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伴雲是在城市裏住的人,雖不能常上咖啡館,而咖啡館的所在地,他自然是很熟識的,他照着那張字條按時到了咖啡館。在廣大的咖啡廳裏,華燈初亮,正照着一叢叢的男女影子擁坐在各個座位上。他一進門就站定了腳,四下裏張望,探看那位穿破中山服的樑先生坐在哪個座位上。這時,在屋角落上有一個人站了起來,笑嘻嘻地對他招着手,可是並非穿破中山服的樑先生,而是穿一件綠綢袍子的華傲霜小姐。他倒不免怔了一怔,她怎麼會也在這裏的呢?華小姐還怕他沒有看見,越發地把一隻手高擡着舉過了額頂,蘇伴雲料着她是和樑先生一路來的,到咖啡館裏來的約會,應該是她主動的了。於是取下了帽子,也就老遠地點着頭,迎向前去。到了面前,她遠遠地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笑道:“你想不到約會的是我吧?”蘇伴雲看時,桌上只有一隻裝檸檬茶的玻璃杯子,顯然又只有她一個人在這裏,原料着是她和樑先生同來,那又是錯了的。便在那杯子對面椅子上坐了下來,向她笑道:“什麼時候進城來的呢?”華傲霜道:“今日下午纔到城裏來的,住在一位親戚家裏,我向來是不願意打攪親戚的,現在沒有法子了,只好在那裏落下腳。呵!我還沒有告訴你,我接受了樑先生的邀請,答應到南岸中學去教書,也是照樑先生的辦法,極力節省交通費,以便在這上面賺下幾個錢。”蘇先生笑道:“這怕辦不到吧,你能夠步行到重慶來嗎?”華小姐笑道:“今天我就是走到重慶來的,還好,居然不大吃力,可是今天是試辦,這不能算,要不然,省了坐公共汽車的錢來坐咖啡館,那是什麼算法?就是在親戚家裏住上一晚,這也不能長久如此。明天到學校裏去了,我要和學校當局商量一個妥善辦法,辦到我當天過江,就住在學校裏。萬一步行來不及的話,坐汽車到重慶來,還是合算。不然在重慶勾留一晚,總要浪費一些法幣。”
說話時茶房過來,伴雲要一杯牛乳。華小姐道:“你喝檸檬茶也可以,要冰淇淋也可以,喝牛乳,回頭就吃不下飯了。座談一會,我打算請你吃一頓小館子。”說着向茶房一招手道:“也改爲檸檬茶吧。”於是向蘇伴雲笑道:“這裏的冰淇淋,雖然可以保險,可是據醫生說,太冷的東西吃了下去,胃受到刺激,是要猛烈地收縮一下的,那未免與身體有礙。”蘇先生雖覺得她這份殷勤,有點過分,可是究竟是好意,自然是笑嘻嘻地接受了。檸檬茶來了,蘇先生默然地將小匙子舀着茶喝。他還沒有想起用什麼話來敷衍這位異性的新友,華小姐在低頭喝茶之間,連連地射了他兩眼,已經知道蘇先生在受窘,便笑道:“你看到我那張紙條,寫着拉散車的,你怎麼會知道是我呢?”蘇伴雲笑道:“我看到你的筆跡,自然就曉得了。”華傲霜道:“當我在信末寫了一個拉散車的,原是一時高興,後來信發出去了,大爲後悔。你並不知道我在外面兼課,你會知道是誰呢?可是信派專人送出去了,也追不回來,於是我有兩個想法,或者你會想到是那個樑先生,因爲他曾以拉散車自命,或者你會認出我的筆跡來。若二者你都想不到,你就會把原信退回。這樣我就很焦急地等送信的人回來,後來在原信封上看到你的回信,你按時準到,我心裏一塊石頭才落下……”她把這句話已說到十分之八九了,立刻想到,這句話過於嚴重,便低了頭將嘴脣挨着玻璃杯子沿吸了一口茶。其實這高深的玻璃杯子,茶已落下去很深,這樣挨着杯沿吸了一口,並不能吸起來。蘇伴雲偷眼看她臉上,被電燈映着淺淺地有兩塊紅暈,不知是因爲她擦着胭脂呢,還是喜上眉梢呢?同時也就覺得,雖然說她已經有三十多歲了,可是現在看起來,也很有幾分風韻。也就笑道:“你就是不寫那個諢號,我也知道是你。因爲你說了,過兩天來看話劇的。”華小姐聽了這話,她決沒考慮到這是一種敷衍語,心裏頭十分高興,因笑道:“你倒還記得這個約會。