傲霜花第五章 這書賣定了

  就在這個時候,有人在身後叫道:“洪先生,你還沒有回家去嗎?”洪安東迴轉身來看,是一位穿青布棉大衣的人,頭上戴了一頂八成舊的灰呢鴨舌帽,看去不過三十上下年紀,是一個工人模樣的人。自己雖是內心如麻,但經人家善意地打了招呼,自然不便置之不理,因此向他點了個頭。那人走近了一步,手掀下了頭上的帽子,又點着一個頭,道:“洪先生不認識我嗎?我是總務處裏的校工。”洪安東道:“石先生叫我回去嗎?”校工笑道:“他哪有那樣多閒工夫!洪先生你剛纔到總務處要錢的話,我在一邊聽到了。你大小姐既然害的是盲腸炎的病,你就趕快把她送到醫院裏去吧。我害過這種病,我爲了差錯一小時,幾乎送了這一條命。”洪安東苦笑道:“你以爲我會不知道這事情嚴重?我若是不知道,我還不會異想天開拿書到會計處做抵押呢。”說着嘆了一口氣,舉步便要走。校工道:“洪先生,你不忙走,我有兩句話和你說。我知道你這時候也沒有工夫和人家閒話,我只問你先生一句,這兩萬元,還有別的地方可以想法子嗎?”洪安東倒沒有想到他巴巴地追來問這句話,因道:“談何容易!唉!”說時,不住地搖頭。校工道:“洪先生若是還沒有想到辦法的話,我倒有一點法子可想,但不知道洪先生可肯接受?”洪安東手握了手杖的彎柄,半側了身子,本有要走的樣子,聽到這話,不覺把身子正了過來,向他望着,呆了一呆。校工道:“我並沒有患精神病,我當然不會隨便和洪先生說這話。洪先生不是說過,兩三天要賣掉一批書嗎?我現在就給洪先生墊兩萬元,等洪先生把書賣了,再還我這錢就是。”洪安東向他臉上望着道:'“你借這些錢給我?以前我們並不認識呀!”校工道:“我在學校裏當了好幾年校工了,認得許多先生。洪先生不認識我,我可認得洪先生。我對洪先生這件事,十分同情,不敢說幫忙,我把錢墊出來,請洪先生用幾天,這也無所謂。反正當教授的人,也不會欠我們當校工的錢。兩萬元,在平常看來是很多,於今算得了什麼?隨便挑一副小擔子做生意,也不會少於這些個錢。”洪安東當他說話的時候,只管對他臉上望着,看他的神氣,十分自然,決不能說他是有意開玩笑。再聽他說話的措辭,還像是念過幾句書的人,並不粗野,因道:“難得你這樣一番義氣,只是……”他道:“洪先生,你若肯暫用我這筆錢,我們馬上就去拿來。我有一個兄弟,在這小鎮市的街上擺紙菸攤子,我們積下了幾個錢,預備明後天進城去買菸,錢放在那裏現成。你若是覺得還有什麼不便的話,我也不敢勉強。可是我要說明,我完全是一番好意,因爲我從前也害過盲腸炎,不是開刀開得快,幾乎丟了一條命。所以我看到石主任對洪先生借錢那樣滿不在乎的樣子,真是飽人不識餓人飢,我心裏一氣,就自願出來打抱不平。只是我怕你先生嫌我是個校工,不願借我的錢,那我就沒有法子了。”洪安東走向前一步,抓住他的手握着,連連搖撼了幾下道:“你有這一番正義感,愧死當今士大夫階級了。我也是急糊塗了,我還不曾問你貴姓。”他道:“我叫蔡子明,人家都叫我老蔡,洪先生就叫我老蔡吧。現在也不是說客氣話的時候,我們這就去拿錢吧。”說着,就在前面引路。

