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香走出門以後,燕西一頓腳,埋怨道:“你這人做事,真是太不講面子,教人家以後怎麼見面?”朱逸士冷笑道:“你瞧,這還不定要出什麼花頭呢?還打算見面嗎?”燕西笑道:“你說得這樣斬釘截鐵,倒好像看見她搬了行李,馬上就要上車站似的。”朱逸士道:“你瞧着吧,看我這話準不準?”燕西笑道:“不要談這個了,你今天有事沒事?若是沒有事,我們找一個地方玩兒去。”朱逸士道:“可是我有兩天沒有到衙門裏去了,今天應該去瞧瞧纔好。”燕西道:“打一個電話去問問就行了,有事請人代辦一下,沒有事就可以放心去玩。反正有事,也不過一兩件不相干的公事,要什麼緊呢?”朱逸士聽了,果然笑着打了電話到部裏去,偏是事不湊巧,電話叫了幾次,還是讓人家佔住線。朱逸士將聽筒向掛鉤上一掛道:“不打了。走,咱們一塊兒聽戲去。”燕西笑道:“這倒痛快,我就歡喜這樣的。”於是二人一路出去聽戲。這時已是四點多鐘,到了戲園子裏只聽到兩齣戲。聽完了戲,尚覺餘興未盡,因此,兩人又吃館子。吃完了館子回家,一進門就碰到鵬振。鵬振道:“這一天,哪裏不把你找到,你做什麼去了?這件事我又不接頭,沒有法子應付。”燕西一撒手道:“咦!這倒奇了,無頭無腦,埋怨上我一頓,究竟爲了什麼?”鵬振道:“晚香跑了。”燕西道:“誰說的?”鵬振道:“那邊的聽差老潘,已經回來了,你問他去。”燕西回到書房裏,還不曾按鈴,老潘哭喪着面孔,背貼着門側身而進,先輕輕地叫了一聲七爺。燕西道:“怎麼回事?她真跑了嗎?”老潘道:“可不是!”燕西道:“你們一齊有好幾個人呢,怎麼也不打一個電話來?”老潘道:“她是有心的,我們是無心的,誰知道呢?是昨天下午,她說上房裏丟了錢,嚷了一陣子,不多一會兒工夫,就把兩個老媽子都辭了。今天下午,交了五塊錢給我買東西,還上後門找一個人。找了半天,也找不着那個衚衕。六點鐘的時候,我纔回去,遇到王廚子在屋裏直嚷,他說少奶奶把錢給他上菜市買魚的,買了魚回來,大門是反扣上,推門進去一看,除了木器傢俱而外,別的東西都搬空了。屋子裏哪有一個人?我一想,一定是那少奶奶和着她媽、她兩個哥哥,把東西搬走了。趕快打電話回來,七爺又不在家,我就留王廚子在那裏看門,自己跑來了。”燕西跌腳道:“這娘們真狠心,說走就走。今天還到這裏來借錢。說是有急事。幸而看破了她的機關,要不然,還要上她一個大當呢。事到如今,和你說也是無用,你還是趕快回去看門,別再讓那兩個舅老爺搬了東西去。”老潘道:“這件事情,就是七爺,也沒有法子做主,我看要趕快打個電報給大爺去。”燕西忍不住要笑,將手一揮道:“你去吧,這件事用不着你當心。”老潘還未曾走,只聽見秋香在外面嚷道:“七爺回來了嗎?大少奶奶請去有話說呢。”燕西笑道:“這消息傳來真快啊!怎麼馬上就會知道了?”因對老潘道:“你在門房裏等一等,也許還有話問你。”於是就到後面佩芳院子裏來,這裏卻沒有人,蔣媽說:“在太太屋子裏呢。”
