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吃午餐的時候,金太太叫人到金銓辦公室裏去看看,由衙門裏回來沒有?打聽的結果,回來說總理剛到那屋子裏去,今天還沒有上衙門呢?金太太坐了一會兒,緩緩踱到辦公室來。在門簾子外,先問了一聲誰在這裏?有金貴在旁答應出來了。金太太道:“沒有什麼事,我看有沒有人在這裏呢?你們是隻顧玩,公事不管罷了,連性命不管,也沒有關係的。”金貴也不知什麼事得罪了太太,無故碰一個釘子,只得退到一邊,連喳了幾聲。金太太一掀簾子,走進房去,只見金銓靠住了沙發抽雪茄。金太太進來,他只是笑了一笑,沒說什麼,也沒起身。金太太道:“今天早上,你沒有上衙門去嗎?”金銓道:“沒有什麼公事,今天可以不去。”金太太道:“你什麼時候起來的?”問到這句話,金銓越發地笑起來了,因道:“今天爲什麼盤問起這個來了哩?”金太太道:“你笑什麼?我是問你正話。”金銓笑道:“說正話,反正不是說氣話,怎麼不笑呢?說正話,你有什麼問題要提出來呢?”金太太道:“正經莫過於孔夫子,孔夫子曾說過,君子有三戒。這三戒怎麼分法呢?”金銓聽了這話,看着夫人的顏色,笑道:“這有什麼難懂?分爲老壯少罷了。”金太太道:“老時候呢?”金銓將嘴裏雪茄取出來,以三個指頭夾住,用無名指向雪茄彈着,伸到痰盂子上去落灰。那種很安適而自然的樣子,似乎絕不爲什麼擔心,笑着答道:“這有什麼不能答的呢?孔子說,戒之在得。得呀,就是貪錢的意思。”問道:“壯年的時候呢?”答:“戒之在鬥。那就是和人生氣的意思。”問道:“少年的時候呢?”金銓又抽上雪茄了,靠着沙發,將腿搖曳了幾下,笑道:“戒之在色。要不要下註解呢?”說着望了他夫人。金太太點了點頭道:“哦!少年戒色,壯年和老年就不必戒的,是這樣說嗎?”金銓笑道:“孔子豈會講這一家子理?他不過是說,每個時候,有一個最容易犯的毛病,就對那個毛病特別戒嚴。”金太太連搖着頭道:“雖然是孔子說的話,不容後人來駁,但是據我看來,有點不對。如今年老的人哪,他的毛病,可不是貪錢呢。你相信我這話,不相信我這話呢?”說到這裏,金銓卻不向下說了,他站了起來,將雪茄放在玻璃缸子上,連忙一推壁下的懸鏡,露出保險箱子來,就要去開鎖。原來這箱子是專門存放要緊的公文的。金太太道:“我要不來和你說話,你就睡到下午三點鐘起來也沒有事。我一來找你,你就要辦公了。”金銓又把玻璃缸子上的雪茄拿起,笑道:“你說你的,我幹我的,我們兩不妨礙。”金太太道:“你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,我來和你說話,完全是好意。你若不信,我也不勉強要你信。”金銓口裏含着雪茄,將兩隻手背在身後,在屋子裏來回地踱着,笑道:“你這話,我有點不明白。”金太太道:“你不明白嗎?那就算了。只是我對於你有一個要求,從今天起,請你不必到裏邊去了,就在這邊樓上那間屋子裏安歇。據我看,你身上有點毛病,應該要養週年半載。”金銓笑道:“就是這事嗎?我雖然寂寞一點,老頭子了,倒無所謂。可是這樣一來,連自己家裏的晚輩,和那些下人,都會疑心我們發生了什麼裂痕?”金太太道:“絕不,絕不,絕不能夠的。”說時,將腳在地板上連連踏了幾下。又道:“你若不照我的話辦,也許真發生裂痕呢。誰要反對這事,誰就對你不懷好意。我非……”金銓笑道:“得,得,就是這樣辦吧。不要拖泥帶水,牽上許多人。”金太太冷笑一聲道:“你有了我這一個拖泥帶水的,你比請了十個衛生顧問還強呢。你心裏要明白一點。我言盡於此,聽不聽在乎你。”