  洪安東真不曾想到走到絕路上,天空上掉下這一道橋樑,把自己渡了過去。於是急急地跟着老蔡到了小街上,在一家茶館的一角,欄了一方五尺長的小櫃檯裏面,木格子上擺着紙菸火柴及糖果玻璃瓶之類。那櫃裏站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,也是穿了一件藍布短襖,正捧着一大碗糙米飯在吃。黃色堆飯的尖上,放了兩片紅辣椒末醃的榨菜,此外並無下飯之物。老蔡搶向前和他說了幾句話,洪安東不便聽人家說什麼,只好遠遠地在茶館門口站着。見那小夥子聽了他的話,並沒有一點考量,立刻放下飯碗,彎腰下去,將身後一隻木製錢櫃子打開,取出一個報紙包兒來。將那報紙包兒在櫃上擺開,裏面是麻繩子捆着的鈔票卷兒,大一卷、小一卷,倒有七八上十卷。他一共取了五卷,交到老蔡手上。老蔡回過頭來叫道:“洪先生,請過來點一點數目。”洪安東並不曉得他是怎樣和這個小夥子說的,心裏也就想着,這樣一位長衫手杖的先生,跑到人家小紙菸攤子上,在吃糙米飯的老闆手上大批地借款,這事也就夠斯文掃地。老遠地站着,已是感覺侷促不安。這時,老蔡要他過去點收鈔票,說不出來心裏有了一種什麼慚愧的意味,先就是臉上一紅。同時,也不免對這裏茶館的茶座上很快地掃了一眼。其實,這些喝茶的人,各坐在桌邊守着他們面前一蓋碗茶,並沒有人對他加以理會。洪先生勉強在臉上放出了一層不自然的笑容,向老蔡點了一點頭,走將過去。老蔡將五疊鈔票放在櫃檯上,向洪先生面前推了一推,道:“洪先生,請你過一過數吧。這三疊,各是五千,這兩疊,各是二千五,共是兩萬。”洪安東道:“你信得過我,我還相信你不過嗎?”這話在他是很恕道的。恰是這個時候,後面茶座上有人哈哈大笑一陣。洪先生吃了一驚,心想,這是人家笑着我嗎?於是把態度沉着了一下,且不去拿櫃上的錢,和緩了聲音向老蔡道:“你先收着,同到我家裏去走一趟好嗎?”他說這話時,且回頭看看這些茶座上可有人笑着自己。其實這些喝茶的人,還是很自然地喝他的茶,並沒有對自己注意。老蔡道:“你的時間是寶貴的,我不打攪你。洪先生帶有手巾沒有?”他這樣說着,卻也並沒有等待答覆,他拿出手巾來將這兩萬元鈔票包了,緊緊地將手巾頭拴了個疙瘩,然後交給了洪先生。洪先生手裏拿着這個手巾包時,也特別把握得緊,一來他也怕將錢失落了,二來他疑惑是個夢。然而他知覺很敏銳的,腳是每一步着實地踏住了地面,眼睛對面前所有的東西,全看上一眼,都是可以證實的,完全是人世間。他這才放寬了心,帶着一副歡喜的樣子,走回家去了。

  盲腸炎這個病,只要及時開割那是沒有什麼危險的,只要有錢到醫院裏去開割,更是沒有問題的。所以洪先生拿了鈔票回去以後,他就很順利地送着大小姐到醫院裏去了。他不放心,也未曾離開醫院。二十四小時以後,包括病人的開割手術在內,一切良好。他是有工作的人,自回到家裏來,以便繼續上課。醫院看護女兒的責任,交付給太太了。但回來之後,他又另添了一種心事,老蔡那筆借款,人家是進貨的錢,擺紙菸攤子的人,全靠進了新貨賣錢,以便取得餘利,不還人家的錢,不但人家歇了生意,而且還阻礙人家的生活呢。一個當校工的和自己毫無關係,很慷慨地借了錢給自己渡過了難關,無論如何,要把這錢趕着交還人家纔對。

  洪先生有了這個感念時,坐在他屋子窗戶邊,一手撐了竹製的小書桌,一手夾了一支吸不通而又帶三分臭氣的紙菸,一面吸着,一面向屋子四周看着。屋子左邊牆腳下,有兩隻竹子書架,上面堆了許多西裝書和線裝書。他望着書架子出了一會神,打開抽屜來,將一張紙單子取出,平放在桌面上,一行一行地看着。這是洪先生一個月以前自開的書單子。凡是榜上有名的書,都是預備出賣的。但洪先生對這張單子,卻不下於任何建國計劃,他閒着無事,而心裏又偏偏有事的時候,總要重新審覈過一遍。由開單子直到如今,他至少是審查過五十遍了,在每兩三次審査以後,總會發現有一部不可賣。發現之後,自己在架上取出那部書來,加以實際地調查。這一調査之後,對於自己表示着相當的敬佩,既可以看出從前看書決不會把書弄髒一頁,而且在當年逃難的時候,丟了許多東西不曾帶得,而這幾本書居然會帶到四川來。若照前說,是自己的愛物,若按後說,是自己的患難之交;現在爲了窮,一時把它丟去,再想要它回來,那是不可能的了。這樣想了之後,放下書來,就在書單子上用墨筆在書名上畫一個小勾。這書取消出賣的資格,因爲這樣,一個月的工夫,這單子上所開的書名,就勾銷了十分之二三。

