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粉世家第七十回 救友肯馳驅彌縫黑幕 釋囚何慷慨接受黃金

  這一晚上,清秋迷迷糊糊的,混到了深夜。躺在枕上,不能睡熟,人極無聊,便不由得觀望壁子四周,看看這些陳設,有一大半還是結婚那晚就擺着的,到而今還未曾移動。現在屋子還是那樣子,情形可就大大地不同了。想着昔日雙紅燭下,照着這些陳設,覺得無一點不美滿,連那花瓶子裏插的鮮花那一股香氣,都覺令人喜氣洋洋的。還記得那些少年惡客,隔着綠色的垂幕,偷聽新房的時候,只覺滿屋春光旖旎。而今晚,雙紅畫燭換了一盞綠色的電燈,那一晚上也點着,但不像此時此地這種淒涼。自己心裏,何以只管生着悲感?卻是不明白。正這樣想着時,忽聽得窗子外頭,滴滴嗒嗒地響了起來,仔細聽時,原來是在下雨,起了檐溜之聲。那松枝和竹葉上,稀沙稀沙的雨點聲,漸漸兒聽得清楚。半個鐘點以後,檐溜的聲音,加倍的重大,滴在臺階上的瓷花盆上,與叭兒狗的食盆上,發出各種叮噹噼啪之聲。在這深沉的夜裏,加倍地令人生厭。同時屋子裏面,也自然加重一番涼意。人既是睡不着,加着雨聲一鬧,夜氣一涼,越發沒有睡意。迷迷糊糊聽了一夜的雨,不覺窗戶發着白色,又算熬到了天亮。別什麼病自己不知道,失眠症總算是很明顯的了。不要自己害着自己,今天應當說出來,找個大夫來瞧瞧。一個人等到自己覺得有病的時候,精神自覺更見疲倦。清秋見窗戶發白以後,漸覺身上有點痠痛,也很口渴,很盼望老媽子她們有人起來伺候。可是窗戶雖然白了,那雨還是淅淅瀝瀝地下着,因此窗戶上的光亮,老是保持着天剛亮的那種程度,始終不會大亮。自從聽鐘點響起,便候着人,然而候到鐘響八點,還沒有一個老媽子起來。實在等不過了,只好做向來不肯做的事,按着電鈴,把兩個老媽子催起來。劉媽一進外屋子裏,就喲了一聲說:“八點鐘了,下雨的天,哪裏知道?”清秋也不計較她們,就叫她們預備茶水。自己只擡了一擡頭,便覺得暈得厲害,也懶得起來,就讓劉媽擰了手巾,端了水盂,自己伏在牀沿上,向着痰盂胡亂盥洗了一陣。及至忙得茶來了,喝在口內,覺得苦澀,並沒有別的味,只喝了大半杯,就不要喝了。窗子外的雨聲,格外緊了,屋子裏陰暗暗的,那盞過夜的電燈,因此未滅。清秋煩悶了一宿,不耐再煩悶,便昏沉沉地睡過去了。

  睡着了,魂夢倒是安適,正彷彿在一個花園裏,日麗風和之下看花似的,只聽得燕西大呼大嚷道:“倒黴!倒黴!偏是下雨的天,出這種岔事。”清秋睜眼一看,見他只管跳着腳說:“我的雨衣在哪裏?快拿出來吧,我等着要出門呢。”清秋本想不理會,看他那種皺了眉的樣子,又不知道他惹下了什麼麻煩,只得哼着說道:“我起不來,一刻也記不清在哪箱子裏收着。這牀邊小抽屜桌裏有鑰匙,你打開玻璃格子第二個抽屜,找出衣服單子來,我給你查一查。”燕西照着樣辦了,拿着小賬本子自己看了一遍,也找不着。便扔到清秋枕邊,站着望了她。清秋也不在意,翻了本子,查出來了。因道:“在第三隻皮箱子浮面,你到屋後擱箱子地方,自己去拿吧。那箱子沒有東西壓着,很好拿的。”燕西聽說,便自己取雨衣來穿了。正待要走,清秋問道:“我又忍不住問,有什麼問題嗎?”燕西道:“你別多心,我自己沒有什麼事,劉二爺搗了亂子了。”