燕西走到母親屋子裏來,只見坐了一屋子的人。玉芬首先笑道:“哎喲!管理人來了。你給人家辦的好事,整分兒的家搬走了,你都不知道。”燕西看看母親的臉色,並沒有一點怒容,斜躺在沙發上,很舒適的樣子。因笑道:“這事不怨我,我根本上就沒承認照應一份的責任。我前後只去過一回,大嫂是知道的。”佩芳笑道:“我不知道,你不要來問我。”燕西笑道:“人走了,事情是算完全解決了,有什麼說不得的?”佩芳道:“老七,你這話有點不對,你以爲我希望她逃跑嗎?她這一下席捲而去,雖然沒有捲去我的錢,然而羊毛出在羊身上,自然有一個人吃了大虧。照着關係說起來,我總不能漠不關心。不是我事後做順水人情,我早就說了,在外面另立一分家,一來是花錢太多。二來讓外人知道了,很不好聽。三來那樣年輕的人,又是那樣的出身,放在外面住,總不大好。所以我說,他要不討人,那是最好。既是討了,就應該搬回來住。除了以上三件事,多少還可以跟着大家學點規矩,成一個好人。我說了這話,也沒有哪個理會,現在可就鬧出花樣來了。”燕西笑道:“所以我以先沒有聽到大嫂這樣懇切說過。”佩芳道:“喲!照你這樣說,我簡直是做順水人情了?”燕西道:“不是那樣說,因爲你也是知道她不能來的,說也是白說,所以不肯懇切的說。”佩芳道:“這還說得有點道理,鳳舉回來了,我一個字也不提,看他對於這件事好不好意思說出來?”金太太笑道:“這場事就是這樣解決了呢,倒也去了我心裏一件事。我老早就發愁,鳳舉這樣一點年歲,就是兩房家眷,將來這日子正長,就能保不發生一點問題嗎?現在倒好了,一刀兩斷,根本解決。我看以後也就不會再有這種舉動了。”佩芳笑道:“這話可難說啊,你老人家保得齊全嗎?”金太太道:“這一個大教訓,他們還不應該覺悟嗎?”玉芬就笑着接嘴說道:“我們不要討論以後的事了。還是問問老七,這事是因何而起?現在那邊還剩有什麼東西?也該去收拾收拾纔好。”燕西道:“不用去收拾了,那裏沒有什麼要緊的東西了,不過是些木器罷了。至於因何而起,這話可難說,我看第一個原因,就是爲了大哥不在北京。”佩芳冷笑道:“丈夫出了門,就應該逃跑的嗎?照你這樣說,男子漢都應該在家裏陪着他的太太姨太太纔對吧?”燕西向佩芳連搖了兩下手,笑道:“大嫂,你別對我發狠,我並不代表哪個人說話。而且我說的那句話,意思也不是如此啊。”金太太皺了眉道:“你這孩子,就是這樣口沒有遮攔,烏七八糟亂說。說了出來,又不負什麼責任。”佩芳本要接嘴就說的,因見金太太首先攔住了不讓再說,就忍住了,只向着大家微笑。金太太對燕西道:“你不要再說了,還是到那裏去看看,收拾那邊的殘局。花了幾個錢,倒是小事,可不要再鬧出笑話來。”燕西道:“這自然是我的事,他們都叫我打一個電報到上海去,我想人已經走了,打了一個電報給他,不過是讓他再着兩天急,於事無補。而且怕老大心裏不痛快,連正經事都會辦不好,我看還是不告訴他的爲妙。”佩芳笑道:“爲什麼給他瞞着?還要怪我們不給他消息呢,我已經打了一個電報去了。對不住,我還是冒用你的名字,好在電報費歸我出,我想你也不至於怪我。”燕西道:“發了就發了吧,那也沒有多大關係。好在我告訴他,也是職分上應有的事。”佩芳道:“你弟兄們關於這些遊戲的事,倒很能合作,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,若是別的事也是這樣,一定到處可以佔勝利的。”