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個時候,清秋心裏又是急,又是氣,掙命把手伸了出來,只管亂招亂抓。忽然醒悟過來,原來是一場噩夢。自己依然斜躺在沙發上,渾身冰冷。屋子裏那盞孤燈,慘白地亮着,照着人影子,都是淡淡的。自己回想夢中的情形,半天作聲不得,身子也像木雕泥塑的一般,一點也不會動,只管出了神。心想,夢這樣事情,本來是腦筋的潛憶力回覆作用,算不得什麼。不過這一個夢,夢得倒有點奇怪。這豈不是說我已落絮沾泥,人家置之不顧了嗎?正想到這裏,屋子外面,希希沙沙又是一陣雨,響聲非常之急,這才把自己妄念打斷。起來照着小鏡子,理了一理亂髮,覺得在樓上會分外的淒涼,就一人走下樓來,吩咐李媽沏上一壺熱茶,斟了一杯,手裏端了慢慢呷着出神。呷完了一杯,接上又呷一杯,接連喝完幾杯茶,也不知道已喝足了,還是繼續地向下喝。老媽子送她新沏的一壺茶,不知不覺之間,都喝完了。這時心神完全鎮定了,想着又未免好笑起來,我發個什麼傻?只管把這種荒誕不經的夢,細細地咀嚼什麼?腿上還穿的單襪子,坐久了,未免冷得難受,不如還是睡到被裏去的舒服。於是將牀上被褥展開了,預備在枕上等着燕西,不料人實在疲倦了,頭剛剛挨着枕頭,人就有點迷糊,不大一會兒工夫,就睡着了。睡得正香,只覺身體讓人一頓亂搓。睜眼看時,只見燕西站在牀面前掀了被亂推過來。連忙坐起來笑道:“對不住,我原打算等你的,身上有些涼,一躺到牀上就睡着了。”燕西解了衣服,徑自上牀來睡,並不理會清秋的話。清秋道:“現在什麼時候了?你覺得舒服些嗎?”燕西道:“沒事,你別問。”清秋道:“你瞧,就算我沒有等人,也不是存心,這也值得生這麼大的氣。”燕西依然不理會,在那頭一個翻身向裏,竟自睡着了。清秋倒起來替他蓋好了被,自己坐着喝了一杯熱茶再睡下去。
到了次日,自己起來,燕西也就起來了。清秋見房中無人,便低聲問道:“你昨晚爲什麼事生氣呀?”燕西道:“昨晚在母親那裏談話,大家都瞧不起我,說現在家庭要重新改換一下子。別人都好辦,惟有我們一對,恐怕是沒有辦法。母親說讓我好好地念幾年書,大家的意思,以爲我再念書也是無用。”清秋道:“就是這個嗎?我倒嚇了一跳,以爲又是我得罪了你呢。他們說你無用,那就能量定嗎?我雖不能幫助你的大忙,吃苦是行的。我情願吃窩窩頭,省下錢來,供給你讀書,你就偏偏努一努力,做一點事業給他們看看,只要有了學問,不愁做不出事業來。你以爲我這話怎麼樣?這並不是光生氣的事呀。”燕西將腳一跺道:“我一定要爭上這一口氣,我看那些混到事情的,本事也不見得比我高明多少,我拿着那些人做標準,不見得就趕他們不上。”說着,又將腳跺了兩跺。清秋道:“你的志氣自是很好,但是這件事,是要慢慢地做給人家看的。不是一不合意,就生氣的。”燕西道:“我自然要慢慢地做出來給人家看,爲什麼只管發氣?”當時他說完了,板着臉也不再提。漱洗完了,點心也不及吃,就向外走。清秋道:“你到哪裏去?這個樣子忙。”燕西道:“我到書房裏去,把書理上一理。”清秋道:“這也不是說辦就辦的事呀。”燕西哪裏等得及聽完,早出了院子門一直向書房裏來。
