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位劉小姐是思想前進而健全的人,她自然不感到和一個男子同行,會對華先生有什麼不便,所以對華傲霜之避開,她以爲是華先生沒有看見,老遠地跑了過去,連連地叫着華老師。還怕她沒有聽到,將手上的網球板舉起了多高,高過了頭頂一尺多。華傲霜看到,只好站住了腳,向她點着頭道:“今天也是星期,進城來休息一天了。”劉瑪麗笑道:“我本來這個星期不願回來的,他們一天打兩三遍電話催我,我不能不回來。”她所說的他們,自是嫌着空洞,但華先生心裏是不言而喻的,知道這他們指的是誰。正待說句俏皮話,卻見那個拿網球板的少年,很快地跑了過來,垂下了那隻手,深深地一鞠躬。華先生究竟還是一位小姐,絕沒有年高德劭的自負之意,一個成人的男子,向她行此重禮,她不便坦然受之,就也向那人回了半個鞠躬。劉小姐笑道:“是敝親王君,他也很久仰華先生的大名。”華傲霜道:“是一位飛將軍嗎?”劉小姐代答道:“他考過兩次空軍,都因體格不及格,沒有獲取,朋友都爲他抱屈。我聽到章瑞蘭說,華先生住在她公館裏。”她笑道:“你的消息很靈通呀。”劉瑪麗道:“她是在電話裏告訴我的。”華傲霜道:“你看,我這樣一身寒素,怎麼會到她公館裏去呢?這次進城,我們是同坐着長途汽車來的。她聽說我在城裏還沒有托足的地方,也不問我同意不同意,提了我的旅行袋,一直就到她家裏去。我在章公館,只坐了半小時,就出來了。她約我晚上到她公館裏去吃晚飯,我想着,究竟是怪不方便的,最好還是不打攪她。”劉瑪麗笑道:“她們全家都到成都去了,這裏就剩下幾個遠房親屬,又都是年老的,和她說不來。她回了家,倒反是怪寂寞的,所以她歡迎華先生到她那裏去,那倒是真情。再次,華先生進城,可不可以到我家裏去住兩天呢?”華傲霜對她看看,又對她同行的那位青年看看,先抿嘴笑了一笑,又點點頭道:“我相信你約我去也是誠意的,可是你出去打網球看電影去了,我在你那裏,不更寂寞嗎?”劉瑪麗道:“我也不能成天打球看電影呀。華先生若在我家,我多少要跟着華先生補習一點功課。”她聽了這句話,卻引動了一腔心事,因笑道:“你果然願意補習功課,我倒願意成人之美,反正現在我是在做拉散車的活,我多拉一趟車子,也不怎麼費力。”劉瑪麗笑道:“華先生若是能夠給我們補習功課,我們決不要華先生賣苦力。還有那位樑先生,不是也常常進城兼鐘點嗎?我們也想請他給我們補習數學,我們幾個人,這門功課最是不行。在中學的時候,根基就建築得不穩固,如今雖是用不到,代數幾何這門功課太壞,心裏終有些不自然似的。”華傲霜笑道:“樑先生嗎?改行了,第一步是不兼鐘點,第二步,就怕連教授本位都要犧牲了。”劉小姐道:“樑先生是個苦幹的人呀,改行了,改了哪一行呢?”華傲霜道:“大概是做小生意吧。我這次進城,還沒有會到他。”話說到這裏,看劉小姐那位朋友站在那裏透着很躊躇的樣子,心裏想着,這孩子還想學空軍呢,見着規規矩矩的婦女,就是這樣手足不知所措,一點丈夫氣沒有。便點了個頭道:“再會吧,章小姐還等着我吃晚飯呢。”她這樣說着,並沒有理會那個少年,只是和劉小姐點個頭就走了。
