傲霜花笫四十六章 由同調到合夥

  這位老太太得着人家的溫暖,她也就立刻給予別人溫暖。她自己私用的女傭,用細瓷茶碗泡着真正的杭州龍井,向各人面前敬上了一碗。隨後是八個高腳細瓷碟子,盛着各式助茶的清品,有松子仁、白瓜子、椒鹽核桃仁、蜜餞之類。兩位嘉賓,本坐在紫皮沙發上,老太太還嫌着不夠舒服,到裏面屋子裏去,拿出兩個品藍緞子描金的靠墊,在兩人背後各塞下一個,笑道:“我這裏是很少客到,這些東西都備而不用。”華傲霜道:“大家都是這樣想,老太太是吃齋唸佛的人,別上樓來打攪你老人家養靜的場合。”老姨太坐在椅子上,將手輕輕一拍大腿道:“那纔是個莫大的錯誤呢!佛是普度衆生的,就是要和人接近,如來佛生怕不能接近衆生,要和什麼人說法,就用什麼化身,要和婦女說法,就化身爲觀世音。觀世音就是如來佛的化身,並非另外有這個人。”楊小姐道:“這麼說,觀世音並不是單獨地有這麼一種佛?”老姨太笑道:“可不就是?中國的婦女敬佛,一百個就有一百個敬觀音菩薩。觀音是怎麼一個人,誰也不知道。鼓兒詞上是有的,說什麼西天有一個國王,有三個公主,都要招駙馬,只有三公主不肯,逃出宮廷出了家。又說她來不及裹腳就得了道,所以赤腳。俗語說觀音修到十全,還是赤腳坐蓮花墩真叫胡鬧。她們以爲世界上的女人全是中國千把年來的女人一樣,個個是受那肉刑裹着腳的。佛出在印度,印度女人打赤腳,有什麼稀奇?現在四川鄉下女孩子打赤腳的多着呢。她們真是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。以爲赤腳得道,很替觀音大士遺憾。”說畢格格地一笑。楊曼青聽了這話,還僅僅知道老姨太學佛與人不同,很有根底。華傲霜聽說,卻驚異得了不得。這老人不但是讀書很多,而且有着新思想,便笑道:“老太太,真是淵博得很。中國婦女若都像老太太這樣,學佛也就是一種宗教的信仰,不是討厭的迷信了。我倒要問,怎麼這尊佛叫觀世音菩薩呢?又叫大士呢?”老姨太笑道:“這兩件事是一件事,梵文對求佛果的人叫菩提薩埵,簡稱菩薩。又說菩提有情的叫菩薩。總而言之,是有佛道的人。大士呢,這是中國貨,在古來,我們的文人也把菩薩這個意義釋稱大士。至於觀世音三個字,這不是學佛唸經的人不會理解。佛家講個無聲、色、嗅、味、觸、法。那就是耳目鼻舌手腳腦筋,全不受到引誘,也就是說周身百體,全是化而爲一,大徹大悟。反過來說,聽的可以看,看的可以聽,其餘類推。你想,世界上的聲音,都是可以觀看的,這佛的佛性,可以想到。而觀世音也就是要在觀看世音裏挽救世人。世人簡稱觀音,又以爲大士這個名字是專指着觀世音的,這都是錯誤。可是這個錯誤,恐怕在明朝就很普遍了。”華傲霜聽了這話,突然站起來,向她鞠了個躬道:“老太太,我有眼不識泰山,我真沒想到你老人家在哲學方面有這樣深的研究,這絕不是平常唸佛的信徒所能夢想到的話。”章瑞蘭和楊曼青看到,都暗下稱奇,以她那種恃才傲物的人,會有這樣的態度。老姨太也是知道華先生爲人高傲的,見她突然地行起禮來,立刻地笑着站起,握住她的手道:“不敢當!

