕西已經走到院子裏了,只聽見一陣鐵器聲響,嚇了一跳。恰好那屋子裏的玻璃窗紗,已經掀在一旁。隔着玻璃,遠遠地望見秀珠拿着一柄指揮刀,在手中亂舞。燕西嚇慌了,喊道:“嫂子嫂子,刀!刀!快快開門。她拿着一把刀。”白太太在外面屋子裏也聽見裏面屋子刀聲響亮。拿着鑰匙在手上,塞在鎖眼兒裏,只是亂轉,半天工夫,也沒有將門打開。本來那門上,有兩個鎖眼,白太太開錯了。這樣一鬧,老媽子聽差,都跑來了。一個聽差,搶上前一步,接過鑰匙纔將門打開。秀珠閃在一旁,紅着臉,正在喘氣。不料這門他開得太猛些,往裏一推,秀珠抵制不住,人往後一倒。桌子一被碰,上面一隻瓷瓶,倒了下來,嘩啦一聲,碰了一個粉碎。白太太慌了,急着喊道:“怎麼了?”搶上前,就來奪秀珠的指揮刀。說道:“這個事做不得的,做不得的。”秀珠拿着指揮刀,原是打門,她嫂嫂卻誤認爲她是自殺。秀珠看着面前人多,料也無妨,索性舉起指揮刀來,要往脖子上抹。白太太急了,只嚷救命。兩三個聽差僕婦,擁的擁,抱的抱,搶刀的搶刀,好容易才把她扶到一邊去。秀珠偷眼一看燕西,在外面屋子裏,靠着一把沙發椅子站定,面色慘白,大概是真嚇着了。秀珠看見這樣,越發是得意。三把鼻涕,兩把眼淚,哭將起來。在秀珠以爲這種辦法,可以引起燕西憐惜之心,不料越是這樣,越顯得潑辣,反而教燕西加上一層厭惡。白太太到裏面勸妹妹去了,把燕西一個人扔在外面屋子裏,很是無趣,他也就慢慢地走將出來,六神無主地坐着汽車回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