只是今天已經來不及了,等我回來,從從容容地去看吧。”蘇伴雲道:“這一點,我沒有成見,不過我想華小姐真切實地到南岸去教這幾點鐘散課,恐怕有點不合算。”她左手拿起杯子讓它傾側了,右手將小茶匙伸到杯口裏去舀那剩餘的甜茶,微笑道:“我的目的,不在拿這幾個鐘點費。”蘇伴雲道:“那爲什麼呢?你對那學校有着特別的情感嗎?”她將那茶匙裏的一點點甜茶,直着柄子送進新塗口紅的兩片嘴脣裏,她不是喝茶,而是抿了嘴,將那一點點茶汁慢慢地浸潤下去,同時她臉上泛出一陣抑壓不住的微笑。把那一小茶匙甜茶都抿完了,她才笑道:“在那個文化村裏,我也相當枯寂,藉着過江教書的緣故,常常出來走動走動,也是好的。這正如你們終年住在城市裏的人,也偶然想到鄉村裏去溜上一趟一樣。”蘇先生便湊趣一句道:“實在的,一個人生活太單調或枯燥了,是應該變換一下。”她搖搖頭道:“我倒不怕生活單調與枯燥。”她這樣地說了一句,立刻覺得自己的言語有些前後矛盾,便擡起手臂來看了一看手錶,笑道:“該是吃晚飯的時候了,你願意吃哪一種館子呢?”蘇先生笑道:“這應該問你,我是常年在城市裏的人,任何館子都可說嘗過了。你難得進城的人,應聽你的便。”華小姐笑道:“這樣子說,你倒打算做主人,我希望蘇兄灑脫一點,不要成個男女的界限,而以爲男女同行,會東總是屬於男子方面的。”她說時,便拿起手邊的皮包取出法幣付了茶賬。這樣,教蘇先生心中歉然,是更不能不奉陪的了。
於是在附近找了一家潔淨些的小西菜館,一同進去,他的意思,這裏日日賣經濟西餐的,萬一她堅持會賬,也可以少花她幾個錢。這是一個很大的長方飯廳,通亮的電燈光下,正照見着滿堂的座位上都是男女顧客,擁擠地坐着。兩個人轉了兩個圈子,纔在牆角落客人剛離位的一張小桌上坐下。華傲霜道:“這裏的生意,怎麼這樣好?”蘇伴雲笑道:“如今什麼人不打算盤呢?這裏的西餐是一菜一湯,每客五百元。”華小姐於是向他點了個頭道:“我很感激你,聽說我一定要做東,特意挑一個最便宜的地方吃飯,是也不是?”她一面說着,一面站起來脫下她那件青呢大衣。蘇伴雲便兩手接過來,替她掛在座旁的牆鉤上。她當時未曾加以考慮,順手就遞了過去。及至人家將衣服掛過之後,她忽然有個感覺,彷彿在十年來,很少有這種機遇。女子有個男子在身邊是怎樣的舒服,不必吩咐,他就會來伺候。她隨了這個感想,舉目向餐廳四處一看,見有過半數的座位上,都是帶着摩登婦女的。而男女一雙,不帶第三者的也有七八對。往常對於這成對男女在公共地方出入,自己總有一種感想,覺得那是故意賣弄,男子固然是討厭,女子也透着無聊。可是這時看看別人,又看看自己座上之後,覺得這絕對是人情中事。蘇先生見她四圍打量着,臉上又不住地泛出微笑來,心裏也就想着,雖然她是個中年的老處女,然而她特意爲了交朋友出來吃飯,恐怕還是少有的事。女人終究是女人,在此情形中,大概就有點不免“那個”,於是搭訕着在衣袋裏摸出一盒紙菸來。華小姐坐定,頗感覺詞窮,不知要說一句什麼話。所幸茶房遞着小菜牌子來了,說了兩句話,打了一個岔。她看了菜牌子,笑道:“也可以點菜的,我們點兩個吃吧。”她是無心說出“我們”兩個字的,蘇先生也覺這個代名詞下的當然,並無什麼異樣的感覺。然而她說過之後,她自己會感覺到有些個不妥當,臉上又微微地泛出一層紅暈。於是兩手捧了菜牌子做個注意的樣子,沒向下說。蘇伴雲道:“不必考慮,到這裏來,是以吃例菜爲宜。萬一吃得不夠,再添菜吧。”她無端心裏有些難爲情起來,便也覺得說話不能十分如意,放下菜牌子向蘇伴雲看了一眼,笑道:“那我很覺得不恭,你知道我向來又是不會客氣的。”蘇先生對於她這話,是在可以瞭解又不十分了解之間,也只好報之一笑,就吩咐了茶房來兩份例菜。菜送來了,是一大盤雜菜湯,裏面有紅白蘿蔔、白菜、番茄,大概也許有點牛肉丁,和極少數的蒜葉。