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星期日,蘇伴雲一點沒有考慮,七點鐘不到,就到王公館來候教了。這位王小姐,卻是相當起勁,不但梳妝打扮得整齊了,而且早點都已預備好了。還有一件湊趣的事,就是王老太忽然身體不舒服起來,未曾起牀。隔了屋子,只管在枕上向蘇先生再三道歉,說是不能去南溫泉了,請蘇先生不要讓玉蓮玩得忘了正事,今日下午務必坐着人家公司裏的原車回來。蘇先生笑着慨然答應了,願負全責。
他們匆匆地吃過了早點,就坐着人力車子到中華公司來。玉蓮的車子在前,蘇先生的車子在後,在大街上直跑。而華小姐所約吃早點的那家館子,正也就在這條街上。當人力車經過這館子門口時,事情是非常湊巧,華傲霜小姐正自路邊開付人力車錢。蘇先生心房嚇得亂跳,趕快就把頭低着,偏到一邊去。然而華小姐之留心在他以上,她也正這樣想着,不要是蘇先生也在這個時候來了,因之不住地向四周打量着。在他們兩部車子拉過去的時候,她看個正着。她正這樣想着,車上這個女人相當地漂亮,而立刻看到後面跟隨的這輛車上的西裝少年,也有相當的豔福。可是仔細一看,就看清楚了,那不就是蘇伴雲先生嗎?看是看清楚了,車子也越走越遠了。她想,他在星期四那樣堅決約定了今天早上共同吃早點,怎麼會另送這個女人走呢?他沒有什麼女人可追求的,要麼,就是王玉蓮了。這麼一大早上,他送玉蓮到哪裏去?不會那麼巧,也是去請這丫頭吃早點。大概他是把這丫頭送走,再來赴我的約會。剛纔是急中無智,不然的話,叫他一句,看他是怎樣答覆。這個機會既然失掉了,後悔也是無益,且到館子裏去等着他,若是來了,那就裝着馬虎,不必管了。若是他不來呢,這也可以做一個最後的試驗,這個朋友可以放棄了。他蘇伴雲是個什麼了不得的偉大人物?值得遷就再三,又不是天上有地下無的美男子,值得十幾年不動心的老處女去追求他?她這樣地想着,帶了三分怒色,走進館子食堂。果然,靜坐在這裏九十分鐘之久,蘇伴雲也並不曾來。她心裏再三地下着命令,教自己不必再以姓蘇的爲念了。這一顆不易找着寄託所在的心,還是放在事業上吧。雖然再老幾歲,只要事業有了成就,不怕找不着男子,也許年歲大些,根本不要男子。她今天所受的這個刺激,比若干年以來任何失敗還要難堪。她心裏懊悔,覺得腳上開起步子來,都比平常沉重得多,毫無考慮地就回了章公館。
這幾天以來,和陸太太談得十分投機。尤其是陸太太告訴她對付男子的一般經驗,讓她聽着十分高興,而也就覺得和這種人同辦一樁事業,可以得到許多人生經驗。這是比和別人合作較有意義的。因之她一到了章公館,徑直到陸太太屋子裏來相見。在她半吞半吐的言語之間,陸太太知道今天早上這一行,是會蘇伴雲去了,便迎着笑道:“我知道你有約,就沒有等着你吃早點。”她微微地嘆了口氣,在旁邊椅子上坐下來,搖着頭道:“這年頭信用是不值一個大錢了!”陸太太捱了她坐着,因道:“你約的那個朋友沒有來嗎?”華小姐道:“若是我約的朋友他不來,我也沒有話說,我約人家,人家沒工夫,那還能勉強嗎?無如是人家約我,而且是肯定地約着我,我倒是不能太高期自許了,按時而去,結果是白白等了兩小時。老姐姐,我不把你當外人,什麼話都可以對你說,我這實在是受人欺侮太甚!”她說時,順便伸過一隻手來抓着陸太太的衣袖,望了她,臉色慘然,大有要哭的樣子。