到了書房裏,一看桌子上,全擺的是些美術品和一些不相干的小雜誌,書櫥子的玻璃門,可是緊緊地鎖上了。所有從前預備學習的中西書籍,一齊都鎖在裏面。因之按了電鈴,把金榮叫來,吩咐用鑰匙開書櫥門。金榮道:“這兩把鑰匙放到哪裏去了,一時可想不起來,你得讓我慢慢找上一找。”燕西道:“你們簡直不管事,怎麼連這書櫥鑰匙都會找不着。”金榮道:“七爺,你就不想一想,這還是一年以前鎖上的了。鑰匙是我管着,你總也沒開過。再說,有半年多了,不大上書房,哪裏就會把這鑰匙放在面前呢?”燕西道:“你別廢話,趕快給我找出來吧。”說時,坐在一張轉椅上,眼睛望了書櫥,意思就是靜待開書櫥。金榮也不敢再延誤,就在滿書房裏亂找。只聽到一片抽屜譁噠譁噠抽動之聲。燕西道:“你這樣茫無頭緒,亂七八糟地找,哪裏是找?簡直是碰。你也應該想一想,究竟放在什麼地方的呢?”金榮道:“我的爺,我一天多少事,這鑰匙是不是你交給了我的,我也想不起來,你叫我想着放在什麼地方,哪成呢?”燕西眉毛一皺道:“找不着,就別找,把這櫥門子給我劈開得了。”金榮以爲他生氣,不敢作聲,把已經開驗過的抽屜,重新又檢點回來,找得滿頭是汗。燕西冷笑道:“我叫你別找,你還要找,我就讓你找,看你找到什麼時候?我等着理書呢,你存心搗亂,不會把玻璃打破一塊嗎?”金榮道:“這好的花玻璃,一個櫥子敲破一塊,那多麼可惜!”燕西正待說時,屋子外有人叫道:“七爺,太太有話說呢,你快去吧。”燕西聽到聲音呼得很急促,不知道有什麼要緊的事,起身便走了。金榮見他等着要開書櫥門,恐怕是要取什麼東西,不開不成。真要打破一塊玻璃,取出了東西來,恐怕還是不免捱罵。想起金銓屋子裏四架書櫥,和這裏的鑰匙差不多的,趕快跑到上房,把那鑰匙尋了來。拿着那鑰匙,和這書櫥一配,所幸竟是同樣的,一轉就把鎖開了。將鎖一一開過了之後,把櫥門大大地打開,就等着燕西自己來拿東西。書櫥門既是開了,自己也不敢離了書房,說不定他有什麼事要找。不料足足等了兩小時,還不見燕西前來,自己原也有事,就不能再等了。只好將書房門一總鎖起來,自己到門房裏去等着。直到下午,送東西到燕西屋子裏去,才順便告訴他。清秋在一旁聽到,便問道:“你追着金榮要開書櫥做什麼?難道把滿書櫥子書,都要看上一遍嗎?”燕西道:“我原來的意思,本想翻一翻書本子的,可是自己也不知道要看哪一部書好?所以把書一齊翻了出來,偏是越急越不行,書櫥子關着,老打不開鎖,我因爲媽叫我有事,我就把這事忘了。”金榮道:“櫥子都開着呢,我把書房門鎖上的了。”燕西皺眉道:“我知道了,你怪麻煩些什麼?”金榮不料鬧了半天,風火電炮要開櫥門,結果是自己來問他,他倒說是麻煩,也就不敢再問了。
燕西道:“我今天一天,都沒有看見大爺,你知道大爺在哪裏?”金榮道:“我爲着七爺要看書,整忙了一天,什麼事也沒有去辦。上午聽說蒙藏院的總裁介紹了幾個喇嘛來,好像是說要給總理念喇嘛經。大爺就在內客廳裏見着那些喇嘛的。又聽說不一定要在家裏做佛事,就是廟裏也行的。”燕西道:“那麼,他一定是在家裏的了,我找他去。”說着,一直向鳳舉院子裏來。前面院子裏,寂焉無人,院子犄角下,兩株瘦弱的杏花,長長的、小小的乾兒,開着稀落的幾朵花,在涼風裏搖擺着,於是這院子裏,更顯得沉寂了。