清秋這才知道是劉寶善的事,和他不相干的。因道:“劉二爺鬧了什麼事呢?”燕西本懶得和清秋說,向窗外一看,突然一陣大雨,下得嘩啦嘩啦直響。檐溜上的水,瀑布似的奔流下來。因向椅上一坐道:“這大雨,車子也沒法子走,只好等一等了。誰叫他拼命地摟錢呢?這會子有了真憑實據,人家告下來了,有什麼法子抵賴?我們看着朋友分上,也只好盡人事罷了。”清秋聽了這話,也驚訝起來,便道:“劉二爺人很和氣的,怎麼會讓人告了?再說,外交上的事,也沒有什麼弄錢的事情。”燕西道:“各人有各人的事,你知道什麼?他不是在造幣局兼了採辦科的科長嗎?他在買材料裏頭,弄了不少的錢,報了不少的謊賬。原來幾個局長,和他有些聯絡,都過去了。現新來的一個局長,是個巡閱使的人,向來歡喜放大炮。他到任不到一個月,就查出劉二爺有多少弊端。也有人報告過劉二爺,叫他早些防備。他倚恃着我們這裏給他撐腰,並不放在心上。昨天晚上,那局長雷一鳴,叫了劉二爺到他自己宅裏去,調了局子裏的賬一查,雖然表面上沒有什麼漏洞,但是仔細盤一盤,全是毛病。我今天早上聽見說,差不多查出有上十萬的毛病呢。到了今天這個時候爲止,劉二爺還沒有回來,都說是又送到局子裏去看管起來了。一面報告到部,要從嚴查辦。他們太太也不知是由哪裏得來的消息,把我弟兄幾個人都找遍了,讓我們想法子。”清秋道:“你同官場又不大來往,找你有什麼用?”燕西道:“她還非找我不可呢。從前給我講國文的樑先生,現在就是這雷一鳴的家庭教授,只有我這位老先生,私下和姓雷的一提,這事就可以暗銷。我不走一趟,哪行?”說時,外面的雨,已經小了許多,他就起身走了出來。

  燕西一走出院門,就見金榮在走廊上探頭探腦。燕西道:“爲什麼這樣鬼鬼祟祟的?”金榮道:“劉太太打了兩遍電話來催了,我不敢進去冒失說。”燕西道:“你們以爲我這裏當二爺三爺那裏一樣呢。這正正經經的事,有什麼不能說?剛纔那大雨,我怎樣走?爲了朋友,還能不要命嗎?”說着話,走到外面。汽車已經由雨裏開出來了,汽車伕穿了雨衣,在車上扶機盤,專等燕西上車。燕西道:“我以爲車子還沒有開出來呢,倒在門口等我。你們平常沾劉二爺的光不少,今天人家有事,你們是得出一點力。要是我有這一天,不知道你們可有這樣上勁?”車伕和金榮都笑了。這時,大雨剛過,各處的水,全向街上涌。走出衚衕口,正是幾條低些的馬路,水流成急灘一般,平地一二尺深,浪花亂滾。汽車在深水裏開着,濺得水花飛起好幾尺來。燕西連喝道:“在水裏頭,你們爲什麼跑得這快?你們瞧見道嗎?撞壞了車子還不要緊,若是把我摔下來了,你們打算怎麼辦?”汽車伕笑着回頭道:“七爺,你放心,這幾條道,一天也不知走多少回,閉了眼睛也走過去了。”口裏說着,車子還開得飛快。剛要拐彎,一輛人力車拉到面前,汽車一閃,卻碰着人力車的輪子,車子、車伕和車上一個老太太,一齊滾到水裏去。汽車伕怕這事讓燕西知道了,不免捱罵,理也不理,開着車子飛跑。燕西在汽車裏,似乎也聽到街上有許多人,呵了一聲,同時自己的汽車,向旁邊一折,似乎撞着了什麼東西了。連忙敲着玻璃隔板問道:“怎麼樣?撞着人了沒有?”汽車伕笑道:“沒撞着,沒撞着。這寬的街,誰還要向汽車上面撞,那也是活該。”燕西哪裏會知道弄的這個禍事?