湯的顏色,紅紅的,似乎也有點香氣。蘇伴雲笑道:“雖然是經濟菜,看這樣子,倒還不算壞。”華傲霜拿起桌上的胡椒瓶子,正歪過來把瓶子眼朝下,待要向湯裏灑上一些胡椒粉,但她忽然又順過瓶子來向蘇先生笑道:“來一點兒胡椒?”他點着頭,她就拿起了胡椒瓶子向他湯碗裏撒着胡椒。蘇先生笑着連連道:“謝謝。”華小姐紅了臉,自向湯裏撒了胡椒,望了碗裏道:“爲什麼這樣客氣?”她說話時,臉子似乎有點搖擺,在這搖擺上,猜想着她極力地矜持,還不能抑遏住她胸中奔放着的情感。蘇伴雲偷看她幾回,覺得她今天進城來,是特意來尋訪自己的了。不然,也不至於始終在一個羞與喜的姿態中。她是個老處女,又是個老教書匠,何以今天晚上是這樣地把握不住自己?那麼,她是真的要我走上戀愛之路。自己原以爲她是個落落寡合的人,既然她善意來結交,就多多地予以善意的答覆,現在她真個迷惑起來,倒叫人有點兒騎虎難下。如此想着,原定着今晚去看王玉蓮的《鳳還巢》這一出大戲的計劃,只好取消了。
吃過了這一道湯,便取懷袋裏的掛錶看了一看。華傲霜問道:“蘇先生還有事嗎?”蘇伴雲笑道:“山城之夜,九點鐘以後,就沒有夜市了。我還有什麼事,我想着,華小姐也沒有什麼事吧?如是不會耽誤明日早上教課的話……”她笑道:“我沒事,吃過飯,我們再找個地方坐坐。”蘇伴雲道:“我來請看電影吧。”她笑道:“那恐怕買不到票?”蘇伴雲道:“今天並非禮拜六與禮拜日,也許可以買得到票。現在只有七點一刻,看八點鐘一場電影,可以很從容地去。”華小姐笑道:“我有三年沒看過電影了。”她這句話說得聲音非常之低,低得這聲音只有她自己可以聽到。但蘇先生也瞭解她這聲音的意思,便笑道:“爲什麼這樣久沒有看電影?”她道:“不但是電影,對於一切娛樂,我都是如此。第一個原因,就是我少進城。第二呢,一個人向娛樂場裏跑,也沒有多大的意思,一樣的寂寞。”她一連串地說出兩個原因,原是不曾加以思索就說出來的。及說完了第二個原因,回想到今日之可以看電影,爲了是有了伴侶,似乎未當,心想,怎麼回事?今天晚上說話,越是加以慎重,越是會出亂子。這樣想時,見蘇先生將大勺子只管舀了新送來的一盤什錦飯吃,臉上不住帶笑。這又一轉念,難道他在暗笑我,我還是我行我素,一切不在乎。於是將胸脯微挺了一挺。蘇伴雲吃完了那道菜,又掏出表看了一看,其實表上的長針,只走了五分鐘,這短短的時間,他可以揣度得出,無需再去看錶的。華小姐似乎也得了這傳染病,同時看了兩次手錶。蘇先生起身笑道:“沒有疑問,來得及,我擠着去買票。”華小姐不再說什麼,搶着會了東,和蘇先生一路走出飯館來。
在不遠的地方,就是電影院。這裏去看電影的男女,正是一羣一對地沿了馬路兩旁的人行道上流水般地向影院門口走去。蘇華兩人也就隨了這麼多人,走向了電影院。華小姐到了這裏,是用不着客氣的,她沒有法子擠了去買票,便站在過堂中間,看着圍牆上的電影廣告畫,且讓蘇先生擠到賣票窗口外人羣裏去。忽然聽到身邊有人叫了一聲Darling(親愛的),不由得心裏跳上了一下。回頭看時,一個二十多歲的燙髮女郎,穿了一身紅衣服,一個穿西裝的中年人,手裏舉了兩張電影票,笑嘻嘻走過來。這女人就挽了他一隻手臂,頭靠在那人的懷裏,眉飛色舞地走進影院去了。華小姐對於這種作風,不能不有點感想,也就不能向這二人後影望着。蘇伴雲卻在身後叫道:“我在這裏,我在這裏。”她迴轉身來,見他捏手絹擦帽子下面的汗,一手舉了電影票。華小姐笑道:“難爲你了。”蘇先生站在她身後的,就推了一推她的大衣道:“進去坐着吧,快開映了。”華小姐雖然就照着他這一推,走進了影場,可是她心裏覺得,他這一推比剛纔那一對挽手進場的男女滋味實在是一樣的,感到一種愉快。而且入座之後,兩人是並排地坐在一處的。除了在公共汽車上,和一個男子這樣地坐着,還是少有的事。