傲霜花自序

  常有許多人問我,我生平寫許多小說,有沒有背景?我對於這種問話,是很難答覆的。因爲照理論說,小說的取徑有三種:一是幻想人生,一是敘述人生,一是兩種兼而有之的。我的小說,大概都是敘述人生,換句話說,就是不超現實。但敘述人生,不一定就是把社會上某一件事情,整個寫出。而且社會上的事情,也不會發生得像小說構造一樣,那麼有戲劇性。所以我寫小說,只有像《虎賁萬歲》那種爲民族爭光明的故事,我才儘量把握事實,當野史一般寫。此外,我只是攝取人海里一種現象,構造出幾個角色來扮演。你說書中人物指誰吧?也像張三,也像李四,仔細想來,也不像張三,也不像李四。可是若研究小說裏的故事,卻不少讀者曾身歷其境。因之我的小說,就很能讓人疑問,這是指着誰?而我又絕對答覆不出來是指着誰。

  這部《傲霜花》,也就是上述的這種技術下產生的。抗戰年間,我住在重慶,我在報上,把教育界的困苦情形看多了。同時,我也和些教育界朋友來往。我自己靠一支筆爲生,我已很苦,看看他們,比我更苦。我頗有意爲他們的生活寫一部小說。但究竟因爲我自身不是教育界中人,沒有深刻的體念,不能寫得像樣。而其間有些耳聞目見的事,實在值得描寫,又不願意放棄,於是我就僅以我所知道的,攝取了一部分現象,來構成這部小說。這部小說,原名《第二條路》,在重慶成都兩處新民晚報刊同時發表。由民國三十二年年(1943)夏季寫起,寫到三十四年(1945)勝利之後,我是隨寫隨在報上發表。原意也許有點替教育界人士呼籲。但到書成之日,時變事遷,我這覆瓿之物,也就更失它的用意了。

  這一年來,工作之餘,我不斷整理舊作,原因是上海出版家需要我拿稿子出售。這部書的原稿,在後方惡劣的印刷報紙上剪集下來,很難再交人排印。因此請人重新抄寫一遍,再加標點,改正錯字,竟費了半年的工夫,方纔完事。我自己檢閱一遍,那《第二條路》的命名,不怎樣應合時代。就根據了書中主角的姓名,改爲《傲霜花》。讀完這書的人,也許感到這樣取名,有點幽默性。但我自信,還是不失正義感的。

  抗戰時代的社會故事,實在太多了,這只是一角落裏的一角落。若說現在給人看了,還會發生什麼呼籲作用,那也等於大旱以後,再說防旱救災的廢話。不過拿去作爲談話資料,作一點抗戰的小回憶,也許有千萬分之一的存在價值。這就是這部書出版以前的經過。

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一日
張恨水序於北平南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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