她一路走着,一路就心裏暗想,當自己在她們這樣年紀的時候,一切的男子都不放在眼裏。父母曾幾次提議婚事,都被自己乾脆地拒絕了。甚至人家將相片子寄來,還把它丟在地下,像劉小姐這樣的男朋友,那真是不值一顧。可是現在老了,自己照着鏡子,不承認老也不行,不值一顧這四個字,彷彿已被人家拿來應付自己。世界上的男子,全是糊塗蟲。他們選擇女子的標準,只知道要漂亮,不,只知道要搽脂抹粉會化妝的,至於道德學問能力,一切不管。在這種情形下,男子對於女子,根本存了一份侮辱的觀念。她越想越生氣,心裏生氣,便只管走着,忘了路之遠近。猛然擡頭,卻把到章小姐公館的那條路走過了兩三條街。再看看電線杆上的街燈,正放着燦爛的光。這就想着,並不知章公館是幾點鐘吃晚飯,這個時候跑去,也許人家的晚飯已經吃過了。到那時還是讓人家另開一客晚飯來吃呢,還是另行出來找飯吃?但無論如何,這都是很尷尬的,倒不如吃了晚飯再到她家去。她這樣地想着,就在街的附近找了一家小小的廣東館子去吃晚飯。
走進門來,是敞廳,這也正是大家來吃晚飯的時候,各個座頭上正紛紛地上着座客。華小姐在門邊站定了,正打量着要在哪裏找個獨座兒去。這時,卻有個奇蹟,便是那位極會打算盤的樑先生,卻也單獨地高踞了一副座頭,桌前面擺了一菜一湯,還有好幾盅白飯。還不曾向他打招呼呢,他已站了起來,高舉了手上的筷子,向她連招了幾招,笑着叫道:“華先生,華先生,請到這裏來坐。”她笑着走過來問道:“樑先生一個人嗎?”他很歡迎的樣子,立刻移開了對面座位上一把椅子,讓她坐下,忙着叫夥計添碗筷。華傲霜一坐下來,他就立刻問她要什麼菜。她看這桌上有一盤番茄炒牛肉,一碗冬菇雞爪湯,這不用說,以拉散車號召的樑先生,平常沒有這種享用;就是一般吃粉筆的同行,誰能夠不請客,不赴宴會,無端吃這樣好的菜?便微笑點頭道:“這已經可以了。”樑先生笑道:“難得遇到的,我請一回客,我們照規定吃兩菜一湯,應該還添上一個菜。”他一面說着,一面就對經過面前的夥計招了兩招手,把他叫近前來,問道:“什麼菜快?”夥計說是香腸炒蛋,他一秒鐘的考慮也沒有,就說了快拿來。華傲霜向他笑道:“我聽說樑先生已經改行了,老早就想着,這可以讓樑先生請一次客了,不想誤打誤撞今日就遇到了樑先生。我還不曾有點表示,而樑先生就先請了我。”樑教授見她面前已放好碗筷,立刻就將一盅白飯拿起,向她空碗撥下去,笑道:“這哪裏算是請客?等到這個比期過了,我或者能夠賺得小小一筆款子,那就可以大大地請你一下子了。”華小姐已扶起筷子來吃飯,便笑道:“能賺多少錢呢?總有好幾萬元吧?”樑先生笑道:“在我們教書匠圈子裏談錢,是不敢論萬的,可是一到了做生意買賣,幾萬兩個字都不大適用。我現時還不算商人,自然還不夠那資格。但是人家掙大元寶,我啃一點兒元寶的邊,究竟也不只是我們一個月的鐘點費。”她笑道:“這樣說,一定也是幾十萬了?樑先生改行纔多少天,就有這種辦法,這樣看來,我也大可以改行。只是重慶這社會,還沒有女子經營的商業,要不然的話,我也改行來經商。”樑先生笑道:“怎麼沒有,且不要說平常在大街上,可以看到老闆娘坐櫃檯和婦女擺攤子的。大公司裏,婦女投資的有的是,就是打游擊戰的商人,也少不了娘子軍。因爲你平常不大留意這事,所以你看不到。”華傲霜笑道:
“我根本沒有把街上擺攤子的婦女列爲商人,她們不過是幫助家裏人做個別動隊,算不得正式經商。我的意思,是說或跑碼頭,或坐在家裏做投機生意,簡直算一個商人單位的女子,不曾看到。”樑先生兩手扶了筷子碗,且不用飯,頭向後一仰,笑着高聲道:“有有有!而且是大得其法。你若願意知道這類事,我可以舉幾個實例出來。”樑先生這一番高聲大笑,引得前後左右幾個座頭的食客,都向他望着。華小姐還沒有忘了自己是個大學教授,又是個老處女,憑了自己這點身份,還不能在飯館子大談其生意經。便低聲笑道:“改日回到文化村裏去,我們泡上一壺茶,詳細地談談吧。這資料,一定是足夠我給特約的雜誌社寫兩篇文章的了。”樑先生看了她的顏色,就知道她不願把這話向下提,也只好一笑了之。