說畢,馬上站起身,就走出他的屋子了。剛剛走出這辦公室的屋子,一到走廊外,就見翠姨打扮得像個花蝴蝶子似的,遠遠地帶着一陣香風,就向這邊來。她一遇到了金太太,不覺向後退了一步,金太太一看身邊無人,將臉色一正道:“他這會子正有公事要辦,不要去打他的攪了。”翠姨笑道:“我不是去見總理的。今天陳總長太太有電話來,請太太和我去吃便飯。我特意來問一聲,太太去我就去,太太不去我又不懂規矩,我就不去了。”金太太本來不高興,見她這種和顏悅色的樣子,又不好怎樣申斥,便淡淡地答道:“我不去。你要去,你就去吧。”翠姨道:“那我也不去了。”說着話時,閃到一邊,就陪着金太太,一路走到屋裏來,又在金太太屋子裏陪着談了一會兒話。因大夫瞧玉芬的病剛走,便道:“我瞧瞧她去。病怎麼還沒有好呢?”這就走出來了。先到玉芬屋子裏坐着,聽到清秋這兩天身體也常是不好,又彎到清秋這院子裏來。走進院子,便聞到一種很深厚的檀香味兒,卻是一點聲音也沒有。一掀簾子,只見清秋臥室裏,綠幔低垂,不聽到一些響動。再掀開綠幔,鑽了進去,卻見清秋斜靠在沙發上,一手撐了頭,一手拿了一本大字的線裝書,口裏唧唧噥噥地念着。沙發椅旁邊,有一個長腳茶几,上面只放了一個三腳鼎,有一縷細細的青煙,由裏面直冒上空際。看那煙只管突突上升,一點也不亂,這也就覺得這屋子裏是十分的安靜,空氣都不流動的。清秋一擡頭,看見她進來,連忙將書放下,笑着站起來道:“姨娘怎麼有工夫到我這裏來談談?請坐請坐。”翠姨笑道:“你真客氣。以後把這個‘娘’字免了,還是叫我翠姨吧。我比你大不了幾歲,這個‘娘’字我不敢當。”說着,拉了清秋的手,一塊兒在沙發上坐下了。因摸着她的手道:“我聽說你身上不大舒服,是嗎?”清秋笑道:“我的身體向來單弱,這幾月來,都是這樣子的。”翠姨拍着她的肩膀,笑着輕輕地道:“你不要是有了喜了吧?可別瞞人啦。你們這種新人物,總也不會爲了這個害臊吧?”清秋臉一紅道:“我纔不會爲這個害臊呢,我向來就是這個樣子。”翠姨道:“老七在家,你就陪着老七。老七不在家,你也苦守着這個屋子做什麼?隨便在哪個屋子裏坐坐談談都可以,何必老悶着看書?我要學你這樣子,只要兩三天,我就會悶出病來的。”清秋笑道:“這話我也承認。你是這樣,就會悶成病。可是我要三天不這樣,也會悶成病的。”翠姨道:“可不是!我就想着,我們這種人,連讀書的福氣都沒有。”清秋笑道:“你說這話,我就該打,難道我還在長輩面前,賣弄認識字嗎?姨娘,你別看我認識幾個字,我是十二分無用,什麼也不懂,說話也不留心,什麼能說,什麼不能說,全不知道。我有不對的事,姨娘儘管指教我。”翠姨對於這些少奶奶們向來不敢以長輩自居的,少奶奶們雖不敢得罪她,可是總不恭維她,現在見清秋對她這樣客氣,心裏反老大地不過意。笑道:“我又懂得什麼呢?不過我比你早到金家來幾年,這裏一些人的脾氣,都是知道的。其實這裏的人除了玩的時候,大家不常在一處,各幹各的,彼此不發生什麼關係。你不喜歡玩,更是看你的書去好了。慢說你這樣的聰明人,用不着人來說,就是個傻子,也不要緊。不過你也不可以太用功了,大家玩的時候,你也可以湊在一處玩玩。你公公就常說什麼人是感情動物,聯絡聯絡感情,彼此就格外相處得好的,這話我倒也相信。二十塊底的小麻雀,他們也打的,玩玩不傷脾胃。聽戲、看電影、吃館子,花錢很有限,而且那是大家互相做東的。