他說沒有撞着,也就不問了。汽車到了這造幣局雷局長家門口,小汽車伕先跳下來,向門房說道:“我們金總理的七少爺來拜會這裏樑先生。”門房先就聽到門口汽車聲音,料是來了貴客,現在聽說是總理的七少爺,哪敢怠慢?連忙迎到大門外。燕西下了車子,因問樑先生出去沒有?門房說:“這大的雨,哪會出去?我知道這位樑先生,從前也在你府上待過的。這兒你來過嗎?”燕西厭他絮絮叨叨,懶和他說得,只是由鼻子裏哼着去答應他。他說着話,引着燕西轉過兩個院子,就請燕西在院門旁邊站了一站,搶着幾步,先到屋子裏廂報告。燕西的老業師樑海舟由裏面迎了出來,老遠地笑着道:“這是想不到的事,老弟臺今天有工夫到我這裏來談談。”說着,便下臺階來,執着燕西的手。燕西笑道:“早就該來看看的,一直延到了今天呢。”於是二人一同走到書房來。這時正下了課,書房裏沒有學生。樑海舟讓燕西坐下,正要寒暄幾句話。燕西先笑道:“我今天來是有一件事,要求求樑先生講個情。這事自然是冒昧一點,然而樑先生必能原諒的。”於是就把劉寶善的事情,詳詳細細地說了。因輕輕地道:“劉二爺錯或者是有錯的。但是這位局長恐怕也是借題發揮。劉二爺也不是一點援救沒有的人,只是這事弄得外面知道了,報上一登,他在政治上活動的地位,恐怕也就發生影響。最好這事就是這樣私了,大家不要傷面子。樑先生可以不可以去和雷局長說一說?大家方便一點。”燕西的話雖然搶着一說,樑海舟倒是懂了。因道:“燕西兄到這兒來,總理知道嗎?”燕西道:“不知道,讓他老人家知道,這就扎手了。你想,他肯對雷局長說,這事不必辦嗎?也許他還說一句公事公辦呢。連這件事,最好是根本都不讓他曉得。”樑海舟默然了一會兒,點了點頭道:“劉二爺也是朋友,老弟又來託我,我不能不幫一個忙。不過我這位東家雖然和我很客氣,但是不很大在一處說話。我突然去找他講情,他或者會疑心起來,也未可知。”說着,將手輕輕地拍一下桌沿道:“然而我決計去說。”燕西聽說,連忙站起來和他拱拱手,笑道:“那就不勝感激之至,只是這件事越快越好,遲了就怕挽回不及了。”正說到這裏,聽差的對燕西說:“宅裏來了電話,請七爺說話。”燕西跟着到了接電話的地方,一接電話,卻是鵬振打來的。他說:“這老雷的脾氣,我們是知道的,光說人情,恐怕是不行,你簡直可以託樑先生探探他的口氣,是要不要錢?若是要錢的話,你就斟酌和他答應吧。”燕西放下電話,回頭就來把這話輕輕地對樑海舟說了。樑海舟躊躇了一會兒,皺着眉道:“這不是玩笑的事,我怎樣說哩?我們東家,這時倒是還沒有出去,讓我先和他談談看。老弟你能不能在我這裏等上一等?”燕西道:“爲朋友的事,有什麼不可以?”樑海舟便在書架上找了一部小說和一些由法國寄來的美術信片,放在桌上,笑道:“勉強解解悶吧。”於是就便去和那位雷一鳴局長談話去了。去了約一個鐘頭,他笑嘻嘻地走來,一進門便道:“幸不辱命,幸不辱命!”燕西道:“他怎麼說了?”樑海舟道:“我繞了一個很大的彎子,才說到這事,他先是很生氣。他後來說了一句,歷任局長未必有姓劉的弄得錢多,應該讓他吃點苦纔好。樑先生你別和他疏通,請問他弄了那些個錢,肯分一個給你用嗎?”燕西笑道:“他肯說這句話,倒有點意思了。樑先生應該乘機而入。”樑海舟道:“那是當然。我就說,從前的事,那是不管了。