燕西慢慢走進屋去,依然不見一個人。正要轉身來,卻聽到一陣腳步聲。只見那牆後向北開的窗子外,有一個人影子閃了過來,復又閃了過去。那牆後並不是院子,乃是廊檐外一線天井,靠着白粉牆,有一個花臺,種了許多小竹子,此外還有些小樹,倒很幽靜。燕西由鳳舉臥室裏推開後門,伸頭一望,只見鳳舉揹着了兩隻手,只管在廊下走來走去。看那樣子,也是在想什麼心事。他忽然一擡頭看見燕西,倒嚇了一跳,因道:“你怎麼不作聲就來了?有事嗎?”燕西道:“我找你一天,都沒有看見你,不知道你到哪裏去了?我有兩句話,要和你商量一下子。”鳳舉見他鄭而重之說起來,倒不能不聽,便道:“我也正在這裏打悶主意呢。”燕西道:“現在家裏事都要你擔一份擔子了,我的問題,你看怎麼樣解決?就事呢?我怕沒有相當的。讀書呢?又得籌一筆款的。但是讀書而後,是不是能有個出路,這也未可料。”鳳舉道:“我以爲你要商量什麼急事,找着我來問。這個問題很複雜的,三言兩語,我怎能替你解決?”燕西道:“當然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解決,但是你總可以給我想一個計劃。”鳳舉道:“我有什麼計劃可想?我私人方面,有一萬多塊錢的債務,這兩天都發生了。你們都是這樣想,以爲父親去世了,錢就可由我手裏轉,我就能夠胡來一氣了。”燕西道:“你何必在我面前說這種話?只要別人不問,你隨便有多少私債,由公款還了都不要緊。”鳳舉道:“你以爲錢還在我手裏管着嗎?今天早上,母親把兩個賬房叫去了,和我當面算得清清楚楚,支票現款賬本,一把拿過去了。這事難爲情不難爲情,我不去管他。有兩筆款子,我答應明天給人家的,現在叫我怎樣去應付呢?真是糟糕!到了明日,我沒有什麼法子,只有裝病不見人。”說着,依然在走廊下走來走去。
燕西一看這種情形,沒法和他討論,回身又折到金太太屋子裏來。這裏正坐了一屋子人,除了道之四姊妹,還有鵬振夫婦。佩芳和金太太斜坐在側面一張沙發上。金太太道:“也許是鳳舉有些覺悟了,從來銀錢經過他的手,沒有像這樣乾淨的。”佩芳道:“這一層我倒知道的,他雖是亂七八糟地用錢,‘公私’兩個字,可分得很清楚。現在家裏遭了這樣的大難,他也心慌意亂,就是要扯公款,也想不到這上面來的了。”說到這裏,正是燕西一腳由外面踏了進來,金太太道:“老七,你今天有什麼心事?只看見你跑進跑出,坐立不安。”燕西一看屋子裏有這些人,便道:“我有什麼心事?我不過是心裏煩悶得很罷了。”說着,在金太太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。這一坐下,不覺希沙一陣響,連忙回頭看時,原來是椅子上有一把算盤呢。因道:“媽現在實行做起賬房來了,算盤賬簿,老不離左右。”金太太道:“嗐!你知道什麼?凡是銀錢經手的人,誰見了會不動心?不過總有一種限制,不敢胡來罷了。一到了有機可乘,誰能說不是混水裏撈魚吃?現在除了家裏兩位賬房經手的賬不算,外面大小往來賬目,哪裏不要先審覈一下?光是數目上少個一萬八千,我都認爲不算什麼。最怕就是整筆地漏了去,無從稽考。錢是到人家手上去了,他不見你的情,還要笑你傻瓜呢。