你聽我的話沒有錯,以後也玩一玩,省得那些不懂事的下人,說你……”說到這裏,翠姨頓了一頓,笑了一笑,才接着道:“說你是書呆子罷了,也沒有說別的。”清秋聽了她的話,自然很感激,也不去追求是不是人家僅笑她書呆子。可是要照着這樣辦,越發是向墮落一條路上走。因對她笑道:“誰不願玩?可是我什麼玩意兒也不行。那還得要姨娘指導指導呢。”翠姨笑道:“行哪,你說別的事,我是不在行,若要說到玩,我準能來個雙份兒。”清秋道:“年輕的人,都喜歡玩的,這也不單是姨娘一個人呀。”翠姨卻不說什麼,深深地嘆了一口氣。她原以爲清秋有病的,所以來看一看,現在見她也不像什麼有病,說了幾句話,也就走了。
清秋送着客走了,見宣爐裏香菸,更是微細,添上一點小檀條兒。將剛纔看的一本書,又拿起來靠着沙發看。但是經翠姨一度來了之後,便不住咀嚼着她說的那幾句話,眼睛雖然看在書上,心裏可是念着翠姨說的話。大概不是因話答話偶然說出的,由此可知自己極力地隨着人意,無所競爭,結果倒是這個主義壞了事。古人所謂有不虞之譽,有求全之毀,這是個明證了。迴轉來想想,自己並不是富貴人家的女子,現在安分守己,還覺不忘本,若跟他們鬧,豈非小人得志便癲狂嗎?我只要居心不做壞事,他們大體上總也說不出什麼壞處來,我又何必同流合污?而且就是那樣,也許人家說我高攀呢。她一個人,只管坐在屋子裏,沉沉地想着,也不知道起於何時,天色已經黑了。自己手裏捧着一本書,早是連字影子都看不見,也不曾理會得,實在是想出了神了。自己一想,家裏人因爲我懶得出房門,所以說病體很沉重,我今天的晚飯,無論如何,是要到母親屋子裏去吃的。這樣想着,明瞭電燈,洗了一把臉,梳了一梳頭髮,就到金太太屋子裏來。
金太太戴了眼鏡,正坐在躺椅上看小說,見她進來,放下書本,一隻手扶了眼鏡腿,擡起頭來,看着清秋道:“你今天顏色好些了。我給你一盒參,你吃了些嗎?”清秋笑道:“吃了一些。可是顏色好一些,乃是假的,因爲我抹了一些粉哩,省得他回來一見,就說我帶着病容。”金太太笑道:“不要胭脂粉,那也是女子唱高調罷了。其實年輕的人,誰不愛個好兒?你二嫂天天和那些提倡女權的女偉人一塊兒來往,嚷着解放這裏,解放那裏,可是她哪一回出門,也是穿了束縛着兩隻腿的高跟鞋。”清秋笑道:“我倒不是唱高調,有時爲了看書,或者做事,就把擦粉忘了。”說着話時,走近來,將金太太看的一本書,由椅上拿起來翻了一翻,乃是《後紅樓夢》。因道:“這個東西,太沒有意思,一個個都弄得歡喜團圓,一點回味也沒有。你老人家倒看着捨不得放手。”金太太笑道:“這書很有趣呀。賈府上不平的事,都給他弄團圓了,熱鬧意思,怪有趣的。所有的《紅樓夢》後套,什麼《續夢》、《後夢》、《復夢》、《圓夢》、《重夢》、《紅樓夢影》,我全都看過了,我就愛這個。什麼文學不文學,文藝不文藝,我可不管。我就不懂文學是什麼意思?好好的一件事,一定要寫得家敗人亡,那才樂意。”清秋可不敢和金太太討論文學,只一笑,便在對面椅子上坐下。金太太道:“我就常說,你和老七的性情,應該調換調換纔好。他一談到書,腦袋就痛,總是玩,你又一點也不運動,總是看書。”清秋道:“母親是可以坐着享福的人呢,還要看書,何況我呢?”金太太道:“我看什麼書?不過是消遣消遣。”清秋道:“母親是消遣?我又何嘗不是消遣?難道還想念出書來做博士嗎?我也想找點別的事消遣,可是除了打麻雀,還勉強能湊付一腳而外,其餘什麼玩意兒,我也不行,不行就沒有趣味的。