傲霜花第二章 此間樂

  這三個商人所知道的事,王玉蓮還知道一點,王玉蓮所知道的事,他們果然是一毫不瞭解。柴子進又跟着問她道:“我知道必是這些老先生反對女人用化妝品吧?”玉蓮笑道:“人家也沒有那些工夫反對這不相干的事。這個原因你們就不用問了,我倒要問你們一句,是不是有熟人去加爾各答?若是真有便人,我就去找一趟先生,讓他開單子。不然,他住在郊外,我也懶得去那麼遠的地方找人。”柴子進笑道:“託人到印度去帶十磅八磅東西,也許有問題,兩三樣化妝品,衣服袋裏都可以收着的東西,輾轉託人總可以辦到。碰巧了,兩個禮拜以內,就可以把東西帶到。就算遲一點,總也不會出兩個月。”玉蓮笑道:“我託人帶東西,還能定下個期限嗎?”柴子進笑道:“若是這樣說,你就把牌子開了來,交給我吧。”玉蓮坐在他對面椅子上,又在臉上泛起了一點笑意,道:“我雖不能規定一個限期,對於託帶的東西,你卻是非帶到不可。因爲我請老師去開一張單子,我下的本錢也很大。”張品三把他那張醉紅的臉,擺着畫了兩個圈圈,笑道:“王小姐待朋友都這樣客氣,當然老遠地到郊外去看一趟老師,少不得重重地要送一些禮物。”玉蓮聽說,向在座的三位嘉賓臉上看了看,覺得他們雖各穿上一套漂亮的西裝,但是那臉色上只是浮滑與傖俗,西服口袋上露出來的金錶鏈與自來水筆,只是增加了他們身上那份不相稱,便微笑着搖了兩搖頭道:“我說給你們聽,你們不會相信。人家這一類的老師,是不在乎你把禮物去送他的。你無緣無故,把重禮去送他,也許還要招怪呢。”

  李廣四點點頭道:“我們是隔行如隔山,上海那些洋行裏的買辦,有懂好幾國語的,生活上變成了外國方法,對中國這些舊風俗,都不贊成。我們就吃虧外國話不行,前兩年幾個懂法國話的朋友,在安南跑來跑去,真佔了不少便宜。”玉蓮見他又談到生意經上去了,正要笑出來,她立刻覺得不大合適的時候,便裝着打個呵欠,把她要笑的態度遮蓋過去了。做小姐的人,在男客面前打呵欠,這是不大妥當的,所以她立刻又擡起一隻手來,將手背擋了嘴脣。

  柴子進向張、李二人各看了一看,笑道:“我們又吃又喝,在這裏打攪人家半夜,現在也該讓人家休息了。”說着,便自向裏面衣架上取大衣,張、李二位是陪客,自更不容躊躇,大家忙亂地道謝着,就下樓去。玉蓮隻手扶了門簾子,站在房門口。王老太卻送出來,伏在樓欄杆上向下面叫道:“柴先生,請慢走,我們也沒來得及給三位叫三乘轎子。”那位柴先生忽然記起了一件事,皮鞋踏得樓板噔噔作響,直奔到王老太面前,低聲笑道:“那金子的事,大致是妥了,只要交過十五萬元,他就可讓出來了。反正他比賣給銀樓強得多。今天我得的消息晚,我沒有來得及回去開支票,明天下午我帶了支票來。這事情你家大小姐全都知道,我不過再向你老人家聲明一句。”王老太笑得身子抖顫了一下,道:“一切都要柴先生費心。”柴子進說了句明天見,自下樓去。王老太伏在樓欄杆上向下叫道:“老劉送着柴先生出巷口吧,看到街上有車子就給柴先生叫一乘車子。”老劉在樓下連連地答應着,她直聽到這一羣人的皮鞋聲與說話聲,都已由門口走遠了,這纔回轉身到房裏來。見玉蓮懶懶地靠在椅子上坐着,手挽到肩後,枕住了後腦,醉眼矇矓地微垂了眼皮,便道:“你大概是醉了,去睡覺吧。”玉蓮站起身,伸了個懶腰,笑道:

  “今晚上把這三個人都吃喝得很高興,你累了一天,也去睡吧。”

