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粉世家第五十七回 暗訪寒家追恩原不忝 遣懷舞榭相見若爲情

  清秋一人到了自己屋子裏時,只有李媽在這裏,劉媽也去趕熱鬧去了。想到外邊熱鬧,越覺得這裏清靜。她一人坐着,不覺垂了幾點淚。卻又不敢將這淚珠讓人看見,連忙要了熱水洗了一把臉,重新撲了一點粉。但是心事究竟放不下去,一個人還是默默地坐着。恰好燕西跑了過來拿錢,看見清秋這種樣子,便道:“傻了,人家都找玩兒去了,你爲什麼一個人坐在屋子裏發悶?走!打牌去。”說着,就來拉清秋的手。清秋微笑道:“我不去,我不會打牌,我吃多了油膩東西,肚子裏有些不舒服。”燕西一把託了清秋的下巴頦,偏着頭對她臉上望了一望,指着她笑道:“小東西,我看出來了。你想起家來了,是不是?”說着,就改着唱戲腔調道:“我這頭一猜……”清秋笑道:“猜是猜着了,那也算是你白猜。”燕西道:“我有一個法子,馬上讓你回去看伯母去,說出來了,你怎樣謝我?”說時,一直問到清秋臉上來,清秋身子一低,頭一偏道:“不要廢話了。”燕西道:“你以爲我騙你嗎?我有最好一個法子嗎!現在不過十點鐘,街上今晚正是熱鬧,我就說同去逛逛去,咱們偷偷地回你們家裏去一趟,有誰知道?”清秋道:“是真的嗎?鬧得大家知道,那可不是玩的。”燕西道:“除了我,就是你,你自己是不會說,我當然也是不能說。那麼,哪裏還有第三個人說出來呢?不過我若帶你回了家,你把什麼來謝我呢?”清秋道:“虧你還能說出這種乘人於危的話!我的母親,也是你的岳母,她老人家一個人,在家裏過那寂寞的三十晚,你也應當去看看。再說,她爲什麼今年過年寂寞起來哩?還不是爲了你。”燕西笑着拱拱手道:“是是!我覺悟了。你穿上大衣吧,我這就陪你去。”清秋這一喜自是非凡,連忙就換上衣服,和燕西輕悄悄地走出來。只在門房裏留了話,說是街上逛逛去。門口的熟車子也不敢坐,一直到了大街上,才僱了兩輛車,飛馳到落花衚衕來。

  燕西一敲門,韓觀久便在裏面問是誰,清秋搶着答應道:“媽爹,是我回來了。”韓觀久道:“啊喲!我的大姑娘!”說時,哆裏哆嗦,就把大門開了,門裏電燈下,照着院子裏空蕩蕩的。清秋早是推門而入,站在院子裏,就嚷了一聲媽。冷太太原是踏着舊毛繩鞋,聽了一聲媽,趕快迎了出來;把一雙鞋扔在一邊,光了襪子底,走到外面屋子裏來。等不及開風門,在屋子裏先就說道:“孩子。”清秋和燕西一路進了屋來,冷太太眯眯地笑了,說道:“這大年夜怎麼你兩人來了?”清秋笑道:“家裏他們都打牌,他要我到街上來看今晚的夜市。我說媽一人在家過年,他就說來看你。”冷太太道:“也不是一個人,你舅舅剛走呢。”清秋看家裏時,一切都如平常,只是堂屋裏供案上,加了一條紅桌圍。冷太太這才覺得腳下冰涼,笑着進房去穿鞋。燕西夫婦,也就跟着進來了。這一看,屋子裏正中那一盞電燈,拉到一邊,用一根紅繩,拉在靠牆的茶几上。茶几上放着一個針線藤簸箕,上面蓋了兩件舊衣服。想到自己未來之前,一定是母親在這裏縫補舊衣服,度這無聊的年夜,就可想到她剛纔的孤寂了。右邊一隻鐵爐子,火勢也不大,上面放了一把舊銅壺,正燒得咕嘟咕嘟的響,好像也是久沒有人理會。便道:“舅舅怎麼過年也不在家裏待着?乳媽呢?”韓媽穿了一件新藍布褂,抓髻上插了一朵紅紙花,一掀簾子,笑道:“我沒走開,聽說姑娘回來了,趕着去換了一件衣服。”