致盧季韶(繼韶) 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二十八至三十日

季韶老弟如晤:

  一晃兒,不通信已有十個多月,闊別則有兩年多了(可是嗎?)。你好?宇佟好?建功歸國未?想來即使尚未歸國,爲期已不遠了。

  自從五八年開歲以來,真是一天等於廿年。突飛猛進,讓我這年長體衰的簡直難於跟上去。王振華(她患病三年,近始漸愈。但仍未能正式到系辦公。)引用了兩句古詩,頗切合,它們是:“洞中方一日,世上已千年。”(當然,“千年”誇張了幾百倍,不以辭害意可也。)


  昨(二十八日)只寫得以上數行。

  我於今秋八月杪舊病復發——神經衰弱和神經疼。先是傷風引起偏頭疼,繼之,遍體疲軟不可支,來勢大似解放初期在京得病時,心中頗惴惴,以爲:倘若再躺倒,將不得了。領導上勸我治療並休養一個時期。從此,打針吃藥遂成日課,以至於今。十月間,有一同事說鹿茸精效力極大,不妨一試。截至現在,已注射過廿針,中間夾雜葡萄糖與“荷爾蒙”。王振華春間曾勸施行按摩,當時悠忽置之;病中憶及,遂請大夫每日來家按摩一次。初亦只是“病急亂投醫”。近一星期中,始覺有效。頭疼早已大好。體力亦漸增加。飲食睡眠俱香甜。惟畏寒、怕風,依然如故。不過此是多年來老病,恐一時難於求痊。此後,天氣轉冷,待過大雪、冬至兩節,如繼續好轉,便是痊癒之兆。否則好好壞壞,時壞時好,仍然做不得準也。不過經醫生檢查,心肺正常,毫無毛病,即使有他病,亦決能活他個十年、廿年,進入共產主義社會:此則可以告慰者耳。刻惟腦力未完全恢復,苦不能讀書作文。

  此次之病,確是忙與累所致。去歲“反右”,尚是事外人。繼之,“雙反”、“大躍進”,便須親身參加。乃至今年春夏,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思想改造,拔白旗、插紅旗,厚古薄今與厚今薄古之爭,教學上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兩條道路之爭,乃首當其衝。中文系以我年齡爲最長,教齡爲最長,所以第一炮先向我開。大字報、快報、座談會,如雨點,如高潮,齊向頭上、身上打來。是之先,黨領導早已進行過“教育”工作,鼓勵老教師要起帶頭作用。系支書同志個別談話,說我“政治立場堅定,相信黨,跟黨走,俱無問題;只是自由散漫,言行多不檢點,仍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作風,此則須痛改前非。”

  (以上二十九日所寫)

  在系中整風會做自我批評時,我曾說:“同志們,批評我吧!倘若問:‘老顧,你吃得消嗎?’我要說:‘吃得消。’倘若問:‘你頂得住嗎?’我要說:‘同志們,放心吧!頂得住!垮不了!’”

  進入六月,“整風運動”也就進入了高潮。我一天參加兩個會——從上午八點到十一點半,從下午兩點到六點。(有時晚上還開會。)這樣一直幹了兩個月,“整風運動”結束了。接着是“教學改革”,又是一天兩次會。但我校文科各系遷到了八里臺的西校。我則仍然住在東校(舊址)二宿舍,一天得往返兩次,體力支持不住了。待到秋風漸涼,我終於因傷風而牽動痼疾。所幸來勢雖與在京時相同,但沒有失眠現象,領導上又加以照顧,得以及時進行種種治療,所以始終沒有躺倒,也就是說,到底沒有“垮”。到現在,總算逐漸好上來了,縱然嫌慢一些。很明顯,倘不曾好上來,也就寫不成這封信了。(縱然這封信不是一氣呵成,但畢竟寫了四頁紙。)

  經過此次運動,思想上不能無收穫,不能無進步;但終覺“破”多而“立”少(所謂多少,亦是相對的而非絕對的)。“破”者知前非。“立”者養新知。易言之,“破”者拔白旗,“立”者樹紅旗。“立”少,只是不能“立”,非不想“立”。若說從書本紙片上下功夫去“立”,縱有所得,總非真金,經不住火煉。須是下去勞動個半年三個月,與工人農民同吃同住,始能真正有所樹立(不少老師們已經這樣做了)。而我以多病之身,肩不能擔,手不能提,勞動直無從說起,領導上亦不以此相要求。困守書齋,坐對書本,如之何其能有所“立”乎?!

  自津市劃歸省轄後,我被選爲本市出席河北省人代會代表(對此事,我既不能發自己的牢騷,亦不能開自己的玩笑。但總覺得有點意外,而且不相稱)。春間曾赴保定開會,會後並赴徐水縣參觀。隨時隨地,受優待,蒙照顧,只有慚愧!省人委移津,今秋河北省人民代表開第二屆代表大會,正在病中,便只好告假不出席了。

  之惠亦被選爲北京市人民代表。曾開過一次會。來信說,“最光榮的是:曾投了毛主席一票。”

  之燕隨其愛人支援新疆醫學院,五月間起身赴烏魯木齊。可恨的是:她路過西安,竟不曾到大南門外去看四叔和四嬸。之平仍在北京醫學院附屬醫院,鍊鋼之外,每週有兩次學習中醫。之京於秋後轉學此間,刻在海河工地上勞動,大約十二月初中旬始能返校。(海河築攔河大壩,已成。從此,津市做到“鹹淡分家,清濁分流”。)

  寶謙於整風後,調濟市紅專大學教古典文學,昨得一信,具說手忙腳亂,全力以赴,幸無差錯。

  以上隨手寫去,令吾弟得悉舍下數月來概況。

  吾弟比來體氣何似?眠食想俱佳耶?宇佟做何工作?幸不忙?

  “整風運動”是全國性的。弟校當不例外。幸不爲開會所累否?甚念念。

  去秋慧修來南大做報告,曾抽空來馬場道相看。留與共晚飯,並小飲。慧修說,舊日諸老友竟無一右派,且至今強半健在,至可喜云云。

  斷續寫來已滿三頁紙,此是第四頁矣,欲言不盡;筆何能悉?何時能握手快睹,把杯暢談?青山不改,綠水長流,終當有此一日。

  敬祝吾弟與宇佟女弟身體康強,工作愉快!

顧隨 十一,三十


  忘記說內子近況。利用餘幅,再寫幾句。

  內子於之燕赴西北後心情抑鬱,終不能爲懷。其時,我又忙於開會,發言,甚至寫文章。她一人獨處,真難於過遣。因此,時時下淚,甚至夜間失眠,同時又惦記我或因勞致疾,坐困愁城,是之雲矣。然而塞翁失馬,安知非福。卅年來每年夏天必犯之苦夏病,今夏反幸而免,殊出人意表。自之京來此後,心情好轉,入冬來,尤健,日日上市買菜,在家做飯,做針線,精力飽滿,不似六十歲人也。謹告知賢梁孟千里外紓廑念。

又白 同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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