兩隻眼睛裏正是汪汪地包着兩包眼淚水,同時,也看到她的身子有點兒抖顫。陸太太便握住她的手道:“華小姐,你聽我說,這很不足介意。因爲男子們都有這麼一點賤性,你或者對他表示一點信任的意思,他立刻得步進步地就表示着一種非分之想,或者他認爲你信任他,就是不如他,馬上搭起架子來。遇到這種人,真是啼笑皆非,最好的辦法,就根本不要放在心上。”陸太太說是這樣說了,但心裏實在知道這話勸得不着邊際。可是除了這樣的勸說,都不大好開口。而且華小姐自己也就沒有把話說得明白,只有把手反握着華小姐的手,緊緊地搖撼了幾下,還是在這上面安慰她一點。華小姐被她拉着手,也似乎感到一點溫暖,默然着有三四分鐘什麼話也不說,倒是眼睛裏那兩汪眼淚,再也不能靜止,齊齊地滾了出來。陸太太道:“這世界上,對於我們這種心地純潔、行爲正直的女子,有多少人能同情?只有虛僞和……”陸太太說到這裏,頗難於在正直的對方找一個名詞來對比,因爲華傲霜是個老處女,有些名詞還不便直率地說出來,就把話音來拉長,指望在猶豫的時間,想出一句繼續的言語來說。然而華小姐的眼淚,更是不能等待,一行接着一行,在臉腮上狂流。陸太太便轉了話鋒,向她道:“何必傷心?我們也有我們的世界,我們不要向男子示弱,當奮鬥出一片前途給他們看看。”爲了不示弱這句,算是激起華小姐的不安,她終於在身上掏出了一方手絹止住眼淚不流,然後在淚痕未乾的臉上,放出勉強的笑容來。因道:“女人的心房,總是脆弱的,隨便一點點刺激,就免不了出眼淚。我倒不是示弱,我是說我們對人太忠厚了,倒反是受着欺侮。”她說時臉上又不免慘然一陣。陸太太依然握着她的手,和緩着聲音道:“華先生,既然蒙你不見外,我倒願意多事,你有什麼事要我效勞的嗎?”華傲霜搖搖頭道:“那算了,不必再去提他了,我稍微休息一下就下鄉去。趁着章瑞蘭在學校裏,我約她談談合作社的事,把款子先籌到手,名冊一項我已開了一張草稿,等把人補充齊了,我就完全交給你。”陸太太道:“我也必得到鄉下去看看形勢,纔好進行一切。再挽留你一天,我們明天同去。好不好?”華小姐到了這時,自己的神經,彷彿失去了指揮自己的能力,覺得在城裏耽誤下去,是無聊,就是匆匆地趕着回學校去,也是覺着無聊。當時沒有答覆陸太太的挽留,卻也沒有說要走,繼續地和陸太太談着話,陸太太本來就覺得華小姐對勁,現在又加上了幾分同情心,就再三地表示着只要是可以效力的地方,無論什麼時候都願和她出力。華小姐這就忍不住心裏頭那個悶葫蘆,因就把自己和蘇伴雲的交往經過,都對陸太太說了。最後,她解釋着道:“我實在自己都不能明白,我是十幾年來不談男女愛情問題的人了,怎麼會見了這個蘇伴雲,我這顆已死的心,又復活起來?陸太太,你能給我一個指示嗎?我願意設法把他忘記了。”陸太太看了看她的臉色,微笑道:“華先生,就在你這幾句話上,我看蘇先生,也不是一個平常的男子。他若果然是個平常的男子,不會把你這十年來安定了的心,又重新搖動起來了。不過你讓我出點主意,這倒不是坐在家裏可以想出來的,最好能去讓我見見他,能和他有兩次見面,談出一點情形來,那就更好對付了。”華傲霜立刻連搖了幾個頭道:“和他見面,那我千萬也不再存這個想法。”陸太太笑道:“自然,不必讓你去引我見他。這事我在心裏,反正我得想法子和你解決這個問題。我們還得打起精神來做事,要打起精神,提高興趣,是要緊的。吃過午飯,我們同出去看場電影,高高興興,我們明日下鄉去。”
