思恕兄惠鑑:舊歲新年,都有一番熱鬧,未能免俗,思之可笑。近來作麼生?三日未見矣。昨讀西文小說,思及一事,覺中囯大家庭制度,實足障礙青年向上機會。小兒輩襲祖父之餘蔭,少年得志,輒少奮鬥,紈絝氣習,日見其重。若不就此糾正,則彼等與家庭,兩無是處。依次實行,自當從鳳舉做起。請即轉告子安總長,將其部中職務免去,使其自闢途徑,另覓職業,勿徒爲閒員,尸位素餐也。銓此意已決,望勿以朋友私誼,爲之維護。是所至盼,即頌新福。
銓 頓
鳳舉看了,半晌作聲不得。原來鳳舉是條約委員會的委員,又是參事上任事,雖非實職,每月倒拿個六七百塊錢。而且別的所在,還有兼差。若是照他父親的話辦,並非實職人員,隨時可以免去的。一齊免起來,一月到哪裏再找這些錢去,豈不是糟了?父親前天說的話,以爲是氣頭上的話,不料他老人家真幹起來。心裏只管盤算,卻望了曾次長皺了一皺眉,又微笑道:“次長回了家父的信嗎?”曾次長笑道:“你老先生怎麼弄的?惹下大禍了。我正請你來商量呢。”鳳舉笑道:“若是照這封信去辦,我就完了。這一層,無論如何,得請次長幫個忙,目前暫不要對總長說,若是對總長說了,那是不會客氣的。”曾次長笑道:“總長也不能違抗總理的手諭,我就能不理會嗎?”鳳舉道:“不能那樣說。這事不通知總長,次長親自對家父說一說,就說我公事辦得很好,何必把我換了?家父當也不至於深究,一定換我。”曾次長道:“若是帶累我碰一個釘子呢?”鳳舉笑道:“不至於,總不至於。”曾次長笑道:“我也不能說就拒絕鳳舉兄的要求,這也只好說謀事在人罷了。”鳳舉笑道:“這樣說,倒是成事在天了。”曾次長哈哈大笑起來,因道:“我總極力去說,若是不成,我再替你想法子。”鳳舉道:“既如此,打鐵趁熱吧。這個時候,家父正在家裏,就請次長先去說一說,回頭我再到這裏來聽信。”曾次長道:“何其急也?”鳳舉道:“次長不知道,我現在弄得是公私交迫,解決一項,就是一項。”曾次長道:“我就去一趟,白天我怕不回來,你晚上等我的信吧。”鳳舉用手搔着頭髮道:“我是恨不得馬上就安定了。真是不成,我另做打算。”於是站起來要走,曾次長也站起來,用手拍了一拍鳳舉的肩膀笑道:“事到如今,急也無用。早知如此,快活的時候何不檢點一些子。”說着,又是哈哈一笑。鳳舉道:“其實我並沒有快活什麼,次長千萬不可存這個思想。若是存這個思想,這說人情的意思,就要清淡一半下來了。”曾次長笑道:“你放心吧,我要是不維護你,也不能打電話請你來商量這事了。”鳳舉又拱了拱手,才告辭而去。
今天衙門裏已過了假期,便一直上衙門去。到了衙門裏,一看各司科,都是沉寂寂的,並不曾有人。今天爲了補過起見,特意來的,不料又沒有人。心想,怎麼回事?難道將假期展長了?及至遇到一個茶房,問明瞭,才知道今天是星期。自己真鬧糊塗了,連日月都分不清楚了。平常多了一天假,非常歡喜的事,必要出去玩玩的。今天卻一點玩的意味沒有,依然回家。到了家裏,只見曾次長的汽車,已經停在門外,心裏倒是一喜,因就外面小客廳裏坐着,等候他出來,好先問他的消息。不料等了兩個鐘頭,還不見出來。等到三點多鐘,人是出來了,卻是和金銓一路同出大門,各上汽車而去,也不知赴哪裏的約會去了。