傲霜花第四十四章 見所見而來

  章瑞蘭對於楊曼青,雖不是極熟的朋友,可是對於她的身世,卻是相當熟識的。自從她被學校裏教務處停了職,就十分地同情她,知道她是爲了幫姐夫看家,受下的累。看她還沒有離開女職員寄宿舍,也就料着她絲毫沒有出路。今天見她只管笑嘻嘻,好像沒有什麼痛苦,心裏倒有點奇怪。因笑道:“你的事,我也略微知道一點,現在大體解決了嗎?”楊小姐明知道她是說的婚姻問題,卻是裝着不解,故意地嘆了口氣道:“女子找職業,本來也就不大容易,加上我們的本領,又是極平凡的,哪裏就大體解決了?我和章小姐交誼太淺,不便請託你,這幾天,我是到處求神拜佛呢。剛纔章小姐容許我在府上寄住幾天,真是感激不盡。我借了這個絕好的機會,也好在城裏四處去找出路。”章瑞蘭道:“若是爲了找工作,你儘管在我那裏住下去。”楊小姐笑道:“這話好像裏面另有文章,我若不是找工作呢?”章瑞蘭道:“不是找工作,你又在城裏住下去幹什麼呢?你自己說吧。”楊小姐笑着點點頭道:“總而言之,我是多承你的美意,等到我走的那一天,我會來找你寫一封介紹信的,該上課了,你請便吧。”說着她深深地點了個頭走去。她這個起早的目的,已經達到了,也就徑自回寄宿舍。

  這時,華傲霜已經起來了,端了水盂拿了牙刷,站在門外敞地上漱口。遠遠地看到了她,便把手上的牙刷子向她招了兩招,將她引到面前,笑道:“你這樣的早就出去了一趟。”接着把聲音低了一低,笑道:“必是去找章瑞蘭去了吧,應該有點兒結果吧?”她點了頭笑道:“闊小姐有闊小姐的脾氣,假如她不願意,這個人,她會昂頭天外,把你看成腳底下的泥,假如她願意,她就什麼也不在乎。總算她看得起我,一口答應我可以在她公館裏借住一些時候。不過她附帶的一句話,我有點不大明白,她說我若是找工作,儘管在她公館裏住下去。我曾帶笑地問着,若不是找工作,就不容許儘管住下去嗎?”華傲霜立刻攔着道:“你趁早別誤會人家的意思。她的意思是說,找工作並非是一天兩天就可以找到的。你若是需要慢慢地找工作,儘可以從容地住下去,不要以爲住在她那裏不便過久,就犧牲了找工作的機會。你這算明白了吧?”楊小姐心想,人家主人自己並沒有這樣清楚地解釋,華先生倒好像是章小姐的代言人。然而由這裏可以推想到她和章小姐相處得很好,便點了頭道:“華先生說的是對的,我很知道她對我們這整個寄宿舍的人,都是同情的。”華傲霜道:“原來我也沒有這番理解,我總存着一個太固執的見解,凡是有錢的人,都是壞人。於今倒發覺了自己是有着相當的錯誤。難道有錢的都是一個性情,一副刻板相同的理智嗎?如其不然,就可以因着先天的性情忠厚,和受教育的高深,會和一般有錢人不同。譬如她們所介紹的那位夏山青先生,不能不算是一個富翁,可是和他見面談起來,就完全是個學者。”楊曼青道:“這回進城有了機會我一定要看看這位夏先生。”她笑道:“這個機會是有的呀,這次我們可以一路進城,他爲人是很客氣的,我就借了這個機會,把你失業的事,說上一說,那麼,也許不必我介紹,他就會給你找一份工作。”這樣說着,楊小姐聽了固然由心中歡喜,把笑容送上了臉,就是說話的華先生也發現了滿臉的笑容。她一手端了半杯冷開水,一手拿着一支溼牙刷,只管站在黃色的太陽光下說話。那劉嫂卻由屋子裏叫了出來道:“華先生,洗過了臉再擺吧(川人謂閒談爲擺龍門陣,簡稱擺),洗臉水都冷掉了。”華傲霜向楊小姐道:“近來也不知道爲什麼這樣地話多?一說起來了就沒有完。”說着很愉快地走進屋子去了。在楊曼青本人心裏,算落下了一塊石頭,也未嘗不愉快。