我看書,倒不管團圓不團圓,只要寫得神乎其神的,我就愛看。”金太太笑道:“這樣說,我是文學不行,所以看那不團圓的小說心裏十分難過。我年輕的時候,看小說還不能公開的。爲了看《紅樓夢》,不知道暗下掉了多少眼淚。你想一個人家,落到那樣一個收場,那是多麼慘呀!”正說到這裏,梅麗一掀門簾,跳了進來,問道:“誰家收場慘?又是求幫助來了。”金太太道:“我們在這兒談小說,你又想打聽消息和誰報告去?做小姐的時候,你喜歡多事,人家不過是說一句快嘴快舌的丫頭罷了。將來做了少奶奶,可別這樣。”梅麗皺了眉道:“不讓我說話,就不讓我說話,幹嗎提到那些話上面去?”金太太望了清秋笑道:“做女孩子的人,都是這樣,總要說做一輩子姑娘,表示清高。可是談到戀愛的時候,那就什麼都會忘了,只是要結婚。”梅麗不和她母親說話了,卻把手去撫弄桌上的一套活動日曆。這日曆是用玻璃罩子罩了,裏面用鋼絲系在機鈕上,外面有活鈕,可以扯過去,也可以退回來的。梅麗撥了那活鈕,將裏面的日曆,亂撥了一陣,把一年的日曆全翻過來了。金太太道:“你瞧,你總是沒有一下子消停不是?”梅麗將頭一偏,笑道:“你不和我說話,又不許我動手,要我做個木頭人兒坐在這裏嗎?”清秋就站起來,笑着將日曆接過來,一張一張翻回來,翻到最近的日子,翻得更慢了。及至翻到明日,一看附註着陰曆日子,卻是二月十二日,不覺失聲,呀了一聲。梅麗道:“我弄壞了嗎?你呀什麼?”清秋道:“不是,我看到明日是花朝了。”金太太道:“是花朝嗎?這花朝的日子,各處不同,有定二月初八的,有定十二的,有定十五的。明天是陰曆什麼日子?”清秋道:“是十二,我們家鄉是把這日當花朝的。”金太太道:“是花朝也不足爲奇,爲什麼你看到日曆,有些失驚的樣子?”清秋笑道:“糊里糊塗,不覺春天過去了一半了。”金太太道:“日子還是糊里糊塗混過去的好。像我們算着日子過,也是沒有事,反而會焦躁起來。倒不如糊里糊塗地過去,忘了自己是多大年紀。”清秋先以金太太盤問起來,倒怕是金太太會問出什麼來。現在她轉念到年紀老遠的問題上去,把這事就牽扯開了。
大家吃過晚飯,清秋卻推有東西要去收拾,先回房去。在路上走着,卻碰到小大姐阿囡,清秋便叫她到自己房裏來,因問道:“我聽說你在這個月內,要回上海去,這話是真的嗎?”阿囡微微一笑,將身子連忙掉了轉去。手掀了簾子,做要走的樣子。清秋扯着她的衣裳道:“傻子,回來吧。我並不是和你開玩笑,有正經話和你說呢。因爲你若是真回南去的話,我倒有些事,要託你辦,所以我把你拉住,好問幾句話。”阿囡聽她如此說,就回轉身來,望着清秋微笑道:“我也是這樣說,你不至於和我開玩笑哩。”清秋將她按了一按,讓她在沙發上坐下,又倒了一杯茶遞給她。阿囡見她倒茶,以爲她是自己喝,及至一伸手過來,連忙站起來,兩手捧着,呵了一聲道:“那還了得!折煞我了。”清秋笑道:“你這叫少見多怪,你又不是伺候我的人,我順手遞一杯茶給你喝,你就受折。你不過窮一點,在我家幫工,又不是晚輩對着長輩,折什麼呢?”阿囡笑道:“七少奶奶,你這話和二少奶奶常說的一樣。可是要論到你這樣客氣,她可沒有做出來呢。”清秋道:“她爲人的確是很講平等的,不過因爲你少和她接近,你若是常和她在一處,她自然也和我這樣的客氣了。”二人談了一陣子,清秋就問到她的生辰上去,又問這些少奶奶過生日平常是怎樣的辦法呢?阿囡道:“也無所謂辦法。大家鬧一陣子,吃吃喝喝,回頭聽聽戲罷了。”清秋道:“除此以外,沒有別的樂子嗎?”