華傲霜聽了這個建議,依然未可置可否,她心裏實在是痛恨蘇伴雲這樣的不顧信義。可是就把他這樣拋棄了,也不是自己所願意的,心裏帶着五分勉強,又帶着五分願意,在章公館吃了那餐午飯,然後一路上街去。計劃雖是去看電影,卻還沒有決定到那個影院去。兩個人正在大街上走着談話,商量這個去向。忽然身後有人追着連叫了幾聲華先生,回頭看時,就是那位拉散車專家樑教授。他這時穿了一套半新舊的茶青西服,胸襟敞着,露出裏面翠藍色細毛繩背心,領口上更露出一條柳條紋領帶,臉颳得乾淨,越顯出嘴上那一撮小鬍子黑而又密,透着年輕得多了。她站住了腳道:“樑先生,換了一身裝束,我幾乎不認得了。”樑先生笑道:“不要見笑,我這也是到一方,學一幫。請到我們號上坐坐,好嗎?”華小姐本可不必和樑先生周旋,但是看到追來喊叫着,恐怕他有什麼話說,而且想到辦合作社,也少不了求教於這種人,便介紹着陸太太和他認識,隨了他後面走。他由一個店面裏引了進去,先就讓人感到一點不平凡。這店面分作兩座,櫃檯左邊賣紙菸,右邊賣手巾襪子化妝品這類的百貨,相當地擁擠。穿入這店面,有個蟹眼天井,是所舊式的住宅。堂屋裏擺了四張桌子,上面淋漓着殘湯和飯粒,像是剛纔聚餐過去的。屋角上有點空地,堆了幾隻蔑簍子,不知道里面是些什麼貨物。由這屋角進去,是堂屋後面一條暗夾弄,有板梯上樓。沿着樓欄杆向裏,又是個蟹眼天井。圍了這天井四周的樓房,全有人聲,說了各種不同的方言。在這點上,可以想到這樓上住的人口之雜。
樑先生將她們由一條堆着蔑簍的樓廊上繞過幾處房門口,引進樓廂右邊一間屋子裏來。這屋子很大,中間四張小寫字檯,連成一氣。桌上除了文具之外,還有算盤,賬簿,信紙,信封,茶杯,煙碟,一大匣子木戳,麻線團,牛皮紙卷,這已經使桌子堆得毫無隙地了,卻在這中間還放了大小紙盒子,印刷好的五彩仿單,大大小小的化妝品、料器瓶子和罐子。這桌子四周的地方,就只有個茶几,其餘全是成捆的紙張和幾百個大小罐頭。所幸這屋子裏還沒有人,似乎還騰出了屋頂以下、桌子以上的一片空間,讓人透氣。主人橫着身子走入桌椅縫裏,請兩位女賓在寫字檯前兩張小藤椅子上,一順坐了。他將茶几上的熱水瓶取過斟了兩玻璃杯開水,送到客人面前,也坐在桌子對面相陪,笑道:“對不起,我這裏可沒有待客的客室。”華傲霜已把這屋子打量夠了。便笑道:“這是樑先生辦公的地方了?”樑先生搖搖頭笑道:“我們現在做了商家,不談辦公這個名詞了。這裏是我幾個同事商量生意經,盤算賬目的所在,順便也堆點小量的貨。說漂亮一點,叫寫字間,其實是一間不成體統的賬房。”陸太太笑道:“在重慶市上,能在堆棧店面以外再找這樣一間寫字間,這已經是有規模的商業了。有些遊擊商人,連住家經商全在一間屋子裏,他們一般的一做幾百萬買賣,真正會掙錢的商人,於今是不掛招牌,不要鋪面,甚至是不要堆棧的能手。”樑先生將桌沿輕輕地拍了兩下,笑着連說對對對!因道:“陸太太經營過商業嗎?”她道:“從前我們先生在世,是辦合作事業的。老實說,於今辦合作事業的,有幾個是爲社會服務,還不是做生意?!所以我們從前也在商場上走走,和商人來往。”樑先生皺了眉,又點點頭道:“我不也是吃粉筆的人嗎?一家學校不能養活着我,就在外面四處兼課。到了後來兼兩點鐘的鐘點費,不夠在小飯館子裏吃個八成飽。