傲霜花第四十一章 印象頗佳

  在十分鐘之內,她回憶到一切。想起了第二次來到章公館的時候,遇到極冷淡的招待,後來査問,就是這位老姨太的主使。由這點線索去檢討,就可以想到她這番話,依然會是指着姓華的。爲了不受這些無知婦女的藐視,也應該在錢上找點辦法。雖是一位女教授找錢有她的困難之處,其實一個人抱定了找錢的決心,也不見得就找不到錢。她望了那棵杏花,還在呆呆地沉思,好像這棵杏花上面就有着找錢的辦法。忽然身後有人笑道:“華先生有了什麼好的詩興?”看時,章瑞蘭笑嘻嘻地站在身後,也不知道她是幾時來的,華傲霜笑道:“你以爲我還有這心情到處找詩料嗎?而且我根本也不會作詩。”章瑞蘭道:“我知道華先生是愛欣賞文藝的,我不信你對於詩沒有興趣。”華傲霜笑道:“論起詩,我倒是外國詩,中國詩,我都喜歡,只是我在無聊的時候捧着書本子念念而已。你是怎麼知道我喜歡詩歌?”章瑞蘭笑道:“那也是想當然罷了,因爲華先生是喜歡交結文藝朋友的。”華傲霜笑道:“提起這一層,真是罷了,所有的文藝朋友,都讓人對他們啼笑皆非。”章瑞蘭笑道:“文藝家都是浪漫的,和華先生的性格不大相合。”她笑道:“那倒也無關緊要。和我性格不相合的,是那一分驕傲,那一分不負責任,那一分不守信約。”章瑞蘭已很知道她與蘇伴雲那分友誼,覺得她這話,完全是指着蘇伴雲。因笑道:“文藝家也不一樣,今天中午,我介紹一位詩翁和華先生談談。但名稱是詩翁,其實並不是可厭的老頭子。”她笑道:“你這孩子說話,就欠着考量。老頭子上面,怎麼加上可厭兩個字。我們的祖父,我們的父親,不都是老頭子嗎?”章瑞蘭笑道:“這是我的話說得太混統了,我說的可厭,是專門指着一類人,倒不是說所有的老頭子,都可厭。華先生還沒有吃早點吧?我們去吃一點東西。”說着拉住她一隻手就走。

  到了前面餐廳,桌上已擺好了幾碟葷素小菜。女僕們立刻向桌上端送着熱湯麪。陸太太也就在桌邊恭候多時了。今天大概是小姐親自招待的關係,便是這麼一頓早點,也是小菜相當精緻。除了肉鬆香腸之外,而且還有拌海蜇。這種東西,戰前十分平凡,抗戰多年後的重慶,這已是稀有珍品了。她被讓着在上首上坐了。笑道:“這湯麪根本就有作料在內,何必還預備許多菜?”章小姐道:“還有稀飯呢?華先生若吃稀飯的話,就應該要一點小菜下飯了。”華傲霜明知道他們家是以浪費爲闊綽有面子的,也就安之若素了。把那碗湯麪吃完,主人就問要不要再吃一點,又問要不要吃點稀飯?客人完全婉謝了。女僕們就送一隻小朱漆茶盤來,裏面是一隻白瓷糖罐。幾隻玻璃杯子,兩隻白茶壺。章小姐道:

  “有咖啡,也有牛乳,老師還是……”她笑道:“喝點茶就行了。你是這樣地客氣,以後我進城就不到你這來打攪了。”女僕聽了這話,就濃濃地給她斟了一杯咖啡。章小姐竟是親自起身代她加上了幾塊糖。華傲霜在主人這樣殷勤招待之下,把老姨太那樣窗下罵人的狠毒話,也都忘了。早點以後,章小姐怕她枯坐不耐,還陪着她走上一條街,逛了兩家拍賣行,也就買了一件舊衣服和一隻小皮包送她。回公館之後,又泡着好茶,在那書房裏用了果碟子款待。這樣,讓她不能不有點疑心了。彼此師生之間,感情雖還不惡,其實不能比一班相熟的女生超越到哪裏去。就算比旁的人感情好些,但今天這分招待,覺得出乎意外。雖可以說主人是知道了老姨太出語傷人,有意賠小心,然而看章小姐和陸太太的態度,好像極力讓別人心裏過不去,不忍言走。那麼,她爲什麼要留着吃午飯,介紹那一個來賓商談呢?這人也曾由陸太太口裏介紹過兩次,是一位合作事業的專家,自己對於上次那位專家金滿鬥先生,就十分頭痛。而早晨章小姐又說要介紹一位詩翁談談,倒不知道她們究竟要介紹一個什麼人,有什麼企圖?照着陸太太辦合作社心切的形跡看來,恐怕還是個談生意經的角色。唯其她知道我華小姐是不喜歡這類市儈人物的,所以極力地安慰着客人,免得走了。這樣,也許暗示着合作社馬上有辦成功的可能。果然辦成了,究竟也是自己的第二條路。