  這日中午,黃小姐和葛太太一路說笑着走了回來。她也正是無聊地站在門前閒望,看到了二人的笑容,便道:“什麼事這樣地高興?”黃小姐道:“我們剛纔在學校門口參觀壁報,見其中有一欄《教育圈外》,列舉了許多教授改行,大得其法。這些教授雖沒有寫出真名實姓,但或者寫出他的綽號,或者寫出他的形狀,或者用英文拼寫出他的名字,這倒教人一望而知說的是誰。例如那位樑先生,壁報上寫他拉散車專家,這我們就很明瞭了。”楊小姐道:“這也沒有什麼可笑的呀。”葛太太道:“我們笑那壁報上的小標題很好,說是一登本欄,身價十倍。在那價字上還用了個引號,非常地幽默。小黃她說她情願讓這壁報幽默一下,但是不可能。”楊小姐道:“若是跳出了教育圈子,都有辦法,那麼所有的中國學校,都要關門了,誰還來教書呢?”大家說笑着走進了屋子。華傲霜也聽到了這話,迎出房門來,笑道:“你們少高興吧,那些寫壁報的小夥子們是毫無顧忌的,仔細他們的流彈有一天會射到你們身上來。”楊小姐道:“那不會吧?我們這類的女職員,真是一批可憐蟲。難道還能打趣我們?”葛太太笑道:“假如我們有新聞材料供給他們,人家也不會客氣。”在她這說話之間,不知不覺地看了華先生一眼,她很敏感的心房跳動了一下。當時也沒有跟着說什麼,可是她心裏卻已下了戒心,想着假如華傲霜這位老密斯有了什麼變動,那新聞是比散車專家發財還有趣味的,自己小心一點吧。恰是這天下午,那位夏先生又來一封快信,信是由學校收發處轉來的,信上並沒有什麼要緊的話,只是說:“前曾託章小姐帶來一封請柬,又直接寫了一封快信來促駕,不知收到了沒有?務請賜教。”她心想,自己有多少信札往來,收發是知道得很清楚。平常一個星期難碰到有一封平信,這兩天,倒是接連來了兩封快信,而且發信的還是一個地點,不要真引起人家注意,和《教育圈外》供給黃色新聞。乾脆,回夏山青一封信,讓他不必來信。這樣地想了,自己立刻掩上房門,在小桌子上寫起信來。她寫了一張半八行,還都是些客氣話,後來一轉筆,應該寫請夏先生不必來信了。她將毛筆反拿過來用筆頭輕輕地在桌上連連敲着,自己心裏推敲着,應當怎樣把這話婉轉地說出來呢?這樣把筆敲了四五分鐘之久,終於是把筆放了下來。自言自語地道:“若是這樣地寫信給人家,未免太沒有禮貌了。人家無論是在當面,或是在書面上,一切都是有禮貌,自己可以對人家這樣地橫加非禮嗎?”躊躇的結果,先是把筆放下,然後順手把信紙一把抓住,揉成了個紙團,摔到桌子邊小字紙簍裏去。當這樣做的時候,對窗子外的亮光,搖了幾搖頭,她心裏也就隨了這姿勢,轉着念頭,正大光明的朋友書信來往,那有什麼關係?正是自己以往性情太孤獨了,很少和朋友們書信來往,所以有一個朋友接連來兩封信,那就很引起人家注意。其實也並沒有什麼可引起人家注意,只是自己覺得有人注意罷了。唯有自己以往的錯誤該予以糾正,也應當和別個女性一樣,大大方方地把社交公開出來。再說,縱然不改變自己的作風,這位夏先生客客氣氣地來信,除了自己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,沒有理由拒絕人家來信。她幾個轉念,把關門寫信的企圖,自己算是根本取消。

