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老媽子一路唧咕着進去,口裏唸唸有詞道:“又是一個冒失鬼,我也沒問他姓什麼?他自己說是姓金。我三言兩語,就把他轟跑了。”白蓮花問道:“是一個二十來歲穿外國衣服的人嗎?”一面說着,一面向屋子外跑。老媽子道:“可不是!倒穿的是洋服呢。”白蓮花母女不約而同地叫一聲糟了。白蓮花道:“大概沒有走遠吧?趕快去請回來。”她母親李奶奶道:“她哪兒成?她去請人家,人家也不會來呢。你去一趟吧,平白得罪一個人怎麼好呢?”白蓮花一想也是,顧不得換衣服,問明老媽子是走南頭去的,出了大門,趕緊就向南頭追趕。恰好燕西無精打采,兩手插在衣袋裏有一步沒一步地走着,還沒有僱車呢。白蓮花在後認得後影,就連叫了幾聲七爺。燕西一停步,白蓮花走上前,握住燕西的手笑道:“真是對不起!我家僱的那個老媽子,什麼也不懂得。她以爲是找我們哥哥的呢。”燕西還沒有答話,後面又有人嚷道:“大姑娘,七爺在這兒嗎?”白蓮花道:“在這兒呢。”李奶奶聽說,就趕上前來,笑着對燕西道:“七爺,真對不起,真不知道七爺肯到這兒來。你不要見怪,請到我們家坐坐去,就是屋子髒一點。”白蓮花笑道:“人家怕屋子髒就不會到咱們家來敲門了。七爺你說是不是?七爺倒是真以爲我不在家,所以就走了,他值得和老媽子生氣嗎?”李奶奶道:“我在前面走吧,這衚衕裏漆漆黑黑的,不好走。”
燕西本來一肚子不高興,現在被她母女二人包圍着,左一聲右一聲地叫七爺,叫得一肚子氣,都化爲輕煙。加上白蓮花執着他兩隻手,又暖和,又柔軟,隨便怎樣,不能當着人家生氣。只得笑道:“我又沒說什麼,你們左一句右一句對不起,倒把我叫得怪難爲情的。”白蓮花道:“走吧,有話到家裏去說。”說時,拉着燕西的手,就跟着李奶奶一路回家去。到了家裏,直把他引到白蓮花自己住的屋子裏去坐。白蓮花究竟是從南方來的人,屋子裏的陳設,都是南式的白漆傢俱,牀雖不是銅的,卻是白漆漆的新式架子牀。掛着白夏布的帳子,白綾子的秋被,白絨墊毯,一望潔白,倒是很有可喜之處。因笑道:“怪不得你叫白蓮花,進了你這屋子,就像到了雪堆裏一樣。”白蓮花抿嘴一笑,然後說道:“你的公館裏,和王府差不多。我們這兒,不敢說擺得怎樣好,總要乾淨一點,纔敢請七爺來呢。”燕西笑道:“你這話,簡直該打。說屋子髒是你,說屋子乾淨也是你,究竟是乾淨是髒呢?”白蓮花笑道:“說髒呢不過是客氣話。但是和你公館比起來,那是要算十二分髒的了。”說時,便握着燕西的手,一同在牀沿上坐下。燕西笑道:“我明天來也不要緊,爲什麼一定要把我拉了進來?”白蓮花笑道:“你是難得來的人,來了就叫你碰釘子回去,我們心裏怎樣過得去呢!你吃過晚飯沒有?”燕西道:“吃過了。正因爲吃過了飯沒事幹,這纔來找你談談。”白蓮花道:“那就很好,你多談一會子去吧。七爺你會接龍嗎?我在上海,老玩這個,到了北京來,老找不着對手。”燕西道:“我倒是知道一點,但是接得不好,未必是你的對手。”白蓮花笑道:“那就好極了,我們來吧。”