燕西笑道:“我們又不是新親戚過門,你還用上這一套做什麼?”韓媽笑道:“大年下總得取個熱鬧意思。”說着,她又去了一會子工夫,就把年果盒捧了來。燕西道:“嘿!還有這個!”於是對清秋一笑道:“今年伯母的果盒,恐怕是我們先開張了。”冷太太聽說,也是一笑。這也不懂什麼緣故,立刻心裏有一種樂不可支的情景,只是說不出來。韓媽也不知道有什麼可樂的事,她也是笑嘻嘻的,在桌底下抽出一條小矮凳子,在一邊聽大家說話。坐了一會子,她又忙着去泡青果茶,煮五香蛋,一樣一樣地送來。清秋笑道:“乳媽這做什麼?難道還把我當客?”韓媽道:“姑娘雖然不是客,姑爺可是客啊。難得姑爺這樣惦記太太,三十晚上都來了。我看着心裏都怪樂的,要是不弄點吃的,心裏過得去嗎?”她這樣一說,大家都笑了。說說笑笑,不覺到了一點多鐘。清秋笑着對燕西道:“怎麼樣?我們要回去了吧?”燕西道:“今天家裏是通宵有人不睡的,回去晚一點不要緊。”冷太太道:“這是正月初一時候了,回去吧,明天早一點來就是了。”清秋笑道:“媽還讓我初二來嗎?”冷太太笑道:“是了,我把話說漏了,既然現在是正月初一的時候,爲什麼初一來,又叫明天哩?不要說閒話了,回去吧,你這一對人整夜地在外頭,也讓親家母太太掛心。”清秋也怕出來過久,家裏有人盤問起來了,老大不方便。便道:“好!我們回去吧,我們去了,媽早點安歇,明天我們來陪你老人家逛廠甸。”於是就先起身,燕西跟在後面,走出門來,依然僱了人力車,一徑回家。

  金家上上下下的,這時圍了不少的人在大廳外院子裏,看幾個聽差放花爆花盒子。燕西走到院子走廊圓門下,笑着對清秋道:“差一點沒趕上。”玉芬也就靠了走廊下一根圓柱子,在看放花爆,一見燕西,就笑道:“你小兩口子,在哪兒來?弄到這般時候回家。”清秋最是怕這位三嫂子厲害,不料騎牛撞見親家公,偏是自己回來晚了,又是讓她發現的。當然心裏一陣惶恐,臉上就未免一陣發熱,先就一笑道:“他見你們打牌沒有他一角,他就想起了我,就硬拉着我去逛街,我不能不跟他去。把我兩隻腳,走得又酸又痛。”說時,彎着腰,捶着兩腿。燕西也笑道:“你真無用,走幾步路,就會累得這樣。”清秋也不和他多辯,就到人叢裏面去了。燕西站在玉芬身邊,未曾走開,玉芬道:“你小兩口兒,感情倒是不錯,這樣夜深,還有興致逛街。”燕西笑道:“你們玩的地方,我們不夠資格哩。”玉芬將嘴一撇道:“幹嗎呀?這樣損我們。”燕西正要接着說時,那花盒子正放到百鳥投林的一幕,幾千百隻火鳥,隨着爆竹聲,四圍亂射。大家哄的一陣笑,都向後退。一個大火星,斜刺裏向玉芬耳鬢射來,嚇得玉芬哎呀一聲,向後一縮。不是燕西拉着她的手胳膊,她幾乎摔倒在地下。玉芬站定了笑道:“這花盒子是誰放的?有這樣一檔子,事先也不告訴人,嚇了我這樣一大跳。”一面說着,一面用手去扶理額角前的那一段的頭髮。她似乎有些難爲情,不等花爆放完,她就走開了。當天晚上,燕西到處趕着熱鬧,並未把這層事留意。及至過了這天,又是大正月裏,大家趕着這兒玩,那兒鬧,更不會把三十晚上那一節小事爲念了。