  既不寫信,也就不必關門了。隨意地將門打開,卻見對房門的葛太太坐在窗戶前結毛繩褂子,低了頭工作,自己是怕太寂寞了,口裏輕輕地唱着流行的《何日君再來》。便笑道:“老葛,你是個樂天派,終日裏臉上都帶了笑容。”她兩手操住了活計,按在腿上,卻擡起頭來微微地嘆了口氣道:“我的小姐,我不樂天派一點,怎麼辦呢?一個月纔拿幾個錢,這樣不好的毛繩,一個月薪水不夠買一件褂子的材料。”華傲霜笑道:“你不會不穿嗎?”她道:“若是我自己穿,我還有什麼話說?這是和我那位冤家做的。他說現在穿短衣服,裏面沒有一件毛繩衣,實在支持不住。”華傲霜笑道:“恭喜你呀,你兩人言歸於好了,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?”葛太太又嘆了口氣道:“我就是這樣沒出息,他的朋友告訴我,他的舊棉絨衛生衣簡直不能穿了,毛繩衣又置不起,我就答應了給他打一件毛繩褂子。可是又怕他不肯要,我說白費氣力不要緊,我買一磅多毛繩,若是白扔了,我捨不得。朋友就說,他也不能那樣不識好歹。話說過去,也就算了。是前日下午,他朋友來了一封快信,說是他問我他的褂子結起來了沒有,他等着要穿呢。我既是答應了朋友,我不能連累朋友都失信,所以我就咬着牙買了一磅多毛線,和冤家趕製這件衣服。管他呢,各憑各良心。”華傲霜笑道:“這叫兵法攻心爲上,實在不算你是不得已。”葛太太對這個說法,倒沒有怎樣加以否認,微笑了一笑,接着反過來問道:“華先生剛纔關起門來不是睡覺嗎?”她笑道:“我原想寫一點東西,可是關起門來,意志還是不能集中,於是乎我又懶得寫了。”葛太太道:“唉!女人是人類中不幸的人吧?成雙成對,有時候感覺得是受着壓迫,可是真正一個人的話,也有許多不便。假使一個女人孤獨地過活着,並不覺得怎樣不便的話,我想沒有什麼女人願意結婚。就是結了婚,也不難離婚。寂寞是人生最大的懲罰,我有這樣一個想法,華先生你看怎麼樣?”華傲霜臉上略微地紅了一紅,笑道:“在你的立場,也許應該有這樣一個看法,那麼,我只有說是對的了。我對別人的事,倒是能客觀的。”葛太太點頭笑了一笑。

  華先生也是笑着,不過她想到葛太太所說寂寞是人生最大的懲罰,這話是不是有意諷刺。可是照自己推想,也許她們在這兩個月以來,是感到華傲霜有點不耐孤寂吧?她坐在屋子裏,把同居三位女性的姿態想想,倒沒有哪一個是能寂寞下去的。反正大家都是這樣,誰又能笑人?也許葛太太說的是真話,寂寞是人生最大的懲罰。她想了兩小時,原要給夏山青的信是不寫了。卻另外寫了一封信給陸太太,說是星期四一準入城。次日早上,又寫了一張便條叫女傭工送女生寄宿舍,交章瑞蘭小姐,希望她星期四一路入城。那章小姐的回信,卻是更出乎意料,就是星期五上午請在家裏等候,城裏一準有小車子來接,免得擠着去買公共汽車的票。她心想,免得去擠公共汽車,這還用得着說嗎?可是誰能夠得着這一免?章小姐父母都不在重慶,家裏縱有小車子放着,也不見得有司機。大概這部小車子,又是由夏山青供應的了。由這幾天的情形看來,專人送請帖,連發兩封快信促駕,預約派小車子來接,可以用殷勤備至四個字來形容。是什麼原因值得這位初次相識的夏先生這樣殷勤備至呢?這或者是有所求於我。可是一個當教授的老密斯,對於這時髦的企業家,有什麼可貢獻的呢?他求我在人力上幫忙呢?在物力上幫忙呢?假如有除非要我去和他當一個家庭教師,或者當一名祕書,可是他也會現成地有人,不必來求教於我。她把這個問題悶在心裏,並沒有作聲。