於是她在玻璃櫥子裏,取出一個精製的黃松木匣子,抽開蓋來是一副牙牌。她就嘩啦啦向桌子上一倒,拉着燕西在椅子上坐了。自己搬了一個杌凳,和燕西椅子只隔了一個桌子犄角,就這樣坐下。翻過牌來,洗得好了,一人分一半。燕西將手按着十六張牌面道:“我們賭什麼?”白蓮花道:“我有哪樣大的膽,敢和七爺賭錢嗎?”燕西道:“不一定要賭錢,無論賭什麼都可以。”白蓮花道:“賭什麼呢?打手心吧。誰輸了,誰該打三下手心。”燕西道:“不好,那是小孩子鬧的玩意兒。”白蓮花道:“我家裏現成有兩瓶果子酒,我們打開一瓶酒來喝。誰輸了,誰就該喝一杯。”燕西道:“酒要連着喝纔有趣。接完一回龍,喝一杯酒,時候太久了。我倒有個辦法,我輸了呢,一回送你一條手絹,明日準送來。你要輸了呢,……”說到這裏,就輕輕對着白蓮花的耳朵邊說了一句。白蓮花一掉頭,站起身來向後一退,笑道:“我不來,我不來。”李奶奶正好走進來,說道:“你陪着七爺玩玩吧,爲什麼又不來呢?”白蓮花鼓了嘴笑道:“你又不知道,他真矯情。”李奶奶見這種情形,料到燕西就有些佔白蓮花的便宜。笑道:“七爺怎樣矯情?你才矯情呢!”燕西笑道:“我不是爲吃東西來的,你不用張羅。”李奶奶聽說,斟了一杯茶放在燕西面前就走了。白蓮花正和燕西在接龍,回頭一看,見沒有人,就拿了一張牙牌,在燕西手指頭上敲了一下。笑道:“你說的是些什麼話?我沒有聽見說過這樣罰人的。”燕西道:“怎樣不能?輸錢是論個兒的,這也是論個的。”白蓮花站了起來,笑道:“你還說不說?你再說,我們不來了。”燕西道:“我就不說什麼,可是你輸了,罰你什麼呢?”白蓮花道:“我若輸了,我就罰唱一段戲,你瞧好不好?”燕西道:“不好。我自己也會唱,要你唱做什麼呢?”白蓮花道:“咳!你別讓人家爲難了。人家在家裏正膩得很,你來了,算心裏舒服一點,你又要來搗亂。”燕西道:“你心裏膩些什麼,說給我聽吧,我倒是願聞其詳。”白蓮花道:“你要問我心裏的事嗎?我心裏的事可多着呢。我這個名字,真把我的心事叫出來了。”燕西道:“你這話我倒有些不解,怎樣你心裏的事和你的名字有些關係呢?”白蓮花道:“你去想,白蓮花在外面看起來不是很好看的嗎?可是結了蓮子,蓮子不也是很好吃的嗎?可是蓮子的心,非挑去不能吃,若不挑去,就吃得很苦。許多人給我捧場,也不過是看蓮花,吃蓮子,要吃蓮子苦心的人,恐怕沒有呢。”燕西笑道:“你這話倒說得很雅緻。但是我在昨晚牌場上,看你應酬這些人,我就知道你心裏很苦呢。這個年頭兒專憑本事賣錢,可真是還有些不行呢。”白蓮花道:“可不就是這樣,我手頭要有個萬兒八千的,我情願回到鄉下買幾頃地種,誰還幹這臺上的事?唱戲的人,隨便你怎樣紅,也是冬不論三九,夏不論三伏,也就夠苦的了。人生在世,有飯吃就得了,何必苦巴苦掙弄那些個錢?”燕西笑道:“你想得這樣開豁,實在難得。但是你不想想,種地不是姑娘們的事嘛,真要種地起來,恐怕冬不論三九,夏不論三伏,比那唱戲還要困難呢。”白蓮花笑道:“你別那樣死心眼兒呀,我說種地,不是要我自己就去種,不過買了地,讓人家來種罷了。”燕西笑道:“你就吃那幾頃地,就能了事嗎?”白蓮花笑道:“有什麼不能?鄉下人有兩頃地就能過日子呢。”燕西笑道:“我的話,你還沒有聽明白。我是說一個姑娘家,反正不能過一輩子,總得跟着一個男子漢。你現在是姑娘,一輩子還做姑娘嗎?”白蓮花道:“爲什麼不能?