  這時,將書單子展開來,見上面畫着許多墨勾,不免呆了一呆。心裏想着,以前曾把這單子上的書,自行估價了一番,約莫值三萬元。但是收舊書的商人,未見得就按照賣書人所定的價目出錢。若再去了三分之一的書,恐怕就難賣到兩萬元。沒有兩萬元,如何能還債?何況在醫院裏的病人,總還需要調養費,這錢又從何出呢?既要賣書,反正是破產的行爲,何必有什麼顧忌?書自然是一去不復返,但抗戰結束了,要補齊這些書來,想來也並非十分難事。人家借錢給我,救了我女兒一條命,難道我還捨不得幾本書嗎?書雖可貴,人的信用也可貴,人的恩義更是可貴。這書賣定了!他心裏如此想着,口裏不由得隨了這個念頭喊將出來:“這書賣定了!”說着將桌子一拍。

  他這樣一拍,把走到房門口的一位不速之客,嚇得將身子一縮,退了轉去。洪先生已是看到了,便叫起來道:“這不是唐兄?爲什麼退了回去?”唐子安迎向前,對他臉上看看,見他並沒有什麼怒色,這才道:“我聽到你在屋子裏發脾氣,不敢來衝撞你。”洪安東向前握了他的手道:“我發誰的脾氣?我家裏只有兩個小孩子,他們糊塗蟲一對,難道我還和他們過不去?請進請進。”客進來了,他將自己所坐的那竹椅子端着離開書桌二尺,自己在屋角里扯出一隻壞腿的方木凳子來坐着。唐子安坐下道:“你小姐經過危險期了?”洪安東道:“她雖經過危險期了,然而我又踏上了危險期了。”唐子安道:“這話怎樣解釋?”洪安東對桌上放着的那張書單子一指道:“你看這是我所要賣的書,老友所勸我的良言,我是無法接受了。”唐子安將書單子拿起來看了一看,道:“這上面差不多都是要用的書,你縱然非賣書不可,你不會挑幾本不用的書賣了它嗎?”洪安東道:“這個我何嘗不知道。然而我們所不要的書,也就是人家所不要的書,怎樣賣得出錢來?你大概聽說了,我是蒙那校工老蔡自動地借了兩萬元給我的。人家是移挪了他兄弟紙菸攤子上的本錢,老不還人家,豈不耽誤了人家的生意?”唐子安將那書單子看了一看,已放了下去,聽了他這番話,不免再拿起來,兩手拿了紙的兩頭,只管沉吟地看了下去。洪安東道:“你想,我們忝爲知識分子,平常講個氣節二字。便是朋友之間,非萬不得已也不做個通財的念頭。於今教我們向下層階級的校工去搖尾乞憐,自己也有點說不過去吧?”唐子安道:“我已經聽到你太太說了,那是他自動地借款給你,又不是你哀求他借的,談什麼搖尾乞憐呢?”洪安東道:“自然不是我哀求的。可是在這兩三天之內,不能把錢還人家,那就要去向人家搖尾乞憐了。而且便是搖尾乞憐,也不識相,難道叫人家歇了生意不做嗎?”唐子安道:“這錢自然要還人家,要不然……”他這個轉語還不曾說下去,卻聽到有人在外面問道:“洪先生家是這裏嗎?”