  在她這般的猜想下,又忍耐着了一小時。門房送進一張名片來,章瑞蘭接着名片看了看,臉上現出一種不可壓抑的笑容,便向門房道:“請到客廳裏坐,我馬上就來。”陸太太也是坐在一處的,便問道:“他來了?”章小姐點點頭。華傲霜料着所謂他來了的他,就是她們所要介紹的那個人了,也就裝着馬虎,並不作聲。章瑞蘭道:“華先生,我們一路到前面客廳裏去坐坐吧。這位夏先生就是我要向華先生介紹的,是一個老成人物。”華傲霜覺得她最後這句聲明,那是多餘的。不過她已是這樣說了,可以原諒,她是介紹心切,怕自己不屑於會晤。其實,自己根本不會考慮到有什麼人當見不當見,便點點頭和章小姐一路到客廳裏來。

  一進門時,就看到一個穿青呢中山裝的人,早是迎面站起。他雖然有些白頭髮,可是梳着分發的頭,清清楚楚的,一根不亂。尖長的臉子,略微看到額頭上有些皺紋。可是鬍子和毫毛,都剃得精光,面孔紅紅的,看去有四五十歲年紀。不過在他衣服上找不到一絲皺紋,皮鞋擦得烏亮。上下觀察,並無那種令人討厭的衰老氣象。這絕不是上次所見金滿鬥那種人,卻用不着章小姐那樣解釋的。章小姐先點着頭,叫了聲夏先生,然後介紹道:

  “華先生,這是夏山青先生,也是我們的老師。”那華傲霜聽說,便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握。他接着她的手,同時就彎腰一鞠躬,隨着又遞過一張名片來。那名片上除了夏山青,倒並沒有其他的官銜,這又是華先生所歡喜的,便向夏先生點了一個頭。心裏正疑惑着,章小姐只作片面的介紹,那夏先生依然站着未曾坐下,做出很謙恭的樣子。因道:“華先生,我是久仰的了。不但是教育界有名人物,而且也是婦女界的權威。今天會到,很是榮幸。”章小姐又說了聲請坐,他方纔坐下。章瑞蘭道:“夏先生一直是腳踏實地地籌辦事業,自抗戰入川以來,夏先生辦工廠,辦農場不算,又參加了各種文化事業。你不要看他忙,他對於文學有濃厚的興趣。辦完了事,讀書作詩,就是夏先生唯一的娛樂。”夏山青笑道:“章小姐只管把好聽的話給我介紹,不要渲染得太過分了吧!”章小姐笑道:“我的話並沒有過火呀,難道夏先生不是農場的經理,不是工廠的協理,你沒有出一本詩集?”夏山青笑道:“那本小冊子,還值得一提?我是鬧着好玩的。”說到這裏,陸太太走到客廳門口,卻又迴轉身去了。華傲霜是坐在對面沙發上的,便笑道:“夏先生從事生產事業的人,還有這種雅興?”夏山青笑道:“雅字不敢說,這個時代,也不許我們弄風雅事情。不過農場裏跑出,工廠裏跑進,終日忙得像個唯利是圖的市儈,只看表格上數目字是否增加,那也很少趣味。因之在不妨礙工作之下,偶然也看看書。爲了看書,也誠是見獵心喜,不覺技癢吧?也就動筆寫些東西。華先生須聽明白是東西,不是文藝。”說着打了個哈哈。