所以我在你父親臨危的那一天,我只把裏外幾隻保險箱子管得鐵緊。至於喪費怎樣鋪張,我都不會去注意。他們要花,就放手去花,就是多花些冤枉錢,也不過一萬八千罷了。若總賬有個出入,那可難說了,所以人遇到大事,最忌的是察察爲明。”說到這裏,用眼望了道之姊妹道:“我也是個婦人,不敢藐視婦女。可是婦女的心理,往往是抱定一個錢也不吃虧的主義,爲了一點小事,拼命去計較,結果是你的眼光,注意在小事上的時候,大事不曾顧到,受了很大的損失了。這是哪一頭的盤算呢?前幾天,我心裏有了把握,什麼也不管,這幾天我可要查一查了。總算不錯,鳳舉辦得很有頭緒,花錢並不多。”道之姊妹聽了,倒也無所謂,只有玉芬聽了,正中着心病,倒難過一陣。當時望了一望大家,都沒有說什麼。在她這眼光像電流似的一閃之間,清秋恰是不曾注意着,面向了金太太。金太太向她補了一句道:“你看我這話說得怎麼樣?”清秋本來是這樣的主張的,何況婆婆說話,又不容她不附和呢。因道:“你老人家不要談修養有素了,就是先說經驗一層,也比我們深得很。這話自然是有理的,我們就怕學不到呢。”玉芬聽了這話,深深地盯了清秋身後一眼。清秋哪裏知道,迴轉身見道之望着她,便道:“四姐是能步母親後塵的,其實用不着母親教訓,你也就很可以了。”道之不便說什麼,就只微點了一點頭。道之不說,其餘的人,也是不肯說,金太太所說的一番話,無人答覆,就這樣消沉下去了。
玉芬向佩芳丟了一個眼色,輕輕地道:“大嫂,我還有兩樣東西在你那裏,我要去拿回來。”佩芳會意,和她一同走出來。走出院子月亮門,玉芬首先把臉一沉道:“你瞧,這個人多麼豈有此理!上人正在說我,你不替我遮掩,倒也罷了,還要火上加油,在一邊加上幾句,這是什麼用意?我大大地受一番教訓,她就痛快了嗎?”佩芳望了玉芬的臉道:“夾槍帶棒,這樣地亂殺一陣,你究竟說的是誰?我可沒有得罪你,幹嗎向我紅着小臉?”玉芬道:“我是說實話,不是開玩笑,憑你說句公道話,清秋剛纔所說的話,應當不應當?”佩芳道:“母親那一番話,是對大家泛說的,又不是指着你一個人,幹嗎要你生這樣大的氣?”二人說時,不覺已是走到佩芳院子裏。佩芳道:“你調虎離山把我調了回來,有什麼話說?”玉芬道:“別忙呀,讓我到了你屋子裏去再說也不遲,難道我身上有什麼傳染病,不讓進屋子不成?”佩芳道:“你這人說話真是厲害,今天你受了什麼骯髒氣,到我頭上來出?”說着,自己搶上前一步,給她打着簾子,便讓她進去。玉芬笑道:“這就不敢當了。”佩芳讓她進了房,才放下簾子一路進來,也笑道:“你總也算開了笑臉了。”玉芬道:“並不是我無事生非地生什麼氣,實在因爲今天這種情形,我有點忍耐不住。”佩芳道:“你忍耐不住又怎麼樣呢?向着別人生一陣子氣,就忍耐住了嗎?”玉芬道:“不是那樣說,我早有些話要和你商量。”說着,拉了佩芳的手,同在一張沙發椅上坐下,臉上立刻現了一種莊嚴的樣子道:“我們爲着將來打算,有許多事不能不商量一下子。就是這幾天我聽母親的口音,這家庭恐怕不能維持現狀了。而且還說,父親既去世,家裏也用不着這樣的大門面。就是這大門面,入不敷出,也維持不了長久。”佩芳笑道:“你這算是一段議論總帽子吧?以下還有什麼呢?