致周汝昌 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十二日至十八日

魚兄座下:

  蒙抄示《論詞雜著》,多謝!此書舊曾過眼,近頃乃並書名亦復忘之,學殖荒落,即此可見。來札雖曾致慨於衰態已成,然洋洋灑灑,寫滿三紙,氣勢興致復俱旺盛,此非衰徵也。大抵潛力內充,一遇外緣觸磕,便如火之熾、泉之注,有其不能自已者矣。幸自寬解,勿事過慮。不佞非不知古物之可貴乃至可愛,顧獨不能愛之乃至寶之,此非心理的,乃是生理的。所以者何?愛是精力之消耗,有時性命以之,則又是犧牲。是之間與年長體衰、去日苦多之人,有其最大之矛盾與距離。複次,兩物不能同時存在於同一空間,所愛亦然。不佞自計,平生多所愛好,興趣廣,故五十歲後,尤其大病後,體日弱,力日減,多所愛乃轉而爲多所舍,思以殘年餘力集中於客觀之所需要與自力之所能及。多愛多痛苦,多舍亦難堪,惟老魚了述堂下懷耳。今歲二月起箋釋毛主席詩詞廿一首,至十月乃寫畢,此亦難雲盛業,只可謂爲了“緣”而已。(兄讀主席諸作,當別有會心處,有暇幸寫示數則,匡不逮、資印證也。)骨痛,姑止是。此頌

冬祺

顧隨拜手 十二月十二日午刻


  兄所點定拙詞兩句,皆不佞於心不安處。《鵲橋仙》一句之“用盡”曾作“想出”,《木蘭花慢》一句曾作“壞千餘萬畝好農田”,寫寄廣州某報刊時即如此定稿。《木蘭花慢》通首皆不佳,儘可不必理會,若《鵲橋仙》之一句,私意病不在於兩字,而在於全句之只有概念而無形象,“用盡”“想出”固不妥,即代擬之“獻出”亦不能爲全首添彩,勢非抹去另擬不可,然而生活思想兩俱貧乏,乃至無從着手。此亦不能以江郎才盡爲藉口,兄以爲爾不?論故宮藏率更真跡,甚具眼,不佞當初卻見不及此,不識尊意以“卜商讀書”一帖爲何如?或亦與其他法帖一概而論之耶?(寫至此有學生來訪問,雖非催租人,要是打斷思路,不能連寫下去矣。)閱劣稿乃至氣憤,不可,不可,切忌,切忌。有一西哲曾言,氣憤乃是因爲別人的愚蠢而加於自身的懲罰。(此尚是舊觀點,若依馬克思哲學,當別有說。十八日燈下)此語至有味,欲魚兄長記勿忘也。比爲此間南大中文系校看傳奇選註釋,忽發覺明清傳奇家不獨曲文了無奇特,有時甚至字句欠亨。幸尚能自制,否則非發神經病不可也。書此發一笑。

隨 十三日午


  近頃又得長句四韻慢詞一章寫寄一看:


迎新長句爲人民公社作


三百六十有五日,壁上新曆從頭翻。舜堯人物超千古,龍虎風雲又一年。大漠治沙圍錦帶,平川無雨出甘泉。人民公社威風大,不是迴天是勝天。


木蘭花慢


舊時莊稼漢,問甚日,得歡欣。算三百多天,無情現實,何限悲辛。柴門一年盡處,貼春聯漫寫吉祥文。爆竹一聲除舊,桃符萬戶更新。  如今水旱鬥龍神。勝利屬人民。看公社家家,糧棉似海,牲畜成羣。飛奔上天有路(謂共產主義是天堂,人民公社是橋樑),保一年春勝一年春。出色舜堯人物,得時龍虎風雲。


  一週來天氣沉陰而既不成雨,又不下雪,中有兩日大霧漫天,痼疾發動,至不可耐。欹枕擁衾,信口吟哦,得詩詞各一章,亦由此間報刊催索,非盡由於排悶自怡也。若其不佳,則固然已。惟魚兄下喝。

古貝人述堂錄稿 十三日燈下


  “堯舜”或改“風流”,“龍虎”或改“際會”。

  卻改不得,或當改換頭“神”字韻一句耳。

十八日燈下


  兒時聽先大父論文有云,“揚之高華,按之沉實”,至今不知此語出處,然時時不能去心,以爲大家合作,莫不如是。若此拙作二章,既禁不起揚,又擱不住按。昭明有言:“無是可也。”


  解放後故宮曾出版法書大觀,內大令及魯公各一帖,皆贗品。東坡致陳季常二札,內一札極佳,爲蘇書之冠,三年[前]曾臨一紙寄兄看者也。率更書兩帖,一即卜商讀書,又一爲張翰思鱸,兄曾見之否?誠懸一短札,察察數字,字大可二三寸,則真跡也。籤是默師寫,細筋入骨,宋人不能及也。北伐前默師寓居即在無量大人衚衕,門牌號數久已忘記,但記是靠近東口路北一門而已。

十八日燈下


  記得曾代購筆墨等物,又曾託戈公代治印,此刻不悉俱在手下否?或當令小女往取,以何時趨高齋爲宜,希示。

述堂 十八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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