鳳舉白盼望了一陣子,晚上向曾宅打電話,也是說沒有回來,這日算是過去。次日衙門裏開始辦公,正有幾項重要外交要辦,曾次長不得閒料理私事。晚上實在等不及了,就坐了汽車到曾宅去會他,恰好又是剛剛出門,說不定什麼時候回來,又掃興而回。一直到了第三日,一早打了電話去,問次長回來沒有?曾宅纔回說請過去。鳳舉得了這個消息,坐了汽車,馬上就到曾家去。曾次長走進客廳和他相會,就連連拱手道:“恭喜恭喜!不但事情給你遮掩過去了,而且還可以借這個機會,給你升官呢。”鳳舉道:“哪有這樣好的事?”曾次長道:“自然是事實,我何必拿你這失意的人開心呢?”鳳舉笑着坐下,低了頭想着,口裏又吸了一口氣,搖着頭道:“不但不受罰,還要加賞。這個人情,講得太好了,可是我想不出是一個什麼法子?”曾次長道:“這法子,也不是我想的,全靠着你的運氣好。是前天我未到府上去之先,接到了總長一個電話,說是上海那幾件外交的案子非辦不可,叫我晚上去商議。我是知道部裏要派幾個人到上海去的,我就對總理說:部裏所派的專員,有你在內。而且你對於那件案子,都很有研究,現在不便換人。而且這也是一個好機會,何必讓他失了?總理先是不願意,後來我又把你調開北京,你得負責任去辦事,就是給他一個教訓,真是沒有什麼成績,等他回來再說,還不算遲。總理也就覺得這是你上進的一個好機會,何必一定來打破?就默然了。前夜我和總長一說,這事就大妥了。”鳳舉聽到要派他到上海去,卻爲難起來。別的罷了,晚香正要和自己決裂;若是把她扔下一月兩月,不定她更要鬧出什麼花樣來。曾次長看到他這種躊躇的樣子,便道:“這樣好的事情,你老哥還覺得有什麼不滿意的嗎?”鳳舉道:“我倒並不是滿意不滿意的問題,就是京裏有許多事情,我都沒有辦得妥當,匆匆忙忙一走,丟下許許多多的問題,讓誰來結束呢?”曾次長笑道:“這個我明白,你是怕走了,沒有人照料姨太太吧?”鳳舉笑道:“那倒不見得。”曾次長道:“這是很易解決的一個問題,你派一兩個年老些的家人,到小公館裏去住着,就沒有事了。難道有了姨太太的人,都不應該出門不成?”鳳舉讓他一駁,倒駁得無話可說。不過心裏卻是爲了這個問題,而且以爲派了年老家人去看守小公館的辦法,也不大妥當。不過心裏如此,嘴裏可不能說出來,還是坐在那裏微笑。這種的微笑,正是表示他有話說不出來的苦悶。然而曾次長卻不料他有那樣爲難的程度,因笑道:“既然說是有許多事情沒結束,就趕快去結束吧,公事一下來,說不定三兩天之內就要動身呢。”說着,他已起身要走,鳳舉只好告辭。
回得家來,先把這話和夫人商量。佩芳對這事正中下懷,以爲把鳳舉送出了京,那邊小公館裏的經濟來源,就要發生問題。到了那個時候,不怕鳳舉在外面討的人兒不自求生路。因道:“是很好的機會啊!有什麼疑問呢?當然是去。要不去,除非是傻子差不多。”鳳舉笑道:“這倒是很奇怪!說一聲要走,我好像有許多事沒辦,可是仔細想起來,又不覺得有什麼事。”佩芳道:“你有什麼事?無非是放心不下那位新奶奶罷了。”鳳舉經佩芳對症發藥地說了一句,辯駁不是,不辯駁也不是,只是微微笑了一笑,佩芳道:“你放心去吧,你有的是狐羣狗黨,他們會替你照顧一切的。”