  華傲霜對於他這番說話,已覺得相當滿意。而陸太太手上拿了一本線裝書卻很快地又到了客廳裏。她和華先生打了個招呼之後,便舉着手上那本書道:“這就是夏先生的大作。”說着便把書交給了華傲霜。她看時,是一本黃色虎皮紙的書面,另外用白紙圈邊作了書箋,寫着《夏山青詩集》五個字。字是柳體楷書,下面除署着憂天氏自題,還有兩方陰陽文的篆字圖章。華傲霜笑道:“這個書箋是夏先生自己寫的了?不用看內容,只看這筆俊秀的書法,就知道這詩集不同等閒。”章瑞蘭插嘴笑道:“不但這書箋是夏先生自題的,而且上面那兩方圖章,也是夏先生自己刻的。”華傲霜哦了一聲道:“也是夏先生自己刻的,那真是多才多藝了。”說着,將書頁展開翻了一翻,見裏面全是連史紙仿宋字精印的詩句,空行還用精細的紅絲欄格着。唸了兩首七絕,覺得雖沒有驚人之筆,但也很少風花雪月的濫調,詩題多半是感懷一類,對時局略是有點牢騷。大概他自署憂天氏,就是這個緣故吧。章瑞蘭曾說他是一位詩翁,這或者高擡了一點,不過一個企業家還能弄這手,這個人也就不俗。這樣在心裏估量着,夏先生就含着笑陪話道:“見笑得很,請華先生指正。”他坐在對面椅子上,怕謙恭得不夠,還微升起了身子點上兩點頭。華小姐笑道:“我斗膽地批評兩句吧,不但是寫作俱佳,而且是難能可貴。”陸太太聽到這樣的批評,先向着章小姐做了個會心的微笑,猶之對她的詩句作了好的批評一樣。夏山青又點了兩點頭道:“華先生是有名的教育家,我是有心求教的,倒希望華先生不必太客氣。”華傲霜道:“我倒不是客氣,你想以夏先生日夜從事企業的人,還有這分雅情逸緻,這就難能可貴。”

  章小姐聽了華老師的言語,再看看她的態度,覺得完全出於好感。若再在一邊多說好話介紹,不但是多餘的,而且也嫌露痕跡。便道:“夏先生,我們還有別的事請教,可以在這裏多寬坐一會嗎?”他點着頭道:“我沒有什麼事,章小姐有什麼賜教?”她笑道:“對我們青年人,夏先生不必這樣客氣吧。我預備了幾樣小菜,請夏先生吃了便飯去。”夏先生笑道:“若是這樣賜教,我歡迎之至。”陸太太斜坐在一邊,因道:“事情是有點小事情,那不關於瑞蘭,是屬於我私人的。自從外子去世以後,自己的生活,和孩子們的教育費,就不能說沒有問題。我總不算老,我還應當爲生活而奮鬥。不過現在拿薪水過日子,誰也不能餬口。我還是想幹我本行,舉辦一個合作社。這樣,自己可以得些平價的東西,維持了自己,而且也可以說是替社會上服務了。我們並沒有那個資格,敢說對社會怎樣盡力,不過藉着爲社會服務減少一點自己的罪過罷了。”夏山青笑道:“那是好事,那是好事,我極端地贊成。若有用着我幫忙的地方,我是毫無考慮的,願出點力量。”陸太太就指着華傲霜道:“本來我邀合了華先生,打算在她的學校附近辦一所合作社的。只因手續上的種種困難,還沒有成爲事實。”夏山青不等她說完,便笑道:“那不成問題,辦合作社所須經過的手續,我完全有點經驗,而且我也能在人事上取得聯繫。陸太太華先生把這事交給我好了。”華傲霜還拿着一本書在手上翻弄,所到人家叫了華先生,不能不擡頭向人家看一下,笑道:“這說起來好像是個笑話,我們教書的人,隨了這功利主義的社會,也是在錢上打主意。”夏山青笑道:“所謂功利主義,有幾種看法。若是爲國家民族,若是爲整個人類的福利,那是無可非議的。就是以個人而言,若不傷害人的立場,也就取之無愧。血汗換來的錢,又不是暴利,我覺得是無妨。否則我夏某終年唯利是圖,那就向華先生愧對了。”這樣一說,倒教華傲霜立刻找不到轉圜的說法,便又搭訕着手翻了幾頁書。因笑道:“那又不能和夏先生打比了,夏先生是爲了國家謀建設的。”章瑞蘭一聽她的口吻,對於這位夏先生,既沒有壞的批評,而且還相當地推崇,料着是可以談下去的。於是也就從旁插言,有意無意之間地介紹一些夏先生的事業與學問。偶然之間,也由中國談到了外國。章小姐道:“夏先生在美國住了多久?”他笑道:“在美國住的時間很短,一切都是走馬看花。我倒是在拉丁美洲,跑了幾個小國,可惜我不懂西班牙語,對此沒有更深的認識。不過我在歐洲,倒是大小國家都跑着看了一看。”華傲霜道:“夏先生在哪一國住得最多呢?”他笑道:“在德國唸書的,倒是住了三年。自後英國和法國都住了些時候。可是在人家那裏可沒有學習到什麼。”於是在這談話裏,華先生知道了夏先生是個德國留學生而且是遍遊國外的了。因笑道:“夏先生是學農業的嗎?”

