致盧季韶(繼韶) 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

季韶四弟:

  手書(無日期,大約是十號所發)今日接到,甚慰。

  我本擬於明日晚車返里。不意今晚學生忽來要求我幫忙他們化妝講演等事,故不得不稍遲數日。大約十五日或能成行也。如有信,請先寄舍下爲盼。

  《浮沉》上半部已脫稿,然仍須大加削改,始能見人。故此刻尚不克寄呈。至於下半部何時下手,何時告成,則更無確期。緣上半部要寫一與世浮沉、隨波逐流之青年,取材甚屬易易——其實大部分,仍以我自身爲影射。至於下半部,餘頗思再寫一強有力冷無情之青年,與上半部之主人公做一對照。但此項“模特兒”,在現時中國,甚爲缺乏。思維再四,或將以武杕生君爲粉本也。

  對於寫此下半部之預備,已打算妥當。至少須一讀尼采之Thus Spake Zarathustra,斯梯兒納之The Ego and His Own,及叔本華之《悲觀哲學》(三人皆德人也),始能着筆。故我此刻之計劃,不在寫而在讀。即上半部《浮沉》,亦全受柴霍夫老先生影響,則上月苦讀了其全集之結果也。至於下半部之結構,之輪廓,蓋亦有鑑於屠格涅夫之《父與子》。然亦爲是故,着筆愈發必須小心謹慎,因爲一疏忽,便使此理想之青年,落了Bazarov之老套也。

  不知何故,近中讀書力大見增加。原先讀郭譯《維特之煩惱》,不一頁便思棄去。而日昨則一氣讀完下半部,並且印象極深。英譯《父與子》,在往昔無論如何,不能看懂;刻則以畢業,興味盎然,亟思重讀。即尼采之Thus Spake Zarathustra,在原先亦在束之高閣一類書籍之中;而昨日一氣讀完十餘頁,如嚼橄欖,其味彌厚。繼韶聞此,得勿要舉酒爲我祝福乎?!然餘又恐季韶聞此,益增加自己之煩悶耳。人各有所短——換言之,即各有所長,不必強同也。

  近中最惡聞“人生”二字,每有人談及,聆之便思作嘔,不知何故。然而在寫東西一面,則又日趨於“藝術爲人生”之目標。(L’art pour la vie.)或者餘之主張爲:在生活上竭力表現“人生”之真諦,而不必去談,以言語皆糟粕也;至於文字,則爲高尚之言語,而其所表現之人生真諦,有時在生活上,反不能實踐。此或餘之所以厭談人生而喜寫人生也。(說得太不清楚了,筆下真糟。)

  夫人生豈易言哉?!吾人日日吃館子,而不知菜之做法;日日着衣服,而自己不能縫紉;日日在房屋中,而我們都不是泥水匠。以是類推,吾人日日生活着,乃全不識“人生”爲何物。天下事之平常,未有再過於此者;天下事之反常,亦再未有如是之甚者也。夫復何言!

  關於君讀書,或從事於□□,此函中不便於討論。吾弟當知Censorship之意也。

  書到時,大約屏兄已抵家。即祈以此函示之,不另簡矣。

  昨寄君培一長詩——白話的——題爲《香的信紙》;尚可一閱,請向君培索讀可也。近來返老還童之心甚盛,如此,則雖遍體鱗傷,或急切不至於死耳。

  此問近好

顧隨再拜 七,十二


  伯母大人屏兄前,請代請安。


  君培那首《定風波》真好。老顧學詞十年,愧弗如也。


  西山之遊,恕老顧不能追陪。君等如能成行,山水佳勝處,憑眺登臨時,一念直南友人,則身受之矣。(Fie!Fie!太酸了!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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