現在若是要他吐出一點子來,也不怕他不依。這種事情,本來可大可小,與其讓他想了法子來彌補,倒不如搶先罰他一筆款子,倒讓他真感受着痛苦。這位雷局長說,罰他一下也好。我是不要錢,我們大帥,正打算在前門外軍衣莊上要付一筆款子,他若肯擔任下來,我就放過他。可是我又怕傳出去了,人家倒疑惑我弄錢,我背上這個名聲,未免不值得。我就說,這事情不辦則已,若一辦起來,只要他籤一張支票,派人到銀行將款子取將出來,有誰知道?他聽了我的話,只管抽着煙微笑,那意思自然是可以了。我就說,這位劉君,我雖不大熟識,但是也見過幾次面,他那方面,倒有人和他表示事是做錯了,只要有補救之法,倒無不從命。他就說,你不能和他直接說嗎?我聽他說了此話,分明是成功了,索性把這話從頭至尾,詳詳細細一說。他也就說,和劉二爺並沒有什麼惡感,只要公事上大家過得去,他又何必和劉二爺爲難?既是有金府上人來轉圜,不看僧面看佛面,他願擔一半責任,不把這事告到部裏去,也不打電報給趙巡閱使,只要大家過得去就是了。總而言之,他是完全答應了。”燕西道:“事情說到這種程度,自然是成功了,但不知開口要多少錢?”樑海舟笑道:“這個數目,他好意思說出口,我倒不好意思說出口。你猜他要多少?他要十萬。”燕西道:“什麼?”樑海舟笑道:“你不用驚訝,我已聲明在先,連我都不好意思說的。”燕西道:“難道他還把劉二爺當肉票,大大綁他一筆不成?劉二爺這事,大概也不至於砍頭,他若是有這麼些錢,不會留在那裏,等着事情平了,他慢慢地受用,何必一下子拿出來給大家去享福呢?”樑海舟望了一望院子,然後走近一步,輕輕地道:“這話不是那樣說,他反正有人扛叉杆兒的,設若他綁票綁到底,把劉二爺向他的主人翁那兒一送,你猜怎麼樣?那結果不是更糟糕嗎?”燕西聽了這話,心裏倒爲之軟化起來,躊躇着道:“不過一開口就要十萬,這叫人可沒有法子還價。事情太大了,我也不敢做主,讓我和他太太商量商量看。不過由我看來,他太太就是願出,破了他的產,未必還湊合得上呢。”樑海舟笑道:“老弟究竟是個書生,太老實了。他說要十萬,我們就老老實實地給十萬嗎?自然要他大大地跌一跌價錢。給我草草地說了一番,他已經打了對摺了。因爲我不知道劉二爺那方面的事,不敢擔負講價,所以沒有把價錢說定。由大勢說來,自然還是可以減的。”燕西道:“既是數目還可以通融,那就好辦。現在我先回去,和劉太太商量一下,究竟能出多少錢,讓她酌定。”樑海舟笑道:“這個你放心,他既願意妥洽,當然不把事情擴大起來的。我等候你的電話吧。”燕西見這方面已不成問題,就坐了車子一直到劉寶善家來。

  劉太太和劉寶善一班朋友,都是熟極了的人,燕西一來了,她就出來相見。燕西把剛纔的事說了一遍,劉太太道:“只要能平安無事,多花幾個錢,倒不在乎。七爺和寶善是至好朋友,他的能力,七爺總也知道,七爺看要怎樣辦呢?”燕西笑道:“這個我可不敢胡來。據那老雷的意思,是非五萬不可的了,我哪敢擔這種的擔子呢?”劉太太道:“錢就要交嗎?若是就要交的話,我就先開一張支票請七爺帶去。”燕西道:“二爺的支票,劉太太代簽字有效嗎?”劉太太沉吟了一會兒,因道:“我不必動他名下的,我在別處給他想一點法子得了。”說着,她走進內室去,過了一會子,就由裏面拿出了一張支票來交給燕西。