鳳舉笑道:“你罵我就是了,何必連我的朋友,也都罵起來呢?”佩芳將臉一沉道:“你要走,是那窯姐兒的幸事了。我早就要去拜訪你那小公館,打算分一點好東西。現在你走了,這盤賬我暫揭開去,等你回來再說。”她說時,打開玻璃盒,取了一筒子菸捲出來,噹的一聲,向桌上一板,拿了一根菸卷銜在嘴裏。將那根夾子上的取燈兒,一隻手在夾子上划着,取出一根劃一根,一連劃了六七根,然後才點上煙。一聲不響地站着,靠了桌子犄角抽菸。這是氣極了的表示。向來她氣到無可如何的時候,便這樣表示的。鳳舉對夫人的閫威,向來是有些不敢犯。近日以來,由懼怕又生了厭惡。夫人一要發氣,他就想着,她們是無理可喻的,和她們說些什麼?因此夫人做了這樣一個生氣的架子以後,他也就取了一根菸抽着,躺在沙發上並不說什麼,只是搖撼着兩腿。佩芳道:“爲什麼不作聲?又打算想什麼主意來對付我嗎?”鳳舉見佩芳那種態度,是不容人做答覆的,就始終守着緘默。心裏原把要走的話,去對晚香商量。可是正和晚香鬧着脾氣,自己不願自己去轉圜。而且佩芳正監視着,讓她知道了,更是麻煩。在家中一直捱到傍晚,趁着佩芳疏神,然後纔到晚香那裏去。
晚香原坐在外面堂屋裏,看見他來,就避到臥室裏面去了。鳳舉跟了進去,晚香已倒在牀上睡覺。鳳舉道:“你不用和我生氣,我兩天之內就要避開你了。”晚香突然坐將起來道:“什麼?你要走,我就看你走吧。你當我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怕你嚇唬嗎?”鳳舉原是心平氣和,好好地來和她商量。不料她劈頭劈腦就給一個釘子來碰。心想,這女子越原諒她,越脾氣大了,你真是這樣相持不下,我爲什麼將就你?便鼻子裏哼了一聲,冷笑道:“就算我嚇唬你吧。我不來嚇唬你,我也不必來討你的厭。”抽身就走。他還未走到大門,晚香已是在屋子裏哇的一聲哭將起來。照理說,情人的眼淚,是值錢的。但是到了一放聲哭起來,就不見得悅耳。至於平常女子的哭聲,卻是最討厭不過。尤其是那無知識的婦女,帶哭帶說,那種聲浪,聽了讓人渾身毛孔突出冷氣。鳳舉生平也是怕這個,晚香一哭,他就如飛地走出大門,坐了汽車回家。
佩芳正派人打聽,他到哪裏去了?而今見他已回,也不作聲,卻故意皺着眉,說身上不大舒服。她料定鳳舉對着夫人病了,不能把她扔下,這又可以監守他一夜了。哪裏知道鳳舉正爲碰了釘子回來,不願意再出去呢。到了第二日早上,趙升站在走廊下說:“總理找大爺去。”鳳舉聽了又是父親叫,也不知道有沒有問題,一骨碌爬起牀,胡亂洗了一把臉,就到前面去。一進門,先看父親是什麼顏色,見金銓籠了手,在堂屋裏踱來踱去,卻沒有怒色,心裏才坦然了。因站在一邊,等他父親吩咐。金銓一回頭看見了他,將手先摸了一摸鬍子,然後說道:“你這倒成了個塞翁失馬,未始非福了。我的意思是要懲戒你一下,並不是要替你想什麼出路。偏是你的上司,又都顧了我的老面子,極力敷衍你。我要一定不答應,人家又不明白我是什麼用意。我且再試驗你一次,看你的成績如何?”鳳舉見父親並不是那樣不可商量的樣子,就大了膽答道:“這件事,似乎要考量一下子。”金銓不等他說完,馬上就攔住道:“做了幾天外交官,就弄出這種口頭禪來,什麼考量考量?