敏之走到上房,快要到金太太窗戶邊下,放開腳步,撲撲撲一陣響,就向屋子裏一跑。金太太見她進來,便問道:“怎麼樣了?他說什麼來着?”敏之臉上裝出很憂悶的樣子道:“這孩子脾氣真壞,竟是沒一點轉圜之地,非走不可。”金太太原是坐着的,這就站了起來,望着敏之的臉道:“現在呢?”敏之道:“我已告訴前頭兩道門房,叫他們不許開門,他已生氣睡了。今晚大概沒事,可是到了明天,誰也不能保這個險。”金太太聽了這話,這才安然坐下,說道:“我並沒有說完全不肯,他爲什麼決裂到這樣子?你去對他說,只要他父親不反對,我就由他辦去。”道之道:“還不是那一句話,他要是滿意,早就不說走了。”金太太道:“此外,我還有什麼法子呢?”道之笑道:“這隻有請你老人家,在父親面前做硬保,一力促成這件事。”金太太道:“我怎樣一力促成呢?你父親的話,你們還不知道嗎?我看這件事,還不如你們去對老頭子說。由我在一旁打邊鼓,比較還容易成功一點。”道之低頭想了一想,笑道:“這件事我倒有個主意,我不辦則已,一辦準可以使爸爸答應。”金太太道:“這回事,本來你幫老七忙的,你就人情做到底,辦了下去吧。這個法子,我想都不容易,你有什麼好辦法呢?”道之笑道:“這卻是天機不可泄漏。到了明天,我再發表。一走漏了消息,就不容易辦。”潤之笑道:“這倒好像《三國演義》上的諸葛亮,叫人附耳上來,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。”道之道:“其實說出來,倒也沒有什麼,不過將來一發表,就減少許多趣味,所以我非到那個時候說出來不可。”潤之道:“我猜猜看,究竟是什麼法子?”敏之道:“不要猜了,一說兩說,這話就會傳到父親耳朵裏去的。我先去看看那一位去,他現在究竟怎麼樣了?”
說着,又去敲燕西的門。燕西聽是敏之的聲音,就起來開門,笑道:“五姐這就來了,事情準有八成希望。”敏之就把剛纔的話說了一遍。燕西一拍掌道:“她說這話,一定有把握的。”說到這裏,遙遙聽見走廊上有咳嗽聲。敏之道:“你還是躺下,假就假到底。”燕西向牀上一倒,扯着被蓋了。卻是道之走進屋來,問道:“老七呢?”燕西不作聲。道之道:“睡着了嗎?”燕西還是不作聲。道之走上前,將被向上一翻,掀開大半截道:“你倒在軍師面前玩起手段來?”燕西笑着坐了起來道:“我不敢冤你,我是怕你身後,還跟有別人。我聽說四姐給我想了一個極妙的計,但不知這條計是怎樣的行法?我能不能參與?”道之道:“你當然能參與,而且還要你才能辦得到。”道之談到這裏,於是扶了門,伸着頭向外望了一望,見門外沒有人,這才掩上門。姊弟三人商量了一番,敏之拍掌笑道:“原來是這條計,這是君子可欺以其方啊。”燕西道:“別嚷別嚷,無論讓誰知道,這事就不好辦。”敏之、道之也不多說,自去了。燕西於是起來寫了一封信,交給金榮,叫他次日一早就送出去,不可誤事。這就安心去睡覺。到了次日十一點鐘,燕西睡着,還未曾起來。金太太可是打發人來看了幾次,探聽他的行動,不讓他走,見他安然睡覺,也就算了,這件事就依了道之的話,未曾告訴金銓。金銓自有他政治和金融界的事,家庭小問題,一說也就丟開了。過了一天,大家竟不提,猶如雲過天空,渺無痕跡。