  倒是楊小姐悄悄地來問道:“華先生,星期五的約會,你要到星期五這天上午你才走嗎?”華傲霜笑道:“當然星期五早上去。南岸中學的課,我已改爲星期六了,去早了,沒有事。”楊小姐道:“公共汽車擠得很,假如擠不上早班車?”華傲霜立刻攔着道:“沒有問題,章小姐會派小車子來接我們去。”說着低聲笑着道:“你可別對人說,我們這窮措大,忽然坐起汽車來,人家會特別注意的,我們悄悄地走着就算了。”楊小姐道:“她爲什麼這樣客氣呢?我是沾華先生的光,那無所謂,她對華先生這樣恭敬,恐怕是有所求於你吧?”華傲霜笑道:“反正我不是大官,也不是富翁,她有求於我,也求不到我什麼。我們把好心眼待人,只當她是尊師重道吧。問題是值不值人家一尊?”楊曼青道:“就拿華先生自己說的消息來證明,也可以知道華先生是應當受尊重的一位老師。你不是說南岸中學的學生留着你教書,都留得哭出來了嗎?名副其實的人,不必避免人家尊敬。我覺得這樣地做,一來是接受自己的光榮,二來也是替別人做個榜樣。”華傲霜哈哈笑道:“我的小姐,你說的是太好了,我恨不得今天就進城好去接受這一分光榮呢。”楊小姐向來少看到她這樣大笑,她笑着把頭昂起來,露出滿口雪白的牙齒。她暗想着,華先生的態度是大變了,前兩個月,人家就喊着老處女轉變,那還看不出來,若照於今的情形看,和以前簡直是兩個人。星期五有小車子,倒要看看是什麼人用小車子來接?章瑞蘭就很少到這草棚子裏來看過華先生。若是並沒有特別原因,不會這樣對她恭敬。那天是夏山青請客,也許就是他派汽車來接吧?這是值得注意的事。她帶我一路坐車,那就很好,縱然不帶我坐車,我也要趕到城裏去看個究竟。她心裏憋着這個問題,且不說破。

  到了星期五早上,被請的華傲霜本人倒有點心中不安。她想借小車子那究竟不是一件容易事,假如章瑞蘭不派車子來,就無法趕上夏山青請的這頓午飯。人家那樣誠心誠意請着,按時不到,似乎不妥,人家也就會疑心華傲霜的古怪脾氣還是改不了。她這樣地想着,倒後悔不該接受章瑞蘭派車迎接之約,應該星期四下午就先進城,從從容容地今天赴約。悔既無用,早晨索性在牀上多睡一會。正在枕上睜着眼睛,望了屋頂出神,卻聽到章瑞蘭在屋子外叫道:“華老師,車子都到了,你還沒有起來嗎?”她真沒料到車子來得這樣早,一個翻身坐了起來,隔了窗子道:“還早得很呢,怎麼這樣早,車子就來了?”章瑞蘭笑道:“自然是車子等人,不能讓人等車子。老師只管從容起來,我在這裏等着。”華傲霜一面穿着衣,一面開門迎進章小姐到屋子裏去。她臉上雖只微微帶着笑容,但很可以猜着她是心中高興的。章小姐決不掃她的興致,讓她從容地洗臉換衣服,還怕坐在屋子裏會露着催妝的痕跡,自己又避到楊曼青小姐屋子裏去說笑。

  足有一小時,華傲霜頭髮梳得光滑,一絲不亂,臉上光彩煥發,笑嘻嘻地在屋子裏叫道:“密斯章,我們可以走了嗎?”章瑞蘭過來,見了老師的頭面,足足年輕了五歲,雖然身上還穿的是件藍布衫,然而這件布衫,除了洗刷得乾淨以外,卻是燙得一絲皺紋沒有,彷彿是一件緞子袍子。華先生似乎已感到章小姐的眼光,已在她周身橫掃了一遍,因笑道:“我怎麼辦呢?在你們公館裏宴會我,是不宜穿得太寒酸了,以免掃了你的面子。可是我並沒有一件不寒酸的衣服。”章瑞蘭道:“請你不要爲這事介意,只有書生本色,是可貴的。假如我家裏今天是個盛大的宴會的話,那也只有華先生在賓客中最爲高貴的。”華傲霜道:“那是什麼緣故?”章小姐正要說這個緣故時,楊小姐已經提着旅行袋站在外面屋子裏,因道:“我們走吧,不要讓人家車伕久等啦。”章瑞蘭笑道:“不要緊,等一天都不要緊。我請你二位先生去吃一點早點,不要空了肚子去。”華傲霜見楊曼青提了旅行袋,只管晃動着,似乎心裏焦急着要走,因向她道:“你還有兩件隨身行李吧?”她道:“我早叫人送到車子上去了。”華傲霜笑道:“你倒是比我還急。”可是她把這句話說出,便很急促地把話收住來。心想這在邏輯上講,那是很不通的,自己根本就用不上什麼急,怎麼可以把人家來做比較。好在章楊兩位小姐,都沒有注意她的言語,說過本就算了。華先生也借了收拾屋子,歸納旅行袋,把這事扯過去。