你只管去就是了,誰又敢說哪句話?辦什麼事,對什麼事就有把握,好在去又不是你一個人,多多打電報請示就是了。我叫你來,並沒有別的什麼事,我早告訴佩芳了,叫她將你行囊收拾好了,乘今天下午的通車,你就先走。我還有幾件小事,交給你順便帶去辦。”說着,在身上掏出一張字條交給他。鳳舉將那字條接過,還想問一問情形。金銓道:“不必問了,大綱我都寫在字條上。至於詳細辦法,由你斟酌去辦,我要看看你的能力如何?”鳳舉道:“今天就走,不倉促一點嗎?”金銓道:“有什麼倉促?你衙門裏並沒有什麼事,家裏也沒有什麼事,你所認爲倉促的,無非是怕耽誤了你玩的工夫。我就爲了怕你因玩誤事,所以要你這樣快走。”金太太聽了他父子說話,就由屋子裏走出來,插嘴道:“你父親叫你走,你就今天走,難道你還有什麼大不了的事?就是有,我們都會給你辦。”鳳舉看到這種情形,又怕他父親要生氣,只好答應走。直等金銓沒有什麼話說了,便走到燕西這邊院子裏,連聲嚷着老七。連叫好幾聲,也沒有見人出來。一回頭,卻見燕西手上捧着一個照相匣子,站在走廊上,對着轉角的地方。清秋穿了一件白皮領子斗篷,一把抄着,斜側着身子站定。鳳舉道:“難怪不作聲,你們在照相。這個大冷天,照得出什麼好相來?”燕西還是不回答,一直讓把相照完,纔回頭道:“我是初鬧這個,小小心心地幹,一說話分了心,又會照壞。”清秋道:“大哥屋裏坐吧。”鳳舉道:“不!我找老七到前面去有事。”燕西見他不說出什麼事,就猜他有話,不便當着清秋的面前說,便收照相匣子,交給清秋,笑道:“可別亂動,糟了我的膠片。”清秋接住,故意一鬆手,匣子向下一落,又蹲着身子接住。燕西笑道:“淘氣!拿進去吧。”清秋也未曾說什麼,進屋子裏去了。燕西跟鳳舉走到月亮門下,他又忽然抽身轉了回去,也追進屋子去,去了好一會兒。鳳舉沒有法,只好等着。心想,他們雖然說是新婚燕爾,然而這樣親密的程度,我就未曾有過。這也真是人的緣分,強求不來的。燕西出來了,便問道:“怎麼去了這麼久?大風頭上,叫我老等着。”燕西道:“丟了一樣東西在屋子裏,找了這大半天呢。你叫我什麼事?”
鳳舉道:“到前面去再說。”一直把燕西引到最前面小客廳裏,關上了門,把自己要走的話告訴他。因道:“晚香那裏,我是鬧了四五天的彆扭,如今一走,她以爲或有別的用意,你可以找着蔚然和逸士兩人,去對她解釋解釋。關於那邊的家用。”燕西笑道:“別的我可以辦,談到了一個‘錢’字,我比你還要沒有辦法,這可不敢胡亂答應。”鳳舉道:“又不要你墊個三千五千,不過在最近一兩個星期內,給她些零錢用就是了,那很有限的,能花多少錢呢?你若是真沒有辦法,找劉二爺去,他總會給你搜羅,不至於坐視不救的。”燕西道:“錢都罷了。你一走保不定她孃家又和她來往,縱然不出什麼亂子,也與體面有關。我們的地位,又不能去幹涉她的。”鳳舉聽了這話,揪住自己頭上一縷頭髮,低着頭閉了眼,半晌沒作聲。突然一頓腳道:“罷!她果然是這樣幹,我就和她情斷義絕,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。”燕西見老大說得如此決裂倒愣住了。鳳舉低着聲音道:“自然,但願她不這樣做。”