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是到了家裏,立刻遇到一個意外的打擊。她還不曾進去,在大門外就遇到了楊小姐。她斜靠了大門框站着,微擡起了頭,望着天上。只看她臉色呆呆的,臉上沒有一點笑意,就知道她有心事。只叫了聲楊小姐,她就回答了個極不自然的笑意。點着頭道:“果然出了亂子了!”華傲霜站住了腳,問她道:“哪個出了亂子?”她將手指了鼻子尖道:“我出了亂子,還有誰呢?”華傲霜道:“爲你請假的事,主任先生怪下來了嗎?”楊小姐又淡笑着道:“僅僅是怪下來了,那還有什麼話說。把我停職了,那也好,把這臘肉骨頭的職務丟了,騰出我這條身子,我就可以去走第二條路了。人不到黃河心不死,有這個職務,我始終不會走開的。”華傲霜道:“話自然是如此,我們慢慢再說吧。”說着提了旅行袋走進屋子,剛剛休息了一會,楊小姐也悄悄地走進屋來了,笑道:“憑良心說,人家就把我停職,那也是應該的,我請假請得太多了。”說着,她捱了桌子在那張舊竹椅子上坐下,看到桌上的書,隨手翻了一翻。看那情形,卻是相當地無聊。華傲霜笑道:“認真地說起來,這件事我是應當負責任的。假如不是我邀約了你進城,這次你也就不會先斬後奏地請假。”楊小姐道:“那是事有湊巧罷了。往常我也這樣請過假的,寫一封信給主任,自己儘管走去,並不要徵得主任的同意。往常都行了,怎麼這次就不行呢?不行,就不行吧,這倒解除了我畏首畏尾的念頭,以後我可以拼命地去找條出路。”華傲霜笑道:“這究是一種聊以自慰的話。事已至此,不自慰又怎麼樣?大家來想辦法吧。”楊小姐道:“我既然停職了,當然不能在這寄宿舍裏住下去,就是可以住下去,我也不好意思住。我打算在這兩三天之內,到江津去一趟,那裏有我一個姑母。若是姑母家裏可以停留的話,我就在那裏停留下去,慢慢兒地也許託我姑父可以找一條出路。”華傲霜道:“你姑父也是個公務員嗎?”楊小姐道:“若是公務員,我就不到他家去了,這種日子誰的家裏可以隨便添一個人吃飯。我的姑父是個商人。他老早就寫信給我不必在外面做事了,可以住到他家裏去,只是我嫌他思想腐舊,在一處,對他的言語聽不慣,對他的行爲,也看不慣。不過他一個月倒有二十天在外面跑,要忍也忍耐得下去的。”華傲霜道:“我知道你是位個性堅強的小姐,你怎肯在人家家裏吃閒飯?而且果然如此,你就和你姐夫相隔得太遠了。”楊小姐聽了這話,就不由得低了頭微微地一笑,瞅了她一眼道:“人家正正經經地談心,你倒和我開玩笑!”華傲霜道:“我並非開玩笑,你想,若不是爲了他的緣故,你會受到停職的處分嗎?最低的限度,你應該讓他知道,就是爲着請假太多了受了這種處分。”楊小姐手裏翻着桌上的書,低頭默然了一會。華傲霜道:“你若不讓他知道,你就未免受了莫大冤枉了。”楊小姐這才輕輕地答道:“我寫信告訴了他,我要到江津去。”華傲霜跌着腳道:“小姐,你真是個老實人。你光是告訴他到江津去,那有什麼用?他也許反發生了一點誤會,以爲你是和他鬧彆扭一怒而走呢。”楊小姐笑道:“我也不那樣傻,爲了他孩子們受罪,我怎能不讓他知道?”華傲霜笑道:“這我就明白了,你之所以還沒有到江津去,大概就爲着等他的回信,就人情言,他似乎不能不安慰你幾句。你等着他的信,那是對的。”楊小姐道:“我也不能完全爲了等他的信,你是我老師,這樣重要的事,我不能不等你回來指教。”華傲霜笑道:“要說多念兩句書,我當你的老師,我也當仁不讓。若說你指的這種重要的事,應該你當我的老師,怎麼說我當你的老師呢?”楊小姐突然站起身來,將手一擺道:“你和我開玩笑,我不和你說了。”說畢,人就向外走了去了。