吃完了飯,樑先生更不用華小姐再費一點謙遜的話,就在衣袋裏掏出一大把關金票子來,看去怕不止一兩萬元,立刻掀起兩張交給夥計會賬。她心裏也就隨之想起來,樑先生在學校裏拿薪金的時候,經過了幾度借支,每次拿到手的總數,還不及這一半的又一半。而拿回家去之後,和太太還得開一個臨時經濟會議,商量將這份薪金如何支配全月的用度。樑先生現在是換了一個人,口袋裏幾乎藏有三個月的教授薪金,在街上零花。人生在世爲什麼?爲了紳士架子嗎?爲了豐衣足食嗎?她一刻之間,生着變化不斷的幻想,未免凝視了樑先生的姿態。樑先生臉上始終含了微笑,他沒有介意到人家對他的注意,或者就是注意到了,他也以人家向他注意爲榮。於是含着笑向她點頭道:“不恭不恭!我在城裏,還要住幾天,華先生在南岸教書回來,可以打個電話給我,我們還可以繼續談談。”華小姐道:“我到哪裏去找你的電話號碼呢?”樑先生自笑着說了一聲大意,就在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交給了她。她接過來看時,上款印着協進百貨公司協理。樑先生原叫又棟,現在名字也改了,是發昌,純粹的一個招牌字樣,下款是地址與電話,而且電話號碼是兩個。她笑道:“這是樑先生的名片嗎?”這時二人已走出了飯館子,站在街頭人行路上。他低聲笑道:“你以爲發昌這兩個字過於庸俗嗎?既然做生意,就講個怎樣能掙錢怎樣好,我之所以改名字,表示我改行求其徹底。”華小姐本來想把女學生想請他補習數學的事奉告,現在看他全副精神都貫注在生意上,這種賣苦力的事,無論是掙錢或者談交情,都沒有和他交代之必要。於是含笑和他告別,直向章小姐公館裏來。
偏是章小姐看電影去了,留下個字條,上說:“華先生需要什麼,儘管告訴傭人,不必客氣。”她這樣說,倒是真的做到了,有個專門伺候章小姐的女傭,就引她到小姐臥室裏去。這章小姐是特別地敬愛先生,把自己的臥室騰出來招待,而自行到別間屋子裏去住。華先生走進這間屋子來,先需經過一間小小的書房。在學校裏,章瑞蘭不是個高才生,平常也不見她談什麼學問,可是這小書房裏,就設下了四張紫檀玻璃書架,裏面塞滿了中西書籍,而且陳列得像刀削的一樣。玻璃窗戶垂着綠呢的窗帷,下面橫列着寫字檯,桌角上放着彩圖綠紗底的桌燈罩。一隻黃釉青花的瓷花盆,栽了一盆粉紅的小茶花。那燈光射在上面,透着特別的鮮豔。桌上一隻福建彩紅雕漆的文具盒子,放了文具。紫檀的桌面,放着玻璃板,下面並沒有信件文稿,壓住幾張外國明星照片。桌外是彈簧的寫字轉椅,紫絨的椅墊。屋頂上更垂下宮燈式彩紗罩大電燈,照着屋裏通明。她走進屋來,只在眼光一瞥間,已覺得這裏的佈置不凡,極夠人生的享受。腳下踏着寸來厚的地毯。走進了書房後的臥室,這裏不是前面書房裏帶有幾分古色古香的意味,這屋子裏卻是一色立體式的摩登傢俱。除了一張銅牀之外,其餘都是乳白色的油漆。大概章小姐是喜歡素雅的,小沙發上的軟靠,是白緞子繡花的,牀上的被褥,也都是白緞子或白布的。但它又不全白,牀單角上繡着幾隻紫蝴蝶,緞子被面上,繡了幾片淡綠竹葉。這正合了華先生愛好,在清淡之中,僅是略略有點豔麗。她坐在小沙發上,剛一休息,立刻有另一個年輕女僕,打了一把軟綿綿香撲撲雪白的手巾把,送到她手上。隨着是玻璃碟子,送着乾果子來了,江西御瓷蓋碗,送着茶來了。那個迎接的女僕,笑盈盈一鞠躬道:“華先生要什麼,只管打桌上的鈴,外面書架子沒有鎖,華先生可以隨便看書。”說着又一鞠躬,然後退去。
