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抗戰已入第六個年頭的時候,誰都盼望着有個好消息到來,尤其是這些含辛茹苦的知識階級,日夜都盼望着有好消息。現在有了比轟炸東京的消息還要好的新聞,哪有不突然興奮之理?在這屋子裏的主與客,都不約而同地將眼光對這位來報信的樑先生望着。樑先生嘻嘻地笑道:“今天下午,我打聽得清楚,合作社裏來了一批糖。拿着購買證,每人可買得一斤糖。”這位來賓蘇伴雲先生,沒有想到這位樑先生來報告的特別消息,卻是這樣一件事,心裏本是要笑出來的,可是看到主婦唐太太,卻真把這事當了一個好消息,便把笑意忘記了。見她立刻迎着向樑先生笑問道:“謝謝你,若不告訴我們這消息,我們會錯過這個機會的。但不知晚上買得到買不到?”樑先生道:“糖來了不久,明天一早上去買,大概還買得到。”說着他推開了門就要向外走。唐太太道:“忙什麼?坐下來喝一杯酒吧。”樑先生笑道:“我對於酒倒罷了,這一程子紙菸拼命地漲價,我有兩天不吸菸了,真有點難受。合作社也賣平價煙纔好,然而不能。”他說着人已到了門外。唐先生起身相送,還不曾離開座位,那樑先生又迴轉身來,他笑着點了兩點頭道:“我還有個好消息奉告。這個禮拜六,學校裏要宰兩三口肥豬,大概比黑市要便宜個六七折,預備大家可以打回牙祭。肉呢,吃不吃,沒什麼關係,可是像我這樣的瘦人,”說着伸出他一隻枯木枝似的瘦手,反覆地看了一下,接着道,“我必須補充一點脂肪,買斤肥肉回來,熬油煮豆腐吃,也是好的。這件事,我可以代辦,你們要幾斤肉?”唐子安笑道:
“我也是這樣想,除了要補充一點脂肪,肉吃不吃沒關係。假如買得到的話,你給我也帶一斤吧。”樑先生道:“你家孩子多,既是打牙祭,好讓每個人可以多嘗兩塊,應該多買一點。”唐太太操了四川話道:“要不得,有了肉,娃娃免不得多吃兩碗飯,那是雙層的損失。”樑先生哈哈笑道:“唐太太真會過日子,然而這也是真情,我們家那口子,也是這樣子的說法。人是越來越學乖了。”他說着話,一路哈哈笑着由近而遠了。
蘇伴雲坐着不曾動,這時他手捧了那隻茶杯子慢慢地抿着酒,因向主人笑道:“這位樑先生,真夠熱心,這樣一點小事,還特意來給你們送上這樣一個消息來。”唐子安已坐下來,把那杯中酒喝乾,將那碗麪疙瘩移到了面前,開始來吃。唐太太卻坐在通裏外的門邊等候,給客人添麪疙瘩,這就插嘴笑道:“蘇先生,你是沒有住家過日子,不知道柴米油鹽這份困難。假如你自己當三個月家,你也就知道這些困難了。好像糖這樣東西,中國人雖是沒有把它列在日用必需品裏面,有時確乎也少不了。譬如小孩子們有點小毛病,買了豆漿他喝,或者哄他吃包藥粉,沒有糖就不行。”蘇伴雲道:“豆漿店的豆漿,不是有糖在裏面嗎?”唐太太笑道:“這裏面又有一點新的家政學。豆漿店的淡豆漿,要便宜得多。買了來,自加平價糖,自是合算,而且自己家裏的糖,也保險一點。”蘇伴雲端着杯子喝了一口酒,搖搖頭笑道:“不想喝一碗豆漿,都有這些個學問在內,我們這不知稼穡之艱難的人,也真該餓飯。不喝酒了,吃飽了,我還和子安兄談談正經問題。”於是很快地將那碗麪疙瘩吃完。當他放下筷子的時候,他覺得還不曾十分飽,可是看到那門裏邊伸出一顆小腦袋,大概是主人的小兒子,四五歲,靠了門框站着,眼珠滴溜圓地向這桌上望着,將右手一個食指伸到嘴邊含着。又一個大一些的小姑娘,拉着他的手臂向裏拖,口裏只管道:“小弟,進來!”蘇先生猛然想着,糟糕,只管喝酒,把小孩子餓壞了。小孩子等了客人吃完再吃,想必是這麪疙瘩爲數不多。於是叫一句飽了,放下了筷子碗。唐太太笑道:“蘇先生只吃那麼一點,這麪疙瘩我們請得起呀,還盛一點吧。”蘇伴雲笑道:“我吃得太飽了。”說着站起身來向主人點點頭道,“子安兄,我們到裏面來談吧,該讓小孩子們吃飯了。”說畢,他首先走到裏面書房裏去。