兼課,人家叫拉散車,於今看起來,簡直名實不副。哪個街上拉人力車的,混不飽他的肚子?因此,我不敢唱那高調,說什麼緊守崗位,乾脆,我改行做生意。自然,這是於良心有愧的。可是我要生活與生存呀!”華傲霜道:“規規矩矩做商人,這也不見得於良心有愧。”樑先生將頭向後一仰,笑道:“做商人要憑良心,誰有許多田地房產賣了來賠本?現在無論做什麼生意,都是搶了或等了機會進貨,同時也是搶了或等了機會拋貨,終日無事,就是打聽哪一項貨要漲,哪一項要跌,貨買到了手,放在家裏囤着,只要是天天看漲,人家等着救命也不賣出去。譬如西藥就是個例子。貨要跌,誰先得着消息,誰就撿了個大便宜。只要有人買,圖個脫手,至親好友也不告訴他一句實話。於今做生意,要像抗戰以前似的順序進着貨,順序賣出去,那是沒有的事。那麼,你哪兒憑良心去?”說着將手向身後一堆罐頭一指道,“據同事的說,原來這些東西,是一家糖果店倒給我們的,實在是講了三分面子幫友朋一點忙。誰知這東西買進之後,兩個月沒有漲價。沒有漲價,我們就吃了賠墊資金的虧了。於今的資金照例大一分算賬,七個月的利上滾利,是一萬變二萬。你若是借錢買貨,把貨賣了還人家的錢,除了賠個乾淨,還要加一倍資本才脫得了手。因此,這些罐頭,原是大賠而特賠的。前兩個星期,居然有熟朋友願加二成,收買我們的。大家一想,蝕本就蝕到底,不賣。誰知這幾天,天天漲,漲上百分之一百五十了。我們除了撈回本錢之外,還可以賺一點錢。你看,就憑這點東西,我們第一次爲了講交情而吃虧;第二次爲了不講交情,才免得上熟人的當。做生意真是硬碰硬,非六親不認不能掙錢。你再看這樣一個環境,若是不掙幾個錢,自己太對不住自己了。”說着向這屋子四周看看。華傲霜嘆了口氣道:“前兩天,遇到下雨,在雨裏奔走,真是煩躁得人夠受的。我們在鄉下教書,自然是清苦,但苦字上這個清字,在重慶城裏找不到。城裏所看到的,滿眼都是渾濁!”陸太太笑道:“城裏儘管渾濁,可是大家都向這裏擠,擠進來了,就不想再出去。你不看市府當局年年叫疏散,疏散的結果,城裏人一年比一年多。”樑先生搖着頭道:“這個擠字,還不能形容出在重慶住家的滋味,應該說是塞,哪裏屋子有空當,就塞進兩個人去。你看,我們這所屋子,前面是兩家店面,那不用說了。這後一幢樓,共是三家堆棧,外帶五家住的,一間大些的房子中間,還來了一層夾壁,前後住兩家,生活上一切都成了問題。”華傲霜道:“果然的,剛纔我們進來,走過下面的堂屋見桌子上湯湯水水,撒了滿桌,那大概是那家堆棧開伙食吧?”樑先生笑道:“華小姐,你不是談合作嗎?我們這裏的吃飯問題,那纔是真正的合作。這是一家堆棧開的伙食,在這裏住家的人,都在這裏搭飯,既省錢,又省事。本來組織飯糰,是一件最困難的事,有人要吃鹹的,有人又要吃淡的,有人要吃好些,有人又要吃差些,有個相當的時候,就要拆夥。可是我們這個飯糰呢,無論大家怎樣不願意,都要維持下去。那爲什麼呢?就是爲了我們這裏沒有許多地方可以供給住戶做廚房。你若是退出這個伙食團,就沒有地方做飯,非到外面上飯館子去不可。人生大事,莫如吃飯,在城裏這樣塞下身子去住,也無非是爲了吃飯。可是吃飯就不能由你自己做主。”說着,他又搖了兩搖頭。
