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先生回到自己屋子裏,在那張破舊的竹椅子上坐下,兩手環抱在胸前,呆呆地只望了那座書架子。這樣總有三十分鐘之久,既不找一件什麼事來做,也不移動一下,後來聽到唐子安在外面叫道:“洪兄在家嗎?”這才起身相迎道:“請進來坐,我正無聊得很呢。”唐子安走進門來,首先看到屋子裏到處擺的都是書,因道:“你還在惦記着賣書嗎?”洪安東兩手一拍,又嘆了一口氣道:“慘!慘透了!慘透了!”說着連連搖了兩下頭。
唐子安是熟透了的朋友,自不和他拘着什麼客套,自把方凳子上的書搬到一邊坐了下去。因向屋子周圍看了兩遍,問道:“你的書賣成功了嗎?”洪安東開始把四處亂擺的書,向書架子上陳設着,一面答道:“剛剛挑走,好大一擔子書,而且還是最好的。”唐子安道:“都是些什麼書呢?賣得了你所要的價錢嗎?”洪安東道:“忍痛犧牲,自然把所要得的錢賣得了。可是我手邊要用的書,都賣掉了,我這不僅是挖肉補瘡,我簡直是竭澤而漁。”唐子安和他說話,看他的臉色幾乎紅得發青,兩個眉頭子要在鼻樑上皺着,連到一處,那也就知道他心裏難過極了。這賣書的話,自可以不必再去問他,便笑道:“抗戰結束了,要買這些書,有什麼問題?我們照樣地買他一份就是了。我們到街上去坐坐小茶館,你看如何?”洪安東道:“我也是悶得難過,應當到外面去消遣一下。可是兩個小孩子散學回來了,我要預備午飯給他們吃。吃過午飯,我還要到醫院裏去一趟。我家裏沒有鐘錶,這樣不是奢侈品的奢侈品,也不知道現在幾點鐘了?和那個買書的蠹魚鬼混了這一上午。”唐子安對地面上放的爐子鍋看了一看,笑着嘆了一口氣道:“你也是真苦,還要做飯孩子吃,你既是下午要趕到醫院裏去,就不必做飯了,連你和孩子都到我家裏去吃午飯吧。中午是飯,不是粥,不過沒有什麼菜而已。”洪安東被他這句話提醒,站起來一拍手道:“你看,我這人夠糊塗的了。我身上有錢,爲什麼還想不出一點辦法來。子安兄,我請你吃午飯。”唐子安搖搖頭道:“你那點書賣來的錢,我也不忍吃你的。”洪安東道:“賣書的錢,又不是賣兒賣女的錢,有什麼不忍?我吃了飯,就要到醫院去,自然是一件急事。還有一件更急的事,就是我所借老蔡那筆款子,要去還人家。利息,他當然是不要的,我打算到街上買點東西送他。”唐子安笑道:“若是那樣,太顯着媽媽經了。中午你既不舉火,就在街上請他吃頓小館子,不省事多了嗎?”洪安東道:“我既約了你,又怎麼約他呢?”唐子安唉了一聲道:“你以爲我不屑和一個校工在一桌吃飯嗎?老實說,他的人格,比士大夫階級高明得多。當今之世,誰能看到我們家有病人,一把借二萬元給我們?而況他還是自動地見義勇爲。你若是請他,我就擾你一餐,順便和他談談。”洪安東道:“好,就是這麼着,我去找他,你在府上等我吧。”唐子安道:“我心裏也是煩悶得很,我和你一路走走吧。”洪先生聽說,頗是高興,立刻取鎖鎖了門,和唐先生一路出來,給鄰居留下了話,兩個孩子回來,到街上四海春茶館去找。