  不敢當!”華傲霜回頭向瑞蘭笑道:“真是十步之內,必有芳草。”

  老姨太看到她這番恭維,她就不能無聲色嗅味觸法了,笑道:

  “華先生,請坐下來談吧,大概我們是佛家的話,有緣。大家若是沒事的話,可以坐一會子,把我這段祕史告訴大家。我向來沒有讓人家這樣垂青過,我高興極了。我應當借這個機會,宣佈出來。不然,你們真會奇怪,我這個姨太太出身的老婆子,怎麼會懂得許多呢?”大家聽她要宣佈祕史,臉上又都是一番驚奇。華傲霜坐下來道:“我們願洗耳恭聽。”老姨太笑道:“用不着恭聽,根本沒有什麼可歌可泣的事。我簡單地說吧,我是這裏老太太的丫頭。老太太待我,前半截沒有話說,就像自己的女兒一樣,也就因爲太喜歡我了,讓我陪着瑞蘭的大姑母二姑母讀書。瑞蘭的父親,那時已經進大學讀書了,爲什麼瑞蘭的姑母,不進學校呢?四十多年前,在前清末年,風氣還很閉塞的。老太爺和老太太,都不願女孩子過分地解放,只是在家裏讀舊書而已。我比兩位姑小姐大幾歲,我也肯用功,讀了四五年舊書,我的國文居然有個半通,尤其是一筆小字,先生特別誇獎。那時已經是辛亥革命了,我已十八歲。兩位姑小姐,也是十四歲和十六歲。教書先生已是七十歲將近的人,不肯教了,兩位姑小姐也就受着潮流的鼓勵,進了女子師範。依着老太太的意思,是要把我當女兒嫁出去。而老太爺說是給了人可惜,要收爲姨太太。爲了這事,和老太太鬧了半年的彆扭。可是老太太是個舊式婦女,又以爲我是她一手造就出來的,還有點情感,終於成爲事實。老太爺對我,當然是不壞,而且還繼續地教我讀書寫字。老太太爲了維持她的尊嚴,也曉得其罪不在我,只是在家規上重一點,倒沒有虐待我一點。我也處處謹慎,甚至比當丫頭的時候還要小心些。在老太太面前,我原來可以隨便說笑,甚至於還撒個嬌,要這樣要那樣。自從做了姨太太,老太太面前我簡直不敢坐下,也不敢說笑。倒是老太太過意不去,過了三年,准許我在一桌吃飯。不久,老太太就謝世了。我這時有點疑心,以爲我可以出頭。其實從兩位姑小姐那裏起,就反對我有一寸地位的增加。我要說句良心話,瑞蘭的父母,待我都不錯,把我當個長輩。只是我一個做丫頭的人,少爺小姐對我叫名字叫慣了,一旦我跳上臺做他們的小母親,這也實在讓他們難受。在這個僵持的局面下,老太爺要想把我扶正的那番好意,始終不曾實現。不過到了最後十來年,老太爺衰老多病,時刻不能離開我,吃喝和睡,都要我伺候。前十幾年,老太爺去世了,我已是四十開外的人,自談不上改嫁。章家是體面人家,也不願我無故改嫁。總算大家念我最後十年的勤勞,分給了我一部分產業。我像那皇帝家裏的宮妃一樣,在姨太上晉封了一個老字。”說到這裏,她指着瑞蘭笑道,“因爲她爸爸和叔叔,也納了妃了,姨太這名詞,是後一代不幸的女子承受了。我這話並無任何怨尤之意,老太爺把我收作姨太太,可說是善意的。我除了人生所應享的少年夫妻閨房之樂的那一段沒有領略而外,其餘什麼享受,我都有了。學佛也是老太爺生前的遺囑。他知道我無意再嫁,勸我晚年信仰宗教,精神好有所寄託。所以藉着那個人客少到的樓上,家裏有的是書,唸了經就看書,不看書就念佛,混了這多時候的歲月。不過環境太寂寞,讓我的性情也走進了孤僻的一條路,這是學佛的人所不應該的。我實在有意改善,可是瑞蘭的爸爸、叔叔是有事業的,很少在重慶。再晚一輩,他們是天真的,隨着人叫老姨太罷了,不能理解我。我出身是太卑賤了,也不想做他們的祖母,可以說是這社會遺棄了我。爲了學佛,我才僅僅地有點孤僻,養成一切都看不入眼。其實社會需要我的話,起碼做慈善事業,我還有這個力量。可是老姨太這個名詞,拿不出來的呀。社會上那些孤僻的人,我想是冷眼逼成的,有人給他溫暖,他的孤僻立刻會消失的。華先生,因爲你太看得起我,我就傾筐倒匣把我的話說出來,我有點交淺言深吧?”說着她微微地一笑。

