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西得了這封信以後,又在心裏盤算着,這是否就回秀珠一封信?忽聽窗子外有人喊道:“現在有了先生了,真個用起功來了嗎?怎麼這樣整天藏在書裏?”那說話的人正是慧廠。燕西就開了房門迎將出來,笑道:“是特意找我嗎?”慧廠道:“怎麼不是?”說着,走了進來,便將手上拿了的錢口袋,要來解開。燕西笑道:“你不用說,我先明白了,又是你們那中外婦女賑濟會,要我銷兩張戲票,對不對呢?”慧廠笑道:“猜是讓你猜着了。不過這回的戲票子,我不主張家裏人再掏腰包,因爲各方面要父親代銷的戲票已經可觀,恐怕家裏人每人還不止攤上一張票呢。依我說,你們大可以出去活動,找着你們那些花天酒地的朋友,各破慳囊。”燕西道:“既然是花天酒地的朋友,何以又叫慳囊呢?”慧廠道:“他們這些人,花天酒地,整千整萬的花,這毫不在乎,一要他們做些正經事,他就會一錢如命了。因爲這樣,所以我希望大家都出發,和那些有錢塞狗洞不做好事的人去商量。看看這裏面,究竟找得出一兩個有人心的沒有?”她一面說着,一面把自己口袋裏一沓戲票拿了出來,右手拿着,當了扇子似的搖,在左手上拍了幾下,笑道:“拿你只管拿去。若是賣不了,票子拿回來,還是我的,並不用得你吃虧。因爲我拿戲票的時候,就說明了,票是可以多拿,賣不完要退回去。他們竟認我爲最能銷票的,拿了是絕不會退回的,就答應我全數退回也可以。我聽了這一句話,我的膽子就壯了,無論如何,十張票,總可以碰出六七張去。”燕西笑道:“中國人原是重男而輕女,可是有些時候,也會讓女子佔個先着。譬如勸捐這一類的事,男子出去辦,不免碰壁。換了女子去,人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,他就只好委委屈屈,將錢掏出來了。”慧廠道:“你這話未免有些侮辱女性!何以女性去募捐,就見得容易點?”燕西道:“這是恭維話,至少也是實情,何以倒成爲侮辱之詞呢?”慧廠道:“你這話表面上不怎樣,骨子裏就是侮辱,以爲女子出去募捐,是向人搖尾乞憐呢。”燕西笑道:“這話就難了,說婦女們募得到捐是侮辱,難道說你募不到捐,倒是恭維嗎?”慧廠將一沓戲票向桌上一扔,笑道:“募不募,由着你,這是一沓票子,我留下了。”她說完,轉身便走。
燕西拿過那戲票,從頭數了一數,一共是五十張,每張的價目,印着五元。一面數着,一面向自己屋裏走。清秋看見,便問道:“你在哪裏得着許多戲票?”燕西道:“哪裏有這些戲票得着呢?這是二嫂託我代銷的。戲票是五塊錢一張,又有五十張,哪裏找許多冤大頭去?”清秋道:“找不到銷路,你爲什麼又接收過來?”燕西道:“這也無奈面子何。接了過來,無論如何,總要銷了一半,面子上才過得去。我這裏提出十張票,你拿去送給同學的。所有的票價,都歸我付。”清秋道:“你爲什麼要這種闊勁?我那些同學,誰也不會見你一份人情。”燕西道:“我要他們見什麼情?省得把票白扔了。我反正是要買一二十張下來的。”清秋道:“二嫂是叫你去兜銷,又不是要你私自買下來,你爲什麼要買下一二十張?”燕西道:“與其爲了五塊錢,逢人化緣,不如自己承受,買了下來乾脆。”清秋嘆了一口氣道:“你這種豪舉,自己以爲很慷慨,其實這是不知艱難的紈絝子弟習氣。