帽子就說得這樣透徹,本論一定是更好的了。”玉芬把眉頭一皺道:“怎麼一回事?人家越是和你說正經話,你倒越要開玩笑。你想想看,家庭不能維持現狀,我們自然也不能過從前一樣的生活了。”佩芳道:“這是自然的,我看多少有錢的人家,一倒就倒得不可收拾,這都是由於不會早早地回頭之故。母親的辦法,我們當然極力贊成。”玉芬道:“極力贊成什麼?也用不着我們去贊成呀。你以爲家庭不能維持現狀以後,她老人家還要拿着這個大家庭在手上嗎?這樣一來,十分之九,這家是免不了要分開的。憑着這些哥兒們的能耐,大家各自撐立門戶起來,我以爲那是盲人騎瞎馬,夜半臨深池的情形。”佩芳先還不爲意,只管陪着她說話,及至她說到這裏,心中一動,就默然了。她靠了沙發背躺着,低了頭只管看着一雙白手出神。手卻翻來覆去,又互相掄着指頭,好像在這一雙手上,就能看出一種答案出來的樣子似的。半晌,便嘆了一口氣。玉芬道:“你嘆什麼氣?這樣重大的事情,你不過是付之一嘆嗎?”佩芳這才擡頭道:“老妹,這件事,我早就算到了,還等今天才成問題嗎?據你說,又有什麼法子呢?”玉芬道:“這也不是沒有法子一句話,可以了卻的,沒有法子,總也得去想一個法子來。我想了兩天,倒有一條笨主意,不知道在你看去,以爲如何?”佩芳道:“既有法子,那就好極了。只要辦得動,我就惟命是聽。”玉芬道:“那就不敢當,不過說出來,大家討論討論罷了。我想這家產不分便罷,若是要分的話,我們得向母親說明,無論什麼款子,也不用一個大,可是得把賬目證明清清楚楚的,讓我們有一份監督之權。除了正項開支,別的用途大家不許動。若是嫌這個辦法太拘束,就再換一個法子,請母親單獨地撥給我們一份產業。我們有了產業在手,別人無論如何狂嫖濫賭,管得着就管,管不着就拉倒。”佩芳聽着這話,默然了一會兒,將頭連擺了幾下,淡淡地道了一個字:“難。”玉芬道:“爲什麼難?眼睜睜地望着家產分到他們手上去,就這樣狂花掉嗎?”佩芳道:“我自然有我的一層說法。你想,產業當然是兒子承繼的,兒媳有什麼權要求監督?而且也與他們面子難堪,他們肯承認嗎?現在他們用錢,我們在一邊囉唆着還不願意呢,你要實行監督起來,這就不必問了。至於第二步辦法,那倒成了分居的辦法,未免太着痕跡。那樣君君子子地幹,恐怕母親首先不答應。”玉芬道:“這就難了。那樣也不成,這樣也不成,我們就眼巴巴地這樣望着樹倒猢猻散嗎?”佩芳道:“這有什麼法子?只好各人自己解決罷了,公開地提出來討論那可不能的。”玉芬聽了這話,半晌不能作聲,卻嘆了一口氣。佩芳伸着手在她肩上連連拍了兩下道:“老妹,你還嘆什麼氣?你的私人積蓄不少呀。”玉芬道:“我有什麼積蓄?上次做公債,虧了一塌糊塗,你還有什麼不知道?我一條小命,都幾乎在這上面送掉了。”佩芳笑道:“你還在我面前弄神通嗎?你去了的錢,早是完全弄回來了。連誰給你弄回來的,我都知道,你還要瞞什麼呢?”玉芬聽了這話,不由得臉上一陣通紅。頓了一頓,才低低地說了一句:“哪裏能夠全弄回來呢?”只說了這樣一句,以下也就沒有了。佩芳知道她對於這事要很爲難,也不再討論下去。坐了一會兒,扶着玉芬的肩膀起來,又拍了兩下,笑道:“你的心事,我都明白了,讓我到了晚上,和鳳舉商量商量看,先探探他們弟兄是什麼意思?