阿囡道:“這也就夠了,還有什麼鬧的呢?七少奶奶是什麼時候生日?”清秋昂着頭想了一會兒,微笑道:“早着哩。”阿囡道:“我彷彿聽到說是春天似的,春天都快過完了,怎麼還遠着呢?”清秋微笑,又想了一想道:“也許要等着明年了。”阿囡道:“啊!你把生日都瞞着過去了,那可了不得。”清秋笑道:“這也無所謂了不得,不過省事罷了。”阿囡又談了一會兒,見清秋並沒有什麼事,又恐怕敏之、潤之有事,便起身走了。回房之後,他姊妹二人寫信的寫信,看書的看書,都沒有理會到她。
次日吃午飯的時候,阿囡在一邊陪着閒談。談到清秋真是講平等。潤之笑道:“你和她向無來往,怎麼好好地和她宣傳起來了?”阿囡便說:“並不是無緣無故的。”就把昨晚上的事,細述了一遍。潤之道:“這可怪了,她好好地把你叫了去,又沒有什麼事,不過和你閒談幾句,這是什麼意思呢?”敏之道:“據我想,一定是她有什麼事情要問,又不好意思說出來,於是就叫阿囡去閒談,以便順便將她口風探出來,你看對不對?”潤之道:“我想起來了,清秋的生日不是花朝嗎?今天陰曆是什麼日子呢?”敏之道:“我也彷彿記起是花朝,那就是今天了。”阿囡道:“怪不得我問她是哪天的生日,她就對着我笑,先不肯說,後來才說早過去了。我看那神氣就很疑心的,倒不料就是今天。”潤之道:“我先去瞧瞧,她在做什麼?”說着,馬上吃了飯,跟着淨了手臉,就到清秋這邊院子裏來。轉過走廊,屋子裏還是靜悄悄的,寂無人聲。潤之以爲是還在金太太屋子裏吃飯,不曾回屋子。正待轉身,卻聽到清秋房子裏一陣吟哦之聲,達於戶外,這正是清秋的聲音。於是停了腳步,聽她念些什麼?可是清秋這種唸書的調子,是家傳的,還是她故鄉的土音。因之潤之站在外面聽了一會子,一個字也聽不出來。還待要聽時,老媽子卻在下房看見了,早叫了一聲六小姐。潤之只得一掀簾子,自走進房去。清秋站着在收拾窗戶前橫桌上的紙筆,笑道:“六姐靜悄悄地就來了,也不言語一聲。”潤之指着她笑道:“言語一聲嗎?我要罰你呢?”清秋道:“你罰我什麼呢?”潤之道:“你手裏拿些什麼稿子?只管向抽屜裏亂塞。”清秋將手上的稿子,一齊塞進去了,然後將抽屜一推,便關合了縫。笑道:“沒有什麼可研究的價值,我是一個人坐在屋子裏無聊,瞎塗了幾句詩。”潤之走過來,笑着將她一拉,向沙發上一推,笑道:“你一個小人兒,可別和我講打,要打,你是玩不過我的。”清秋根本就未曾防備到她會扯上一把的,所以她一拉一推,就讓她拉開了。潤之也不徵求她的同意,扯開抽屜,將稿子一把拿在手裏。然後向身後一藏,笑問道:“你實說,是能看不能看的呢?若是能看的,我纔看,不能看的,我也不胡來,還給你收起。”清秋笑道:“我先收起來,不是不給你看,因爲寫得亂七八糟的。你要看就看,可別見笑。”潤之見她如此,纔拿出來看。原來都是仿古云箋,攔着細細直橫格子,頭一行,便寫的是《花朝初度》。潤之雖是個新一點的女子,然而父親是個好談中國舊學的。對於辭章也略微知道一點,這分明是個詩題了。“初度”兩個字,彷彿在哪裏念過,就是生日的意思。因問道:“‘初度’這兩個字怎麼解?”清秋道:“初度就是初次過,這有什麼不懂的?”潤之也不敢斷定“初度”兩個字就是生日,她說初度就是初次過,照字面也很通順的,就沒法子再追問她,且先看文字。清秋道:“你不要看了,那是零零碎碎的東西,你看不出所以然來的。”潤之且不理會,只看她寫的字。只見頭一行是:
錦樣年華一指彈,
風花直似夢中看。
終乖鸚鵡貪香稻,
博得鮎魚上竹竿。