你想,我們是沒有絲毫收入的人,從前你一個人襲父兄之餘蔭,那還不算什麼。現在我們是兩個人,又多了一分依賴。我們未雨綢繆,趕緊想自立之法是正經。你一點也不顧慮到這層,只管鬧虧空,只管借債來用,你能借一輩子債來過活嗎?”燕西聽她說着,先還帶一點笑容,後來越覺話頭不對,沉了臉色道:“你的話,哪裏有這樣酸?我聽了渾身的毫毛都站立起來。”清秋見他有生氣的樣子,就不肯說了。燕西見她不作聲,就笑道:“你這話本來也太言重,一開口就紈絝子弟,也不管人受得住受不住?”清秋也無話可說,只好付之一笑。燕西就不將票丟下來了,將票揣在身上,就出門去銷票去了。
有了這五十張票,他分途找親戚朋友,就總忙了兩天兩晚。到了第三天,因爲昨晚跑到深夜兩點多鐘纔回家,因此睡到十二點鐘以後,方始起牀。醒來之後,正要繼續地去兜攬銷票,只聽見金榮站在院子裏叫道:“七爺,有電話找,自己去說話吧。”金榮這樣說,正是通知不能公開說出來的一種暗號。燕西聽見了,便披了衣服,趕快跑到前面來接電話。一說話,原來晚香來的電話。開口便說:“你真是好人啦!天天望你來,望了三四天,還不見一點人影子。”燕西道:“有什麼事要我做的嗎?這幾天太忙。”晚香道:“當然有事啊!沒有事,我何必打電話來麻煩呢?”燕西想了想,也應該去一趟。於是坐了汽車,到小公館裏來。進得屋去,晚香一把拉住,笑道:“你這人真是豈有此理!你再要不來,我真急了。”帶說,帶把燕西拉進屋去。燕西一進屋內,就看見一個穿青布皮襖的老太太,由裏屋迎了出來,笑着道:“你來了,我姑娘年輕,別說是大嫂子,都是自己家裏姐妹一樣,你多照應點啊!”她這樣說上一套,燕西絲毫摸不着頭腦。還是晚香笑着道:“這是我孃家媽,是我親生的媽,可不是領家媽,我一個人過得怪無聊的,接了她來,給我做幾天伴。你哥哥雖然沒有答應這件事,可不能說我嫁了他,連娘都不能認。”燕西笑了一笑,也不好說什麼。晚香道:“我找你來,也不是別什麼事,你大哥鑽頭不顧屁股的一走,一個錢也不給我留下。還是前幾天,劉二爺送了一百塊錢來,也沒有說管多久,就扔下走了。你瞧,這一個大家,哪兒不要錢花?這兩天電燈電話全來收錢,底下人的工錢也該給人家了。許多天,我就上了一趟市場,哪兒也不敢去。一來是遵你哥哥的命令,二來真也怕花錢。你瞧,怎麼樣?總得幫我一個忙兒,不能讓我老着急。”燕西正待說時,晚香又道:“你們在家裏打小牌,一天也輸贏個二百三百的,你哥哥糊里糊塗,就是叫人送這一百塊錢來,你瞧,夠做什麼用的呢?”燕西見她放爆竹似的,說了這一大串話,也不知道答覆哪一句好,坐在沙發上,靠住椅背,望了晚香笑。晚香道:“你樂什麼?我的話說得不對嗎?”燕西道:“你真會說,我讓你說的沒可說的了。你不是要款子嗎?我晚上送了來就是。”說着,站起身來就要走。晚香道:“怎麼着?這不能算是你的家嗎?這兒也姓金啊!多坐一會兒,要什麼緊?王媽,把那好龍井沏一壺茶來。你瞧,我這人真是胡鬧,來了大半天的客,我才叫給倒茶呢。”她說時,笑着給他母親了一眼睛。又按着燕西的肩膀道:“別走,我給你拿吃的去。你要走,我就惱了!”說着,假瞪了眼睛,鼓着小腮幫子。燕西笑道:“我不走就是了。”晚香這就跑進屋去將一個玻璃絲的大茶盤子,送了一大茶盤子出來,也有瓜子,也有花生豆,也有海棠幹,也有紅棗。她將盤子放在小茶桌上,抓了一把,放到燕西懷裏,笑道:“吃!吃!”燕西道:“這是過年買的大雜拌,這會子還有?”