玉芬道:“合作倒是合作,只可惜這是把錢向外花的。”他們兩人,你一言,我一語,只管向下說。清秋坐在一邊,卻什麼話也不說,只望燕西微笑。燕西笑道:“你可別再說了,我受不了呢。”清秋笑道:“你瞧,我什麼話也沒有說,你倒先說起我來了!”一說這話,臉先紅了。潤之笑道:“清秋妹可不如幾位嫂子,常是受我們老七的欺侮,而且老七常是在大庭廣衆之中,給她下不去。”燕西笑着連連搖手道:“這就夠瞧的了,你還要從旁煽惑呢。”說着,便一路笑了出來。到了外面,便分別打了幾個電話給劉寶善、劉蔚然、朱逸士,自己便帶了老潘,坐着汽車,到了公館裏來看情形。
一進門,就有一種奇異的感觸,因爲所有的電燈既不曾亮,前後兩進屋子,也沒有一點人的聲音,這裏就格外覺得沉寂。汽車一響,王廚子由後亮了走廊上的電燈出來。燕西道:“你是豁出去了,怎麼大門也不關?”王廚子笑道:“無論是強盜或者是賊,他只要進門一瞧這副情形,分明是有人動手在先了,他看看沒有一樣輕巧東西可拿,他一定不拿就走了。”燕西叫老潘將各處電燈一亮,只見屋子裏所有的細軟東西,果然搬個精空。就以晚香睡的牀而論,銅牀上只剩了一個空架,連牀面前一塊踏鞋子的地毯,也都不見。右手兩架大玻璃櫥,四扇長門洞開,櫥子裏,只有一兩根零碎腿帶和幾個大小鈕釦,另外還有一隻破絲襪子。擱箱子的地方,還扔了兩隻箱架在那裏,不過有幾隻小玻璃瓶子和幾雙破鞋,狼藉在地板上。兩張桌子,抽屜開得上七下八,都是空的,桌上亂堆着一些碎紙。此外一些椅凳橫七豎八,都挪動了地位。牆上掛的字畫鏡框,一律收一個乾淨,全成了光壁子。燕西一跌腳,嘆了一口氣,又點了頭道:“我這才知道什麼叫席捲一空了。”老潘垂了手,站在一邊,一聲不敢言語。燕西望着他又點點頭道:“這個情形,她早是蓄意要逃走的了,這也難怪你們。”老潘始終是哭喪着臉的,聽到燕西這一句話,不由得笑將起來,便和燕西請了一個安道:“七爺,你是明白人。大爺回來了,請你照實對他說一說。”燕西道:“說我是會對他說,可是你們也不能一點責任都沒有。當她的媽和她的兄弟在這裏來來往往的時候,你們稍微看出一點破綻來,和我一報告,我就好提防一二,何至弄得這樣抄了家似的?”老潘這就不敢再說什麼了,只跟着他將各屋子查勘了一週。燕西查勘完了,對老潘道:“今晚沒有別事,把留着的東西,開一張清單,明天就把這些東西搬回家去,省得還留人在這裏守着木器傢俱。”老潘都答應了。燕西才坐汽車回家。到家以後,也不知道什麼緣故,心裏只是慌得很,好像害了一種病似的。不到十一點鐘,就回房去睡覺。
清秋見他滿臉愁容,兩道眉峯都皺將起來,便笑道:“你今天又惹着了一番無所謂的煩惱了?”燕西笑道:“不知道怎麼回事,我就有這樣個脾氣,往往爲了別人的事,自己來生煩惱。可是我一見你,我的煩惱就消了,我不知道你有一種什麼魔力?”一面說着,一面脫衣上牀,向被裏一鑽。他的勢力太猛,將銅絲牀上的繃簧跌得一閃一動,連人和被都顛動起來。清秋站在桌子邊,反揹着靠了,笑道:“你這人就是這樣喜好無常,剛纔是那樣發愁,現在又這樣快活。這倒成了一個古典,叫着被翻紅浪了。”燕西一骨碌坐將起來,笑道:“你不睡?”清秋道:“睡得這樣早做什麼?我還要到五姐那裏去談一談呢。”燕西跳了起來道:“胡說!”便下牀,踏着鞋,把屋子裏兩盞電燈,全熄滅了。清秋在黑暗中,只是埋怨,然而燕西只是哧哧的笑,清秋也就算了。
