傲霜花第六章 哪件“事大”

  洪先生這一分興奮,自是真情的流露,但是在一旁看着的唐子安,卻有些驚異。他覺得洪安東面孔紅紅的,兩隻眼珠都要由眶子裏突露出來,雖然他穿着長衣服,垂了袖子的,然而他手掌露在袖子口外,緊緊地捏了拳頭,便站了起來握住他的手,搖撼了幾下,微笑道:“安東,你不必把這樣一件事橫擱在心上。那天你在我家吃花生酒之時,我勸你的話,也不見得是定論。書又有什麼不能賣呢?我們留在淪陷區裏的祖先廬墓,比這些破書就珍貴萬倍,而我們也只是當年心痛一陣子就算了。對於我們的事業前途,究竟不發生好大關係。”洪先生道:“我倒沒有什麼捨不得,只是對老蔡這番幫助,讓我接受着,哭笑不得。我覺得必須趕快還了人家這筆錢纔是,而……”唐子安依然握住了他的手,在搖撼着,因道:“你不必說了,說來說去,還是這兩句話,我看你有點神態失常。你好好安靜一下,我先回去了。你如有什麼事還需要我幫忙的話,隨時可以來找我。其實,你也不會有什麼事要我幫忙,除非是剛纔你所說的一類,要我招待你兩位少君一頓午飯。”他說着話,鬆了手,人就向外走。

  洪安東雖覺得這位老友的同情,是十分可感的,可是他的話並沒有搔着自己的癢處。不但是他,就是自己,只覺得坐立不安,也不曉得自己心裏是哪一分難受。唐子安走了,他情不自禁地跟在唐先生後面走了一截路,一直送到耳門口,背了兩隻手在身後,就這樣呆呆地對了面前一片小平原望着。忽然身邊有人叫爸爸,才省悟過來,正是兩個上學的小孩子回來了。母親不在家,做父親的自需代負這母親一部分的責任,於是左手牽了那位較小的七歲兒子,右手扶着十歲的兒子的肩膀,就走回家了。

  那個被送的唐子安並沒有回去,正和一個同道的朋友站在路邊兩棵樹下談話。他看到洪安東若有所失地送了出來,正還想走回去再和他談兩句,然而被這位朋友很緊張地跟着討論一個問題,就把這念頭擱下了。待說了幾句話,再去看洪安東時,他已不在那裏了。和他站在一處談話的這位朋友,是以前同校的講師,於今不教書了,寄居在重慶城裏的朋友家中。這朋友,是個活動人物,他就借了人家的活動力量,在民衆團體裏面做些筆墨小事。如作歡迎外賓啓事廣告,預擬致敬電文,以至發開會通知等等,另外也給兩家刊物寫寫短文。他也是相當地感到生活無聊,今天又跑下鄉來訪訪老友,意思頗想回到教書的路上來。唐子安和他談了很久的話,聽他又露出回到教育界來而且肯到中學去教書的口風,便向他笑道:“你蘇伴雲先生在文壇上,也頗有些聲名,向哪裏找不到飯吃,又回到教育界來吃這碗寒酸飯?”這位蘇先生在他的半舊西裝上,也曾套着一件青呢大衣,雖然這呢子已差不多是沒有了毛茸茸的面子了,但他穿西裝那個架勢,還是有的,兩手插在大衣袋裏,兩肩微微扛起。這幾年來,穿西裝的人,多半是不戴帽子的,這自然是時髦,也可以說是節約,少戴一頂帽子,要省掉多少錢呢。他聽到唐子安誇說他在文壇上有點微名,他將兩隻微扛起來的肩膀,那就越發地向上微擡着,搖了兩搖頭道:“我在文壇上有點微名?”說畢,又昂起頭來呵呵一笑。唐子安道:“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呀!