  洪安東站起來臉上先紅一陣,表示了吃驚的樣子,向客道:“這是老蔡的聲音。”一面向外迎了出去答道:“是的,我就住在這裏,請進來吧。”老蔡手裏拿了他那頂鴨舌帽子,隨在洪安東身後走進來,見着唐子安鞠了一個躬道:“唐先生也在這裏。”唐子安站起來道:“你貴姓是蔡?”他道:“唐先生不認得我,我可認得唐先生。”唐子安笑道:“唯其是你對我們有相當的認識,所以這回你替洪先生幫了個大忙。”洪安東連說着請坐,自己卻無法再找一條凳子或一把椅子出來待客,卻退後了幾步。老蔡笑道:“我先說明,絕不是來和洪先生要錢,我是來問洪小姐的病可脫了危險?還有一件事,就是昨天我遇到了老東家,他認識洪先生,他向我打聽,洪先生住在哪裏。我說巧了,這幾天我正初認識了洪先生,這時洪先生怕不在家,送小姐到醫院裏去了。他就丟下一張名片請我轉交給洪先生,問候問候,說是過幾天也許他還要來。”說着在身上取出一張名片交了過來。洪安東看時,是一張裁成名片式的米色厚土紙,用毛筆楷書寫着“裘日新”三個字。他呵了一聲道:“是他,這是我的老同學,現時在幹什麼呢?”唐子安在一旁插嘴笑道:“不用問,只看這張名片,就可以知道這位裘先生的環境,和我們差不多。他也是一位吃粉筆飯的嗎?”老蔡道:“不,他是一個文化人。”唐子安笑道:“可想文化人這個名稱相當普遍,社會上都有這個稱呼了。可是除了野蠻人,都是文化人,他是哪一類的文化人呢?”老蔡笑道:“他是一個作家。”唐子安笑道:“這話比較實在一點,是一個投稿賣文的人了。”洪安東見了老蔡,便有一肚皮的心事,卻不能有那閒情去研究名詞,因道:“老蔡,你請坐吧,我太太不在家,要招待你,開水都沒有一杯。”老蔡道:“不客氣,我就是送這一張名片來,並沒有別的事。”他說着並沒有坐下。洪安東道:“多謝你幫忙,我那女孩子送到醫院去以後,很平安地開過了刀,現在只要好好地調養了。我也是回來不到兩小時,你那筆款子,明後天一定可以奉還,你看我已把要賣的書開出單子了。”說着向桌上放的那書單子,指了一指。老蔡點了個頭道:“這件事,你不用忙,說句打開窗戶的亮話,我還怕教授先生會欠了我們校工的錢嗎?洪先生若可以想到法子,這書不賣也罷,要讀書的人賣書,這是最慘的事。”唐子安道:“你是把做小生意的本錢,拿了來墊給洪先生用,你不拿回去,你的生意不受到影響嗎?”老蔡笑道:“影響當然是有一點的,不過我自己有工作,並不靠賣紙菸吃飯,擺那個攤子,無非是免得我舍弟賦閒。若唐先生想不到法子的話,我就停兩天生意,也不生關係,而且也不致全停,貨架子上,我們還有些貨。我不敢說是給洪先生幫忙,既是把這錢墊出來,讓洪先生辦這件事,就把款子墊到底,終不成大小姐病沒好,洪先生剛剛回家來,心還沒有安定,我倒又來逼洪先生?

  你看洪先生滿臉都是半白的胡樁子,下巴尖出了許多,這兩天實在夠累的了。我也不能那樣不懂事,還在這個日子向洪先生要這點小款子。”洪安東聽了他這話,不知他是正說呢,還是把話來反說?可是看他那臉色,卻還是相當平和的,擡起手來連連搔着兩腮的胡樁子道:“這……這……不成問題,我一定得想法子。”老蔡笑道:“這樣說,洪先生還是疑心我討錢來了,我暫告辭了。下次裘先生來了,我請他直接來拜訪洪先生吧。”說着他向二位先生各鞠了一個躬,徑自走出去了。洪安東說不出心裏是一種什麼滋味,就隨在老蔡後面走了出去。