  王老太道:“我本想留他們打八圈牌,看到你精神不好,我就沒有作聲。這樣一來,我們家楊嫂倒是大失所望。”玉蓮笑道:“你看我把這事忘了,老柴私下塞了五千塊錢在我手上,說是賞給楊嫂的。”王老太道:“你怎麼不早說?也好叫楊嫂謝謝人家。”玉蓮笑道:“爲的就是不要楊嫂謝他,他才私下把錢塞給我的,他那意思,是怕張、李二人花錢。其實他這兩位老闆,也毫不在乎。姓張的罷了,那個姓李的,那一臉的油滑和生意經……”王老太太攔着道:“不要胡說了,看在老柴的面子上,他又沒有少幫我們的忙。”正說着,那楊嫂進屋來收拾東西,沉住了臉子,沒有作聲。玉蓮將五張一千元的鈔票,擲在桌子角上,道:“拿去!這是柴先生送你的。”楊嫂笑起來道:“這樣多,都是給我的?”王老太道:“你看這三人裏面,那個李先生爲人好不好?”楊嫂被主人問着,倒有些莫名其妙,向了主人站着呆笑。王老太道:“你大小姐說,那個姓李的是壞人。”楊嫂道:“啥子壞嗎?見人很客氣,我倒碗茶他吃,他都起身道謝喀。人家發財,硬是有道理。”王老太問玉蓮道:“你聽見沒有?”玉蓮已走到她自己的臥室裏去了,隔了屋子道:“不談了,我明天還要起早到唐先生那裏去呢。發財的人,硬是有道理,我明天見着唐先生,要把這句話告訴他,他一定又要氣得鬍子直撅呢!”王老太道:“你也是個怪人,每次到唐先生那裏去,總是讓他教訓一頓回來。若是別人這樣說你一回,你早就和他翻臉了。可是唐先生越說你,你越佩服他,這事怪不怪?”玉蓮已展開了牀上的被褥,倒身睡了下去,向裏面一個翻身道:“你要懂得這個……”她拖着聲音,沒有把話說下去。王老太追到屋裏來問道:“你以爲他更有辦法嗎?”玉蓮道:“那正相反,他不曾替人收買金子的,今天晚上這頓飯,你也就不高興請客了。”說着,她在被窩裏伸出一隻雪白的手臂,來將電燈機門一扭,屋子裏黑了,大家的話也停了。

  當她次日早上起來的時候,連楊嫂都還未起牀,全家靜悄悄的。樓下鄰居,是個五金行老闆的外室,他們家起得早些。玉蓮自到他家廚房裏去要了熱水洗臉,倒着熱水瓶裏的開水喝,嚼了幾塊家藏餅乾。雖然屋子裏開着化妝品展覽會,但她只對着梳妝檯搽了一點雪花膏,脂粉一概未用。找了一件半新的藍布衫,罩在皮袍上,也沒有穿那件價值十萬元的海勃絨大衣,只把一件舊青呢大衣罩在身上。叫醒了楊嫂,告訴她看唐先生去,便走出門來。她並沒有提攜那個摩登手皮包,只在街上買了兩瓶酒,幾隻罐頭,用一隻線繩絡子絡住了,擠着公共汽車直奔郊外。她所到的目的地,是一叢茅草屋中的一所,門前一片稀疏的鹿眼竹籬笆,掛了一些殘敗的藤蔓。隔了籬笆可以看到裏面一個小小的院子,地面上歪倒着一些焦黃了葉子的花草,五六隻雞,散在花草中間,遍地找食。籬笆左角有一片青草地,青鬱郁地倒長得很茂盛。玉蓮向那草屋的窗戶看看,那白木格子上,沒有玻璃,是棉料紙糊的,看不到裏面,但聽到碗筷聲,似乎在吃早飯了。自己也就沒有多加考量,走進籬笆,站在草屋檐下,叫了一聲唐先生。隨了這一聲喊,那裏一扇白木門打開了,也許這一下太重了點,將這竹片的夾壁都搖撼了一下。來人在外面所以能看到這裏夾壁,就因爲那夾壁上的石灰片,整大塊地落下來,左一個窟窿,右一個窟窿,露出了裏面的竹片。