這日是星期,金銓在桌上看完報之後,照例也到他的書室裏去,把他心愛的一些詩文集翻一兩部出來看看。不料走進書房,只見自己桌上,放着一條綠絲縐紗圍脖,竟還有些香氣,充溢屋中。再一看自己愛的那一盒脂色朱泥,不知誰揭開了蓋子,也未曾蓋上。心裏一生氣,不由得一人自言自語道:“這又是誰到這裏胡鬧來着?”他說時,順手撿起那條圍脖一看,上面用白絲線繡了“TT”兩個外國字母。金銓知道這是“道之”二字縮寫,自言自語地道:“這大歲數的人了,也是這樣一點不守秩序。”於是把印泥蓋好,將圍脖兒放在一邊,自抽了一本書看。不多大一會兒工夫,道之手裏拿着一本鈔本書,笑了進來,很不在意地將鈔本書放在桌上,卻拿圍脖披上。金銓將手上捧的書本放下,順眼一看,見那鈔本上寫着很秀媚的題鑑,是“嫩紅閣小集”幾個字。便道:“這好像是一本閨秀的詩稿,是哪裏來的?”道之道:“是我一個朋友,年紀很輕。你老人家瞧瞧,這詩詞作得怎樣?她要我作一首序,我隨便寫幾句話,用了這兒的印泥,蓋上一顆圖章。”金銓笑道:“現在女學生裏面,哪裏有作得好詩的?平仄不錯,也就是頂好的了。”說時隨便就把那冊鈔本取了過來,偶然翻開一頁,見是上等毛邊紙訂成的,寫了整整齊齊的正楷字,旁邊卻有紅筆來逐句圈點着。卷頁頭上,還有小字,寫了眉批。金銓笑道:“這倒像煞有介事,真個如名人詩集一般。”道之道:“你老人家沒有看內容,先別批評。等你念了幾首之後,再說好不好的話。”金銓果然隨便翻開一頁,且先看一首七絕,那詩道:“莫向東風問舊因,看花還是去年人。”金銓先不由讚一聲道:“啊!居然是很合繩墨的筆調。”道之道:“你看我說的話怎麼樣?”金銓微笑,再向下念那句詩是:“明年花事知何似?莫負今年這段春。”金銓道:“倒也有些議論,只是口吻有些衰敗的樣子,卻不大好。”隨手又翻了一頁,看了幾首,都是近體,大致都還說得過去。後來又看到一首七律,旁邊圈了許多密圈。題目是郊外。那詩道:
十里垂楊夾道行,
春疇一望綠初平。
香隨暖氣沾衣久,
風送遊絲貼鬢輕。
山下有村皆繞樹,
馬前無處不啼鶯。
寺鐘何必催歸客?
最是幽人愛晚晴。
金銓用手拈了鬍子,點點頭道:“這孩子有才調,可惜沒有創造力。若是拜我做先生,我可以糾正她的壞處,成全她做一個女詩人。”道之道:“你怎樣說人家如此不成?有什麼憑據嗎?”金銓將手一指道:“就拿這一首詩爲憑,初一念,好像四平八穩,是很清麗的一首詩。可是一研究起來,都是成句。這‘垂楊夾道行’,只是改了一個‘斜’字。頸聯呢,是套那‘沾衣欲溼杏花雨,吹面不寒楊柳風’。腹聯呢,更明顯了,是套‘閬苑有花皆附鶴,女牆無樹不棲鸞’。末了,還直用了李義山一句‘幽人愛晚晴’。真正她自己的一句詩,不過是‘春疇一望綠初平’。啊,這是誰寫的眉批?恭維得這樣厲害。什麼詩如其人了,什麼詩中有畫了。可是話又說回來了,總也算難爲她。差不多的人,可真會被她瞞過。”道之道:“你這話,我有些不承認。我雖不懂得詩,我覺得念出來怪好聽的。好比你剛纔說的,什麼‘有花皆附鶴,無樹不棲鸞’,我就覺得抽象得很。她說的這‘山下有村皆繞樹,馬前無處不啼鶯’,閉了眼一想,你要是坐了馬車,在西山大馬路上走,望着遠處的村子,聽着鳥叫,她這詩說得一點也不錯。”金銓笑道:“豈有此理!難道她偷了人家的詩,還要賽過人家去不成?”道之道:“這可就叫青出於藍了。”金銓道:“這孩子,倒是有幾分聰明,所以這樣,並不是有心偷古人之作,不過把詩讀得爛熟了,一有什麼感想,就覺和古詩相合,自己恰又化解不開,因此不知不覺地就會用上古人的成句,這正是天分勝過人力所致。肯用人力的人,一個字一個字都要推敲,用了成句,自己一研究就醒過來,決不肯用的。這非找一個很有眼光的先生嚴厲指示一番不可。”道之笑道:“哪裏找這樣的先生去?不如就拜在你的門下吧。”金銓摸着鬍子道:“門生是有,我還沒有收過女門生,而且我也不認得人家啊。”道之道:“她和老七是朋友。”金銓端了鈔本將眉批又看了一看,微笑道:“這可不是燕西的字嗎?這樣鬼打的字,和人家的好字一比較起來,真是有天壤之別,虧他好意思,還寫在人家本上。”