華傲霜也覺得自己的話也有一個很大的漏洞,便隨着她走去,沒有叫回她來。這日下午,是有一堂英文課的,自己就把要教的課預備了一下。在看書的時候,楊小姐又來了一趟。她見人家在預備功課,一句話沒說就走了。華傲霜也沒有去理會她。吃過午飯,她匆匆地就去上課。可是就在這要走的一剎那,天氣竟是突然地變了,西北風裏夾着雨絲,向地面作個席捲的姿態,風吹到地面,又向上升起。那雨腳也就斜伸過來,是斜刺而不是直落。她撐着一把雨傘出門,像古戰士拿着盾牌一般,兩手橫握了傘柄,將傘面擋住側面。走到學校教授休息室裏來,長袍下面已打溼了小半截,那雨雖不大,風可來得緊,颳得木格窗戶上的破紙片,像小孩兒玩的風車,呼呼作響。風由破窗戶裏鑽進來,人身上也是涼絲絲的。這休息室裏,空列着幾把藤椅,卻沒有一個同志,這裏是空洞而寂寞。最奇怪的,是在這裏工作的工友,也不見了。
放下傘,坐了一會,頗感到無聊。拿起那茶桌上的大茶壺,搖撼了幾下,雖然覺得裏面空空的,還有一點啷啷的響聲,便在桌子下面橫格上,掏出一隻陶器杯子來,斟了半杯開水。不想這是開水底子,裏面倒沉澱了不少的黑灰屑子,而且將那杯子捧到手上,一點暖氣也沒有。她喝也沒有喝。就在這個時候,外面已是吹起了上課號,她放下了杯子,緩緩地走到課堂上去。
這時,風雨還是很大,教室裏的窗戶紙,比那休息室裏的紙,吹得還要響些,而窗戶上的玻璃,根本就是點綴品。糊紙一齊被吹成了大小窟窿,或者是整個木格子空框。教室裏不但有風,而且也有許多雨箭,直射到課堂旁邊的桌子上來。七個學生都擁擠到教室中間來坐着。華先生走到講臺上,把講義放在桌上,望了學生七個人當中,倒有四個女生,似乎因女老師來了,前來捧場的。其餘三個男生,都也是向來有名的用功學生。便笑道:“大風大雨,上課的人都少了。我本來想不來上課的,可是我真不來的話,豈不把你們七個人的功課耽誤了。假如這一堂課換個名目,請一位名人來演講,我想大風大雨,就攔阻不住。”說着微微地一笑。她說到這裏,自己攔住自己的話把子,接着道:“話說到此爲止,你們不是冒風雨來聊天的,談書吧。”於是把講義講述起來。說着說着,那大風來得更猛,這個木架子教室,被吹得搖搖欲動。華傲霜停了一停,向大家望了道:“還有一堂課呢,你們大概不會再來上課了?”一個女生笑道:“先生來,我們也就來。”華傲霜道:“你這話,倒是給了我莫大的一個安慰。我告訴你們,還有一件自慰的事。南岸中學學生,挽留我把書教下去,曾對着我流淚呢。”另一個女生問道:“那麼,先生也打算改行了嗎?”華傲霜想了一想,笑道:“說下去,就把話拖長了,講書吧。”她又繼續地講書。
一點鐘講完了,聽到外面的下課號。華傲霜道:“還有一點鐘,我當然教下去。假如各位不願聽,可以自便下堂。不走的,外面風雨大,就在課堂裏休息十分鐘,乾脆,十分鐘也不必休息,我繼續地向下講。”三個男學生彼此看了一眼,有一個道:“華先生這樣熱心,我們就是偷懶,也不好意思下堂。華先生請下來坐一會子,休息一會再講。”華傲霜倒也不拘執,走下講臺來,也坐在學生席上,笑道:“也許是我身體差了。於今大不比一年前,站着連講兩點鐘書,我竟是有點吃不消。相傳有這樣一個故事,當年譚鑫培唱戲,最紅的日子,有一天下大雨,起大風,戲館子裏只有二三十個人。他沒有唱戲之前,跑到臺上來對臺下人拱拱手,說:‘今天來聽戲的諸位,那纔是真真捧我小叫天的。我今天要特別賣力,唱兩齣戲答謝各位的盛意。’我雖然教書沒有教到小叫天那個位分,可是我也不能算是飯桶。今天七位到這裏來,總算是捧場。我今天也應當賣賣力氣,講一點拿手的戲纔好吧。”學生們聽着,都笑了。有一個男生,正是個戲迷,笑道:“華先生也是愛好京戲的?”她笑道:“正相反,我是百分之百的外行。不過我最近看過兩次京戲,覺得這種象徵派的藝術,很有點趣味。話歸本題,這一點鐘,我當學生,你們七位當先生,儘管發問,若有什麼英文上的難題,還沒有解決的,可以提出來大家討論。我們相處兩三年了,我於英文擅長哪一門,大家也知道,望你們挑我擅長的問我。”說着她又走上了講臺,並沒有等着風送來上課號。