自然,坐在銀幕底下,和坐在公共汽車上,那意境又是絕對不同的。她一坐下,心裏就已經自己在放映電影,腦子裏一幕一幕地閃動。好在重慶電影院向來是不在開映前明亮着電燈的,臉上的紅暈,倒也不會被人發覺。她正襟危坐着,覺得那有失娛樂的本意,可是又不能太隨便了,有失於往日那一貫保持的處女尊嚴。所以僅僅是將兩隻手放在懷裏,微微地靠了椅子背坐着。現在的電影院,是不能吸菸吃糖果的,等電影看,是相當的無聊,她有時莫名其妙地咳嗽了一兩聲。好在不多大一會兒,電影就開映了。她和他都在看電影,精神另有寄託,也就不覺得窘,只是在二三十分鐘之後,華小姐感到同座看電影,誰也不理誰,究竟不大好,頗想借電影爲題,說兩句話。偏偏這部影片,又是富於浪漫色彩的愛情片,要想說什麼,又不是做小姐的人可以和男子暢言無隱的。因之坐看兩小時的電影,她先後只說了三句話。一句是美國人的思想總是這樣的,一句是這個女演員演得不錯,最後一句卻是電影演完,看了手錶,說是十點鐘了。
在大家浪涌着出門的時候,蘇先生又牽了一牽她大衣袖,笑道:“不用忙,反正回家無事,何必急呢?”華小姐站起來,本想笑問他可否到廣東館子裏去消夜,但在這一牽之後,她覺得該矜持一點,便把笑容收下了,因道:“蘇先生該回寓了,路遠不遠呢?”蘇伴雲道:“假如趕得上公共汽車的話,十來分鐘就到家了。”說着話,緩緩地隨了觀衆走出了影院。他本想着送華小姐走一截路,現在聽到人家說句該回家了,在山城裏十點鐘,算是夜深了,卻不便在這時候還要跟一個處女走路。於是站在影院的門口,向街兩頭望着,因道:“我給華先生僱一輛車子吧?”華小姐向街兩頭看去,零落的幾盞路燈,不怎麼大的光亮,只照見成羣烏黑人影,向前散亂着走,哪有人力車?便道:“不必,我的路很近,後天我會回到重慶來,再談吧。”他連連地點了頭,說再見再見,也就走了。
華小姐未加考慮,隨着行人向蘇伴雲相反的一條路上走去。及至走到一個缺口上,看到對面一點點的燈光,由下向上散鋪着,夜霧中,像是半天星斗。向下看,路是深深地向下凹去,原來這是嘉陵江。燈光所在,是江北,只好又迴轉來。心裏也就想着,剛纔爲什麼要和他走一條相反的路呢?擡頭看時,是精神堡壘附近。小廣場四角,有幾盞路燈,淡淡地照着零落的行人,只有拐角上賣紙菸的木屋,懸了燦亮的燈。三四個橘子花生小販,攤着籮擔,用棍子挑起一盞瓦壺油燈,搖着淡黃的火焰。在這一點上,意識到沒有了夜市。她兩手插在大衣袋裏,悄然地走入了舊都郵街。兩旁立體式的夾壁市樓,各都關上了門戶。老遠的一盞路燈照着,覺得這裏成了黑巷。汽車站上還有一羣人排立在燈影子下,和馬路階沿成了平行線。心裏想,蘇先生也許還在這裏等車,便緩緩地在人面前擦過去。然而沒有人理會她,讓她自行過去。她緩緩地走着,踏過兩條幽暗的小街,她腳步緩慢,面前有一羣穿大衣的男子,談着打唆哈的故事,搶了過去。也有一羣男女,談着戲,在自己面前。她在街心上走一陣,讓她更有感觸的,便是一對青年男女,摟抱着,捱了牆在沒有燈光的地方走。他們笑嘻嘻地低了聲音說話,總在自己面前走。她見小巷子口上又是三四盞瓦壺燈,照着幾個小販,就地坐在橘子籃後面。她藉故買了兩個橘子,讓那對男女過去,手裏拿了橘子揣在大衣袋裏,並不吃,更向前走。在一截無人的街上,一所一字門樓前,歇了一副擔擔麪。東頭擔子櫃上的瓦壺燈,照見西頭的小吊罐騰騰地冒着熱氣。一個抽紙籤的算命瞎先生,在一件油膩了的藍布長衫上,用帶子揹着一隻斗大的方錢櫃。他隔了吊罐裏的熱氣,和瓦壺燈長可五寸的油焰光,和扶着擔上扁杖的賣麪人說話。他是算完了今日的命,也回家了。斜對過的路燈,這時電力開始加足,淡白的光,照見這一字門樓上,有一塊橫匾,大書青雲旅社。這是華小姐所謂的親戚之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