交代已畢,和唐先生走向學校總務處。唐先生老遠地看到總務處那塊牌子,便止住了腳,笑着搖搖頭道:“我若是不支薪水,我就不願進去,白惹起人家的誤會,以爲又是來借錢,那又何必去找白眼?我在這裏等着,你進去找他吧。”洪安東皺了眉笑道:“我的情形,還不是和你一樣?一進這門,人家就會說是借錢的來了。”兩個人正在猶豫着,正好蔡子明由裏面開門出來,看到了洪安東,便笑道:“洪先生來了,大小姐的病好了嗎?”洪安東道:“多謝你掛念,蒙你借的款子,我現在已籌得一筆錢,特意來奉還。”說着在身上掏出一包鈔票來數了二萬元,遞給老蔡,笑道:“我本來要奉送一點利錢,一來呢,你未必肯受,二來呢,那倒埋沒你一番好意。”老蔡接了鈔票,鞠着躬道:“洪先生說這話,我心裏就不安。我實在本錢太小,要不,就讓洪先生慢慢地付還我。你這樣很快地就籌得了一筆款子,必是把你心愛的書賣了吧?”洪安東笑道:“這無所謂,根本我就是要賣的。中午十二點鐘,你沒有什麼事吧?我請你在街上四海春小館子裏喝四兩酒。”老蔡連連地彎腰道:“那不敢當,那不敢當。”洪安東指了唐子安道:“不但是我要請你,就是這位唐先生,也願意和你談談。”
他們說話的所在,正是屋子外面的走廊,乃是人行孔道,正有一批學生由這裏經過。看到老蔡和洪先生談話,大家就聯想到日前傳說的那件新聞,以爲這裏有什麼新事件發生,大家遙遙地就站住了,看他們說些什麼。老蔡聽了唐先生也有話說,便上前一步,迎着點了頭道:“唐先生,我不敢當,我不敢當!”唐子安笑道:“有什麼不敢當?洪先生請你吃飯,我做陪客,又不花我一個錢,我很願和你談談。”老蔡向周圍看看,見有許多學生,便掉轉身來,連連地鞠了幾個躬,笑道:“那不敢!那不敢!”唐子安道:“爲什麼不敢?你不要存個什麼階級觀念在心裏。你應當知道,我們教書的人,也不會有什麼階級觀念的。”老蔡道:“我們在文化機關做事,總也知道尊師重道一句話。我就是個學生,我也不敢叫一位先生請我,一位先生陪我,何況我還是一位校工?”說着,他又回頭看了一看旁邊站着的學生。唐子安皺着眉毛,唉了一聲道:“現在是什麼年頭?我們窮教授還端這一副不值一文的架子,去吧去吧,我們在四海春小茶館裏等着你。”洪先生接了嘴道:“我們要端那一文不值的架子,也就不向你借錢了。我們真願和你談談。”老蔡又向那些學生看看,見他們臉上帶了三分微笑,像很注意地看了自己,便彎着腰垂了手,連連地鞠了躬道:“這越發地不敢當。兩位先生看得起我,我還有個不識擡舉的嗎?可是坐在街上小館子裏,讓別人看到,就要說了,兩位教授,怎麼和一個校工坐在一桌吃飯呢?那是玷辱了二位先生的身份,我不能尊師重道,我也不能污辱師道尊嚴。”他一面說着,一面鞠躬,就匆匆地走開了。這兩位先生還不曾說話,那站在旁邊看熱鬧的大學生,卻引起了共鳴,早是噼噼啪啪大家鼓了一陣掌。
洪安東望了唐子安笑道:“我兄做何感想?”唐子安笑着點了點頭道:“禮失而求諸野,現在可以證明了。既是他不肯擾你,你就不必請客了,還是到我家裏去吃便飯吧,這個便飯就是我們上次所談的便飯。”洪安東笑道:“你還是存着那個感念,我是賣書的錢,你不願擾我。上次你彷彿曾解釋着,招待朋友一頓便飯,像我們窮措大,正有不便之處,還是吃我一頓吧。我心裏煩悶得很,我很願意和你喝兩盅,以解除胸中煩悶。”唐子安道:“既是這麼着,我也無須客氣,我們兩人分工合作吧。那好酒我還有,你請我吃菜,我就回家去拿酒來請你。”洪安東笑道:“這個我也不反對,我在路上散步,等着你吧。”於是唐子安先走了。