  這日是正月初四,燕西在家裏打了一天小牌,到了下午,悶得慌,也不知道哪兒去玩好。這幾天戲園子是不把戲名寫上戲報的,都是吉祥新戲。你真要到戲園子裏去撞撞看,就會撞到一些清淡無味的吉祥戲,白花了錢。要去看電影吧?這些日子,又沒有報,也沒有電影廣告,不知道演的是什麼片子。索性哪兒也不去玩,跑到屋子裏來閒待着。清秋道:“該玩的時候,又不去玩。”燕西道:“你叫我去玩,這是第一次了。”清秋道:“並不是我催你去玩,你哪兒也不去,老守在屋子裏,是會讓人家笑話的。”燕西笑道:“原來爲此。我實在是找不着玩意兒。”清秋道:“你不是說帶我到華洋飯店去看化裝跳舞的嗎?”燕西道:“那要到星期六呢。”說時連忙站起來,看桌上大玻璃罩裏的旋輪日曆,今天可不是星期六!因笑道:“不是你提起,我倒把這個機會錯過了。別在家裏吃飯了,我們一塊兒到飯店裏吃去。”清秋笑道:“你就是這樣胡忙,你常對我說,跳舞要到十點鐘纔會熱鬧,去得那早做什麼?”燕西道:“那我就先躺一會兒,回頭好有精神跳舞。”清秋笑道:“好吧,回頭我要看你那靈活的交際手段了。”燕西很是高興,本想還多邀家中幾個人一塊兒去的,可是一到了下午,各人都預定玩的方針了,一個伴都邀不着。到了晚上九點多鐘,有一輛送人上戲園子的汽車,打戲園子開回來。燕西夫婦便坐到華洋飯店去,吩咐汽車伕,把聽戲的人接回家了,再上華洋飯店去接自己。清秋因爲從小不懂跳舞,沒有和燕西到這地方來過,今晚是破題兒第一遭,少不得予以注意。

  進了飯店大門,早有一個穿黑呢制服的西崽,頭髮梳得光而且滑,像戴了烏緞的帽子一般,看着燕西來了,笑着早是彎腰一鞠躬。燕西穿的是西裝,順手在大衣袋裏一掏,就給了那西崽兩塊錢。左手一拐,是一個月亮門,垂着綠綢的帷幔。還沒有走過去,就有兩個西崽掀開帷幔。進去一看,只見一個長方形屋子,沿了壁子,掛着許多女子的衣服和帽子,五光十色,就恍如開了一家大衣陳列所一般。燕西低聲道:“你脫大衣吧。”清秋只把大襟向後一掀,早就過來兩個人,給她輕輕脫下,這真比家裏的聽差,還要恭順得多。由女儲衣室裏出來,燕西到男儲衣室脫了衣帽,二人便同上大跳舞廳。那跳舞廳裏電燈照耀,恍如白晝,腳底下的地板,猶如新凝結的冰凍,一跳一滑。廳的四周,圍攏着許多桌椅,都坐滿了人,半環着正面那一座音樂臺。那音樂臺的後方,有一座彩色屏風,完全是一隻孔雀尾子的樣子,七八個俄國人都坐在樂器邊等候。燕西和清秋揀了一副座位同坐下,西崽走過來,問了要什麼東西,一會子送了兩杯蔻蔻來。立刻那白色電燈一律關閉,只剩了紫色的電燈,放着沉醉的亮光。音樂奏着緊張的調子,在音樂臺左方,擁出一羣男女來。這些人有的穿了戲臺上長靠,有的穿了滿清朝服,有的裝着宮女,有的裝着滿洲太太。最妙的是一男一女扮了大頭和尚戲柳翠,各人戴了個水桶似的假頭,頭上畫的眉毛眼睛,都帶一點清淡的笑容,一看見那樣,就會令人失笑。在座的人,一大半都站將起來跳舞,那兩個戴了假腦袋的,也是摟抱着跳舞,在人堆裏擠來擠去。那頭原是向下一套,放在肩膀上的,人若一擠,就會把那活動的腦袋,擠歪了過去,常常要拿手去扶正。跳舞場上的人,更是忍笑不住。清秋笑道:“有趣是有趣,大家這麼放浪形骸地鬧,未免不成體統。”燕西道:“胡說,跳舞廳裏跳舞,難道和你背《禮記》、《孝經》不成?”清秋道:“譬方說吧,這裏面自然有許多小姐太太們,平常人家要在路上多看她一眼,她都要不高興,以爲人家對她不尊重。這會子化裝化得奇形怪狀,在人堆裏胡鬧,儘管讓人家取笑,這就不說人家對她不尊重了。”燕西低着聲音道:“傻子,不要說了,讓人家聽見笑話。”清秋微笑了一笑,也就不作聲了。頭一段跳舞完了,音樂停止,滿座如狂地鼓了一陣掌,各人散開。