華傲霜支腳坐着,向屋子四周打量了一番。心想:好一種戰時享受的生活呀!這樣人家出來的小姐,她怎麼肯到大學裏去讀書呢?章瑞蘭的父親,無疑是個大資本家,可不曉得她的祖父是不是個商人?但也不必遠溯上去,只憑他父親半輩子經營,大概就夠他一家享受幾代了。不見眼前的商人,一掙就是好幾百萬嗎?樑又棟的算盤是對的,教書落個清高的分,那是自己騙自己的話。坐在家裏,終日愁着柴米油鹽,家裏人不擡舉你,走外面一身寒酸,誰也瞧不起。你甚至拿了錢到店鋪裏去買東西,店老闆都疑心你買不起。再看那個王玉蓮的家庭吧,一個唱老戲的女孩子,在中國舊社會裏,真是人類中一個起碼角色,現在不然,她有了錢,一切享受都比普通人高一籌。那個蘇伴雲先生,至少也是個讀書種子,既當過教授,又做了機關上賓,他就甘願在她們家做食客。假如我有王玉蓮那麼一個家庭,老早就可以天天請他到我家裏來喝茶嗑瓜子而談天了。她一個人沉沉地想着,竟忘了身子在哪裏。端着茶碗喝了兩回茶,情不自禁地將乾果碟子裏的花生米,抓了一把在手心裏,一粒粒地送到嘴裏去咀嚼。而她的心裏,還是在想着,自己孤芳自賞了這麼多年,那有什麼用?就不如一個唱老戲的女孩子。自己在大學教書,人家是中學還未曾畢業,看她那樣子,不但是生活問題容易解決,就是婚姻問題,也極容易解決。這樣看起來,讀書真不見得與人有什麼好處,甚至知識高一點,也不見得與人生有什麼好處。她一面想心事,一面抓着花生米吃,不知不覺地,卻把那一碟花生米吃光。
恰好那個女僕又提着賽銀的銻鐵壺進來,看那上面,卻沒有絲毫的髒跡。她提起壺來向蓋碗裏衝着水,笑道:“華先生你一個人悶得很吧?那就請安歇吧,我來給你鋪牀。”華傲霜道:“我還想等你小姐回來談談呢,我到外面書房去看書吧。”說着,起身向外屋走去。原是口裏這樣說着,並沒有決定坐下來看書,可是那位女僕過於伺候周到,隨着在她身後,就把那蓋碗茶捧着送到外面書桌上來,接着又把乾果碟子也移過來了。她看見人家那樣殷勤,倒不可過於違拂了人家的意思,只好坐下來,將桌燈開着。見手邊書架上,有一冊紅殼金字精裝的書,覺得這當然是可看的,便抽了出來。可是一到手,就看清了,金字的書名《銀行會計學》。生平就沒有和這一類書結緣,當然也就不願向下看。
把那書送進書架,再不抽下書來了,伸着頭對站立的西裝書背縫,一冊冊地看去。這就發現所有這書架上裝訂得漂亮的書,全是商業用書。她不覺地坐下來,凝神想一想。章瑞蘭小姐那麼一位摩登閨秀,也會愛上了生意經,代替繡房的書房,也塞滿了銀行學。這個世界,是變了。她沉沉地想着,隨便端起蓋碗來喝茶。她兩隻眼睛,不免向各書架上去搜査。見那對面的一座書架,疊疊齊齊地擺了許多線裝書。這就讓她想着,線裝書裏,應該不會有什麼銀行學、會計學原理。便起身將那裏正中的一疊書抽出來一看,原來是《四部叢刊》裏的經部。手上所託的就是《禮記》。只看那書頁中間夾了一個透明琉璃片的書夾,似乎是看過的書了。難道章小姐,還會看這樣大開其倒車的中國書?於是將這本書抽了出來,單獨地翻着。就在這書夾子的所在,翻出了一張字條,寫了一句《孟子》上的成語:“先生將何之?”這倒不覺吃了一驚,是章小姐留給我的字條?這是什麼意思?手捧了書,站着凝神想了一想,覺得不會。章瑞蘭她怎麼知道我會在這裏看書,而且看的就是這本《禮記》?想必原來看書的人寫着,夾在書裏的。看這字條的口吻,應該不是章小姐說自己,她不會自稱爲先生吧?