  華傲霜聽她不卑不亢、從從容容地把話說完,頗覺句句可予以同情,尤其是解釋人性孤僻這個說法,完全和自己同調。因道:“老太,你說的這些話,這實在是坦白動人的言詞。像你老人家這樣看得透徹,居心恬淡,那是什麼環境都可以安居下去的。不過我看府上的晚輩,對你都很好的。”老姨太道:“很好的,不然我也無法在這樓上學佛唸經了。瑞蘭是個有新思想的女孩子,她也很同情我,所以在她面前說話,也用不着什麼忌諱。”章小姐聽說,也就微微笑着。當然,她對於老姨太的事情是知道得很多的,不過她在人家面前公然地承認是個丫頭出身,這還是第一次。她爲什麼突然地把這番身世告訴人?卻還找不到她這個心理變態的緣故。也就只有微笑,不表示意見。華傲霜卻瞭解她的意思,正是那飢者易爲食的同樣道理。在被社會遺棄了的人,誰給她以溫暖,她都可以認爲是知己的。因笑道:“老太太,我高攀點,我們情形大致相同。”老姨太聽了這話,倒覺得有些出於意料,不覺兩手合起掌來,舉平了胸,連連地搖撼着道:“阿彌陀佛!那怎比得,你還是一位白玉無瑕的小姐。而且你又是身份極高貴的教授先生。我算得什麼呢?”華傲霜笑道:“你老人家學佛,應該認爲人類是平等的吧?身份這兩個字,根本不是有前進思想的人所應說的話。我說高攀着的,就是老太太是個過渡時代的不幸者,我也是。不過老太太過的是前一段河面,我過的是後一段河面。”她這言語,相當地含糊,可是老姨太一覺得這個人合口味了,就感到什麼話都合口味。因點點頭道:“這話自然,也不是無緣無故說的。華先生,我們很說得來,以後你若到城裏來,不問瑞蘭在不在家,你直接就到我樓上來。你一定了解我,我是怎樣地歡迎你。我這個地方,招待也許簡單一點,可是吃的用的,我保證十分潔淨。”華傲霜笑道:“這樣說,我就不敢當了,不過我一定來。還有這位楊小姐,這幾天要借住在公館裏,正好讓她多陪着你老人家談談。”老姨太望了楊曼青道:“真的嗎?楊小姐。”她笑道:“我要在這裏打攪幾天的。不瞞你老人家說,我是個失學又失業的青年,難得章小姐給予我充分的同情,讓我在公館裏借住兩天,好在城裏謀一個找工作的機會。”老姨太點點道:“瑞蘭雖是年輕,賦性十分厚道的。我們只要可以幫朋友的忙,爲什麼不幫忙呢?楊小姐,你若得閒,儘管上樓來。不要緊的,除了每天上午九點鐘和晚上九點鐘,是我念經的時候而外,其餘的時間全可以談天。我學佛本來也就不願拘什麼形式,可是我要不規定這麼一點形式,我又怕我會懶惰下去。我念經的時候,你也只管來,你就隨便坐着,或者到我後面屋子翻翻書看,都可以。我並不要你看什麼《大乘起信論》和《妙法蓮華經》。我除了是個佛教徒,此外就是個小說迷,什麼新的舊的翻譯的小說,我都有。人生的壽命,誠然是短促,可是不做什麼事的話,也就很覺得這日子太遙遠。若不找一點消磨時間的事情來做,那是不大好過下去的。瑞蘭,你不反對我的話嗎?大姑太太是個職業婦女,也一定贊成。”說着她望了章小姐和陸太太。瑞蘭笑道:“我當然是贊成的,不過讓楊小姐跟着你老人家學佛,我覺得楊小姐自己會考慮的。”她因爲華、楊都對老姨太很客氣,她也不便再稱呼老姨太,所以改叫作老人家。老姨太一聽她也改了口,立刻高興了,笑道:“不呀!我沒有讓她和我學佛呀,我讓她到我那內書房看小說哩。舊的《紅樓夢》新的《少年維特之煩惱》,我那書架上全有。”華傲霜笑道:“我插着問一句話吧,老太太你一定都看過了,你對那書感想如何?”老姨太笑道:“你問得好,可是說也不相信,我一個學佛的老婆子,倒是同情茶花女的,可是我沒有那勇氣。”

  在座的人都是讀過《茶花女》這本書的,聽了她從從容容談笑出這句話,都不免心裏一動。但看她的面色時,還是很自然的,而且在華傲霜眼裏看來,不僅是自然,簡直十分地慈祥。便道:

  “老太太,我聽你的話,越聽越覺同情。這莫非真的佛法有緣?”老姨太還沒有開口呢,陸太太在旁插嘴道:“果然的,我看二位頗是有情緣,我再來做個現成的介紹人,華先生就拜這位佛爺做乾媽吧。”老姨太不由得站起身來,合了掌道:“阿彌陀佛!口過口過!”華傲霜笑道:“老太太也太謙遜了,難道你還生我不出來?”老姨太坐下來道:“不是那話,華先生是品學兼優,身爲人師的人。我怎好爲了多長几歲,遂來這俗套充你的長輩?只要說得來,我們做一個朋友吧。”陸太太在一旁提議,她原有三分冒險性,不過她憋了一個主意在心裏,就想到冒險一下也無妨。這一時見二人都不反對,便笑道:“那有什麼不可以?我們這位老人家,正需要一位年輕人親熱她,而華先生呢,也需要有一位年紀大的人疼她,這麼一來,便是兩好成一好。俗不俗,那是看人把事怎樣辦罷了。”楊小姐站起來拍了手笑道:“要得要得!就是這樣辦吧。”華傲霜雖覺這事違反了個人的本性,可是看到老姨太臉上充分表現着希望與感動的樣子,若是不答應,對這個被社會遺棄的老婦,是一個很大的打擊,實在不忍那樣做。便笑道:“索性楊小姐也加入這個盛會,好不好?看你多麼高興。”楊曼青道:“那我不敢當,因爲我比章小姐還要小一兩歲,這樣做了,有些躥等。”陸太太笑道:“那我還有個辦法,華先生認乾孃,楊小姐認幹奶奶。”老姨太聽了,笑着只是唸佛。章瑞蘭見陸太太這樣地賣力,也就明瞭她用意所在,認華傲霜這樣一份乾親,也沒有什麼玷辱之處。便順手拉着楊曼青的手,笑道:“那我要做老姐姐了。”楊小姐心裏,對在座的人比誰也要高興幾分。可是過分地得着這個粘靠富室的機會,心裏不知道要說什麼纔好,口裏說了十幾句不敢當。陸太太指了老姨太道:“她老人說,不敢當。”又向華楊二人笑道:“你二位也是說不敢當。不敢當減不敢當,那就是大家敢當了。”老姨太一看華楊二人臉上笑嘻嘻的,便帶了笑道:“難道說爲了我癡長了幾歲年紀,就佔這麼大的便宜嗎?我想還是隨便吧。我覺着我也不會做長輩吧?”“老太太,你若是不嫌棄我這可憐的孩子,我就挑個好日子,給您磕頭吧。”老太太又唸了一聲佛,看了她笑道:“那就真有點俗套了,就算有這麼回事得了,各人放在心裏就是。”她說這話,望了楊小姐,也就望了老小姐華傲霜。華小姐一看,這樣子業已勢成騎虎,不承認的話,就不能再踏章家的門了。便笑道:“磕頭不必,鞠躬一定是要的,不知你老人家願意在哪天受我們的尊稱?”老姨太笑道:“真的那樣辦,我也得預備一點東西吧?等我想想哪個日子爲宜呢?”她躊躇滿志地搔了幾下頭髮,又昂着頭想了一想。陸太太笑道:“揀日不如撞日,撞日不如今日,今日今時,黃道吉日,宜拜乾孃,拜幹奶奶,收義女,收義孫女。”大家隨了這話,都哈哈大笑起來。老姨太笑道:“我今天實在高興,想不到有這樣意外的收穫。在我個人,今日今時,真是吉日良辰。不過若就是這樣,我們就算合作了,究嫌太草率一點吧?”陸太太笑道:“合作這個名詞,用得最好。誰說學佛的人不會說話呢。既是合作,就是報上所登的團結問題,越快越好。”說着陸太太站起來一手扯着華傲霜,一手扯着楊曼青,笑道:“來吧,我們到佛堂裏去舉行典禮吧。”老太太笑嘻嘻地站着,不知怎樣是好。把鈕釦掛着一串佛珠,取在手上,十個指頭只是來回地掐着。華楊兩人到了這裏,不拜乾親,已不可能。華先生又不願太小家子氣,便向老姨太鞠着躬道:“母親,我這兒行禮了,恭祝您健康。”老姨太除了鞠躬回禮,口裏不知說什麼是對的,一迭連聲叫着好好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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