  距離燕西不遠的地方,恰好有一個熟人,這熟人不是別個,就是鶴蓀的女友曾美雲小姐,和曾美雲同坐的,還有那位鼎鼎大名的舞星李老五。燕西剛一回轉頭,那邊曾李二位,已笑盈盈站起來點了一下頭。燕西只好起身走過去,曾美雲笑道:“同座的那位是誰?是新少奶奶嗎?”燕西笑道:“小孩子不懂事。但是我可以給你二位介紹一下。”說着,對清秋點了點頭,清秋走過來一招呼,曾美雲看她如此年輕,便拉在一處坐。曾美雲笑道:“七爺好久不到這裏來了,今天大概是爲了化裝跳舞來的,不知七爺化的是什麼裝?”燕西道:“今天我是看熱鬧來的,並不是來跳舞的。”曾美雲笑道:“爲什麼呢?”說這話時,眼光向清秋一溜,好像清秋不讓他跳舞似的。燕西道:“既然是化裝跳舞,就要化裝跳舞纔有趣,我是沒有預備的。”李老五道:“這很容易,我有幾個朋友預備不少的化裝東西。七爺要去,我可以介紹。”清秋笑道:“李五小姐既要你去化裝,你就試試看。”燕西也很懂清秋的意思,就對李老五道:“也好。這個舞伴,我就要煩李五小姐了,肯賞臉嗎?”李老五眼睛望了清秋笑道:“再說吧。”清秋笑道:“我很願看看李五小姐的妙舞呀,爲什麼不賞臉呢?”李老五點點頭,來不及說話,已引着燕西走了。到了那化裝室裏,李老五給他找一件黃布衫,一頂黃頭巾,一個土地公的假面具,還有一根木柺杖。李老五笑道:“七爺,你把這個套上,你一走出舞廳去,你們少奶奶,都要不認得呢。”燕西道:“你呢?不扮一個土地婆婆嗎?”李老五道:“呸!你胡說,你現在還討人的便宜?”燕西道:“現在爲什麼不能討便宜呢?爲的是結了婚嗎?這倒讓我後悔,早知道結了婚就不得女朋友歡喜的,我就不結婚了。”李老五笑道:“越說越沒有好的了,出去吧。”燕西真個把那套土地爺的服裝穿起來。李老五卻披了一件畫竹葉的白道袍,頭上戴着白披風,成一個觀音大士的化裝。外面舞廳裏音樂奏起來,她和燕西攜着手,就走到舞伴裏面去了。

  燕西在人堆裏混了一陣,取下假面具。當他取下面具時,身邊站的一個女子,化爲一個魔女的裝束,戴了一個罩眼的半面具。她也取下來了。原先都是戴了面具,誰也不知道誰。現在把面具取下來,一看那女子,不是別人,卻是白秀珠。燕西一見,招呼她是不好,不招呼她也是不好,連忙轉身去,復進化裝室。把化裝的衣服脫了,清秋也是高興,跟到化裝室來。燕西笑道:“你跑來做什麼?一個人坐在那裏有些怕嗎?”清秋道:“憑你這一說,我成了一個小孩子了,我也來看看,這裏什麼玩意兒?”燕西脫下那化裝的衣服,連忙挽着清秋的手,一路出去。到了舞廳裏,恰好秀珠對面而來。她看見燕西攙了一個女子,知道是他的新夫人,一陣羞恨交加,人幾乎要暈了過去。這會子不理人家是不好,理人家更是不好,人急智生,就在這一剎那間,她伸手一摸鬢髮,把斜夾在鬢髮上的一朵珠花墜落在地板上。珠花一落地上,馬上彎着腰下去撿起來。她彎下去特別的快,擡起頭來,卻又非常之慢,因此一起一落,就把和燕西對面相逢的機會,耽誤過去。燕西也知其意,三腳兩步地就趕到了原坐的座位上來。清秋不知這裏面另含有緣故,便道:“你這是怎麼回事?走得這樣快。這地板滑得很,把我弄摔倒了,那可是笑話。”燕西強笑道:“好久不跳舞,不大願意這個了。我看這事沒有多大趣味,你以爲如何?我要回去了。”清秋微笑道:“我倒明白了。大概這裏女朋友很多,你不應酬不行,應酬了又怕我見怪,是也不是?這個沒有關係,你愛怎麼應酬,就怎麼應酬,我決不說一個不字。”