  玉蓮就想着:“誰會猜想這屋子裏住着的,並不是挑柴賣炭的,卻是讀過幾千本書,教過十年學生的老教授!”她這樣不曾想完,這老教授在白板門裏走出來了。他穿了件灰布棉袍子,大襟上面還有兩塊正方形的小補丁,半白的頭髮,疏疏地蓋在頭上。但他的鬍子,還沒有白,只一撮短短的胡樁子,表示着他不服老。尖削的臉上,架了一副大框眼鏡。玉蓮沒等他開口,老遠地深深鞠了個躬,叫聲唐老師。唐先生“哦”了一聲,笑道:“是王小姐,早哇!由城裏來?”玉蓮道:“特意來看老師和師母。師母在家嗎?”唐先生笑道:“在家,我也沒有哪裏可去,請進來。”玉蓮隨着老師進來,這裏是一間丈來見方的屋子,中間擺了一張竹子腿的方桌,白木板的桌面上,放了一個大瓦鉢子,盛了一大鉢子糙米粥,顏色是黃黃的,粥裏有紅皮子方塊的東西,大概是紅薯丁子。中間擺着唯一的大菜碗,盛了一碗幹蘿蔔條子。除了一位穿半新舊藍布罩衫的老師母而外,還有三個男孩子,兩個女孩子,由五歲到十三四歲,圍了桌子,在方竹凳子上坐着,一個人捧了一隻粗碗在吃粥。

  玉蓮將繩絡子放到旁邊的唯一的一個竹茶几上,向唐師母鞠了個躬。唐師母早就站起身來,放下了筷子碗,向前握了她的手道:“王小姐,又是兩三個月不見了。你好?”唐先生道:“請到屋子裏坐吧,你帶來的東西是送給我的嗎?於今是一禮萬元。”玉蓮笑道:“我沒有敢違背老師的教訓,故意浪費,除了兩瓶酒之外,不過帶一點糖果給師弟師妹吃。”那五個男女孩子雖是手裏捧了粥碗,眼睛早向繩絡子上飄來。現在客人說是買給師弟師妹吃的糖果時,大家越是向這裏望着,尤其是那個五歲的師妹,聽了這話,放下筷子碗,將一個右手食指放到嘴脣裏抿着,扭轉身來向這繩絡子呆望了。玉蓮立刻放開了繩絡子,先取出兩個紙盒子來,打開,每人給了一塊雞蛋糕,又是幾塊糖果。唐師母笑道:“謝謝了,請到裏面屋子裏坐吧。你看我們這小屋子,擺下一張吃飯的桌子,轉身的地方都沒有了。”

  玉蓮隨了主人推讓,進了裏面這間屋子。其實這裏也不見得怎樣寬敞,靠裏一張單人白木架子牀,白牀單上疊了一牀八成舊的格子布面棉被,枕頭旁邊放了兩三本西裝書,又是一大堆講義。屋子正中,一張竹子腿的長方桌,上面亂堆了書籍文具。文具是在亂書中間放着的,好像這些書籍高高低低堆了,給這文具一塊小坦地築下了四面的防禦工事。文具是一塊大硯臺,一隻藍墨水瓶,一隻印泥盒子,毛筆、鋼筆、鉛筆、墨,一齊平鋪了,放在桌上。主人翁倒不是沒有筆筒,不過口上碰損了一個小缺疤而已,還是畫了山水的江西瓷,現在做了花瓶的代用品。這裏也插了三四枝紅梅和兩三朵晚菊。另外還有一把西瓜式的紫泥茶壺,已帶了灰黑色,它的年齡,是可知的。就憑這茶壺與花瓶,也表現了主人頗也需要一些精神上的調劑。屋子左右壁下,各有一張書架,上下三層,都塞了書,最下一層也有一部分是講義。書架外,空出來的牆壁,左面是一張世界地圖,右裏是名畫家的一隻醒獅圖。但畫雖然名貴,主人並沒有裱褙,與那地圖給予了同等的待遇,只用四個圖畫釘子釘在壁上。