次日清晨,燕西起來得早,把昨日晚香捲逃的事,已是完全忘卻。不過向來是起晚的,今天忽然起早,倒覺得非常無聊。便走到書房裏去,叫金榮把所有的報都拿了看,先彷彿看得很是無趣,只將報紙展開,從頭至尾,匆匆把題目看了一看。將報一扔,還是無事,復又將報細細地看去。看到社會新聞裏,忽有一條家庭美術展覽會的題目,射入眼簾,再將新聞一讀,正是吳藹芳參與比賽的那個會。心裏一喜,拿着報就向上房裏走。走到院子裏,先就遇到蔣媽。蔣媽問道:“喲!七爺來得這樣的早,有什麼事?”燕西道:“大少奶奶還沒有起來嗎?我有話要和她說。”蔣媽知道這幾天爲了姨奶奶的事,他們正有一番交涉,燕西既然這一早就來了,恐怕有和佩芳商量之處。便道:“你在外面屋子裏待一待,讓我去把大少奶奶叫醒來吧。”燕西道:“我倒沒有什麼事,她既然睡了,由她去吧。”佩芳在屋子裏起來,已是隔了玻璃,掀開一角窗紗,說道:“別走別走,我已經起來了。”燕西倒不好走得,便進了中間屋子。佩芳穿了白色花絨的長睡衣,兩手緊着腰部睡衣的帶子,光着腳,趿了拖鞋,就開門向外屋子裏來。笑道:“鳳舉有了回電來了嗎?”燕西道:“不是。”佩芳道:“要不,就還有別的什麼變動?”燕西道:“全不是,和這件事毫不相干的。”佩芳道:“和這事不相干,那是什麼事,這一早你大驚小怪跑了來呢?”說着話,兩隻手向後理着頭上的頭髮。燕西於是將手上的報紙遞了過去,把家庭美術展覽會那一條新聞指給她看。佩芳拿着看了一看,將報紙向茶几上一扔,笑道:“你真是肯管事,倒駭了我一跳。”說着,也不向燕西多說,便一直到臥室後的浴室裏洗臉去了。燕西碰了一個橡皮釘子,倒很難爲情地站在屋子裏愣住了。佩芳也就想起來了,人家高高興興地來報信,給人家一個釘子碰了回去,未免有點不對。遂又在房子裏嚷道:“你等一等吧,待一會兒,我還有事要和你商量哩!別走啊。”燕西一聽,立刻又高興起來。因道:“你請便吧,我在這裏看報。”佩芳漱洗着,換了衣服出來,笑道:“你瞧,鬧了這半天,不過是十點鐘,你今天有什麼事,起來得這樣早?”燕西笑道:“並不是起得早,乃是昨晚上睡得早,不能不起來。我現在覺得我們之不能起早,並不是生成的習慣,只要睡得早一點,自然可以起早。而且早上起來,精神非常之好,可以做許多事。”佩芳道:“你且不要說那個,昨晚上你何以獨睡得早呢?”燕西道:“昨日爲了晚香的事,生了許多感慨,我也不明白什麼緣故,灰心到了極點。”佩芳笑道:“這可是你說的,可見得不是我心懷妒忌了。”燕西笑道:“不說這個了,你說有話和我商量,有什麼話和我商量?”佩芳笑道:“難道人家有事關於家庭美術展覽會的,你還不知道嗎?”燕西道:“你不是說到老衛的事嗎?我正爲了這個問題要來請教。可是剛纔你不等我說完,就攔回去了。”佩芳道:“這也並沒有什麼周折,只要找幾個會員,寫一封介紹信,把他介紹到會裏去就是了。他的英文很好的,那會裏正缺乏英文人才,介紹他去,正是合適。”燕西站將起來,連連鼓掌道:“好極了!好極了!”佩芳道:“不過這介紹信,我們卻不要出面,最好是用一個第三者寫了去,我們就不犯什麼嫌疑。