我就打算做一輩子的姑娘。”燕西笑道:“假使有人不許你做姑娘,你打算怎麼辦呢?”白蓮花笑道:“胡說,沒有那回事。就是我媽她也管不着,別說是別人。”燕西道:“譬如說吧,現在要有個年輕的公子哥兒,性情兒好,人也好,老是捧你,你打算對他怎麼辦呢?也說做一輩子的姑娘嗎?”白蓮花拿起茶杯子來舉了一舉,笑道:“我拿茶潑你。”燕西笑道:“這是什麼話?我又沒說什麼得罪你的話,爲什麼要拿茶潑我?”白蓮花笑道:“你還說沒有得罪我呢?若是有第三個人在這裏,聽得進耳嗎?你說這話,可完全是佔我便宜哩!”燕西笑道:“你以爲我說的公子哥兒,就是說我自己嗎?那完全不對。我也不是公子哥兒,我人不好,性情也不好,和我說的人,哪有一點對呢?”白蓮花笑道:“得了得了,咱們不說這些話了,還是接龍吧。”燕西也就笑着洗牌,繼續的接龍。接連五次,白蓮花輸了三次,先是白蓮花說贏一牌抵一牌輸的。到了第五次,燕西按着牌道:“別往下接了。這一牌不結賬,我就不幹了。”白蓮花道:“不幹就拉倒,反正我也不吃虧呢。”燕西笑道:“你在我面前玩這樣的滑頭手段,你不怕我將來玩你的手段嗎?”白蓮花笑道:“我沒有玩什麼手段,縱然玩手段,也玩你七爺不過去。”說時,就向這屋子的套間裏一跑。燕西笑道:“我看看你這裏面屋子怎麼樣?”說時,也追了進去。白蓮花在屋子裏格格地笑了幾聲,兩隻手扶着燕西的脊樑,把他推了出來。一面用手去理鬆下來的鬢髮,一面望着燕西笑道:“真是豈有此理!”燕西笑道:“這是我贏家應有的權利。你若是贏了呢?也能放過我嗎?”白蓮花鼓了嘴道:“哼!你要這樣鬧,我不來的。下一次,我不和你接龍了。”燕西笑道:“真的嗎?下次我也不來了,你這地方是趙匡胤的賭,輸打贏要的,這才真是豈有此理呢!”白蓮花笑道:“你是來做客的,不是來賭錢的。你要說我們這兒賭錢不規矩,倒是不怕你說。”燕西道:“坐得也久了,我也走了。”說着,站起身來,就有要走的樣子。白蓮花一把將他的袖子扯住,笑道:“好意思嗎?真個要和我鬧彆扭不成?”燕西笑道:“先是很強硬,這會子我要走,又怕把我得罪了。作好作歹,都是你一人包辦了。”白蓮花笑道:“你這話,不屈心嗎?我什麼事強硬?多會子又強硬?七爺說的話,我不敢不遵命啦。”燕西見她這話說得倒有幾分可憐,不忍再說走,又握着她的手,笑着一同坐下。
李奶奶就左一個碟子,右一個碟子,送了許多東西進來,什麼熟栗子、炒杏仁、榛子仁、花生豆、陳皮梅等,擺下了一桌。李奶奶笑道:“七爺,你隨便用一點,沒有什麼好東西,表表我們的心罷了。”燕西笑道:“我看見這些東西,倒想起一件事。”白蓮花道:“你想起什麼?”燕西道:“我四五歲的時候,常常和着家裏的小孩子和丫頭在一塊兒做客玩。把廚房裏的小醬油碟子,小酒杯子偷了許多來,躲在走廊犄角上擺酒。廚子知道了,又不敢攔阻,又怕我們把東西摔了,總是對小丫頭們嚷。如今想起來,倒很有趣的。至於醬油碟子裏盛的,無非是瓜子、花生豆、糖球兒、餅乾。我現在看一看,真有些像那日子的光景。不過碟子大了,人也大了。”李奶奶笑道:“那是你做官人家少爺們的玩意兒。平常人家小孩子,哪有那樣東西玩啦?撿了幾塊小瓦片兒,抓了一小撮土放在上面,大家蹲在牆犄角上湊合着,那纔是擺酒呢。”燕西笑道:“我們小時候擺酒玩,原不在乎吃,只要擺得熱鬧一點就是了。”白蓮花笑道:“七爺第二次到這兒來的時候,咱們把場面也拿了出來。”李奶奶道:“那爲什麼?”白蓮花道:“七爺不是說:只要熱鬧七爺就高興了?”這一說三人都笑了。