燕西見老大一會兒工夫說出兩樣的話來,知道鳳舉的態度,是不能怎樣決絕的。因笑道:“走,你總是要走的。這事你就交給我就是了,只要有法子能維持到八方無事,就維持到八方無事,你看這個辦法如何?”鳳舉道:“就是這樣。我到了上海以後,若是可以籌到款子,我就先劃一筆電匯到劉二爺那裏。只要無事,目前多花我幾個錢,倒是不在乎。”燕西笑道:“只要你肯花錢,這事總比較的好辦。”鳳舉掏出手錶來看一看,因道:“沒有時間了,我得到裏面去收拾東西,你給我打一個電話,把劉二和老朱給我約來。”燕西道:“這個時候,人家都在衙門裏,未必能來。就是能來,打草驚蛇的,也容易讓人注意。你只管走就是了,這事總可不成問題。”
鳳舉也不便再責重燕西,只得先回自己屋裏,去收拾行李。佩芳迎着笑道:“恭喜啊,馬上榮行了!”鳳舉笑道:“不是我說你,你有點吃裏爬外。老人家出了這樣一個難題給我做,你該幫助我一點纔是。你不但不幫助我,把老人家下的命令,還祕密着不告訴我,弄得我現在手忙腳亂,說走就走。”佩芳眉毛一揚,笑道:“這件事情,是有些對不住。可是你要想想,我若是事先發表,昨晚上你又不知道要跑到小公館裏去,扔下多少安家費。我把命令壓下了一晚上,雖然有點不對,可是給你省錢不少了。”鳳舉心裏想,婦人家究竟是一偏之見,你不讓我和她見面,我就不會花錢嗎?當時搖了搖頭,向着佩芳笑道:“厲害!”佩芳鼻子哼了一聲道:“這就算厲害?厲害手段,我還沒有使出來呢。你相信不相信?我這一着棋,雖然殺你個攻其無備,但是我知道你必定要拜託你的朋友,替你照應小公館的。我告訴你說,這件事你別讓我知道,我若是知道了,誰做這事,我就和誰算賬!”鳳舉笑道:“你不要言過其實了。我知道今天要走,由得着消息到現在,統共不到一點鐘,這一會兒工夫,我找了誰?”佩芳道:“現在你雖沒有找,但是你不等到上海,一路之上,就會寫信給你那些知己朋友的。”鳳舉心想,你無論如何機靈,也機靈不過我,我是早已拜託人的了。一想之下,馬上笑起來。佩芳道:“怎麼樣?我一猜中你的心事,連你自己也樂了。”鳳舉道:“就算你猜中了吧。沒有時間,不談這些了。給我收的衣服,讓我看看,還落了什麼沒有?”佩芳道:“不用得看了,你所要的東西,我都全給你裝置好了。只要你正正經經的做事,我是能和你合作的。”說着,把檢好了的兩隻皮箱,就放在地板上打開,將東西重檢一過,一樣一樣地讓鳳舉看。果然是要用的東西差不多都有了。鳳舉笑着伸了一伸大拇指,說道:“總算辦事能幹。我要走了,你得給我餞行呀。”一伸食指,掏了佩芳一下臉。佩芳笑道:“誰和你動手動腳的?你要餞行,我就和你餞行,但是你在上海帶些什麼東西給我呢?”鳳舉道:“當然是有,可是多少不能定,要看我手邊經濟情形如何?設若我的經濟不大充分,也許要在家裏弄……”佩芳原是坐着的,突然站將起來,看看鳳舉的臉道:“什麼?你還要在家裏弄點款子去。你這樣做事,家裏預備着多少本錢給你賠去?”鳳舉連連搖手道:“我這就要走了,我說錯了話,你就包涵一點吧。”婦人家的心理,是不可捉摸的,她有時強硬到萬分,男子說雞蛋裏面沒有骨頭,她非說有骨頭不可。