正在這樣發牢騷的時候,卻聽到有人在門外面插嘴道:“老樑呀,不要埋怨了,明天我們又要打大牙祭了。”隨着這話,走進來一個人,倒是穿了一身花呢西裝,頭髮梳得溜光,胸面前竟垂着一根大紅領帶。在他那黑得放釉的臉上,配上這套西服,和那顏色,是十分地不調和。而且他進來了,看到兩位女賓,也並不帶一分禮貌來招呼,熟視無睹的,走到樑先生面前,他竟是摸了他兩下頭髮,然後又拍了他兩個肩膀,笑道:“下午那二十萬塊錢,不要忘記了收賬呵。他媽的,我還要到南岸去一趟,有事沒有?沒有事,我就要走了。”可是樑先生也沒有說有事沒事,他扭着身子就走了。華傲霜望了這人,心裏很是詫異,看這人樣子,自不是有學識的人,樑先生爲人師多年,像這樣大年紀的學生,那有的是,也不見誰敢這樣和他動手動腳。但樑先生對於這類行爲,絲毫沒有什麼驚異,倒是繼續地談話,因道:“華先生,我有一事相托,你回去的時間,請你對唐子安先生說,他要借我什麼書,他到我家書架子上去翻着看就是了。我已寫信通知我太太了,乾脆他就把我所有的書都搬了去吧。”華傲霜笑道:“這樣說,你是要與書本絕緣了?”樑先生道:“我當然也不願和書本絕緣,不過我現在做生意,就是如入鮑魚之肆,晝夜談的是錢與貨,漲與跌,這個生活圈子裏,不要書本。誰要在這個生活圈子裏再談書本,那是會被人譏笑的。”華小姐笑道:“果然的,我也有點這個感覺。這個環境裏的趣味,與我們書呆子是不大相投的。”樑先生打了個哈哈,昂着頭道:“什麼趣味?這個圈子裏沒有趣味,有趣味只是行市的報告草紙單,說貨又漲價了。這裏只有一種令人難以形容的臭味,你二位聞到了沒有?”他說着把鼻子聳了兩聳。陸太太這就忍不住說話了,笑道:“照這樣看來,樑先生對這個環境,並不是滿意的,那倒不如教書了。”樑先生道:“我要沒有室家之累,再怎麼窮,也不會餓死,我當然不會跳出那個圈子了。趣味究竟也換不到柴米油鹽,反過來說,沒有了柴米油鹽,趣味也就會慢慢地減少。所以好的生活可以發生趣味,而趣味好,卻不一定是生活好。譬如現在我和家裏人都可以吃得飽,趣味在哪裏呢?”華小姐聽了這段話,心裏發生了老大的感觸,覺得自己正也是打算拋棄趣味來另外找生活的人,若據他的說法,恐怕將來是趣味毫無。於是臉上也就發生了一點沉吟的樣子。
就在這時,進來一個穿陰丹大褂的人,頭上端端正正戴了一頂呢帽,在那四平八穩的邊沿上,可知道這帽子每日上了頭,非到睡覺不能摘下。他手拿了一支長可三尺多的旱菸袋,頭子上插了大半截雪茄,那菸袋嘴子含在嘴裏,慢慢地走進屋子來。臉上似乎有點笑容,但沉默着並不先說話,那菸嘴子塞在嘴角里,兀自不曾拿出來,進這門,不大方便。但他也不把旱菸袋抽出來,只是將身子橫着一點,然後側了身子站定,銜着菸袋向樑先生道:“昨天晚上那個約會,你怎麼不到?”樑先生倒是向他很客氣,站起來讓坐,他笑道:“昨天晚上一場牌,輸得我可以,去了二十四萬多。你若去了,替我接手打幾牌,換換手氣也好。”樑先生笑道:“我根本不會打牌。”他道:“打牌不會,喝酒會不會呢?等一下,到冷酒館裏來坐坐,我有話說。”交代畢,他把那拖出嘴角里相距臉邊三寸的菸嘴子,又塞到嘴角里去。左手扶了菸袋中間,右手垂了大袖子,搖擺着出門去了。看他那份目中無人的樣子,卻是處在十分了不得的地位。可是樑先生呢,生怕得罪了他似的,還隨在他身後送到房門口。華傲霜也就想着,這個生活圈子裏的臭味,是教書先生所不能忍受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