那“鸚鵡”一句,已是用筆圈了一路圈兒,字跡只模糊看得出來。第二行是:
不見春光似去年,
卻覺春恨勝從前。
這底下又沒有了。第三行寫的是:
百花生日我同生,
命果如花一樣輕。
潤之叫起來道:“這兩句我懂了。這不是明明說着你是花朝過生日嗎?只是好好地過着生日,說這樣的傷心話,有點不好吧?”清秋道:“那也無所謂,舊詩人都是這樣無病而呻的。”潤之道:“你問我要罰你什麼?我沒有拿着證據,先不敢說,現在可以說了。你今天的生日,爲什麼一個字也不吐露出來?怕我們喝你一杯壽酒嗎?”清秋道:“散生日,過去了就過去了,有什麼可說的?”潤之道:“雖然是散生日,可是到我們金家來的第一個生日,爲什麼不熱鬧熱鬧呢?你不說也罷了,老七這東西也糊塗,爲什麼他也給你保守祕密?”清秋鼻子微微哼了一聲,淡淡地笑道:“他忙着哩,哪裏還記得這個不相干的事?”潤之看她這種神色,知道燕西把清秋的生日忘了。雖明明知道燕西不對,然而無如是自己的兄弟,總不好完全批評他不對。因道:“老七這種人,就是這樣,絕對不會把正經事放在心上的。”清秋道:“過散生日,這不算什麼正經事。不過他有兩天不見面了,是不是還記得我的生日,我也無從證明。”潤之道:“兩天沒有見着他,難道晚上也沒有回家來嗎?”清秋想了一想笑道:“回來的,但是很晚,今天一早他又出去了。這話你可不要告訴兩位老人家,我早是司空見慣的了!”潤之道:“你願意替他遮掩,我們還有替他宣佈的道理嗎?不過你的生日,我們不知道也就算了。我們既然知道,總得熱鬧一下子纔好。”清秋連連搖手道:“那又何必呢,就算今天的生日,今天也過去大半天了。”潤之道:“那不成,總得熱鬧一下子。”說着,將稿子丟了下來,就向外面跑,清秋想要攔阻,也來不及了。
潤之走回房去,一拍手道:“可不是今天生日嗎?”敏之道:“你怎知道?她自己承認了嗎?”潤之就把來看出證據的話說了出來。因道:“那張稿子,全寫的是零零碎碎的句子。可想她是心裏很亂。你說要不要告訴母親去?”敏之道:“她寫些什麼東西不必說了,至於她的生日,當然要說出來。她心裏既然不痛快,大家熱鬧一下,也給她解解悶。”潤之笑道:“我這麼大人,這一點事都不知道,還要你先照應着哩?”說着,便向金太太屋子裏來。金太太斜斜地躺在沙發上,看着梅麗拼益智圖,梅麗將一本畫樣,放在桌上,手上拿着十幾塊大小木板,只管拼來拼去,一心一意地對着圖書出神。潤之笑道:“我瞧這樣子,大概大家都無聊得很,我現在找一個有趣味的事情,大家可以樂一陣子了。”梅麗站起來,拍着胸道:“你這冒失鬼,真嚇我一大跳,什麼事?大驚小怪。”潤之向她笑道:“你這會打聽新聞的人,要宣告失敗了。清秋是今天的生日,你怎麼會沒打聽出來?”梅麗一拍手,哦了一聲道:“我想起來了,怪不得昨日她見日曆發愣哩,這明明是想起生日來了。”金太太也道:“她昨日吃飯的時候,提到過花朝來的。原來花朝是她的生日。這孩子就是這個脾氣不好,過於守緘默了。這也不是什麼不能告人的事,爲什麼守着祕密呢?日子過了半天去了,找什麼玩意兒呢?到賬房去拿兩百塊錢,由你們大家辦去吧。她是到我們金家來的第一個生日,冷淡了她,可不大好。”梅麗笑道:“喝壽酒不能安安靜靜地喝,找個什麼下酒哩?”說到這裏,燕西由外面嚷了進來,問道:“喝誰的壽酒,別忘了我啊!”他這一說,大家都向他笑。正是:粗忽恆爲心上事,疏慵轉是眼前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