唐子安隨後端一盆洗臉水進來,盆裏放着兩隻桶式的長杯子,正是泡了兩杯沱茶。他將盆放在方凳子上,取出兩隻杯子放到桌上,笑道:“國難期間,一切從簡,就是這樣地待客,請洗臉。”蘇伴雲洗着臉笑道:“雖然到斯文朋友家裏來,一切都免不了要主人主婦自己動手,做客的透着些不安,然而也可以看到朋友之間,並不拘什麼形跡。若是到那些暴發戶的新朋友家裏去,吃喝招待,都很適意,可是那一分不相投的氣氛,卻教人受不了。”唐子安笑道:“你還有暴發戶的新朋友,那算不錯呀。我們這些人,和現在的暴發戶根本就是個南北極,想認識也無從認識。”蘇伴雲笑道:“這話又說回來了,人一有了錢,就想個名,也想擡高自己的身份。許多發國難財的人,就很想結交幾個公教人員。有時和他們周旋起來,也覺得他們十分殷勤。只是他們一開口,談起關於知識範圍以內的事,就教人家忍不住笑。有時,他們把報上登的專門材料,也拿來做話題,真叫你無法和他們把話說下去。我除了點頭唯唯說是而外,沒有其他的辦法。”唐子安笑道:“你說他們沒有知識,這是你的錯誤。現在這年頭,能不爲穿吃而發愁的,只有他們。世界上的人,至少有穿得暖、吃得飽的技能。而我們在這一點上,敢和人家比嗎?怎能說他沒有知識?”蘇伴雲洗完了臉,坐在桌子邊,端起茶來喝,笑道:“我本來正在動搖,想犧牲這一點文士身份,總不免考量着值不值得呢?所以特地跑到這文士集團的範圍裏來,想借着你們這苦幹硬幹的精神,把我頹唐的精神振奮一下。可是到了這裏來之後,接連會了三個朋友,都是後悔不該教書,更悔不該讀書的。我真個要去找第二條路了。”唐子安向他臉上望着,沉吟了一會,問道:“第二條路?你有嗎?而我們就是這樣死路一條。”蘇伴雲喝了一口茶,點了個頭,笑道:“這第二條路,誰都有的,不但是我有,只是怎麼一個第二條路而已。譬如說,我現在活不下去,跳到嘉陵江裏學屈原,這不是極容易找得的第二條路嗎?”唐太太帶了小孩子們在外面屋子裏吃晚飯,這就隔了壁子插嘴道:“這正是子安說的死路一條呀!我們老早知道了,就是爲了不肯走這條路,才這樣苦呢。”蘇伴雲省悟過來了,哈哈大笑,因向主人道:“我請教了你一番,只是做些無謂的辯論,到了這裏來,我不能一無所獲。明日再耽誤一天,我還要請教一位老前輩。”唐子安笑道:“我倒是要問你,所謂老前輩是什麼人了?假使你所指的老前輩,還是我們多年教書的,其沒有辦法,應在我們後輩之上。”蘇伴雲笑道:“這個我也知道。我所要請教的,就是那最無辦法的最窮的,因爲可以在他們那裏學一點怎樣過窮困生活的精神。”唐子安手扶着那杯沱茶,偏着頭想了一想,笑道:“假若你是這樣一個想法,我倒有兩個人可以介紹你去和他談一談。第一是那位文學院的曹晦廠先生。他教甲骨文學,是冷門裏的冷門,他雖也在別個學校裏兼幾點鐘中國文學史的課,可是依然是個冷門。爲了如此,而人是格外不走運,晦廠真是個晦廠。第二個是工學院的談伯平先生。照說,教工業部門的課,應該是紅人。然而他教的是最專門的數學。這功課,雖是工業之祖,可是拿了數學,不能去造機器,也不能去造任何工業品,因之他不能在哪個工廠兼工程師,而教的鐘點太多,也沒有工夫到別個學校去兼課,竟是成了熱門中的冷門。”蘇伴雲道:“既然如此,我就去拜訪這兩位老先生。談先生我不大認識,你寫張字條介紹一下吧。