  主人翁將客讓到這屋子裏來,好像這屋子足以款待貴客似的,其實這裏還只有一張唯一的竹圍椅,主人坐着工作的,擺在書桌的裏面。唐師母也是料着無招待客人安坐之地,就將外面吃粥用的大竹凳子,搬了進來,隔了桌子與主人對面放下。唐老師點了個頭道:“坐下吧,老遠的讓你跑了來,我是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招待的,只有請你空坐坐了。”說着,他先在自己座位上坐下了。玉蓮在對面竹凳子上坐下了,唐師母將一隻粗瓷杯子斟了一杯白開水,雙手遞到她面前,笑道:“王小姐,喝一杯熱水,沖沖寒氣吧。簡直是沒有可以待客的。”玉蓮接過那杯開水來,卻沒有個放下的所在,因爲她坐在桌子的這邊沿,正堆了幾十本書,沒有一寸寬的餘地,只好將那隻杯子端在手上。唐老師看到,便笑道:“我是個最愛整潔的人,從小讀書,就講個明窗淨几,於今不但窗不明,幾不淨,而且滿目亂七八糟,成了個雞窩了。但這實在是沒有法子,這裏室如斗大,一切是在竹子桌上辦理,我有什麼法子教它不亂呢?”說着,把玉蓮面前的那堆書,向裏扒了兩扒。玉蓮將茶杯子放在桌上,對屋子裏周圍看了一看,笑道:“老師,我是不懂什麼,我有一句話要問問你。”唐老師將桌面前的筆硯理了一理,向桌面上吹了兩口灰,笑道:

  “我知道,你向這屋子周圍看了一看,一定是說我這屋子太矮太狹窄,心地不舒適吧?”玉蓮又向屋子周圍看了一看,笑道:“當然我們是小孩子的見識,我就這樣想着,老師懂幾國的文字,看的書也就多了,那囤積商人所能看到、所能料到的事,難道老師反而看不到,料不到?”唐老師將手摸了摸他嘴脣上面的短胡樁子,笑道:“你覺得我一點世事都不懂嗎?在某一方面看起來,也許我是太不懂得世事了,但是懂得了,又怎麼樣?我丟去了書不教,也去擺個紙菸攤子,或者沿門托鉢,湊幾萬塊錢囤些日用品在家裏。但是那樣幹,你以爲我不必住這夾壁草屋,也就不必吃這紅苕(四川謂薯爲苕)稀飯了?孩子話!”說着打了一個哈哈。玉蓮笑道:“我不是那意思,我覺得……”她說到這裏,卻不能把她覺得的說出來。她又由這屋周圍看了一看,一直看到老師身上。她想屋子裏這些個書,主人是這樣大的年紀,知識方面也好,經驗方面也好,比那個年輕而又毫無學識的李廣四,總要強十倍,何以他會一掙幾百萬元,而唐老師不能?她沒有敢說出來,她低頭牽了一下衣襟,笑上了一笑。

  這時屋子外邊一陣紛亂,那些吃飽了紅苕稀飯的孩子,都拿了書包去上學;只剩下一個最小的女孩子,被母親牽着站在屋子門口,向那羣上學的兒童看着。那些學童,也許是爲了各人手上拿着兩塊糖果,都帶笑帶跳地在路上走着。孩子的母親爲了孩子們笑,她也笑。玉蓮感到她話題的窘迫,是故意回過頭來看看這些兒童,這就向師母道:“這些師弟師妹,都很天真。”唐師母搖了搖頭道:“造孽罷了,也不知道他們趕着來出世幹什麼?過這營養不夠的日子。”玉蓮已是站起來,臉向了外。他們家屋子就是這樣大,若非那竹片夾壁隔開了,裏屋是外屋,外屋也是裏屋,她只是沿桌子一轉身,彷彿就到了外邊屋子,向師母對面談話了。唐師母對桌子邊的竹凳子向外挪了一尺,自己面朝裏先坐下,點頭道:“王小姐,坐下吧,平常你老師上課去了,我是悶得慌,我也歡迎有人來談談天。”玉蓮來原來凳子上坐下,斜了身子倒是對兩個屋子裏的主人,都很接近地談着話,便道:“還有兩個師弟都不大回來吧?”唐先生插了言了,道:

  “他們都住在學校裏,非放寒暑假是不會回來的。他們也很體諒我,平常也不回來,回來了,米不夠吃,徒然增加我的負擔。而且你看這屋子既是室如斗大,他們回來了,也沒有地方落腳。”他說着對屋子周圍,用手指掃了一下。