燕西接過來看時,正是五萬元的支票,下面寫了雲記,蓋了一顆小圓章,乃是“何岫雲”三個字簽字,這正是劉太太的名字。燕西看到,心裏很是奇怪,怎麼她隨隨便便就開了一張五萬元的支票來?這樣子,在銀行沒有超過一倍的數目,不能一點也不躊躇呢。她既如此,劉寶善又可知了。他心裏想着,自不免在臉上有點形色露出來。劉太太便道:“七爺,你放心拿去吧。這又不是抵什麼急債,可以開空頭支票。”燕西笑道:“我有什麼不放心?寶善有了事,劉太太難道還捨不得花錢把他救出來嗎?我暫時回家去一趟,和三家兄大家兄商量一下子,看看這支票,是不是馬上就要交出去?若是還可以省得的話,就把這支票壓置一兩天。”劉太太皺了眉道:“不要吧!我們南方人說的話,花了錢,折了災,只要人能夠早一點平平安安地恢復自由,那也就管不得許多,只當他少掙幾個得了。”燕西道:“好吧,那我就這樣照辦吧。”於是告別回家。

  今天天氣不好,鳳舉弟兄都在家裏坐在外面小客廳裏,大家正在討論劉寶善的事,正覺沒有辦法。燕西一回來,大家就先爭着問事情怎麼樣?燕西一說,鵬振便首先要了支票去看,因笑道:“人家說劉二爺發了財,我總不肯信,於今看起來,手邊實在是方便。我看總有個三五十萬。”鶴蓀嘆了一口氣道:“我們空負着虛名,和劉老二一比,未免自增慚愧了。”鳳舉笑道:“見錢就眼饞。那又算什麼,值得嘆一口氣?”鶴蓀道:“並不是我見錢眼饞,我佩服劉老二真有點手段,那雷一鳴綁了票,他有這些個錢,你想搜刮豈是容易嗎?”燕西道:“人家正等我們幫忙,我們倒議論人家。我是拿不着主意,現在劉太太這張支票,是不是交出去呢?”鳳舉道:“她自己都捨得花錢,還要你給她愛惜做什麼?他惹了那大的禍,用五萬塊錢脫身,他就是一件便宜事了。你就把這張支票送去吧。不過你要樑先生負責,支票交了出去,可就得放人。他們這種票匪,可不講什麼江湖上的義氣,回頭交了錢,他不放人,那可扎手。”鵬振道:“能用錢了,這事總算平易,我就怕要鬧大呢。那邊既是等着你回話,你就去吧。”

  燕西見大家都如此主張,他也不再猶豫,揣了支票,又到雷家來了。見了樑海舟,將支票交給他,笑道:“款子是遵命辦理了,人能夠在今天恢復自由嗎?”樑海舟道:“大概總可以吧?讓我去和他說說看。”於是將支票藏在身上,去見雷一鳴了。那雷一鳴等着樑海舟的消息,卻也沒有出門。過了一會兒,樑海舟笑嘻嘻地走來,進門對燕西拱拱手道:“事情妥了,妥了,妥了!我原想銀行兌過支票以後,才能放人的。他倒更直接痛快,說是人家乾脆,我也乾脆,已經打了電話給局子裏,將監視劉二爺的警察取消了。”燕西道:“這樣說來,人是馬上可以恢復自由了?”樑海舟道:“當然。他還說了,你若是願意送他回家,你就可以坐了你的汽車去接他出來。”燕西不料輕輕巧巧地就辦成了這樣一件大事,很是高興。便道:“既然馬上可以接他,我又何必不順便去接他出來。”於是一面和樑海舟道謝,一面向外走。坐上汽車,就告訴車伕直開造幣局。汽車走了一截路,纔想起來,劉寶善被監視在什麼地方,也不曾打聽清楚。再說,只有撤銷監視的話,究竟讓不讓人來接他,也沒有一句切實的話。況且雷局長通電話到現在,也不到一點鐘,急忙之間,是否就撤銷了監視,還未可知。