若是他們弟兄非分居不可,我們也無執拗之必要。然後再和他們商議條件,別忙着先透了氣。”說時,又連連拍了玉芬幾下。玉芬眼珠一轉,明白這是佩芳不願先談了,只得也站起來道:“可也不急在今日一天,慢慢商量得了。要是急着商量,他們還不定猜着我們要幹什麼事哩。”佩芳點了一點頭,玉芬出門而去。可是她走出院子裏,卻又轉身回來,笑向佩芳道:“我知道你們夫妻感情好的時候,是無話不談的,你和大哥談論起來,不許說這話是我說的。”佩芳道:“我們有什麼無話不談?人家可是說你夫妻無所不爲哩。”玉芬聽着,啐了一口,才搶着跑了出去了。
佩芳聽了玉芬這一番話之後,心想,機靈究竟是機靈的,大家還沒有夢到分家的事,她連分家的辦法,都想出來了。照着她那種辦法,好是好,可是辦不通。若是辦不通,就任憑鳳舉胡鬧去,自然是玉芬所說的話,樹倒猢猻散了。心裏有了這樣一個疙瘩,立刻也就神志不安起來,隨後彷彿是在屋裏坐不住,由屋後轉到那一條長天井下,靠了一根柱子,只是發呆望着天。自己也不知道站了多久,正待回屋子裏去的時候,只聽鳳舉在屋內嚷道:“不是在屋子裏的嗎?怎麼沒有看到人呢?”佩芳道:“什麼事,要找我?”鳳舉聽說,也走到後面天井裏來,咦一聲道:“這就怪了,我今天躲在後面想正事了,你也躲在後面想心事,這可以說是一牀被不蓋兩樣的人了。”佩芳將眼瞪了一瞪道:“說話揀好聽的一點材料,不要說這種不堪入耳的話。”鳳舉道:“這幾句話有什麼不堪入耳?難道我們沒有同蓋過一牀被嗎?”說到這裏,就伸着脖子向佩芳微微一笑。佩芳又瞪了他一眼道:“你有這樣的熱孝在身,虧你還笑得出來!這是在我面前做這樣鬼臉,若是讓第二個人看見,不會罵你全無心肝嗎?”這幾句話太重了,說得鳳舉一個字也回答不出來。還是佩芳繼續地道:“你不要難爲情,我肯說你這幾句話,我完全是爲你好,並不是要找出你一個漏洞來挖苦你幾句,我就心裏痛快。我私下說破了,以後省得你在人面前露出馬腳來。”鳳舉一個字也不說,對着佩芳連連作了幾個揖道:“感謝,感謝!我未嘗不知道死了老子,是平生一件最可痛心的事,但是這也只好放在心裏。叫我見着人,就皺眉皺眼,放出一副苦臉子來,我實在沒有那項工夫。反正這事放在心裏,不肯忘記也就是了,又何必硬邦邦地搬到臉上來呢?”佩芳道:“你要笑,你就大笑而特笑吧。我不管你了。”說畢,身子向後一轉,就跑進屋子去了。鳳舉道:“你瞧,這也值得生這樣大的氣。你教訓我,我不生氣,倒也罷了,你倒反要生我的氣,這不是笑話嗎?”佩芳已經到了屋子裏去,躺在沙發椅子上了。鳳舉說了這些話,她只當沒有聽見,靜靜地躺着。鳳舉知道雖然是一句話鬧僵了,然而立刻要她轉身來,是不可能的,這也只好由她去,自己還是想自己的心事。不料她這一生氣,卻沒有了結之時,一直到吃晚飯,還是憤憤不平的。鳳舉等屋子裏沒有人了,然後才問道:“我有一句話問你,讓問不讓問?”佩芳在他未說之先,還把臉向着他,及至他說出這話之後,卻把臉向旁邊一掉。鳳舉道:“這也不值得這樣生氣,就讓我說錯了一句話,駁我一句就完了,何必要這樣?”說時,也就挨着佩芳,一同在大睡椅上坐下。佩芳只是繃着臉,愛理不理的樣子。