道之道:“字寫得好嗎?”金銓道:“字寫得實在好,寫這種鈔本小楷,恰如其分。我想這個孩子,一定也長得很清秀。”道之道:“自然長得清秀啊。我們老七,不是說人家詩如其人嗎?你不信,我給一張相片你瞧瞧。”這時,就在身上一掏,掏出一張帶紙殼的四寸半身相片來,一伸手遞給金銓看,道:“就是這個人。”金銓道:“看人家的作品,怎樣把人家的相片都帶在身上?”道之道:“這相片原來在書裏,是一塊兒送來的。”道之說時,手裏拿着相片卻不遞給他,只是和金銓的面孔對照。金銓笑道:“倒是很清秀。”道之笑道:“說給你老人家做第四個兒媳婦,好不好?”金銓道:“燕西那種紈絝子弟,也配娶這樣一個女子嗎?”道之笑道:“你別管配不配,假使老七能討這樣一個女子,你贊成不贊成呢?”說到這樣,金銓恍然大悟。還故意問道:“鬧了半天,這女孩子究竟是誰?”道之道:“那書面下有,你看一看就知道了。”金銓翻過來一看,卻寫的是‘冷清秋未定草’。這就將書放下,默然不作聲。道之笑道:“這樣的女子,就是照你老人家眼光看起來,也是才貌雙全的了,爲什麼你不贊成老七這一回的婚事呢?”金銓道:“不是我不贊成,因爲他辦的這件事,有些鬼鬼祟祟,所以我很疑心。”道之道:“管他們是怎樣認識的呢?只要人才很好就是了。”金銓道:“這孩子的人品,我看她的相片和詩,都信得過,就是福薄一點。”道之道:“這又是迷信的話了。算命看相的,我就不信,何況在詩上去看人?”金銓道:“你知道什麼?古人說,詩言志,大塊之噫氣……”道之連連搖手笑道:“得了,得了。我不研究那個。”金銓微笑道:“我知道你爲燕西的事,你很努力,但是這和你有什麼好處呢?”道之道:“他的婚事,我哪裏有什麼好處?不過我看到這女子很好,老七和她感情又不錯,讓他們失卻了婚姻,怪可惜的,就是說不能贊成,也無非爲了他們締婚的經過不曾公開,可是這一件小事,不能因噎廢食。爸!我看你老人家答應了吧?”說時,找了洋火擦着,親走到金銓面前,給他點上嘴裏銜的那根雪茄。就趁此站在金銓身邊,只管嘻嘻地笑,未曾走開。金銓默然地坐下,只管吸菸。道之笑道:“這樣說,你老人家是默許的了,我讓他們着手去辦喜事吧。”金銓道:“又何必那樣忙呢?”
道之聽到這句話,抽身便走,出了書房門,一口氣就跑到金太太屋裏去。她進門,恰好是佩芳出門,撞了一個滿懷。她不覺得怎樣,佩芳是個有孕的人,肚子裏一陣奇痛,便咬着牙,靠了門站着不動,眼睛裏卻不由得有兩行眼淚流將出來。只苦笑道:“你這人,怎麼回事?”金太太便走來問道:“這不是玩的,撞了哪裏沒有?可別瞞着。”道之笑道:“大嫂,真的,我撞着了沒有?”說時,就要伸手來撫摸她,佩芳將手一摔笑道:“胡鬧!”扶着門走了。道之這才笑着一拍手道:“事情妥了,事情妥了,我的計策如何?老七呢?”這句話說完,她跑了出來又去找燕西,把話告訴他。燕西沒有別的什麼可說的,只是笑着向道之拱手。道之笑道:“怎麼樣?我說我的妙計,不行則已,一行起來,沒有不中的。”燕西道:“我早就佩服你了,不過不敢對你說。早知道你是這樣熱心,我一早託重了你,事情早就成功了。現在是隻望四姐人情做到底,快些正式進行。我的意思,在一個月內,就把人接到我們家裏來,你看快一點嗎?”道之道:“豈但快一點,簡直太快了。”燕西連連作揖道:“這一件事,無論如何,都望辦到,至於婚禮,那倒不怕簡單,就是仿照新人物的辦法,只舉行一個茶會,也無不可。”道之道:“人家說愛情到了燒點,就要結婚,我想你們的愛情,也許是到了燒點,哪有這樣急的?”燕西道:“這其間我自有一個道理,將來日子久了,你自然知道。現在你也不必問,反正我有我的苦衷就是了。”