自己馬上就來接人,未免太大意一點了。他在車上,正自躊躇着,汽車已到造幣局門口停住。燕西要不下車,也是不可能,只好走下車來,直奔門房。不料剛到門房口,就見劉寶善由裏面自自在在地走將出來。他老遠地擡起一隻手,向燕西招了一招,笑道:“我接到樑海舟的電話,說是你已經起身由那裏來了。我知道你是沒有到這兒來過的,所以我接到外邊來。”說着話,二人越走越近,劉寶善就伸着手握了燕西的手,連連搖了幾搖,笑道:“把你累壞了,感激得很。將來有用我老大哥的時候,我是盡着力量幫忙。”燕西笑道:“你出來了,那就很好。你太太在家裏惦記得很,我先送你回家去吧。”劉寶善跟他一路上車,燕西和他一談,他才知道家裏拿出了五萬塊錢來贖票。因笑道:“我們太太究竟是個女流,經不得嚇。人家隨便一敲,就花了五萬元了。”燕西道:“什麼?據你這樣說,難道說這五萬塊錢出得很冤嗎?我原打算考量考量的,可是我也問過好幾位參謀,都說只要人出來就得了,花幾個錢卻不在乎。我因爲衆口一詞都是如此說,也就不肯胡拿主意。若是照你的辦法,又怎麼樣呢?大概你還能有別的良法脫身嗎?”劉寶善笑道:“雖然不能有良法脫身,但我自信賬目上並沒有多大的漏縫,罪不至於坐監。我就硬挺他一下子,他也不過把我造幣局裏的地位取消。可是政治上的生活,日子正長,咱們將來也不知道鹿死誰手呢?”燕西道:“那麼,這五萬塊錢算是扔到水裏去了?”劉寶善微笑了一笑道:“出錢也有出錢的好處,我相信我這位置,他是不能不給我保留的,那麼……”說着,又微笑了一笑。燕西待要問個究竟,汽車已經停在門口了。劉太太聽說劉寶善回來了,喜不自勝,一直迎了出來,笑道:“怎麼出來得這樣快?這都是七爺的力量,我們重重地謝謝。”燕西道:“別謝我,謝謝那五萬元一張的支票吧。”劉寶善夫婦說得挺高興的,燕西一想,就不必在這裏誤了人家的情話,就道:“劉二爺,回頭見吧,我忙了一上午,還沒有吃飯呢。”也不等劉寶善表出挽留的意思,他已經抽開身子走得很遠了。燕西到了家,很是得意的,見着人就說,把寶善接回來了。

  這個時候,家裏已吃過了飯,回房換衣服的時候,就叫老媽子去吩咐廚房裏另開一客飯,送到外面屋子裏吃。這時清秋勉強起了牀,斜靠在沙發椅上。燕西先是沒有留心到她的顏色,以爲她對於前天的事,還沒有去懷,不理會她的好。後來找了一個鞋拔子拔了鞋,一隻腳放在小方凳上,一彎腰正對着清秋的臉色,見她十分的清瘦,便問道:“你真的病了嗎?”清秋微笑道:“你這話問得有點奇怪,我幾時又假病過呢?”燕西且不答覆她的話,只管使勁去拔鞋,把兩隻鞋都拔好了,還把刷子去刷了一刷。雖和清秋相距很近,並不望着她的臉。清秋道:“這下雨的天,穿得皮鞋好好的,幹嗎又換上一雙絨鞋?換了也就得了,這樣苦刷做什麼?”燕西這才把鞋拔子一扔,坐到沙發上道:“忙一早上,真夠了,我這一換鞋,今天不出去了。”清秋道:“結果怎樣呢?”燕西就把大概情形說了一說,又道:“我出了面子來說,總得辦好,若不是我,恐怕要出十萬,也未可知呢。話又說回來了,就是十萬,劉二爺也出得起。我真奇怪,他怎麼會有許多錢?”清秋道:“我不說心裏忍不住,說出來或者你又會不快活。據我看,他發財是該的,一點不稀奇。這種人高比一點,是我們家的門客,實在說一句,是你們賢昆仲的幫閒。