這一場談笑,終把燕西說得透頂高興,這才很快樂的回家。剛一出大門,恰好一輛汽車停在門口,燕西心裏倒是撲通駭了一跳,心想,難道還有第二個金七爺來捧白蓮花嗎?正在大門外躊躇着,車門一開,一個人向下一跳,一把將燕西抓住。說道:“我不找則已,一找就把你找到了。”燕西看時,卻是趙孟元。燕西笑道:“你真怪!怎麼知道我在這裏?”趙孟元道:“我有神機妙算,一算就把你算出來了。”燕西道:“神機妙算是未必,但是你的偵探手腕,我倒相當的佩服,你怎樣就探到我向這裏來了?”趙孟元道:“那你就不必管我,要告訴了你,第二次這事就不靈了。”燕西道:“那個我且不管,我問你,你來找我做什麼?”趙孟元笑道:“有一個好機會,你不可以錯過了。你老大今晚在小公館請客,去的人一律招待,我主張你也去一個。現在是九點鐘,到了時候了。”燕西道:“我不去,我還有個約會。”趙孟元道:“不管你有約會沒有約會,你總得去。”燕西道:“你不知道,我去了有許多不便。”趙孟元道:“正因爲不便,這纔要你去呢。”燕西笑道:“你說這話我明白了,你是奉了我老大之命,叫你把我引了去的。”趙孟元道:“算你猜着了就是了。”燕西道:“我更不能去了。今天白天,我大嫂還找我幫忙呢。這倒好,我成了漢奸了。”趙孟元道:“你真是一個傻瓜。這個年頭兒,會做人要做得八面玲瓏,不能爲着誰去得罪誰,也不能爲一個不爲一個。我都聽見說了,你大嫂有一個梅香,和你感情很好,她都極力地在裏面監督,不讓你們接近,你何必還顧全着她呢?”燕西笑道:“胡說,哪有這樣一件事?”兩人原是站在車門前說話的,這個時候燕西被汽車一顛,把他顛得醒悟過來,自己已和趙孟元並坐在汽車上,汽車風馳電掣似的,已離開白蓮花家很久了。燕西笑道:“我真是心不在焉,糊里糊塗坐上了汽車,我一點也不知道,我們這上哪兒去?”趙孟元道:“上哪兒去呢?就是上你尊嫂家去啊。”燕西道:“不好不好,你還是把我送回去吧,我今天不去。”趙孟元道:“我管你去不去,我的車子,是一直開上你新大嫂那兒。”燕西笑道:“你這不是代人請客,簡直是綁票。”趙孟元道:“綁票就綁票吧。到了,請下車。”車子停住,小汽車伕搶着開了汽車門,趙孟元拉着燕西,一路走下車來。
燕西一看,兩扇紅漆大門樓,上面倒懸着一個斗大的白球電燈罩。電光下,照着一塊金字牌,正書“金宅”兩個大字。大門前一列停着三四輛汽車,幾輛人力車。汽車一響,旁邊門房裏就出來一個很年老的聽差,站在一邊,畢恭畢敬地站着。燕西心裏想着,老大也特爲糊塗,怎樣如此鋪張?這要讓兩位老人家知道,非發脾氣不可。這簡直是開大宅門,哪是住小房子呢?趙孟元笑道:“你看他這大門口的排場,不算錯吧?走!我們進去。”說時,拉着燕西的手,一直向裏衝。燕西道:“你別拉,我和你一塊兒進去就是了。拉拉扯扯的,像個什麼樣子呢?”趙孟元在前走,燕西隨後跟着,進了兩重院子,纔到最後一幢。只見上面銀燈燦爛,朱柱輝煌,笑語之聲,鬧成一片。趙孟元先嚷道:“新奶奶預備見面禮啊,小叔子拜見大嫂子來了。”