  在一小時後,小汽車已把用過早點的三位小姐,送到了城裏。章公館有主人親自陪到,兩位客人自是毫不躊躇地進去。那位陸太太好像是候駕多時似的,聽到汽車的喇叭聲,笑嘻嘻地迎到大門口。華傲霜笑道:“你看,我又來了。這位客人不有點討厭嗎?”陸太太笑道:“你大概忘了我們是派小車子去接你的吧?”說着向前拉了她的手,迎到上房裏來。這不但是陸太太,所有章公館的人,今天透着都加上了一番親熱,男女傭人望到華先生都是深深的一個鞠躬。就是對於楊小姐,也加倍客氣。她的一隻小箱子和一隻小鋪蓋卷,都有人奮勇地扛着首先地送到上房。還有那不大見過的男女傭人,也都在窗戶外面慢慢地走過,伸着頭向裏面張望了一下。好像是有意來探望一下的。華傲霜心裏原有點不十分自然,看到這樣子,就更覺着不安,這也就猜着章瑞蘭用小汽車接自己進城必有所謂。若章小姐是平常一種女友,自己不妨直率地問她,無如她是自己的學生,向來又保持着一分尊嚴於其間,那只有含糊着了。

  大家所坐的還是內客室,華小姐坐在紫皮的沙發上,旁邊茶几緊緊貼着,上面已放着兩玻璃碟子西式點心,是乳油蛋糕和可可餅乾。她在鄉鎮上已喝過豆漿,吃慣油條燒餅,向來胃口弱的人,對於這高貴的點心,雖有心想嘗一塊,可是還怕不能消化。她正猶豫着,那繫着白布圍襟的女傭,將朱漆描金託盆送着三碗麪來。不用說面怎樣,這碗就是細瓷藍花御窯貨。麪碗放在茶几上,看那裏面放着白條子寬面,面上的澆頭是雜絲、豬肝、香蕈、筍片、蝦米、乾貝。心裏這就想着,這一分講求,料着今天的酒菜更會是上等的了。正如此想着,女傭又將一雙白紙包卷的筷子送到茶几上。章瑞蘭和楊曼青坐在對面椅子上,已是各人手上捧了一碗麪。章小姐道:“老師,你再吃一點吧,剛纔在鄉下吃的那些東西,恐怕沒有吃飽吧?”華傲霜心想,平常在寄宿舍裏,不過是喝碗鍋巴稀飯,或者是吃兩三塊煮紅苕,哪裏有油條豆漿吃?今天坐了小汽車,這身份就立刻不同了。便笑道:“我已是吃得很飽。”不過這麼說了,看楊小姐時,她已將筷子頭挑着麪條緩緩地向嘴裏送去,這就覺得太拘束了,是給楊小姐一份不便的。於是接着道:“我再喝一點湯吧。”她說着這話,真個就端起麪碗來吃了。她先是呷兩口湯,後來夾點澆頭到嘴裏去咀嚼,最後就挑着麪條吃起來。原來是覺得肚子裏很飽,不必再加食料,但是在吃了喝了之後,非常地夠味,那就這樣繼續吃下去了。還是看到主人只吃了兩三挑面,已放下了碗,纔跟着放下碗。見陸太太在旁邊坐着,獨不吃,便笑道:“你在這裏,也總算是主人,爲什麼不陪客?”她笑道:“我起來得很早,還能餓到這時候嗎?我吿訴你,今天一切,都是夏先生辦的。他反正是請客,我何不叨擾呢?”華傲霜這才曉得,夏先生今天是全副招待,不用提,那小車子也是夏先生派去的了。這倒不好完全裝馬虎,便笑道:“這樣盛情招待,倒教人難以克當!”

  正說到這裏,卻見章瑞蘭向窗子外一努嘴,低聲向陸太太道:“老姨太來了,請她進來坐吧。”陸太太笑道:“她是何所聞而來?今天出了她的繡樓了。”說着,就走出去了。華傲霜對於這位老姨太的印象十分不好,加之剛纔陸太太說句何所聞而來,也頗令人注意,好像這個場合,有什麼消息,她也是知道了的。在這裏儘管有意無意地和章小姐談話,卻是留心地向外聽下去,聽聽老姨太說什麼。果然,聽到她答覆了陸太太一句話,我是見所見而來啊。在這句話裏,倒可知道她不是個絕對缺乏知識的婦女。她說見所見而來,那當然是要見華傲霜,而不是要見楊曼青小姐。我是她早已看見過的人,她今天還特地要見我幹什麼?這倒是可研究的了。她正這樣地想着,那位陸太太可就把這位給人印象欠佳的主人引了進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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