道之道:“這些事,媽可以做主的。媽做主的事,只要我努一點力……”燕西連忙接着說道:“那沒有不成功的。媽本來相信你的話,你說的話,又有條理,媽自然可以答應。”道之笑道:“你不要胡恭維,我不受這一套。”燕西笑道:“我這人什麼都不成,連恭維人都外行。”道之道:“你倒有一樣本事,很能伺候異性的朋友。我不明白,冷小姐那樣才貌雙全的人,倒看中你了。”燕西道:“以後這話,你千萬別說,說出來,我太丟人。現在只談正事吧,我提到這個問題怎樣?”說着,偏了頭,看着道之傻笑。道之因爲這件事辦得很得意,燕西說要提早結婚日子,也一拍胸答應了。
到了晚上吃過晚飯之後,金太太屋子裏,照例婆媳母女們有一個談話會。道之帶了小孩子,隨便地坐在金太太躺的軟榻邊。那小貝貝左手上抱了一個洋囡囡,右手拿了一塊玫瑰雞蛋餅,只管送到洋囡囡嘴邊,對它道:“你吃一點,你吃一點。”金太太伸手撫摸着貝貝的頭髮,笑道:“傻孩子,它不會吃的。”貝貝道:“劉家那小弟弟,怎樣會吃呢?”金太太笑道:“弟弟是養的,洋囡囡是買的啊。”佩芳在一邊,笑問道:“你說弟弟好呢,還是洋囡囡好呢?”貝貝道:“弟弟好。舅母,你明天也給我養一個弟弟吧。”這一句話,說得通屋人都笑了。道之道:“你準知道是弟弟嗎?真是弟弟,姥姥就要歡喜弟弟,不喜歡你了。”貝貝聽說,就跑到金太太身邊去笑道:“姥姥,我跟着你玩,我跟着你睡。”金太太抱起來,親了一個嘴,笑道:“你這小東西,真調皮,說話實在引人笑。”道之道:“媽,這些個下人,都添起小孩子來,那是真不少,怎樣疼得過來?”金太太道:“怎樣疼不過來?我和旁人不同,無論多少,我都是一樣看待。”道之道:“媽這一句話,我就有個批評,就以老七婚事而論,你老人家,就沒有像處分其他幾個兒女婚事那樣痛快。”金太太道:“事情完全都答應你們了,你們要怎樣辦,就怎樣辦,我怎樣不痛快?”道之笑道:“你老人家真能那樣痛快嗎?這裏一大屋子人,這話可不好收回成命啦。”金太太也笑道:“你這孩子在你父親面前用了一些手腕,這又該到我面前來用手腕了。你說這話,顯然還有半截文章沒有露出來。”道之笑道:“我哪敢用什麼手腕呢?就是我從前說的老七婚期的話,你老人家不是說明年再說嗎?但是老七的意思還是要馬上就辦。你老人家若是痛快的答應,就依他的辦法。”金太太道:“照他辦,也沒有什麼不可以。但是我不明白,他爲什麼要這樣的急法?”道之道:“這個我也不十分清楚。但是我聽見說,這位冷姑娘的母親要回南去。若是婚期還早,她就帶了姑娘走。老七總怕這一去,不定什麼時候回來,所以情願先結婚。”金太太道:“何以趕得這樣巧?”道之道:“就是因爲人家要走,老七才這樣着慌呢。”金太太道:“婚事我都答應了,日子遲早,那還有什麼問題?可是辦得最快,也要一個月以後,因爲許多事情,都得慢慢去籌辦。”道之道:“據老七說,什麼也不用辦,開個茶會就行了。”佩芳笑道:“那豈不是笑話?我們許多親戚朋友不明白,說是我們借了這個緣故省錢,面子上怎樣抹得開?”道之見事情有些正談得眉目了,佩芳又來插上這樣一句話,心裏很不高興。一回頭道:“那有什麼要緊?說我們省錢,又不說我們是浪費。”佩芳白天讓她碰了一下,心裏已十分不高興。這回子又碰了道之一個釘子,實在有氣。但是她對於姑娘,總相讓三分的,就沒作聲。玉芬坐在屋犄角邊,卻鼻子一呼氣,冷笑了一聲。道之見玉芬此種形狀,明知她是餘忿未平,存着譏笑的態度。但是自己立定主意,也絕不理會她們有什麼阻礙,只瞟了玉芬一眼,也就算了。因故意笑着對金太太道:“你老人家若要怕麻煩,事情都交給我辦,我一定能辦得很好的。”潤之在一邊,又極力地慫恿,金太太受了她們姊妹的包圍,只得答應了。說道:“既然這樣,日子我不管,就由阿七自己去酌定吧。要花多少錢,叫他自己擬個單子來,我斟酌了把他叫來辦,我有幾句話問他。”一回頭,見秋香站在門邊下,用了小剪刀慢慢剪手指甲。便道:“秋香,你又在這裏打聽消息。這全都明白了,明天讓你到報館裏去當一個訪事,倒是不錯。把七爺給我叫來。”秋香撲哧一笑,一掉頭就來叫燕西。