不然,讓我妹妹知道了,那就前功盡棄。”燕西道:“那應該找誰呢?”說着,站了起來,就只管在屋子裏轉圈子。佩芳笑道:“這也用不着急得這個樣子,你慢慢地去想人選吧。想得了,再來告訴我,我再給你斟酌斟酌。”燕西道:“我馬上就去找人,吃午飯的時候,包管事情都齊備了。”說畢,轉身就走了。佩芳坐在屋子裏看了他的後影子,笑着點了點頭。到了吃午飯的時候,只見燕西手上拿了一封信,高高興興地由外面笑着進來,佩芳笑道:“真快啊!居然把信都寫好了。卻是誰出名哩?”燕西笑道:“最妙不過,我找的就是令妹。我剛纔打了一個電話給她,我問會裏要不要英文人才?她問我爲什麼提起這話?我就說我和一個姓衛的朋友打賭,說他對於交際上總不行的,他笑着也承認了。說是給他一個機會,他要練習練習。我就想起貴會來了,料着他英文還可以對付,我想介紹他到貴會來盡一點義務。她說盡義務自然是歡迎的。我又說我不是會員,不便介紹,請她寫一封信。她滿口答應了,只要我代寫就行了。你說這事有趣沒有趣?”佩芳笑道:“人家心地光明,自然慨然答應,哪裏會想到,我們算計於她哩?”燕西笑道:“我們和她撮合山,你倒怎樣說我們算計她?”佩芳道:“我就覺得一個女子,是做處女到老的好,若是有人勸她結婚,就是勸她上當,所以你說給她做撮合山也是給她上當。”燕西笑道:“現在還只有一邊肯上當,我還得想法子讓他一邊上當呢。”說着,他就出去打電話給謝玉樹,說是介紹成功了,讓璧安明日就到會裏去。因爲這個會裏,很有些外交界的人蔘與,若向外國人方面,要發出一批請柬,先得預備,請衛璧安且先到會。謝玉樹得了這個消息,連連說好,當日就轉告了衛璧安。
這衛璧安在學校裏卻要算是個用功的學生,就是星期日也不大出門。這天聽了謝玉樹的話,就將那天當儐相穿的西裝穿了起來,先上了一堂課。同班的同學,忽然看見他換了西裝,都望他一望。有幾位和他比較熟識的,卻笑着問他:“老衛,今天到哪裏去會女朋友嗎?怎麼打扮得這樣漂亮?”衛璧安明知是同學和他開玩笑,可是臉上一陣發熱,也不由得紅將起來。有的人看見他紅了臉,更隨着起鬨。說他一定是有了女朋友,不然,何以會紅臉呢?衛璧安讓大家臊得無地可容,只好將臉一板道:“是的,西裝只許少爺們穿的,我們這窮小子穿了,就會另有什麼目的。對不對?”大家看見衛璧安惱了,這纔不跟着向下說。可是這樣一來,衛璧安自己心虛起來,到了下一堂課,還是繼續地上。謝玉樹原不是他同班,卻有一兩樣選課和衛璧安同堂。這一堂課,他也來了,剛要進門,只見衛璧安手上拿了個講義夾子,將一支鉛筆敲着講義夾的硬麪,啪啪作響走了過來。謝玉樹迎上前去,低低問道:“你還不去嗎?就犧牲一堂課吧。”衛璧安道:“我不去了。”謝玉樹道:“什麼?費九牛二虎之力,得了這一點結果,你倒不去了。”衛璧安站着現出很躊躇的樣子,微笑了一笑。謝玉樹因爲二人站在走廊上,免不得有來來往往的人注意,便拉着衛璧安的手,站在課堂後一座假山石邊,看看身後無人,然後笑道:“你還害臊嗎?你這人太不長進了。”衛璧安不肯承認害臊,就把剛纔同學開玩笑的事,說了一遍。因道:“我還沒有去,他們就鬧起來,若是我去了,更不知道他們要造些什麼謠言呢。”