有時男子隨便兩句玩話,不過說得和緩一點,婦人立刻慈悲下來,男子要怎麼樣,就怎麼樣。這個時候,鳳舉幾句話又把佩芳軟化得成了繞指柔,覺得丈夫千里迢迢出遠門去,不安慰他一點,反要給他釘子碰,這實在太不對了。因此和鳳舉一笑,便進裏面,給他檢點零碎去。鳳舉也就笑着跟進去了。不到一會兒,開上午飯來,夫婦二人很和氣地在一塊兒吃過了午飯,東西也收拾妥當了。於是鳳舉就到上房裏,去見過母親告別,此外就是站在各人院子裏,笑着叫了一聲走了。家裏一大批人,男男女女,少不得就擁着到他院子裏來送行。
人一多,光陰一混,就到了三點鐘,就是上火車的時候了,鳳舉就坐了汽車上車站。家裏送行的人,除了聽差而外,便是佩芳、燕西、梅麗三人。鳳舉本還想和燕西說幾句臨別贈言,無如佩芳是異常的客氣,親自坐上鳳舉的車,燕西倒和梅麗坐了一輛車子。在車子上,佩芳少不得又叮嚀了鳳舉幾句。說是上海那地方,不是可亂玩的。上了拆白黨的當,花幾個錢還是小事,不要弄出亂子來,不可收拾。鳳舉笑道:“這一點事,我有什麼不知道?難道還會上人家的仙人跳嗎?”佩芳道:“就是堂子裏,你也要少去。弄了髒病回來,我是不許你進我房門的。”說着話,到了車站。站門外,等着自己的家裏聽差,已買好了票,接過行李,就引他們一行四人進站去。鳳舉一人定了一個頭等包房,左邊是外國人,右邊鶯鶯燕燕的,正有幾個豔裝女子在一處談話。看那樣子,也有是搭客,也有是送行的。佩芳說着話,站在過道里,死命地盯了那邊屋子裏幾眼,聽那些人說話,有的說蘇白,有的說上海話,所談的事,都很瑣碎。而且還有兩個女子在抽菸,看那樣子,似乎不是上等人。因悄悄地問燕西道:“隔壁那幾位,你認識嗎?”燕西以爲佩芳看破了,便笑道:“認識兩個。她們看見有女眷在一處,不敢招呼。你瞧,那個穿綠袍綴着白花邊的,那就是花國總理。”佩芳將房門關上,臉一沉道:“這個房間,是誰包的?”一面說時,一面看那鏡子裏邊正有一扇門,和那邊相通。鳳舉已明白了佩芳的意思,便笑嘻嘻地道:“我雖然不是什麼正經人,決不能見了女子,我就會轉她的念頭。況且那邊屋子裏,似乎不是一個人,我就色膽如天,也不能闖進人家房子裏去。”佩芳聽了這話,不由得撲哧一笑。鳳舉道:“你這也無甚話可說了。”燕西道:“不要說這些不相干的話,現在火車快要開了,有什麼話先想着說一說吧。”佩芳笑道:“一刻兒工夫,我也想不出什麼話來。”因望着鳳舉道:“你還有什麼說的沒有?可先告訴我也好。”鳳舉道:“我沒有什麼話,我就是到了上海,就郵一封信給你。”梅麗道:“我也想要大哥給我買好多東西,現在想不起來,將來再寫信告訴你吧。”說到這裏,月臺上已是叮噹叮噹搖起鈴來。燕西佩芳梅麗就一路下車,站在車窗外月臺上,鳳舉由窗子裏伸出頭來,對他們三人說話。汽笛一聲,火車慢慢地向前展動,雙方的距離,漸漸地遠了。燕西還跟着追了兩步,於是就擡起手來,舉了帽子,向空中搖了幾搖。梅麗更是抽出胸襟下掖的長手絹,在空氣裏招展的來而復去,佩芳只是兩手舉得與臉一樣高,略微招動了一下。鳳舉含着微笑,越移越遠,連着火車,縮成了一小點,佩芳他們方纔坐車回家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