燕西在家裏等消息,知道事情有了結果了,心裏正歡喜。不過和家庭表示決裂了的,這個時候,忽然掉過臉來,轉悲爲喜,又覺不好意思。因此只拿了幾本小說,縮在屋子裏胡亂地翻着看。秋香一推門,便喊道:“七爺,你大喜啊。”燕西笑道:“什麼事大喜?”秋香笑道:“事情鬧得這樣馬仰人翻,你還要瞞人嗎?這位新少奶奶,聽說長得不錯,你有相片嗎?先給我瞧瞧。”燕西笑着推她道:“出去出去,不要麻煩!”秋香道:“是啊!這就有少奶奶了,不要我們伺候了,可是我不是來麻煩你的。太太說,請你去呢。”燕西道:“是太太叫我去嗎?你不要瞎說。”秋香道:“我怎敢瞎說?不去,可把事情耽誤了。”燕西想不去,又真怕把事情耽誤了。去呢,倒有些不好意思。便道:“你先去,我就來。”秋香拖着他的衣裳道:“去吧,去吧。害什麼臊呢?”燕西笑道:“別拉,我去就是了。”秋香在前,燕西只走到金太太房門口爲止。金太太見他穿了一件米色薄呢的西服,打着鵝黃色大領結子,頭髮梳得光而又滑,平中齊縫一分。便道:“你這是打算做和尚的人嗎?做和尚的人,倒穿得這樣的時髦!”燕西只是站着笑。道之道:“進來啊!在外頭站着做什麼?你所要辦的事,媽全答應了,這就問你要花多少錢,自己開一個單子來。”燕西聽說,還是笑,不肯進去。金太太看着,也忍不住笑了。因道:“究竟還不像老大老三那樣臉厚,大概過個一兩年也就夠了。你還有什麼說的沒有?你若是不說,我可不會辦。”燕西被逼不過才道:“我的話,都由四姐代表就是了。”說畢,掉身自去。這裏金太太屋子裏,依然談笑。
佩芳伸了一個懶腰道:“今天怎麼回事,人倦得很,我先要去睡了。”說畢,也抽身回房去。剛到屋子裏,玉芬也來了。因道:“大嫂,你看老七這回婚事怎樣?事情太草率了,恐怕沒有好結果。”佩芳道:“以後的事,倒不要去說它。我不知道之爲什麼這樣包辦?”玉芬道:“我也是這樣想。金家人件件事是講面子,何以對這種婚姻大事,這樣的馬虎從事?你往後瞧吧,將來一定有反悔的日子。”佩芳嘆了一口氣道:“自己的事情還管不着,哪有工夫去生這些閒氣?”玉芬道:“怎麼樣?大哥還是不回來嗎?”佩芳道:“可不是!他不回來那要什麼緊?就是一輩子不回來,我也不去找他。不過他現在另外組織了一分家,知道的,說是他胡鬧。不知道的,還要說我怎樣不好,弄得如此決裂。所以我非要他回來辦個水落石出不可。我原是對老七說,他要不回來,就請老七引我去找他。偏是老七自己又發生了婚姻問題,這兩天比什麼還忙,我的這事,只好耽誤下來了。”玉芬道:“我想讓大哥在外面住,那是很費錢的,不如把他弄的人一塊兒弄回來。”佩芳臉一板道:“這個我辦不到!我們是什麼家庭,把窯姐兒也弄到家裏來?莫要壞了我們的門風。”玉芬道:“木已成舟了,你打算怎麼呢?”佩芳道:“怎麼沒有辦法?不是她走,就是我走,兩個憑他留一個。”玉芬笑道:“你這話又不對了。憑你的身份,怎樣和那種人去拼呢?等我和鵬振去談一談,讓他給大哥送個信,叫他回來就是了。”佩芳道:“老三去說,恐怕也沒有什麼效力。老實說,他們都是一批的貨!”玉芬道:“惟其他們是一路的人,我們有話纔可以託他去說。鵬振是見人說人話,見鬼說鬼話的。我若是有情有理地和他談話,他也不能隨便胡鬧,必定會把我們的意思慢慢和大哥商量。”