大家聽了這話,覺得華先生的話,今天是非常地誠懇,以往大多數的同學,都說這個老處女的學問倒是打一個及格分數六十分的,只是她的性情十分孤僻,卻有點讓人討厭。現在看起來,她倒不是傳說中那樣冥頑不靈的人物。大家立刻起了良好的反應,真的也就順着華先生所擅長的隨便地問。華先生真是賣力,把她所得的學問,傾筐倒匣完全說了出來,每一個小問題,都引出一大篇的議論。因之直到吹下課號,她還在滔滔地講。她講完了一個段落,笑着點了兩點頭道:“今天這兩堂,我很滿意,是我意外的收穫。這樣,我得着一個證明,就是當今的大學生,也有和中學生那一樣天真的。”說着帶了笑容走出教室。
四川是很少有一小時以上的大風的。當她走出教室門時,風住了,雨也住了,而且當頂還露出一塊蔚藍色的晴天。她覺得比來時的那分鬱塞的心胸,開闊了許多。在休息室裏拿着傘,很高興地踏着泥滑的路走回寄宿舍。楊小姐又是那老姿勢,斜靠了門框站定,眼望了天空。這就老遠地叫道:“楊小姐,又……”她把名字喊出來之後,已覺得這句話不可說出來;但說出來之後,也不能忍了回去,便改口道:“又是你一個人在家裏嗎?”她笑着迎上前道:“倒是有點無聊。這樣大風大雨,你還去上課,哪個學生那樣用功?”華傲霜道:“天下事倒說不定,用功的還是有的。我今天相當高興,證明了我自己還不是念講義混鐘點的飯桶。進來吧,發什麼呆?”說着挽住了她一隻手,二人一同走進屋子裏來。華傲霜輕輕地問道:“你姐夫來了信嗎?”她道:“他來信了。”說着嘆了一口氣。華傲霜道:“來了信,你爲什麼還嘆氣?”楊小姐並沒有多言,卻在衣袋裏掏出一封信交給了華傲霜。她接過信來,抽出信箋看時,上寫着:
曼青:你的信收到了。這雖然是你一種打擊,可也未嘗不是你另謀出路一個機會。你不常說現在做的事,是猴子搬姜,吃不得,又不忍丟下嗎?於今把這塊姜丟了,實在也沒有什麼可惜。你說到江津小住些時的話,我也贊成。我們大家來慢慢地想辦法吧。即祝近好,姻兄潘百城上。
一張格子信箋,字又寫得小,上面還有許多空白。華傲霜道:“呀!這口氣好冷淡呵。沒有提到讓你到他那裏去住,好像往常就沒有請你去帶過孩子的。那還罷了,你這事是分明爲他而起,他竟是裝馬虎不知道。”楊小姐一字不能答覆,兩行眼淚由臉腮上直流下來。她也覺得這眼淚未免表示了自己的怯懦,立刻在衣袋裏掏出手絹來揉擦着自己的眼睛。但是眼睛並不聽手指揮,儘管手絹在不住地擦,而眼淚還在不住地流。華傲霜看她這個樣子,知道她是委屈到了萬分,一時倒想不出一句什麼話來安慰她,也只有呆呆地望了她,說不出一個什麼字。楊小姐坐在椅子上流淚一會,靜默了五分鐘,到底是把眼淚止住了。然後將手絹抹乾了眼淚,向華傲霜強笑着道:“我這人真是無用,這有什麼可哭的呢?人家欺騙了我們,我們應當對他予以報復。他姓潘的不必太高興,我總有一天會看出他的結果的。華先生這事請你不必對人說,我明天就到江津去,好在這幾個錢川資,我還可以拿出來。”華傲霜道:“你說他有報復,那是誠然,我在電影院,就看到程小秋和一個西裝少年同坐。你姐夫實在對不起你。不過你這顆誠心很可以對得住你已死去的姐姐,精神上是得着安慰的。”楊小姐道:“那很好,我得往下看。”說着,挺了一挺胸。華小姐沉吟了一會因道:“你還可以多住幾天嗎?”楊小姐道:“我多住幾天幹什麼呢?我們同住在屋子裏的幾個人,自然是相處得很好。縱然不會依依不捨,我住在這裏,也毫不討厭。可是讓別的同事知道了,倒嫌着我無路投奔。”華傲霜道:“也許別人有這種看法。可是我留你住着,也只有幾天。”說到這裏,她微微地一笑,又道:“我倒不是什麼依依不捨,我想那南岸中學裏,由校長到學生,對我的印象都不壞。假使他們還需要職員的話,我一介紹,絕無問題。我下個星期上課,和你順便打聽。假使有辦法,那豈不是好?”楊小姐道:“當然是好。”