晚香道:“我多着呢,我買了兩塊錢的,又沒有吃什麼。”燕西笑道:“怪道要我吃,這倒成了小孩子來了,大吃其雜拌。”晚香的母親坐在一邊,半天也沒開口的機會,這就說了。她道:“別這麼說啊!大兄弟,過年就是個熱鬧意思,取個吉兆兒,誰在乎吃啊?三十晚上包了餃子,還留着元宵吃呢,這就是那個意思,過年過年嗎。”燕西聽老太婆一番話,更是不合胃,且不理她,站了起來和晚香道:“吃也吃了,話也說了,還有什麼事沒有?若是沒有事,我就要走了。家裏還扔下許多事,我是抽空來的,還等着要回去呢。”晚香道:“很不容易地請了來,請了來,都不肯多坐一會兒嗎?你不送錢來,也不要緊,反正我也不能訛你。”這樣一說,燕西倒不能不坐一下,只得上天下地,胡談一陣。約談了一個多鐘頭,把晚香拿出來的一大捧雜拌也吃完了。燕西笑道:“現在大概可以放我走了吧?”晚香笑道:“你走吧!我不鎖着你的。錢什麼時候送來呢?別讓我又打上七八次電話啊。”燕西道:“今天晚上準送來,若是不送來,你以後別叫我姓金的了。”說畢,也不敢再有耽誤,起身便走了。
回到家裏,就打了電話給劉寶善,約他到書房裏來談話,劉寶善一來就笑道:“你叫我來的事,我明白,不是爲着你新嫂子那邊家用嗎?”燕西道:“可不是!她今天打電話叫了我去,說你只給她一百塊錢。”劉寶善道:“這我是奉你老大的命令行事啊。他臨走的那天上午,派人送了一個字條給我,要我每星期付一百元至一百五十元的家用,親自送了去。我想第二個星期,別送少了。所以先送去一百元,打算明後天再送五十元,憑她一個人住在家裏,有二十元一天,無論如何也會夠。就是你老大在這裏,每星期也絕花不了這些個吧?怎麼樣?她嫌少嗎?”燕西道:“可不是!我想老大不在這裏,多給她幾個錢也罷,省得別生枝節。”劉寶善道:“怎樣免生枝節?已經別生枝節了。鳳舉曾和她訂個條約的,並不是不許她和孃家人來往,只是她孃家人,全是下流社會的坯子,因此只許來視探一兩回,並不留住,也不給她傢什麼人找事。可是據我車伕說,現在她母親來了,兩個哥哥也來了,下人還在外老太太舅老爺叫得挺響亮。那兩位舅老爺,上房裏坐坐,門房裏坐坐,這還不足,還帶來了他們的朋友去鬧。那天我去的時候,要到我們吃菊花鍋子的那個宜秋軒去。我還不曾進門,就聽到裏面一片人聲喧嚷,原來是兩位舅老爺在裏面,爲一個問題開談判。這一來,宜秋軒變成了宜舅軒,我也就沒有進去。大概這裏面,已經鬧得夠瞧的了。”燕西道:“我還不知道她的兩位舅老爺也在那裏。若是這事讓老大知道了,他會氣死。今天晚上,我得再去一趟,看看情形如何?若是那兩位果然盤踞起來,我得間接地下逐客令。”劉寶善道:“下逐客令?你還沒有那個資格吧?好在並不是自己家裏,鬧就讓她鬧去。”燕西道:“鬧出笑話來了,我們也不管嗎?”劉寶善默然了一會兒,笑道:“大概總沒有什麼笑話的。要不,你追封快信給你老大,把這情形告訴他,聽憑他怎樣辦。”燕西道:“鞭子雖長,不及馬腹,告訴他,也是讓他白着急。”劉寶善道:“不告訴他也不好,明天要出了什麼亂子,將來怎麼辦?”燕西道:“出不了什麼大亂子吧?”劉寶善道:“要是照這樣辦下去,那可保不住不出亂子。”燕西道:“今天我還到那裏去看看,若是不怎樣難堪,我就裝一點模糊。倘是照你說的,宜秋軒變了宜舅軒,我就非寫信不可。”劉寶善笑道:“我的老兄弟,你可別把‘宜舅軒’三個字給我咬上了。