至於曹晦老,我們在北平的時候,就常常見面,在南京,一年也可見到幾次,只是到四川來以後,卻把這情感疏淡了。”唐子安道:“你認得曹先生,那就很好,用不着我介紹。談先生喜歡下圍棋,每天都短不了和曹先生見面的。你到曹先生那裏去,也許談先生正在那裏,兩尊菩薩,可以做一次拜完。就是談先生不在那裏,也沒有什麼難見,他們兩家,都是住在一座小山頭上,只隔了一叢小竹林子。你見着了一位,就可以請他引你去見另一位了。我索性告訴你,他們住家的地點,在文化路的盡頭,向左倒拐,那裏有一條清水溝,向前順着路就到了。那竹林子下,有幾棵大的落葉樹,這日子正在落着葉子,順了那黃葉滿徑的小路走去,也頗有味。”蘇伴雲笑道:“那是自然。雖然曹晦廠窮了,他的風格,必定保持着的。他所住的地方,自然會有些詩情畫意的。”唐子安對這個觀察的話,似乎不怎麼同意,微笑着將頭點了一點。
蘇伴雲雖也看出了這層意思,卻沒有作聲,喝完了那杯沱茶,便向唐子安夫婦告辭,回他的下榻之所。他這個下榻之所,不是旅館,也不是朋友家裏,乃是學校裏的教職員宿舍。是他的朋友,自行到宿舍的同事牀上去睡,而把牀讓給了他。這宿舍在學校校址深處,面臨着空場蓋着一帶夾壁草頂小屋子。對於外來的人,並沒有什麼阻攔。蘇伴雲打了一隻燈籠,黑暗裏摸索到那裏,朋友正點了菜油燈看着書等他。他沒有多事周旋,悄悄地睡了。
次晨起來,由朋友招待過了茶水,自去辦公。他在這一切的湊付生活之下,越是覺得立刻請教曹晦廠先生之必要,便依了唐子安的指示,向文化路走去。到了這路的盡頭,切記着唐先生的話,向左轉彎。這裏果然在一帶小崗下,有一道小清水溝,繞了小崗子流着。在小水溝上,有四塊長條石板,搭了一道橋,就在水裏頭建了一方石墩,做了四塊石板的橋樑。這本無什麼特別之處,可是卻有個可注意的,卻是這橋樑所在,豎起了一塊木牌,下面用棍子撐着,木牌上寫了兩行碗口大字:“此係全村飲水,行人注意衛生。”蘇伴雲站在橋頭上凝了一凝神,對橋下的水,考察了一番,覺得這條溝裏的水,並非出自高山上的清泉。水在泥牀的淺溝裏流着,頗有三兩分渾黃之色,像川東其他鄉間的水源一樣,是經過稻田裏流出來的。這泥溝兩岸,也長了些短草。但近水的岸壁,卻在淺草裏面露出了黑泥。在泥上印下了不少的獸蹄鳥跡。他看到之後,心中就連帶地想着這水根本就不衛生,怎麼豎起廣告牌子叫行人注意衛生呢?他心裏想着,人就站在橋頭上只管出神。
就在這時,他看到兩個小孩子,用竹子扁擔擡了一隻水桶走到橋上來。前面一個孩子,六七歲,後面一個孩子,十歲上下。將木桶放下,那大孩子抽出扁擔,在桶裏取出一隻木瓢,便俯伏在橋上,將大半截身子伸到橋下去,拿着木瓢在溝裏舀水,反轉手來卻把水傾潑在桶裏。那個小點的孩子,卻蹲在橋上,按住大孩子伸直了的兩條腿。蘇伴雲覺得這個小一點的孩子頗有些心思,他曉得這樣做,平均大孩子周身的重心,免得栽下水去。暫且不說話,站在橋頭上等候了。直等那大孩子將那一隻木桶的水傾灌得滿了,才走近了一步。那大孩子把木瓢放在水桶裏,也站起來了。這兩個孩子都穿了舊灰布的學生服,大孩子穿了藍粗布工人褲,赤腳穿草鞋。小孩子穿黑布短褲,赤腳穿布鞋子,露着半截光腿。看那樣子,似乎是兩個小學生。便向小孩子笑道:“小兄弟,你在小學裏唸書嗎?”他點頭答道:“唸書的。”蘇伴雲笑道:“你很聰明,你哥舀水的時候,你知道在後面壓住他的腳。”他笑道:“這是我父親教給我的。”蘇伴雲道:“爲什麼要讓你這樣兩個小孩子出來擡水?”那個大孩子已把竹子扁擔插進拴水桶樑的繩索裏了,握了扁擔笑答道:“還不是沒有法子嘛,於今挑水工人要錢太多,又常常怠工,我們就自己來擡水吃了。”