說着,上屋聽差,將風門一拉,只見裏面人影子一擠,已有人迎了出來。燕西看時,是鳳舉一對最親密的朋友朱逸士、劉蔚然。他兩人走出,握了燕西的手,笑道:“我們各處的電話都打遍了,這才把你找着。特恭請老趙駕專車去接你,這也就夠得上恭維了。”趙孟元道:“別嚷,別嚷。你一說,我的錦囊妙計,就要讓他識破了。”大家一面說話,一面走進屋子,只見劉寶善和鳳舉並坐在一張沙發椅上。另外有個十八九歲的剪髮女子,穿了一件豆綠色的海絨旗袍,兩手交叉着,站在沙發椅子頭邊。燕西還沒有說話,鳳舉已先站起來,指着燕西先向她笑道:“這是我們老七。”那女子就是一鞠躬。燕西知道這就是那位新嫂子晚香女士,沒有個小叔子先受大嫂子禮的。因此也就取下帽子,和她一鞠躬。可是要怎樣稱呼,口裏可說不出來,只得對着她乾笑了一聲。趙孟元道:“大奶奶,你看這小叔子多麼客氣!你要給一點見面禮,纔對得住人家呀。不然,這大孩子,可難爲情啊。”晚香見了鳳舉的朋友,倒不覺怎樣,見了鳳舉的兄弟,總算是一家人,這倒有些難爲情。偏是趙孟元一進門,便大開玩笑,弄得理也不好,不理也不好,只好含笑呆立着。燕西已是不好開口,晚香現在又不開口,簡直兩個人成了一對演電影的人了。幸而鳳舉知趣,就插嘴笑着對趙孟元道:“你這個玩笑,開得太煞風景,她是不會說客氣話的人。老七呢,見了熟人,倒是也說得有條有理。見了生人,他也是大姑娘似的,不知道說什麼好。”在這個當兒,晚香叫了一聲王媽倒茶,未見有人,自己便將茶桌上的茶倒了一杯,雙手遞到燕西的茶几邊,笑道:“喝茶。”燕西欠了一欠身子,將茶杯接了。笑道:“我們是自家人呢,用得着客氣嗎?這裏也要算是我的家啊。”劉蔚然笑道:“鳳舉兄,你說老七見了生人不會說話,你瞧他剛纔說的話,很是得體啊。”燕西笑道:“什麼得體不得體,我這不是實話嗎?”晚香站在鳳舉坐的沙發椅邊,看看鳳舉,又看看燕西,因低下頭去,對着鳳舉輕輕說話。鳳舉笑着大聲說道:“又要說傻話了。人家是兄弟嗎,豈有不像之理?”晚香道:“你這話就不對,兄弟之間,也有許多相貌不相同的。”朱逸士將頭擺了一擺,笑道:“新大奶奶,真是不錯。過來還沒有多少日子,就會咬文嚼字,你瞧,‘之間’二字,都用上來了,這不能不說是我們大爺教導有方啊!”鳳舉笑道:“這‘之間’二字,也是很平常的,這又算什麼咬文嚼字呢?”朱逸士道:“這‘之間’二字,雖然很是平常,但是歸究起來,不能不算是新大嫂子力爭上流。一斑如此,全豹可知。”晚香笑道:“朱先生人是極和氣的,就是這一張嘴不好,喜歡瞎說。”朱逸士道:“這是擡舉你的話,怎樣倒說我的不是呢?”晚香道:“真不早,你們大概都餓了,吃飯去吧。”
於是鳳舉在前面引道,繞着玻璃格子的遊廊,將他們引到旁邊一個長客廳裏來。客廳外面,一道遊廊,將玻璃格扇,完全來掩護着。遊廊裏面,重重疊疊,擺下許多菊花。電燈照耀着五色紛呈,秀豔奪目。人走了進來,自有一種清淡的香味。這客廳裏,一樣都是紅木雕花的傢俱。隨着桌案,擺下各種菊花。中間一張大理石圓桌,上面陳設着一套博古細瓷杯碟。趙孟元道:“大爺對於起居飲食,都極會講究的。你瞧,這屋裏除了電燈,都是古色古香,而且電燈還用五彩紗燈罩着,也看不出是舶來品了。”