她原是一句無心的話,不料誤打誤撞的,正中了燕西的心病,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熱,紅齊耳根。清秋哪知這裏有白秀珠在場,卻還是談笑自若,看到燕西那種情形,笑道:“你只管坐下吧,待一會兒再走,來一趟很不容易,既然來了,怎又匆匆地要走?”燕西除了說自己煩膩而外,卻沒有別的什麼理由可說,笑道:“你倒看得很有味嗎?那麼,就坐一下子吧。”他這樣說着,原來坐在正對着舞場的椅子上,這時卻坐到側邊去。清秋原不曾留意,所以並不知道。只是白秀珠的座位,相隔不遠,卻難爲情了,回去好呢,不回去好呢?回去是怕這裏的男女朋友注意;若是不回去,更不好意思對着燕西夫婦。因此搭訕着有意開玩笑,只管把那半截假面具,罩住了眼睛。那李老五卻看出情形來了,低了頭把嘴向燕西這邊一努,卻對曾美雲笑道:“今天這裏另外還有一幕啞劇,你知道不知道?”曾美雲道:“你不是說的小白嗎?她不在乎的。”李老五道:“雖然不在乎,她和金老七從前感情太好了,如今看到人家成雙作對,她的愛人卻和別人在一處,心裏怎麼不難受呢?”兩人頭就着頭,說了又笑,笑了又向燕西桌上望望,又向對面望望。清秋對於李老五那種浪漫的情形,多少有一點注意,見了她倆只管看過來,看過去,就未免向對面看了一看。見那裏有一位小姐,面上還帶了假面具。燕西只管臉朝了這邊,總不肯掉過去。清秋就問他道:“對面那位漂亮的小姐是誰?”燕西回頭看了一看道:“我也不知道是誰,但是她罩着半邊臉呢,你怎樣知道她是一個漂亮的小姐?”清秋道:“若不是漂亮,她爲什麼把臉罩住,怕人看見呢?”燕西道:“是漂亮的,要露給人看纔有面子,爲什麼倒反而罩住呢?”清秋道:“管她漂亮不漂亮,我問她是誰?你怎樣不答覆?”燕西想了一想,微笑道:“這倒也用不着瞞你,不過在這裏不便說,讓我回去再告訴你吧。”清秋抿嘴一笑道:“我就知道這裏面有緣故呢。”燕西在這裏說話,白秀珠在那邊看見,也似乎有點感覺了,不多大一會兒,她已起身走了。燕西見她起身已走,猶如身上輕了一副千百斤的擔子,幹了半身汗,掉過身子來,對着外坐了。自己雖沒有繼續跳舞,但是聽了甜醉的音樂,看了滑稽的舞伴,也就很有趣,就不說走了。

  燕西坐了一會兒,回頭一看李老五、曾美雲卻不見了,心想,她莫不是到飲料室休息去了,找她們說笑兩句也好。於是笑着對清秋道:“你坐會兒,我到樓上去,找一個外國朋友去。”清秋笑道:“是男的還是女的呢?”燕西道:“哪裏那多女朋友?”這一句話說完,他就起身走開。華洋飯店的飲料室和跳舞廳相距得很遠,燕西從前常和舞伴溜到這裏來的。燕西推開門進去,卻不見有多少人,靠近窗戶,坐了一個女子,回過頭來,正是白秀珠。雙方相距得很近,要閃避就閃避不及了,只得點了頭笑道:“過年過得好啊?”秀珠本想不理他,但是人家既然招呼過來了,總不能置之不理,便點了頭,笑道:“好!七爺也過年好哇?”在這一剎那之間,她覺得人家追尋而來,就讓他坐下,看他說些什麼?燕西既招呼了她,不能不和她在一張桌子邊坐下。秀珠手上正拿了一隻玻璃杯子,在掌心裏轉着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燕西頃刻之間也想不出有什麼話可說,和秀珠對面坐着,先微微咳嗽兩聲,然後說道:“我們好久不見了。”秀珠依舊低了頭,鼻子哼了一聲。