  唐子安坐在屋子裏,見那張土紙名片放在書架的一疊書上,就拿了來看看,見正中楷書三個字,左角下端有四個小字,筆名草野,那字寫得是衛夫人體,倒確是清秀整潔可愛。正坐着端詳了那字跡出神,洪安東走回來了,向他笑道:“你已經在這名片上偵探出來他的環境不大好了,你還要在上面研究些什麼?”唐子安笑道:“作家寫着這樣好字的,還是真不多見。”洪安東道:“他本來也不是作家,偶然作了兩回短篇小說和幾篇散文,在雜誌上發表,倒很得着人家的好評。他一時高興,就也寫起文章來,四處投稿,其實一年也不容易看到有幾次文章發表出來。這倒不是他的文章落了選,也不是他寫得少,無如大後方印刷紙張困難,一月份當出的雜誌,到七月還出不了版;有些雜誌,索性爲了印刷誤事,把胎兒悶死在胎裏,這雜誌就不出版了。投稿人的稿子,當然是給辦雜誌的人擦了菜油燈。便是特約的稿子,不是稿子弄殘了,就是寫稿人地址有變更,稿子無法退回。便是退回來了,多少失去了一些時間性,那稿子變成了廢物。在早兩年情形如此,我猜着裘先生就應該改行了,不想他還在當作家。”唐子安笑道:“作家這兩個字,似乎也該考量。我們教書的人,混一輩子,也不能自稱爲教育家,爲什麼寫文章的人,在報上或雜誌上登過幾篇文章,就可以自稱爲作家呢?”

  洪安東將那隻空的方凳子移攏了一步,和唐先生共抱了一隻桌子角坐下,皺了眉道:“且不要談這題外的事吧,我要請教你一下,老蔡這次來,他再三聲明不是來要債的,你看這是真話,還是勉強說出來的?”唐子安道:“他就是勉強說出來,那也很難得,有錢的朋友,我們或者沒有,然而比老蔡混得更好一點的朋友,卻不能絕對沒有,誰會看到你的小姐生盲腸炎,自動地借兩萬元給你?人家是做小生意的,本錢怎能不放在心上?只是他走進你這寒家,看到你又憔悴得可憐,也許把他那討債的念頭,爲他的同情心所戰敗,他只好再做進一步的表示,不要你還錢了。要不然,他在沒有借錢給你之前,何以不曾到你府上來過呢?”洪安東低着頭想了一想,突然將手一拍桌子道:“這書是賣定了!借了做資本的錢給人,而不便向人開口討還,這也是值得同情的事。我既要救女兒的命,又捨不得把書賣了,所有的便宜都歸我佔了嗎?我決定明天上午進城,親自帶了書去賣。家裏留下兩個孩子,免不得負累你太太一下,請招待他們一頓中飯。因爲我進城之後,不免多跑幾家售書店,說不定什麼時候回來。”唐子安道:“這個沒有問題,碰巧每個孩子還可請吃一個雞蛋,只是你書單子上,這樣多的書,不是一個手巾包可以提着的,總有好幾十斤重,請問你是怎樣拿了去?他們書商,有這樣一個辦法,凡是有大批的書出賣,可以寫封信去叫他來看貨議價。你既是開有現成的書單子,就把這個寄了出去,讓書商到你家來看貨,豈不省事多了?”洪安東聽了這話,對他的書架子以及全屋子都看上了一眼,微微嘆了一口氣道:“這個辦法不妥,我們這樣一家寒家,無論讓書商看到了會替我們教授丟臉,而書商看到這個樣子的窮家,他也必定料到我是等了錢買下鍋米,會很少地出價錢。”唐子安道:“你這話不然,你以爲挑了一擔子書去,做那端豬頭找廟門的生意,書商就不會挾制你嗎?”洪安東道:“照你這樣子說,進退都是吃虧,那麼……”說着伸手連連地搔着頭髮,口裏只管吸着氣。唐子安昂頭嘆了一口氣道:“現在最痛苦的無過於我們窮是最窮,而且不許把窮相露了出來。我在歐文的一篇小說裏,看到這樣一句話,凡人勇於暴露他的窮狀的,窮也就苦不了他。這話值得我們學習學習。老兄,我們是連茶房做小本生意的錢,都抓來用了,還顧個什麼面子?”洪安東倒沒有聽到他說的下文,只是研究着凡人勇於暴露他的窮狀的,窮也就苦不了他。他忽然站起身來背了兩手在身後,在屋子裏來回地踱着。口裏不住地默唸這兩句話,最後他站住了,將手一拍大腿道:“對的!對的!這話很有道理,世上越要維持假面具的人,越是要感到痛苦。對於我的窮狀,我是要大量地暴露,這書是賣定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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