  他笑道:“是學電氣工業的。不過我對農業很感興趣,我覺得學農業接近大自然,比較地有生趣。學工業的人,總是與機械爲伍。若是從事農業,可以將那些自然界的美麗和生趣來調劑這機械生活。”華傲霜笑道:“這就無怪夏先生愛好文學,那就爲着是調劑生活了。這樣,像我們學文藝史地的,又該學點機械學問了。”夏山青笑道:“不過像我這樣的治學方法,那是不可爲訓的,結果會是身通百藝,一無專長。俗語渾身帶刀,是個修腳的。”於是全座都笑了。

  不多一會,傭人來請到餐廳裏吃飯,賓主們進餐時,依然繼續地談話。陸太太就問夏先生公館裏也僱有廚子嗎?夏山青在吃飯的時候,好像對這幾句問話有很深的感觸,立刻停住了筷子,嘆口氣道:“這是最傷腦筋的事情,自從內人去世以後,這兩年來,家庭裏成個無政府狀態。去年還有一位孩子們老姑母在家裏住了個時期,今年她走了,我就把家事交給了一個女傭人。其餘兩三個傭工,不聽她的指揮,家裏是常常地換人。因此稍微有點手藝的廚子,在我家裏就住不下去。”陸太太道:“是的,家裏少個主持的人,一點都不容易上軌道的。”談到人家的家事,華小姐是個無家的人,也就不插話下去。於是陸太太同章小姐就繼續地和夏先生談家常。在這些談話裏,證明了夏先生的原配的確是去世了。留下兩個女孩,一個男孩。男孩已進高中三。兩個女孩,一個在初中,一個在小學。因爲兩個中學生都在學校裏寄宿,夏先生回家也就很寂寞。這短短的時間裏,華小姐所知道的夏山青,也就不算少了。

  飯後,又在客廳裏繼續談了一陣話。不過話題轉了個方向,陸太太又談到了合作社一件事,關於現在和將來,都請夏先生幫忙。夏先生道:“關於婦女職業,我向來是願竭盡微末的。若有什麼事,賜我一個電話,或者寫一封信給我,我立刻就來。”陸太太笑道:“那太客氣,若有什麼事,我同華先生願到……還是到工廠裏去會夏先生呢?還是到公館裏去會夏先生呢?”他道:“還是舍下好。”他說着這話,已站起身來。章小姐道:“大概是事忙得很,我也不敢多留。下次有工夫,歡迎夏先生再來吃頓便飯,再暢談一次。今天可惜沒有聽到夏先生對於文藝的批評。”夏山青手抱了一抱點頭笑道:“下次我應當聽華先生的高論的,華先生下次什麼時候進城呢?”華傲霜笑道:“我是每星期都要進城一次的。不過夏先生不肯賜教,反要說聽我的高論,那我就不敢參加這個座談會了。”陸太太笑道:“不管兩位先生哪位發高論,我都歡迎。我不懂文藝,我還落一頓吃呢。”說着大家笑嘻嘻地分散。

  華傲霜未曾送客,依然回到上書房。陸太太和章小姐進來,向着她笑道:“不想談了這樣久的話,耽誤華先生趕車了。”華傲霜道:“還來得及,不要緊。這位老先生卻也健談得很。”陸太太道:“老也不能算老,他才五十歲吧?”華傲霜道:“那在歐美確是不算老,但我們中國應當稱老先生了。”她說着話,已把收拾的旅行袋提了出來,預備要走。章瑞蘭笑道:“華老師,這個漂亮人物,拿着這樣的藍布旅行袋,不大相稱。下次來,我送老師一隻手提包,印度貨,包你合用。”華傲霜笑道:“我打攪慣了嗎?下次還來呢。”章小姐道:“老師忘了嗎?還有個約會呢。老師對這位夏先生的印象怎麼樣?”她笑道:“實不相瞞,始而我疑心你引個談合作市儈人物和我相會。見到之後,倒出於意料,這倒是個有學問有修養的人。”章小姐向陸太太笑道:“那是印象很好了。”陸太太立刻莊重了顏色道:“華先生是教育家,當然對於唸書出身的人,都有個好印象。華先生下次進城,你乾脆就到這裏來吧。無論瑞蘭是否上學去了,我代表招待。我得借重你和夏先生,把合作社的事辦好。”華傲霜以爲這是實話,未加考量,就慨然地答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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