心裏正有一句要說,擡頭一看,曾美雲和李老五兩人進來了。秀珠和燕西,都難爲情到了萬分,不知道怎麼樣好。曾美雲、李老五也愣住了,覺得這樣一來,有心撞破了人家的約會,也是難爲情。一刻工夫,四副面孔,八隻眼珠,都呆住了。還是秀珠調皮一點,站起來笑道:“真巧,我一個人來,一會子倒遇着三個人了。一塊兒坐吧,我會東。”曾美雲和李老五見她很大方的樣子,也坐過來。燕西走又不是,坐又不是,只好藉着向櫃檯邊打電話叫家裏開汽車來,並不回頭就這樣走了。

  到了舞廳上,清秋問道:“你的朋友會到了嗎?”燕西道:“都沒有找着,我覺得這裏沒有多大意思,我們回去吧。車子也就快來了。”清秋對燕西一笑,也不說什麼,又坐十五分鐘,西崽來說,宅裏車來了。燕西遞過牌子去,向外面走,走到半路上,就有兩個西崽一人提了一件大衣和他們穿上。燕西穿上衣服,在衣袋裏一掏,掏出兩張五元鈔票,一個西崽給了一張。西崽笑着一鞠躬道:“七爺回去了。”燕西點頭哼了一聲,出門坐上車。清秋道:“你這個大爺的脾氣,幾時才改?”燕西道:“又是什麼事,你看不過去?”清秋道:“你給那儲衣室茶房的年賞爲什麼給到十塊錢?”燕西笑道:“你這就是鄉下人說話。這種洋氣沖天的地方,有什麼年和節?我們哪一回到儲衣室裏換衣服,也得給錢的。”清秋道:“都是給五塊一次嗎?”燕西道:“雖不是五塊一次,至少也得給一塊錢,難道幾毛錢也拿得出手不成?”清秋道:“你聽聽你這句話,是大爺脾氣不是?既給一塊錢也可以,兩個人給兩塊錢就是了,爲什麼要給十塊呢?三十那天,你是那樣着急借錢,好容易把錢借來了,你就是這樣胡花。”燕西將嘴對前面汽車伕一努,用手捶了清秋的腿兩下。清秋低了聲音笑道:“你以爲底下人不知道七爺窮呢?其實底下人知道的,恐怕比我還要詳細得多,你這樣真是掩耳盜鈴了。”燕西將手一舉,側着頭,笑着行了個軍禮。清秋笑道:“看你這種不鄭重的樣子。”燕西怕她再向下說,掉過頭去一看,只見馬路上的街燈流星似的,一個一個跳了過去。燕西敲着玻璃板道:“小劉,怎麼回事?你想吃官司還是怎麼着,車子開得這樣的快。”小劉道:“你不知道,大爺在家裏等着要車子呢。今天晚上,我跑了一宿了。”燕西道:“都送誰接誰?”小劉道:“都是送大爺接大爺。”他說着話,就拼命地開了車跑,不多大一會兒工夫,就到了家。

  燕西記掛鳳舉跑了一晚,或者有什麼意味的事,就讓清秋一個人進去。叫了小劉來問:“大爺有什麼玩意兒?”小劉道:“哪裏有什麼玩意兒?和那邊新少奶奶鬧上彆扭了。先是要一塊兒出去玩兒,也不知爲什麼,在戲園子裏繞了一個彎就跑出來?出來之後,一同到那邊,就送大爺回來。回來之後,大爺又出去,出去了又回來,這還說要去呢。”燕西道:“那爲什麼?跑來跑去,發了瘋了嗎?”小劉道:“看那樣子,好像大爺拿着什麼東西,來去調換似的。”燕西道:“大少奶奶在家不在家?”小劉道:“也出去聽戲去了,聽說三姨太太請客呢。”燕西笑道:“這我就明白了。一定是他們在戲園子裏碰到,大爺不能奉陪,新少奶奶發急了,對不對?”小劉笑道:“大概是這樣,不信你去問他看。”燕西聽了,這又是一件新鮮的消息,連忙就走到鳳舉院子裏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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