既是與自己無關,這也不必去研究了。依然把書疊好,成套地將書送到書架子上去,就在這個時候,看到外層堆疊的是《四部叢刊》,裏層卻又另行散放着五六寸長的小本子書。隨手掏起一本來看,書籤上石印楷書寫得明白繡像《杏花天》。她心想,好一個豔麗的名字,大概是章回小說吧?揭開書來,在書本中間翻了兩頁看看,立刻臉腮上一陣紅熱,不敢再看,依然放到原處。再看時,那裏除了線裝的小本子書而外,也有西式軟面的單本書,情不自禁地挑了一本白皮無字的書,拿起來看看。書封面裏面,另有一種夾頁,清清楚楚地在中間印着兩個字《性史》。這書在中學唸書的時候,已經看過的,如今年紀大了,又爲人師,覺得在科學的觀點上,有些說不過去。既不合乎科學,若就文藝方面說,意識是談不到,技巧雖也說得通。章小姐卻會看這種書,大概外層是四部叢刊,裏層就是這類色情文字書籍。幸是老媽子沒有在這時候來衝開水,不然的話,倒說是我有意揭破人家的祕密。於是不再猶豫了,立刻將架上書擺列成了原樣。自己回坐到寫字椅上,撐着頭靠住桌子,想了一想。一架書架上,裏外陳列着兩樣的書,這未見得是家長所能同意的吧?《禮記》裏面,夾着的那張字條,大概就是指這些書而言。先生將何之?看《四部叢刊》呢還是看《杏花天》呢,或者看《經濟學大綱》呢?一個人,生在這宇宙裏,先要解決衣食住行。衣食住行略微有點辦法了,就一定會走上男女性慾的一條路。朋友們常說要找第二條路。其實這是錯誤,應該是找第三條路。第二條路有許多人是應該走過了,而不必再走的。至於自己呢,卻是第二條路第三條路同時都要去走着。這個社會,還不許一個孤單的女子打出一片天下來。尤其是這戰時,一個老處女走到哪裏,也嫌着孤獨。不但是孤獨,而且還得遭受人家的壓迫。將手託了頭,沉沉地想着。眼看到了桌上現成的筆墨,又是情不自禁地就提起筆來,將文具盒旁邊一盒精製的彩印宣紙信箋,就在上面寫着:“先生將何之?”寫了一行,又寫一行,接連寫了十幾行。把一張紙都寫滿了,才放下了筆,將紙放在玻璃板上。
那個伺候茶水的女傭,又提着茶水進來了。華小姐笑道:“你們這樣客氣,教我第二次不敢再來打攪了。”女僕道:“我們小姐說,請都請不到華先生。華先生來了,那真是給面子。”華傲霜笑道:“你們小姐說我脾氣很古怪的吧?”女僕笑道:“沒有沒有,我們小姐說,現在女人也和男人一樣,男人能做什麼,女人也能做什麼。她就說華先生的學問好得很。”華傲霜笑道:“你們也知道學問兩個字,學問現在是不賣錢的。你小姐也和你談過生意經沒有?”那女傭還沒有答覆這個問題,主人章瑞蘭小姐就在外面答應着,連說:“對不起!對不起!失陪失陪。”
她身上穿了大衣,手上拿着皮包,似乎她由外面回來,徑直地就到這裏來的。華小姐站起來點頭道:“你太客氣了,把你自己的臥室讓給我住。”章瑞蘭脫了大衣,將皮包一齊交給女僕,走近桌子橫頭的小椅上,要坐下,看到桌上一張信箋,寫滿了“先生將何之”一句話,不由得怔了一怔。華傲霜很警覺,便笑道:“我坐在這裏無聊得很,心裏正盤算着,樑又棟向我提出的一個問題,是改行做生意呢還是繼續將粉筆飯吃下去呢?你是個會計世家,我正要等你回來,向你商量呢?”章小姐笑道:“我被幾個人拉去做東,躲不了,把華先生一個人丟在這裏悶坐,真對不住。華先生也許是悶得慌,有這個感想。我們都羨慕華先生呢,華先生何必改行?”華傲霜聽她說到羨慕兩個字,卻不由得觸動了一腔心事,昂起頭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