鳳舉道:“菊花這樣東西,本來是很秀淡古雅的,這就應該配着一些幽雅的陳設,才顯得不俗。若是在花前陳設着許多洋貨,大家對着吃大菜,也不能說不行,然而好像不大相投似的。”朱逸士道:“這是你的心理作用。我們也在外國人家裏看見他們養菊花。那種地方洋氣沖天,好像和菊花的古雅不相合了。然而我們看那菊花,依然是好看啊!”劉蔚然道:“你們這種說法,簡直沒有懂得人家的意思所在。你們太粗心,走進這屋子裏來,也沒有留心那門上一塊橫匾嗎?”朱逸士和趙孟元聽了這話,果然就走門外擡頭一看。原來上面用虎皮紙裁成一張扇面式,在上面寫了三個大字“宜秋軒”。朱逸士道:“這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,與菊花陳設,有什麼關係?”劉蔚然道:“你再瞧旁邊那副對聯。”朱逸士看時,照樣的兩張虎皮紙,寫了五言聯貼在廊柱上。一邊是栽鬆留古秀,一邊是供菊挹清芬。拍手道:“我知道了。這副對聯,正暗藏着新嫂子的尊諱呢。怪不得這個屋子,要叫宜秋軒!”劉蔚然道:“這算你明白了。你想,一副小對聯,還要和夫人發生些關係。那麼,這屋子裏陳設,固然不可繁華,而且也不宜帶了洋氣。”晚香聽他們說,只是微笑,等說完了,這才說道:“大爺是無事忙,他哪有工夫弄這些不要緊的東西?這也是前天來的那個楊老先生,他說,這屋子應該貼上一副對聯,馬上叫人買了紙來,還要我親自研一硯臺墨。硯臺又大,水又多,研了半天,研得我兩手又酸又痛。他高高興興讓大爺牽着紙,站着寫。一直等墨幹了,我們貼上去了,他才肯走。他寫的時候,還是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念給我聽,好像很得意。這一位老人家,我真讓他膩得可以的。”朱逸士道:“哪裏有這樣一位楊老先生?”鳳舉道:“還有誰呢?就是楊半山。他弄了許多掛名差事,終日無事,只是評章風月,陶情詩酒,消磨他的歲月。無事生非他還要找些事情做,何況是有題目可想呢?他也是說這地方很好,要我請他吃一回菊花鍋子,我說時間尚早,這才把他推開了。”燕西道:“那是推不開的,他不要人請則已,若是要人請他,就不知道什麼叫做客氣了。”劉蔚然道:“這老頭兒很有趣,何不就借今天晚上這一席酒,請他來吃一餐?就是大爺也算順便做了一個人情。”鳳舉一想,這話也對,就叫聽差打電話去問楊老先生在家沒有,那裏答應在家,鳳舉就親自去接電話,催他過來。
那楊半山因爲晚上在家,極是無聊,捧了一本唐詩,在燈下消遣,現在接到電話,有酒可喝,自然是極端願意。馬上坐了自己的馬車,向鳳舉小公館而來。到了鳳舉家時,這裏大家入席已久。大家因都是極熟的人,圍住了一張小圓桌,不分賓主地胡亂坐下,惟是空了正面一個位子給楊半山。楊半山還未進門,在玻璃門外,就連連嚷道:“不用提,後來居上,後來居上。”他一走進門,大家都站起來。看他穿一件古銅色團花夾袍,外罩棗紅對襟坎肩。這個日子雖未到冬天,他已戴上一頂瓜皮小帽,有一個小紅帽頂兒。最奇怪的,他手上還執着湘妃竹的加大摺扇,嘴上稀稀的幾根蒼白鬍子,倒梳得清清楚楚。劉蔚然笑道:“久不見楊半老,現在越發態度瀟灑,老當益壯了。”