明天這句話傳到你那新嫂子耳朵裏去了,我們是狗拿耗子,多管閒事。”燕西道:“這話除了我不說,哪還有別人說?我要說給她聽了,我這人還夠朋友嗎?”劉寶善聽他如此說,方纔放心而去。燕西一想,這種情形連旁人已經都看不入眼,晚香的事恐怕是做得過了一點。當天籌了一百塊錢,吃過晚飯,並親送給晚香。到了門口,且不進去,先叫過聽差,問少奶奶還有兩個兄弟在這裏嗎?聽差道:“今天可不在這裏。”燕西道:“不在這裏,不是因爲我今天要來,先躲開我嗎?”聽差聽說就笑了一笑。燕西道:“等大爺回來了,我看你們怎麼交代?這兒鬧得烏煙瘴氣,你電話也不給我一個。”聽差道:“這兒少奶奶也不讓告訴,有什麼法子呢?”燕西道:“你私下告訴了,她知道嗎?我知道,你們和那舅大爺都是一黨。”於是又哼了兩聲,才走向裏院。這時,那右邊長客廳,正亮了電燈,燕西拉開外面走廊的玻璃門,早就覺得有一陣奇異的氣味,射入鼻端。這氣味裏面,有酒味,有羊頭肉味,有大蔥味,有人汗味,簡直是無法可以形容出來的。那宜秋軒的匾額,倒是依舊懸立着,門是半開半掩,走進門,一陣溫度很高的熱氣,直衝了來。看看屋子裏,電燈是很亮,鐵爐子裏的煤,大概添得快要滿了,那火勢正旺,還呼呼的作響。那屋子裏面,並沒有一個人。東向原是一張長沙發椅,那上面鋪了一條藍布被,亂堆着七八件衣服。西向一列擺古玩的田字格下,也不知在哪裏拖來一副鋪板,兩條白木板凳,橫向中間一攔,又陳設了一張鋪。中間圓桌上亂堆了十幾份小報,一隻酒瓶子,幾張幹荷葉。圍爐子的白鐵爐檔,上面搭了兩條黑不溜秋的毛手巾,一股子焦臭的味兒。那屋子中間的宮紗燈罩的燈邊,平行着牽了兩根麻繩,上面掛着十幾只紗線襪子。有黑色的,有搌布色的,有陳布色的。有接後跟的,有補前頂的,有配上全底的,在空中飄飄蕩蕩,倒好像萬國旗。燕西連忙退出,推開格扇,向院子裏連連吐了幾口口沫。晚香老遠地在正面走廊上就笑道:“喂!送錢的來了,言而有信,真不含糊呀。”一面說,就繞過走廊走上前來。笑道:“你哥哥不在京,也沒有客來,這屋子就沒有人拾掇,弄得亂七八糟的,剛纔我還在說他們呢。到北屋子裏去坐吧,雜拌還多着呢。”燕西皺了眉,有什麼話還沒說出。晚香笑道:“別這樣愁眉苦臉的了。你那小心眼兒裏的事,我都知道。你不是爲了這客廳里弄得亂七八糟的嗎?這是我孃家兩個不爭氣的哥哥,到這兒來看我媽。在這裏住了兩天,昨天我就把他們轟出去了。我一時大意,沒有叫老媽子歸拾起來,這就讓你捉住這樣一個大錯。話說明白了,你還有什麼不樂意的沒有?”說着,帶推帶送,就把燕西推到正面屋子裏來。燕西笑道:“捉到強盜連夜解嗎?怎麼一陣風似的就把我拖出來了?”晚香道:“並不是我拖你來,我瞧你站着那兒怪難受的,還是讓你走開了的好。”燕西道:“倒沒有什麼難受,不過屋子裏沒有一個人,爐子裏燒着那大的火,繩子上又懸了許多襪子,設若燒着了,把房東的房子燒了,那怎麼辦?”晚香道:“鐵爐子裏把火悶着呢,何至於就燒了房?”燕西道:“天下事,都是這樣。以爲不至於鬧賊,纔會鬧賊。以爲不至於害病,纔會害病。以爲不至於失火,纔會失火。要是早就留了心,可就不會出岔子了。”晚香笑道:“你們哥兒們一張嘴,都能說。憑你這樣沒有理的事,一到你們嘴裏,就有理了。”燕西生怕一說下去,話又長了,就在身上衣袋裏摸索了一會兒,留下一小疊鈔票,摸出一小疊鈔票,就交給晚香道:“這是五十元,我忙了一天了。