  玉蓮連笑道:“文人現在真苦,在這種環境裏,老師還要研究學問,卻也不容易。”唐先生擺了一擺頭道:“那也無所謂。孩子上學去了,你師母也不打攪我,自帶了這個頂小的孩子到一邊去。喏!這把椅子,”說着拍了兩拍他坐的那把竹椅子,笑道,“那就是我的安樂窩。所要的書,都在手邊,隨手抽了來看。一看書,就什麼大事都丟在九霄雲外。家裏書不夠,要過癮的話,圖書館裏的書還可以替我加油。最近由印度運到一大批新書,我的眼睛大打其牙祭(若干天吃一頓肉,川人謂之打牙祭)。除了上課,我就在家裏看書。有時你師母和我打二兩白乾,買一包花生米,喝得周身發熱,鼻子裏勃香,其樂陶陶。再不然,邀着附近的窮教授們在路上散散步,上自天文、下至地理,擺擺龍門陣也就消磨了兩三小時(四川謂談天爲擺龍門陣)。每天這樣過着下去,倒也沒有什麼難過的。”唐師母笑道:“可是有一層,千萬不要把物價告訴你老師,一說之後,他把書看不下去,這也就不怎樣把竹椅子當安樂窩了。”唐老師哈哈大笑了一陣,昂頭唸了一句詩道:“滿城風雨近重陽。”唐師母笑道:“你懂不懂你老師唸詩的意思?”玉蓮抿嘴微笑。她又道:“宋朝有個潘大臨詩人,在壁上題詩,只寫了‘滿城風雨近重陽’七字。催租稅的人來了,打斷了詩興,詩沒有作得下去。我一告訴你老師物價,他就念上這句詩,比我作催租吏。”唐先生笑道:“你別看你師母是個柴米油鹽太太,肚子裏很有些故典呢。”唐師母笑道:“這個故典,你不止告訴了我一百遍吧?”玉蓮笑道:“那麼,我不要變成催租吏纔好。”唐老師將手指了外面屋子道:“你送了我兩瓶好東西,你還會成爲催租吏?這樣的催租吏,我倒希望他天天來。我就不客氣了,太太,今天我沒有課。”說着手又摸了胡樁子,向來人微笑。唐師母道:“送禮的人還沒有走呢,你就想開瓶喝酒?”唐老師道:“這樣說,我非喝不可。要不然,我倒是催王小姐走了,拿來拿來!”這位唐師母,在說笑聲中果然打開一瓶酒,將一隻粗瓷茶杯子斟上了半杯,放在桌上,又開了一隻王小姐帶來的紅燒牛肉的罐頭,拿了一雙筷子,一齊放到唐老師面前。他笑道:“最好還是有四兩椒鹽花生。”唐師母道:“有這樣好的菜,還不夠下酒嗎?”他一擺頭道:“非也,這樣好吃的,兩頓吃了,未免可惜,還是搭着花生米慢慢地吃好。”玉蓮起身道:“剛纔我經過馬路口上,那裏有一家雜賣店,就賣椒鹽花生,我同老師買去。”唐師母道:“喲!你一個大小姐又是客……”玉蓮也不等她說完,已經走出她家大門了。

  不到十幾分鍾,玉蓮提着一紙袋花生,又是三個鹹鴨蛋,復又走了來。唐師母做事去了。只見唐老師斜靠了竹椅子背坐着,左手握了杯子,右手卷了一本線裝書在看,那雙筷子插在罐頭裏面,學生買了東西來了,他還不知道。左手舉了杯子送到口邊,抿了一口酒,然後把書放下來,扶起筷子來,夾了一塊紅燒牛肉待要向嘴裏送。一擡頭,看到玉蓮,點頭笑道:“這真對不起,果然讓你跑了一趟。我知道你在城裏,是有好幾個人伺候你的,怎好讓你替我去買這零碎東西呢?”玉蓮把花生和鹹鴨蛋都放在桌上書堆縫裏,笑道:“那要什麼緊呢?我聽說老師都自己到附近街鎮上去買菜。”唐老師先由紙袋裏抓了一把花生,放在面前,一面剝着花生,一面點頭笑道:“事誠有之,我也不過消遣而已。”玉蓮手扶了桌子角站着,見這位老師一盞當前,萬事都不在心,眼望了擺在桌上的那本書,鼻子聳了兩聳,嗅着酒香,手裏不住地剝着花生,一粒一粒地向口裏扔着,左腿架在右腿上,只管搖撼,身體也隨了搖撼着。因道:“果然的,老師對於這個環境,是很能坦然處之的,比我們快活多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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