楊半山將摺扇輕輕打開,搖了兩下,笑道:“緩帶輕裘羊叔子,綸巾羽扇武鄉侯。”燕西笑道:“楊半老的詩興,實在比誰也足。我早就要找個機會,和你去談一談,總是不能夠。”一面說着,一面給他讓座。楊半山毫不客氣地就坐在首席。他旁邊還有一個空位,將手上的摺扇,敲着坐椅道:“老七,這兒來坐,這兒來坐。”燕西聽說,真個坐過來。楊半山拍着他的肩膀道:“你今年多大年紀了?”燕西笑道:“十八歲。”楊半山道:“好啊,這真是現在人所謂的黃金時代啊!你定了親事沒有?”燕西笑道:“怎麼樣?楊半老問我這句話,想喝我的冬瓜湯嗎?”楊半山道:“你這話,說的就該打。你們這班新人物,趕上了改良的年頭兒了,正好乾那才子佳人的韻事,自己去找佳偶。而且現在是光明正大自訂終身,用不着半夜三更上後花園了。你說要我做媒,豈不是冤我老頭子?”燕西笑道:“那也不然,喝冬瓜湯,不一定是舊式的媒人。就是新式結婚的介紹人,也可以算是喝冬瓜湯。”楊半山左手一把摸着鬍子,將頭點了兩點道:“這話倒也持之成理。你若真是有這個意思,我倒可以給你介紹一個。”燕西一面聽他說話,一面伸手去拿了酒壺來,向老頭子的酒杯裏,就冷不防斟上一杯酒,笑道:“我先給你斟上一杯做定錢,將來事情成了,再謝媒吧。”楊半山道:“得!我先收下你這定錢。”端起杯子,咕嘟一聲,把酒一口喝乾了,對着滿桌人照了一照杯。晚香和鳳舉坐在主席,面前還有一把酒壺。晚香拿酒壺站了起來,對楊半山微微一笑道:“老先生,我敬你一杯。”楊半山左手按了酒杯,右手拿了摺扇,在桌上一敲,伸着頭笑道:“新奶奶敬我一杯,這是得喝的,但是主不請,客不飲呢。”晚香笑道:“我是不大會喝酒。但是老先生要我陪一杯,我就陪一杯。”說時,將自己面前的酒杯,滿滿斟上了一杯。鳳舉一順手就把她的酒杯按住。笑道:“你又要作怪。回頭灌醉了,又要鬧得不成樣子。我看你還是安靜一點的好。”楊半山道:“豈有此理!哪有主人翁敬客,旁人從中攔阻之理?”鳳舉笑道:“不是我不讓她喝酒,因爲她一點酒量沒有,喝下去就要鬧的。所以我不敢讓她放肆。若是半老非陪不可,我代陪一盅如何?”楊半山道:“不成,她是她的,你是你的。你把酒喝到口裏,不會到她肚子裏去。”鳳舉笑道:“半老,你不是她的先生嗎?哪有個先生要灌女弟子喝酒之理?”楊半山撫摸着鬍子笑道:“不錯,我是有此一說,但是你賢夫婦,並沒有承認。”鳳舉道:“不是不承認,因爲楊半老是一位大文學家,把一位認識不了三個大字的女子,拜在門牆,豈不是壞先生的名譽?而且楊半老連這種弟子也收,豈不成了教蒙館的先生,連《三字經》、《百家姓》,都要教起來了?”楊半山笑道:“我的門生多着呢!若是一個一個都要我親自去教他,那會把我累死了。我的意思只不過要有一個名義,能不以無關係的人待我,那就行了。”晚香在他討論之際,已經捧着壺離開了席,走到楊半山面前笑道:“得啦!我不敢把先生當平常人看待。這兒給你敬酒來了。”楊半山唱着崑曲的道白說:“酒是先生饌,女爲君子儒。女學生,我生受你了。”大家一聽,哈哈大笑。鳳舉道:“半老,這是說不得的話啊。”大家以爲鳳舉不喜歡楊半山開玩笑,都愣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