請你暫爲收下。”晚香且不伸手接那錢,對燕西笑道:“我的小兄弟,你怎麼還不如外人呢?劉二爺也沒有讓我找他,自己先就送下一百塊錢來了。我人前人後,總說你好,從前也沒有找你要個針兒線兒的。這回你哥哥走了,還讓你照管着我呢,我又三請四催地把你請來了。照說,你就該幫我個忙兒。現在你不但不能多給,反倒不如外人,你說我應該說話不應該說話?”燕西笑道:“這話不是那樣說,我送來的是老大的錢,劉二爺送來,也是我老大的錢。現在我們給他設法子,將錢弄來了,反正他總是要歸還人家的。又不是我們送你的禮,倒可以看出誰厚誰薄來。”晚香一拍手道:“還不結了!反正是人家的錢,爲什麼不多送兩個來?”燕西笑道:“我不是說,讓你暫時收下嗎?過了幾天,我再送一筆來,你瞧好不好?”說時,把鈔票就塞在晚香手上。晚香笑了一笑,將鈔票與燕西的手一把握住,說道:“除非是你這樣說,要不然,我就餓死了,等着錢買米,我也不收下來的。”燕西抽手道:“這算我的公事辦完了。”晚香道:“別走啊,在這兒吃晚飯去。”燕西道:“我還有個約會呢!這就耽誤半點鐘了,還能耽誤嗎?”燕西說畢,就很快地走出去了。晚香隔着玻璃門,一直望着出了後院那一重屏門,這纔將手上鈔票點了一點,嘆口氣道:“知人知面不知心。這孩子我說他準幫着我的。你瞧,他倒只送這些個來。”晚香的母親在屋子裏給她摺疊衣服,聽了這話便走出來問道:“他給你拿多少錢來了?你不是說這孩子心眼兒很好嗎?”晚香道:“心眼兒好,要起錢來,心眼兒就不好了。”她母親道:“嫁漢嫁漢,穿衣吃飯。這是什麼話呢?金大爺一走,把咱們就這樣扔下了,一個也不給。”晚香道:“你不會說,就別說了,怎樣一個也不給?這不是錢嗎?”她媽道:“這不是金大爺給你的呀!”晚香也不理她母親,坐在一邊只想心事。她母親道:“你別想啊!我看乾媽說的那話,有些靠不住。你在這兒有吃有穿,有人伺候,用不着伺候人,這不比小班裏強嗎?金大爺沒丟下錢,也不要緊,只要他家裏肯拿出錢來,就是他週年半載回來,也不要緊。將來你要是生下一男半女的,他金家能說不是自己的孩子嗎?”晚香皺眉道:“你別說了,說得顛三倒四,全不對勁。你以爲嫁金大爺,這就算有吃有喝,快活一輩子嗎?那可是受一輩子的罪。明天就是辦到兒孫滿堂,還是人家的姨奶奶,到哪兒去,也沒有面子。”她母親道:“別那樣說啊,像咱這樣人家,要想攀這樣大親戚,那除非望那一輩子。人就是這樣沒有足,嫁了大爺,又嫌不是正的。你想,人家做那樣的大官,還能到咱們家裏來娶你去做太太嗎?”晚香道:“你爲什麼老幫着人家說話,一點也不替我想一想呢?”她母親道:“並不是我幫着人家說話,咱們自己打一打算盤,也應這樣。”晚香道:“我不和你說了,時候還早,我瞧電影去。你吃什麼不吃?我給你在南貨店帶回來。”一面說,一面按着鈴,就叫進了聽差,給僱一輛車上電影院。進了屋子,對着鏡子,打開粉缸,抹了一層粉。打開衣櫥,挑了一套鮮豔的衣服換上,鞋子也換了一樣顏色的。然後戴了帽子,拿了錢袋,又對着鏡子,抹了抹粉,這才笑嘻嘻的,吱咯吱咯,一路響着高跟鞋出去。