謝玉樹道:“這事除了我,並沒有第二個人知道,怕什麼?人家拿你開玩笑,是因爲你突然換了衣服,知道什麼?你越是顧慮,倒越給人家一條可疑的線索了。去吧!”說着,扶着衛璧安的肩,站在他後面直推。衛璧安笑道:“不過你要給我保守祕密啊!”謝玉樹道:“這話何須你囑咐?我也是給你在後面搖鵝毛扇子的人,我要是給你宣佈出去,我也有相當的嫌疑哩。”說着,帶推帶送,已經把他送得走了,剛要轉身,衛璧安卻也迴轉身來。謝玉樹道:“怎麼回事?你還要轉來?”衛璧安笑道:“一急起來,你這人的脾氣又未免太急。”於是將手摸了一摸頭,又把手上拿的講義夾子舉了一舉。謝玉樹會意,也就一笑而去了。衛璧安回了自己的寢室,找了一條花綢手絹,摺疊得好好的,放在小口袋裏。梳了梳頭髮,將帽子撣了一撣灰,戴上。然後才走出學校,到家庭美術展覽會來。
這個會的籌備處,本設在完成女子中學,爲的是好借用學校裏的一切器具,而且通信也便當些。吳藹芳和這學校裏的女教員,就有好幾個相熟的。她自己雖然不在乎當教書匠,但是她看見朋友們教書教得很有意思,也想教教。若是有哪個朋友請假,請她來替代,她是非常的樂意。所以這個學校裏,她極是熟識。藉着做籌備會會址,就是她接洽的。她既愛學校生活,這個會又是她的常任幹事,越是逐日到這學校裏來了。她也曾對會裏幾個辦事人說,介紹一個姓衛的學生,來辦關於英文的稿務。另有一封正式的信呈報諸委員。大家都說,既是吳小姐介紹來的,就不會錯,說一聲就得了,也用不着要什麼介紹信。但是吳藹芳不肯含糊從事,必定把燕西寫的那封信,送到籌備會來。這天衛璧安到了完成女子中學門口,心裏先笑起來。生平就是怕和異性往來,偏偏就常有這種不可免的異性接洽。現在要練習交際,索性投身到異性的巢穴裏面來了。到了號房裏,號房見他穿了一身漂亮的西裝,又是一個翩翩少年,就板着面孔問道:“找誰?請你先拿一張名片來。”衛璧安道:“我是找美術展覽會裏的人。”號房聽他所言,並不是來找學生的,臉色就和藹了幾分。因問道:“你找會裏哪一位?”衛璧安心想,何嘗認得哪一位呢?只得信口說道:“吳小姐。”號房道:“找吳藹芳吳小姐嗎?”說這話時,可就向衛璧安身上打量一番。他並不和號房多說,已是在身上拿出一張名片,交給了號房。號房道:“你等一等。”手上拿了名片,一路瞧着走進去了。不大一會兒工夫,遠遠地向他一招手,叫他過去。衛璧安整了一整領結,將衣服牽了一牽,然後跟着號房走進去。這籌備會自成部落,倒有好幾間屋子相連,吳藹芳已是走到廊檐下,先迎着和他點了點頭,說是好久不見。衛璧安自從那天做儐相之後,腦筋裏就深深地印下吳藹芳小姐一個影子。背地裏也不知轉了幾千萬個念頭,如何能和她做朋友,如何能和她再見一面。做朋友應該如何往返,見面應該說什麼話,也就計劃着又計劃着,爛熟於胸。當拿片子進來之後,自己也覺冒昧了。這會裏有的是辦事人,爲什麼都不要去拜會,卻單單要拜會一位女職員?或者吳女士也會覺得我這人行爲不對。正自懊悔着,不料吳女士居然相請會面,而且老早地迎了出來,先很殷勤的說話。自己肚子裏,本有一篇話底子,給剛纔一鬧,已是根本推翻,於今百忙中要再提,又覺抖亂麻團,一刻兒找不着頭緒了。只好先點着頭,連連先答應了兩聲是。