蘇伴雲聽到他說怠工兩個字,越發新奇。便笑問道:“你也不過十來歲,叫你來擡水,你家沒有大人嗎?”大孩子笑道:“我父親是一位教授,不便來挑水,我母親挑不動。我二哥下學回來了,就是他和我擡水,他不回來,就是我和我弟弟擡水。我爸爸說,人生能夠自食其力,這是很光榮的事,教我們不要怕人家笑話。”蘇伴雲笑道:“當然不能笑話你。你貴姓是?”小孩子即答應了一聲姓曹。卻聽到那小山上有個蒼老的聲音,在那裏叫道:“平兒,寧兒,還不回來嗎?”蘇伴雲往這發聲的所在看去,卻是一個老太太手扶了柺杖慢慢地向下坡的路上走了下來。這兩個孩子笑着答應道:“奶奶,我們回來了。”說着大的在桶後,小的在桶前,擡着水桶走了。
蘇伴雲聽他們說話,是一小半帶着南京口音的國語,那可以想到他們口裏叫的奶奶,乃是祖母。這就推想着這位教授先生雖是爲窮所迫,不得不叫兩個愛兒擡水吃;而他自身上面還有一位老母,需要供養,他這個擔子未免太重了。孩子說是姓曹,莫非就是曹晦老的兩個小少爺?他心裏如此想了,就不知不覺地跟着小孩子後面走過了那道橋,一步步地向着山坡子走。那兩個小孩,雖是擡着一小提桶水,究竟年紀小,大概平常又沒有出過力,所以到他們走上坡子的時候,一步一頓,卻相當地延緩。
蘇伴雲緊跟了幾步,就靠近了大孩子的後面,仰頭看那個老太太,已迎到下坡的路口上來。這時看清了,她穿一件舊青布棉袍子,蓬着半頭白髮,西北風吹了她的衣襟,散發飄動着,她那清瘦的臉,矮小的身子,令人頓起一種傷感的情緒。那老太太看到孫子來了,搶上前一步,左手挽了柺杖,右手託了那七八歲小孩子的肩頭上的扁擔,搖了頭道:“作孽作孽!你哪裏擡得動?到了這平地上,歇了一口氣,再向家裏擡吧。”大孩子道:“他肩膀上不重的,你看,我把水桶扯得多向後,就擡回去吧。過久了時候,媽媽要發脾氣的。”他一面說着,一面只管向前走。老太太攔不住他,只得閃開,讓他們過去。她顫巍巍地拄了柺杖在後面跟着,口裏只管唸唸有詞。蘇先生猜想着,這必是曹晦老的老太太。先起了三分敬意,自不敢搶向前,只在她後面緩緩地跟着。這老太太知道自己阻攔了一個人呢,便扶了柺杖閃到路旁邊,連連地點着頭道:“我走得慢,你先生請過去吧。”蘇伴雲便取下頭上的帽子,向她深深地點了一個頭道:“老太太,曹晦廠先生家是由這裏走去嗎?”老太太道:“是的是的!我們是本家,都姓曹哇。”蘇先生聽說她不是曹晦廠一家,倒替曹先生舒了一口氣。心想,也罷也罷,曹先生雖窮,還不至於讓小孩子出來擡水呢。於是又向老太太說了聲對不起,戴起帽子自向前走。
這是仲冬,四川倒還是初秋的景象。迎面一叢竹林,閃在幾棵大樹後面。這大樹的葉子,凋落了一半,露出丫杈的樹枝。在樹上的葉子,有一部分是焦黃或蒼綠而變赭色的。大路的兩邊,就夾峙了這樣一二十棵樹。樹葉子落在地上,落在亂草上,落在小的灌木枝上掛着,雖然意境不錯,他也並沒有理會。穿過這樹下的人行路,那叢竹子在風裏瑟瑟地搖撼着枝葉,竹下的黃色草皮,連着兩片高粱地。高粱秸子兀立着光稈兒,還不曾割去。心想,到了這個時候,這高粱秸子還留在田裏,這主人做莊稼好懶。然而這倒添了這裏蕭疏的自然情緒不少。正這樣打量着,卻聽到那高粱地裏有一陣笑聲。看時,隔着高粱稈兒,見到那邊有兩個人。一個是四十上下年紀的婦人,身上穿了一件半舊的藍布罩袍,手上拿了一把菜刀,彎了腰只管砍那高粱稈兒。一個是十三四歲的男孩子,將砍下的高粱稈兒,兩手橫扳了,將腿擡起來頂着,把它一扳兩三截,放在地面上一隻背篼裏。(川人用的盛物大竹籃,其形如腰桶,竹編如籬眼。)