佩芳道:“你說這話,準有效驗嗎?倒也不妨試試。怎樣和他說呢?”玉芬道:“那你就不必管,我自有我的辦法。”佩芳笑道:“說是儘管說,可不許說到我身上的事。”玉芬笑道:“算你聰明,一猜就猜着了。你想,除了這個,哪還有別的法子可以挾制他?我就老實不客氣地對他說,說是你氣極了,決計上醫院去,把胎打下來,這一下子,他不能不私下回來和你解決。”佩芳道:“不,不,不。我不用這種手腕對待他。”玉芬笑道:“那要什麼緊?他挾制你,你也可以挾制他,孫龐鬥智,巧妙的戰勝。我這就去說,管保明後天就可以發生效力。”她說畢,轉身就要走。佩芳走上前,按住她的手道:“可別瞎說。你說出來了,我也不承認。”玉芬道:“原是要你不承認。你越不承認,倒顯得我們傳出去的話是真的,你一承認,倒顯得我們約好了來嚇他的了。”佩芳鼓了嘴道:“無論如何,我不讓你說。”玉芬不多說,竟笑着去了。
玉芬走回自己屋子,見鵬振戴了帽子,好像要向外走。於是一個人自言道:“都是這樣不分晝夜地胡鬧,你看,必定要鬧出人命來纔會罷休。這日子快到了,也不久了。”鵬振聽了這話,便停住腳不走,迴轉頭來問道:“你一個人在這裏說些什麼?又是誰要自殺?”玉芬道:“反正這事和你不相干,你就不必問了。”鵬振道:“這樣說,倒真有其事了。”一面說着,一面就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,因道:“你且說,又是誰和誰鬧?”玉芬道:“告訴你也不要緊,你可別去對大哥說。說出來了,又要說我們搬是搬非。你不知道嗎?大嫂讓他氣極了,我聽到她的口氣,竟是要上醫院裏去打胎。”鵬振倒爲之一怔,望着玉芬的臉道:“那爲什麼?”玉芬道:“打了胎就沒有關係了。這個辦法很對。”說到這裏,臉上可就微微露出一絲笑容。人向軟椅上一躺,鼻子裏哼了一聲道:“也許有人學樣。”鵬振道:“中國的婦女,她是什麼也不明白。打胎是刑事犯,要受罰的,弄得不好,也許可以判個三等有期徒刑。”玉芬道:“你別用大話嚇人,我是嚇不着的。難道到外國醫院去,還怕什麼中國法律嗎?”鵬振道:“除非是那不相干的醫院,有身份的醫院,他是不做這種事的。”玉芬道:“哪管他呢,只要事情辦得到就是了。醫院有身份沒有身份,和當事人有什麼關係?”鵬振道:“真是要這樣胡鬧,我就到母親那裏去出首,說你們不懷好意,要絕金家的後。”玉芬站起來,緊對鵬振的臉啐了一口。一板臉道:“你還自負文明種子呢,說出這樣腐敗一萬分的話來。”鵬振將身一閃,笑道:“爲什麼這樣兇?”玉芬道:“你這話不就該罰嗎?你想,現在稍微文明的人,應講究節制生育,你這話顯然有提倡的意思,不應該啐你一口嗎?”鵬振笑道:“想不到你的思想倒有這樣新。但是節制生育,種在未成功之先,成功之後,那就有殺人的嫌疑。”玉芬道:“越來越瞎說了,我不和你辯,咱們是騎着驢子讀皇曆,走着瞧。”鵬振笑道:“玩是玩,真是真,這事你可告訴大嫂,別胡來。”玉芬只笑,並不理他。鵬振說着話,伸了手就把掛鉤上的帽子取下,拿在手上。他是心裏要走,又怕玉芬盤問。但是玉芬知道他要去報告的,平常愛問,今天卻是隻裝模糊,好像一點也不知道。鵬振緩緩將帽子戴了,因道:“有什麼事嗎?沒有什麼事,我可要出去了。”玉芬將身子一扭道:“誰管你!”鵬振道:“因爲你往常很喜歡干涉我,我今天干脆先問你。”玉芬笑道:“你是有三分賤,我不干涉你,你又反來問我。那麼,今天晚上,不許出去。出去了,我就和你幹上。”鵬振連連搖手道:“別生氣,別生氣,我這就走。”連忙就走出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