說着她低頭想了一想,接着又微微地笑了。華傲霜道:“你笑什麼?怕我騙你嗎?”楊小姐笑道:“華先生騙我做什麼呢,我想我實在也是沒有辦法。離開了一個學校,還是另想到一個學校裏去,簡直找不出第二條路。”華傲霜倒是沒有想到這個問題,被她一反問,一時找不出一句話來答覆,低頭沉吟了一會子,想找句適當的話來說。楊小姐站起來向她走近一步,用很和緩的語氣道:“華先生,你可別誤會。我是有這點感想,覺得唸書的人,完全沒有辦法。可是認真地說起來,我們除了在學校裏兜圈子,還有什麼路可走?就是擺個香菸攤子,我們也拿不出本錢來呀。就是這樣說吧,我在這裏住幾天,不過要等一個星期之久,在這裏未免悶得很。”華傲霜看她站在面前,很親熱的樣子,因道:“這倒沒有什麼問題。我大概大後天進城,你可以和我一路去。你明天可以去看看章瑞蘭到學校來了沒有?她若是見着你,不用你說,她也會留你在她家住些時候的。”楊小姐對於她這個說法,雖不能同意,可是表面上也不便反對,只好點着頭答應了個是。當天同住的小姐全回來了,也沒有繼續討論這個問題。
次日上午,章小姐卻到這寄宿舍來了。這時,華先生又已去上課,她和楊小姐見着面,知道她被停職的事,果然如華傲霜所料,表示着十分同情,並且約她到城裏公館裏去住幾天。說時握住了她的手,那態度是相當懇切的。臨走她在手皮包裏摸出一個精緻的請客帖子,交給楊小姐道:“我這趟郵差,跑得可遠,請你代交給華先生,我這點誠意是要請她賞光的。”楊小姐以爲是章小姐要請客,也就順手接了過來,連連點頭說一定轉到。章小姐走了,她纔將請柬拿來看。見上面恭楷寫着:“敬請帶交華先生臺啓,夏恭託。”她想着這人倒是很客氣,不過這請柬是封了口,不知是什麼人這大面子,可以讓這位華貴的章小姐當郵差。華傲霜下課回來了,便告訴她章瑞蘭來了,順便將請柬遞過去,卻不談論到這件事。華傲霜倒不怎麼介意,當面就把封套撕開了,抽出裏面的帖子來,上面寫着:星期五正午潔樽恭候,席設章公館,夏山青謹訂。另有兩行小字:未約外客,勿卻是幸。便向楊小姐道:“這位夏先生,我只和他在章公館見過一次,他就請起客來。還沒有約外客呢,我和他共同認識的,只有陸太太和章小姐,這裏有什麼內客與外客?”楊小姐道:“那樣說是人家請客出於誠意,怕華先生不到。要不然,他也不會請章小姐專程來下帖子了。”華傲霜對於這個說法,自以爲然,也就沒有再加研究。
可是在這日下午,卻又接到了夏山青一封快信。她原來接信在手的時候,以爲是南岸中學有什麼問題催促。除此之外,不想到有什麼人來快信。及至看到信封下款寫明瞭大華公司夏山青緘,這倒不得不引爲稀奇,他有什麼必要的事寫快信給我?拆開信來是兩張宣紙,精拓鐘鼎文的信箋,漆黑的墨寫着飛舞的行書,上寫:
傲霜先生雅鑑:泰斗令仰,展謁末由,心嚮往之,非一日矣。昨接清芬,俗念頓除。愉快回來,羹牆尚見。
此可見古稱如入芝蘭之室,良有以也。竊不自量,擬常請教,以求匡正,庶幾市儈胸襟,得所洗伐。茲定星期五日借章府名廚,謹備小酌,恭候光臨。除陸太太章小姐外,未約他人,敬肅短柬,已請章小姐代呈。恐未鑑微意,因再達此函,藉以速駕。僕雖不才,固未敢以平常應酬相擾也。即頌文祺! 夏山青拜啓。
她看了兩遍,自言自語地笑道:“這樣文縐縐地寫這麼一封信,大概是賣弄他還有這一手。不過倒也沒有什麼不通,好像有意學《秋水軒尺牘》那路筆墨,多少有點兒酸氣。”這樣說着,把那封信扔到書桌抽屜去,坐在桌邊椅子上,靜靜地想了一想。覺得朋友之間,冷熱真是大有不同。那姓潘的和楊曼青關係那樣深,信上的措辭說得那樣淡漠。這位夏先生,一面之交,信上說得這樣客氣,連什麼見堯於牆,見堯於羹的腐典,都用上了。可是回想那蘇伴雲又如何呢?想到了這裏,不覺把那封信又取出來看上了一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