你歡喜小說,你不曾看到《紅樓夢》上說的賴大家裏,還蓋着園子嗎?這賴大家裏有這樣子好,那些少爺哪比得上?”燕西道:“你胡扯!劉二爺是我們的朋友,怎把他當起老管家的來?”清秋道:“據我看,還比不上呢。你想,他終年到頭,都是陪着你們玩,有屁大的事情,你們也叫他幫忙。他口裏雖有時也推諉一下子,但是實際上,沒有不出全力和你們去辦的。你們請客,是假座他家。你們打小牌,也是假座他家。還有許多在家裏不方便做的事情,都可以在他家裏辦。若說是朋友,天下有這樣在朋友家裏鬧的嗎?若說他是父親的僚屬,勉強敷衍你們賢昆仲。那也不過偶爾爲之,出於不得已罷了。現在終年累月這樣,那絕不能是不得已,要是不得已的話,那就寧可得罪你們賢昆仲,放事不幹了。”燕西道:“據你這樣說,難道他還揩我們的油嗎?”清秋道:“憑你這句話,你就糊塗。你們賢昆仲一年玩到頭,花錢雖冤,都是爲着裝面子,明明地花去。若是要你們暗中吃虧,是不可能的。劉二爺哪敢揩你們的油?就揩油,又能揩你們多少錢呢?”燕西道:“據你說,他就有錢,也是他的本事弄來的,與我們無干。你怎麼又說他是門客幫閒那些話?”清秋望着燕西,不由得微笑了一笑道:“我猜你不是裝傻,惟其你們不明白這道理,他纔好弄錢。你想,他因爲和你們熟識,父親有什麼事,他全知道,得着你們的消息,他要做投機的事,比之別人,總是事半功倍。同時,人家要有什麼事,不能不求助於父親的,又不能不找個消息靈通的人接洽接洽。劉二爺終年到頭和你們混,無論他能不能在父親面前說話,人家也會說他是我們的親信。他對於外面,就可藉此挾天子以令諸侯,要求什麼不得?對於內呢,利用你們賢昆仲給他通消息,父親有點對他不滿,你們還有不告訴他的嗎?他自然先設法彌補起來。他若是要求得父親一句話,一張八行,在父親分明是隨便的,人家就以爲是金總理保薦了他的親信,總要想法子給他一份兼差。有了差事之後,他那樣聰明的人還不會弄錢嗎?他有錢不必瞞別人,只要瞞我們金家人就行了。外人知道他有錢,他是沒關係的。你們知道他有錢,把這事傳到父親耳朵裏去,哪裏還能信他窮,到處給他想法子找事呢?所以他應該發財,你們也應該不知道。”燕西將她的話,仔細一想,覺得很對。因笑道:“你沒做官,你也沒當過門客,這裏頭的訣竅,你怎麼知道這樣清楚?”清秋道:“古言道得好,王道不外乎人情,這些事我雖沒有親自經歷,猜也猜出一半,況且你們和劉二爺來往的事,你又喜歡回來說,我冷眼看看,也就知道不少了。你想,他也是像你們賢昆仲一樣,敞開來花錢嗎?他可沒有你們這樣的好老子呢。”燕西聽了他夫人這些話,仔細想了一想,不覺笑道:“聽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。”清秋道:“這就不敢當,你回家來,少發我一點大爺脾氣,我也就感激不盡了。”燕西覺得夫人如此聰明,說得又如此可憐,不覺心動,望着夫人的臉,只管注意。男女之間,真是有一種神祕,這一下子,燕西夫婦又回覆到了新婚時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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