看那背篼裏時,也不光是高粱稈,還有枯樹枝和幹竹梢之類,亂蓬蓬地都擁出了籃子口外。這分明是母子二人在這裏撿柴燒的。看那個小孩子,還穿了青布棉大衣,頭上梳着短的分發,當然不會是個鄉下人了。那婦人向小孩子道:“你先把這一背篼子柴送回去了再說。太多了,你會背不動的。”孩子道:“媽,你先回去興火,爸爸吃了飯,還要去上課呢。”蘇伴雲心想,怎麼着?這又是教授家裏的新聞。心裏想着,他就站在路上,對這高粱地裏望着。那個婦人看到有人望了她,覺得有點尷尬,便迴轉身去,手扶了高粱稈,呆看了孩子向背篼裏裝着柴葉。蘇伴雲想着這位太太,少不得又是一羣青年的師母,只管看了人家,教人家難爲情做什麼?於是掉轉身,悄悄地走開去。
這條路,正在兩叢竹子中間,由竹林深處穿出去,見下面小山谷裏,三幢一堆、五幢一羣的草頂房子,拖長着在這山谷裏安排了。這房子雖然都是草頂的,然而它們的樣式,都是中西合參的。每幢房子面前,總有一塊小平地。那裏栽兩三叢花,或者栽兩三棵樹,總有一些風景的點綴。這是守舊的農家所不肯幹的,所以遠遠地看了去,就知道這裏是一所假村子了。蘇先生順了一條到谷裏去的路,緩緩地走着,老遠看到一位穿灰布袍子的人,一手提了一把瓦壺,一手拄了白木手杖,迎面走上來。看那人清瘦的面孔,嘴脣上一道小小的黑胡樁子。這讓他驚訝着呵笑了一聲。那來人迎面向他看着,走近前來,越是對他注意,站定了腳,立在一邊。蘇伴雲脫下帽子,向他深深一點頭道:“曹晦老,好久不見,一向都健康嗎?”曹晦廠擡起一隻袖子,揉擦了一陣眼睛,又走近了兩步。然後放下瓦壺,兩手捧了手杖,向他奉了一個揖,笑道:“呵!原來是蘇先生,怎會有工夫到這個窮地方來?”蘇伴雲笑道:“說着晦老還未必相信,我是特意來拜訪晦老的。”他聽說是特意來拜訪他的,這倒沒有了主意,立刻彎下腰去,提起那把大瓦壺,然而他剛剛提起,卻又把瓦壺放了下去。笑着再拱手道:“實不相瞞,我的窮家,連茶水都不方便。朋友遠來,真不能表示我一點敬意。我們到山下小茶館子裏去談談吧。”蘇伴雲道:“晦老,來看您的人,豈爲着招待而來嗎?”曹晦廠站着昂頭想了一想,點了下巴道:“對的!對的!這是我的不脫俗處。我因家中茶水不便,就不好意思引你去。你知道,我是小心,不知道呢,豈不以爲我是失態嗎?”說着笑了一笑,低聲道,“蘇先生,你來到這裏,正趕上了一件新聞。這幾天挑水夫漲價罷工,全村子鬧着水荒,弄得人人自飲其力。便是小可,也只好自己動手。”說着再由地下把那柄瓦壺提了起來,因舉了一舉道,“這就是我預備提了水回來燒茶喝的。”蘇伴雲笑道:“真要去舀水的話,我陪了晦老一路去,這事也很有趣的。”曹晦廠手提着瓦壺顛了兩顛,笑道:“不必了,家裏雖沒有水,大概喝茶的水,到鄰居家裏去借上一壺,還不會有問題囉!”說着將手杖提了起來,對山前的來路指了兩指,卻見一個小孩子背了一背篼柴走了過來。那正是剛纔所看到在高粱地拾高粱稈兒的人。曹晦廠笑道:“我的孩子來了,這薪水之勞,可交付給他了。”蘇伴雲聽着這話,未免心裏一動,靜靜地站了。
一會,那個扛背篼的孩子走過來了。曹晦廠將手斜斜地攔住了,笑道:“這是蘇先生,甲冑在身,免行全禮吧。”果然那孩子站住了,笑着叫了一聲蘇先生,又道:“對不起,不能給蘇先生鞠躬。”蘇伴雲道:“不想令郎居然懂晦老這個典則的指示。”曹晦廠笑道:“老子學到甲骨文,不免提水。那麼,兒子懂一句文言的典故,叫他負薪,你想這是委屈嗎?薪水階級固不易求也。”說着,大聲打了一個哈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