明明自己見異性容易紅臉的,這時卻極力鎮靜着,彷彿不曾見着異性一樣。他心裏是這樣划算,腳步也就不似以先忙亂,一步一步地走上臺階。然而脖子和兩腮上,已經感到有點微熱了。吳藹芳搶上前一步,側着身子給他推開了門,讓他進去。一引便引到一個小客廳裏,除了吳女士,這裏就是衛璧安了。他原先曾想到這一層的。將來成了朋友,總有一天,獨自和她在一處的,那麼,我就可以探探她的口氣了。誰知今天一見面,就有這樣一個好機會,這倒不知怎樣好。吳藹芳見他那樣侷促不安的樣子,心裏想道:“這個人是怎麼一回事?還是見了女子就害臊。”只得先說道:“前次接得金七爺的電話,說是密斯脫衛願意給我們會裏幫忙,我們是歡迎得了不得!所以我寫了一封信給會裏,正式介紹密斯脫衛加入,密斯脫衛今日先來了,真是熱心。”衛璧安始終就沒有料到吳藹芳有這樣一番談話。尤其是最後一句,說到人家未請,自己先來,不免有點冒昧。接上便笑了一笑。然後說道:“熱心是不敢說,不過從來就喜歡研究美術,現在有這樣一個機會,怎麼可以放過?所以我聽了這美術會的消息,我就極力要加入。可是我對於美術,簡直是門外漢。”說到這裏,對人笑了一笑。在笑的時候,抽出袋裏手絹來,揩了一揩臉,接上又淡笑了一笑。吳藹芳低頭沉思了一下,笑道:“現在會裏幾位幹事都在這裏,我馬上就介紹密斯脫衛去見一見,好不好?”衛璧安道:“好極了,好極了,我是不善言辭的,還要請密斯吳婉轉地給我說一說。”吳藹芳笑道:“都是學界中人,誰也沒有什麼架子。我們這個會,不過是大家高興,藉此消遣,都很可以隨便談話。”說時,她已經站起身來,向前引導。衛璧安也就站將起來,跟了她後面走。吳藹芳把他引到會議室來,這裏共是十個幹事,其中倒有六位是女子,這又讓衛璧安驚異了一下。吳藹芳知道他見了女賓,是有點不行,索性替他做個引導人,因就站在他並排,將在場的人,一個一個給他介紹。女會員中有一位安女士和吳藹芳很知己,她以爲吳藹芳爲人很孤高,生性就不大看得起異性,所以交際場中,儘管加入,卻沒有哪個是她的好朋友。她介紹一位男會員到會裏來辦事,已經覺得事出意外,現在她索性當着衆人殷殷勤勤地給衛璧安介紹,更是想不到的事。不過看衛璧安這一表人物,卻姣好如處女,甚合乎東方美男子的條件,也怪不得吳藹芳是這樣待他特別垂青。因站將起來,迎上前道:“密斯脫衛來加入我們這會裏,我們是二十四分歡迎的。不知道幾時開始辦公?我們這裏,正有一些英文信件,等着要辦呢。”說時,她那雪桃似的臉上,印出兩個酒窩,眉毛彎動着,滿臉都是媚人的笑容。衛璧安眼睛看了一看,臉上越是現出那忸怩不安的樣子,只是輕輕地答應着說:“不懂什麼,還求多多指教。”吳藹芳便道:“密斯脫衛,以後說話不要客氣,一客氣起來,大家都無故受了拘束了。”安女士聽了這話,心想着,對於一個生朋友,哪有執着這種教訓的語氣去和人說話的,不怕人家難爲情嗎?但是回頭看看衛璧安,卻是安之若素,反連說着是是。安女士一想,這個人真是好性情,人家給他這般下不去,他反要敷衍別人呢。安女士是這樣想,其他的人,也未嘗不是這樣想,所以衛璧安雖是初加入這個團體,倒並不是無人注意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