洪安東卻順了路慢慢地走着。那些站在一邊看熱鬧的大學生,聽了洪安東的話,又看到他強爲歡笑的態度,都想問他兩句話,而且也受了蔡子明的感動,想安慰這老師兩句。因之大家緩緩地跟着,將他包圍了。洪安東笑道:“各位跟了我幹什麼?有什麼話要問我嗎?”他這一問,引起了這些學生的興趣,便你一句,我一句,追着問。他隨便答着,不知不覺走了大半里路,便踏上大路了,因站住了腳向大家笑道:“你們可以不必再向下問了,有道是,家醜不可外傳。你們若同情於我,各人把各人的功課弄好,就對得住老師了。我這話還得加以解釋,並非指我而言。
各位沒幾個是上過我的課的,我是指普通老師而言。教書雖也是一種職業,可是他唯一的安慰,還是他教的學生能夠繼承他的學問,更好是能在社會上有所成就。雖然如今師生之間的現象,是小學生見老師一鞠躬,中學生見老師一點頭,大學生見老師不睬,但果真老師的學問爲學生所瞭解,你就是見面不睬他,他還是高興的。你想,我們教書的人,到了現在,這還不是唯一的安慰嗎?各位請回吧,這是我最後一句話,結束你們今天這一場教授賣書記的訪問。”一羣學生笑着走了。
洪安東靜悄悄地站在路口,靜等唐子安過來。十來分鐘後,卻見華傲霜匆匆地由路那頭走了來,正待和她打個招呼,卻聽到身後遠遠地有人喊着爸爸,正是自己兩個男孩子由小路上跑了來。便迴轉身來問道:“大寧兒,你怎麼下學這樣快?”他的大男孩子道:“老師曉得我媽媽到醫院裏去了,家裏沒有人做飯,讓我早一點回來幫着爸爸做事。”洪安東笑道:“你嘴快,把你爸爸做飯的話,都告訴老師了?”第二個男孩子小寧兒道:“我們沒有告訴老師,老師問我們姐姐怎樣害了盲腸炎,我們才說的。我說爸爸還做了一碗熟雞蛋給我們吃呢。”洪安東哈哈大笑道:“那麼,你告訴的會更多了,獻醜獻醜。”他這樣說着,已不見華傲霜,不知道她爲何這樣快就跑過去了。
站了一會,唐子安提了一瓶酒,笑着來了。洪安東笑道:“提了這樣一滿瓶酒來,把我喝醉了,怎麼到醫院去?就是到了醫院裏去,我太太看到,也要說我喪心病狂。”唐子安道:“若以我太太對我喝酒的態度而論,我想你太太是不會反對你喝酒的,因爲我們除了這三杯兩盞淡酒,也沒有其他什麼可以自慰的了。”洪安東點着頭道:“果然的,有些人自抗戰後,夫妻的感情,不免爲了柴米油鹽發生着裂痕。至於夫妻雙雙相隔開異地的,那是更不需說了。可是也有些人,爲了抗戰,夫妻經過一場不可言喻的患難,彼此越發是相親相愛,而互相瞭解,互相憐惜了。”兩人一面說着話,一面走,唐子安繼續了他的話道:“這是就夫妻之間而言。就男女之間而言,也是個兩極端,有些人怕增加生活的負擔,把已成定議的婚約,都無限地展長;有些卻因了生活的枯燥,爲求着安慰,反是搶忙着結婚。”說着話,已走到了四海春小館子門口,唐子安向裏面看去,不由得突然地把口裏說出來的這段話,趕快地止住。
洪安東帶了大寧小寧向裏面走,他攔住了兩個小孩子不讓他們跑,就沒有像唐子安先生一般注意到菜館裏面。及至走到店堂裏客座上,忽然有人叫了一聲洪先生,他才站定了腳,向前看去,原來是蘇伴雲先生,和華傲霜小姐佔據了角落上一個座位,桌上擺下了兩盤菜,兩副杯筷。蘇伴雲已是站起來請洪唐兩位先生同座。洪安東雖覺得他兩人在一處喝酒這是一件新聞,然而他們同到自己家裏去過一次,卻還不見奇異。唐子安是沒有看到他二位在一處過的,這位冰霜不可犯的華小姐,忽然會和一個男子在一處上小館子,這是意外之遇。憑他對於世故的認識,他已瞭解了十之八九,他絕不能加入他們這個座位,便笑着點頭道:“不客氣,不客氣,我們還要等人。”於是向洪安東指了靠外一些的一張桌子道:“我們在那裏坐吧。”洪先生自明白他的用意,就向那張桌子上走攏來。華小姐也笑嘻嘻地站着道:“爲什麼不坐到一處來呢?唐先生手上拿着一瓶酒呢,不能分潤我們一點嗎?”唐子安將酒瓶舉了一舉,笑道:“那不成問題,反正我們這邊也喝不了。”洪安東已看到華小姐臉上發生了兩塊紅暈,他實在不忍增加人家那份難爲情,便背對了他們坐下。唐子安也就高據了上席,面朝着店外,兩個孩子也各佔了一方。這樣他們自要着菜喝酒,不曾理會到隔座上去。