正是事有湊巧,這天晚上,燕西也在看電影。燕西先到,坐在後排。晚香後到,坐在前排。燕西坐在後面,她卻是未曾留意,晚香在正中一排,揀了一張空椅子坐下。忽然有一位西裝少年,對她笑了一笑道:“喂!好久不見了。”晚香一看,便認得那人,是從前在妓院裏所認識的一箇舊客。他當時態度也非常豪華,很注意他的。不料他只來茶敘過三回,以後就不見了。自己從了良,他未必知道,他這樣招呼,卻也不能怪,因點着頭笑了一笑。他問道:“是一個人嗎?”晚香又點了點頭。那人見晚香身邊還有一張空椅子,就索性坐下來,和她說話。晚香起了一起身,原想走開,見那人臉上有些難爲情的樣子,心想,這裏本是男女混坐的,爲什麼熟人來倒走開呢?不是給人家面子上下不去嗎?只在那樣猶豫的期間,電燈滅了。燕西坐在後面,就沒有心去看電影,只管看着晚香那座位上。到了休息的時候,電燈亮了,晚香偶然一回頭,看見燕西,這就把臉紅破了。連忙將斗篷摺疊好,搭在手上,就到燕西一處來,笑道:“你什麼時候來的?我沒有看見你。”燕西道:“我進來剛開,也沒有看見你呢。”晚香見隔他兩個人,還有一張空椅子。就對燕西鄰坐的二人,道了一聲勞駕,讓人家挪一挪。人家見她是一家人的樣子,又是一位少婦出面要求,望了一望,不作聲地讓開了。晚香就把電影上的情節來相問,燕西也隨便講解。電影完場以後,燕西就讓她坐上自己的汽車,送她回家去。到了門口,燕西等她進了家,又對聽差吩咐幾句,叫他小心門窗,然後回家。
到了家裏,便打電話叫劉寶善快來。十五分鐘後,他就到了。燕西也不怕冷,正背了手在書房外走廊上踱來踱去。劉寶善道:“我的七爺,我夠伺候的了,今天一天,我是奉召兩回了。”燕西扯了他手道:“你進來,我有話和你說。”劉寶善進房來,燕西還不等他坐下,就把今天和今天晚上的事,都告訴了他。因嘆氣道:“我老大真是花錢找氣受。”劉寶善道:“她既然是青樓中出身,當然有不少的舊雨。她要不在家裏待着,怎能免得了與熟人相見?”燕西道:“這雖然不能完全怪她,但是她不會見着不理會嗎?她要不理會人家,人家也就不敢走過來,和她貿然相識吧?”劉寶善道:“那自然也是她的過。杜漸防微,現在倒不能不給她一種勸告。你看應該是怎樣的措辭呢?”燕西道:“我已經想好了一個主意,由我這裏調一個年長些的老媽子去,就說幫差做事。若是她真個大談其交際來,我就打電報給老大,你看我這辦法怎樣?”劉寶善道:“那還不大妥當。朱逸士老早就認得她的了,而且嫁過來,老朱還可算是個媒人,我看不如由我轉告老朱去勸勸她。她若是再不聽勸,我們就不必和她客氣了。”燕西道:“那個人是不聽勸的,要聽勸,就不會和老大鬧這麼久的彆扭了。上次我大嫂釘了我兩三天,要我引她去。她說並不怎樣爲難她,只是要看看她是怎樣一個人。我總是東扯西蓋,把這事敷衍過去。現在我倒後悔,不該替人受過,讓他們吵去,也不過是早吵早散夥。”劉寶善笑道:“這是哪裏說起!她無論如何對你老大不住,也不和你有什麼相干,要你生這樣大氣?你老大又不是楊雄,要你出來做這個拼命三郎石秀?”燕西紅了臉道:“又何至於如此呢?”劉寶善道:“我是信口開河,你不要放在心裏。明天應該怎麼罰我,我都承認。”燕西道:“這也不至於要罰。你明天就找着老朱把這話告訴他。我不願爲這事再麻煩了。”劉寶善覺得自己說錯了一句話,沒有什麼意思,便起身走了。燕西正要安寢,佩芳卻打發蔣媽來相請。燕西道:“這樣夜深,還叫我有什麼事?”蔣媽道:“既然來請,當然就有事。”燕西心裏猜疑着,便跟了到佩芳這裏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