鳳舉牽着她一隻手,向懷裏拖了一拖,一面撫着她的手道:“無論如何,以後我們做事要有個商量,不能像從前,動不動就生氣的了。何況父親一大部分責任都移到了我們的頭上來,我正希望着你能和我合作呢。”佩芳突然向上一站,望着他道:“你居然也知道以後不像從前了,這倒也罷。我要和你合作,我又怎麼辦呢?你不是要在外面挑那有才有貌的和你合作嗎?這時才曉得應該回頭和我合作了。”鳳舉道:“咳!你這人也太媽媽經了,過去了這麼久的事情,而且我又很懺悔的了,爲什麼你還要提到它?”佩芳道:“好一個她!她到哪裏去了?你且說上一說。”鳳舉道:“你又來挑眼了,我說的它,並不是指着外面弄的人,乃是指那一件事。有了那一件事,總算給了我一個極大的教訓,以後我絕不再蹈覆轍就是了。”佩芳鼻子一聳,哼了一聲道:“好哇!你還想再蹈覆轍呢。但是我看你這一副尊容,以後也就沒有再蹈覆轍的能力吧?”鳳舉道:“我真糟!說一句,讓你駁一句,我也不知道怎樣說好?我索性不說了。”說畢,兩手撐了頭,就不作聲。佩芳道:“說呀!你怎樣不說呢?”鳳舉依然不作聲。佩芳道:“我老實告訴你吧,事到如今,我們得做退一步的打算了。”鳳舉道:“什麼是退一步的打算?你說給我聽聽。”佩芳道:“家庭倒了這一根大梁,當然是要分散的了。到了那個時候,我們這一部分,你是大權在握,你有了錢,敞開來一花,到後來用光了,只看着人家發財,這個家庭我可過不了。趁着大局未定,我得先和你約法三章。你能夠接受,我們就合作到底。你不能接受,我們就散夥。”鳳舉道:“什麼條件,這樣的緊張?你說出來聽聽。”佩芳道:“這條件也不算是條件,只算是我盡一筆義務。我的意思,分了的家產,錢是由你用,可是得讓我代你保管。你有什麼正當開支,我決不從中阻攔,完全讓你去用。不過經我調查出來,並非正當用途的時候,那不客氣,我是不能支付的。”鳳舉道:“這樣說客氣一點子,你是監督財政。不客氣一點,就是我的家產讓你代我承受了,我不過仰你的鼻息,吃一碗閒飯而已。你說我這話對不對?”佩芳道:“好!照你這樣的說,我這個條件,你是絕對不接受的了?”鳳舉道:“也並非不接受,不過我覺得你這些條件,未免過於苛刻一點,我希望你能通融一些。我也很知道我自己花錢太鬆,得有一個人代我管理着錢。但是像你這樣管法,我無論用什麼錢,你都認爲不正當的開支,那我怎麼辦?”佩芳見他已有依允之意,將頭昂着說道:“我的條件就是這樣,沒有什麼可通融的。你若是不願受我的限制,我也不能勉強。你花你的錢,花光了就拉倒。但是我不像以前了,有了你一個孩子,你父親給你留下不少的錢,你也是人家的父親,就應當一文不名的嗎?你也該給我的孩子留下一些。這一筆款子,在你承受產業的時候,就請你拿出來,讓我替孩子保管着。將來孩子長大,省得求人,你也免得由自己腰包裏掏出來有些肉痛。我的話,至此爲止,你仔細去想想。”說畢,徑自出門去了。鳳舉望了她的後影,半晌作聲不得,究竟不知道她毅然決然地提出這樣一個條件什麼用意?既是她已經走了,也不能追着她去問,只好等到晚上,她回房之後,再來從從容容地商量。自己也就慢慢地踱到前面客廳裏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