可是不到幾分鐘,蘇伴雲拿了空茶杯走將過來,笑道:“我在那面就聞到你們這邊的酒香了。”說着把杯子放在桌上。唐子安拿起酒杯子,就向裏面斟酒,只斟了小半杯,蘇伴雲就攔住了,笑道:“華小姐高興願意喝一點,我下午要回城了,不敢多喝,否則在公共汽車上一顛,在上面露醜相,嘔吐起來,那可是個笑話。”唐子安道:“你進城,我有一件事,請你當一趟郵差,你幹不幹?”蘇伴雲道:“有什麼要緊的信件,儘管交給我,我決計送到。”唐子安道:“不是信,有一個小小包裹,送給我的學生。就是這位送酒給我的學生,她家住在通遠門內,你在七星崗下車,幾步路就到了。”蘇伴雲道:“那定可以辦到,回頭我到府上去拿。”唐子安道:“你坐幾點鐘的車走?我送到車站上來,不好嗎?”蘇伴雲沒有加以考慮,就約了坐三點鐘的車子走。於是端了那杯酒走了。這兩位先生,以忠厚之心待人,始終也沒有回過臉來向他們看上一眼。那兩位是先到的,自然是先吃完,那小館子裏的夥計卻悄悄地走到桌子邊,低聲道:“這裏的賬,那邊華小姐已會過了。”唐子安聽了這話,幾乎像買儲蓄獎券,得了一個頭獎,哎呀一聲,站了起來,向着那邊桌上的華小姐,連連拱着手道:“不敢當,不敢當。”洪安東也站起來亂搖着手道:“絕無此理!我們平白地要華先生會東。”華傲霜笑道:“我是誠意請客,若是兩位不領受就是瞧不起我姓華的,以爲在這個世界上,只有先生們請小姐,絕沒有小姐請先生之理。錢,我已經付過了,零頭也找回來了。洪先生,唐先生,怎麼辦?把錢交給我嗎?你真把錢交給我,我也只好收下了。”洪安東聽了她這話,真覺沒有什麼話好說,向唐子安笑道:“本來是我要請你,結果是我都被人請了。”唐子安笑道:“我反正是白吃,來句風涼話,下次你回請吧,我還可以落一頓白吃。”華傲霜笑道:“這話很中聽,下次洪先生回請吧。”說話時他們已離開了座位,向外走着。蘇伴雲笑道:“以後這裏我不斷地要常來,下次我回請華小姐,請二公作陪。”華傲霜聽了這話眉毛一揚,很有得色,笑嘻嘻點着頭走出去了。蘇伴雲也是說再會再會,笑了向外走,隨在她的後面。
這裏兩位老先生望了一雙去影,彼此對望了一番。唐先生笑着搖了兩搖頭道:“意外意外!”洪安東道:“這真是怪事,一個人變起質來,一切都會變。華小姐是個一介不以與人、一介不以取於人的老處女,而且也不歡迎人家叫小姐,今天與蘇兄一同吃小館,一怪也。竟十分誠懇地給我們會鈔,二怪也。自稱小姐,三怪也。她竟會變得比平常的婦女,還要進步,大概這兩位的愛情,已到白熱化了。那也好呀,華小姐實在也該出閣了。你沒聽到伴雲說,以後還要常來嗎?他又不在此地教書,常來幹什麼?還不是來看華小姐?”唐子安道:“大概如此。然而在華小姐竟於今日公開地有了情侶,實在意外,這是我們學校一九四三年的最大新聞呀。”洪先生想了一想,也是連稱意外不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