  ”蘇伴雲道:“我倒不是說我姓蘇的在文壇上並無微名,你這個微字,說起來就大可考量。現在多少大名鼎鼎的文豪,也爲着三餐一宿發生大問題。我一個僅有微名的人物,又能怎麼樣,還不是爲了三餐一宿而奔走?”唐子安道:“好在你並沒有帶家眷,縱然窮,窮的不過是自己這條身子,米沒有賣到一塊錢一粒,總也不至讓你捱餓。”蘇伴雲又是搖了兩搖頭,微笑道:“各人有各人的苦衷。”說此話時,他越發將兩隻手從大衣口袋裏抽出來,向着兩邊一揚。唐子安向洪安東家的耳門口看看,實在已沒有了人,便向他點着頭道:“既是你談得很高興,請到我茅廬裏去繼續談一談。不知道家裏有菜沒有,好酒倒有一瓶,我們弄點兒花生米,高興一兩小時,你看如何?”蘇伴雲笑道:“好在睡覺的地方,我已想到辦法了。喝兩杯,我也不推諉。”唐子安見有人陪他喝酒,這就惹起了自己很大的興趣,便笑嘻嘻地點着頭道:“來,來,來!到舍下談談去,這兩天我也是悶得慌。”說着話他已在前面走着引路,蘇伴雲原也是有所求於唐先生,自願和他一路走了去。

  賓主到了這草廬裏,已是上燈時候。唐太太看到有一位客人來了,便將一盞瓦檠菜油燈在碟子里加滿了菜油,共燃了三根燈草,叫最大的一位小姐,送到他書房裏來。唐子安不覺連搓着兩手,表示了躊躇滿志的樣子,因笑道:“這有辦法了。你看我平常看夜書,太太都只爲我預備兩根燈草,現時油燈盞裏共有三根燈草,這就表示是特別歡迎嘉賓,大概下酒的東西,一定會相當地預備好的。”說着回頭看到自己的小姐,站在房門口,便彎了腰向她低聲笑道:“和你母親說,我留蘇先生在家喝兩杯酒,你去買點椒鹽花生米。”大小姐微笑着去了。唐子安讓客人坐下,笑道:“這個樣子,也許你會覺得有家眷的人,還是很好,走回家來,吩咐一聲,就會把你要吃要喝的預備了,比自己想吃什麼,臨時打主意的事,減少很多痛苦。”正說着,那位十一歲的大小姐,她又來了。走到唐先生面前低聲說了一句。唐先生連連地點了頭,學着四川話道:“要得!要得!”說着回頭向蘇先生道:“請外面屋子裏坐。”客人走出來,見正中那竹腳桌上,有一盞菜油燈和一玻璃瓶子酒並排地擺着,極容易讓人注意。桌子中間有兩隻很漂亮的洋瓷碟子,與這不相稱的環境對照一下,也就越覺得這碟子漂亮。碟子裏一隻是盛着紅燒牛肉,一隻是盛着黃餅子,像是油煎雞蛋,黃澄澄的一個,另外是兩隻茶杯,兩雙筷子。主人讓客上座,拔了瓶塞子,在他面前茶杯裏注着酒,一陣強烈的酒香,襲入客人的鼻子。客人早翹起嘴角笑了,因道:“你家裏還有這樣好的菜,怪不得你要留我喝酒了。”唐先生笑道:“這紅燒牛肉,是聽子裝的,人家和酒一路送我的,大概被我這饞人天天弄兩塊嚐嚐,已爲數無多了。”說着,拿起筷子夾了一個油煎黃餅子舉着,笑道,“你以爲這是油炸雞蛋?非也,這有個好名詞,叫改良閒事。你嚐嚐,味道也不怎麼壞。”蘇伴雲笑道:“改良閒事,這四個字怎麼寫?”唐子安夾着餅子在嘴裏咬了一口,因道:“我也不知道是哪兩個字,改良二字,是我添的,原來是叫閒事。大概就是悠閒的閒,事情的事吧。原來是山東朋友的家庭食品,乃是將老倭瓜切成絲,拌了鹽和香料,用麪糊一裹,放到沸油裏去炸,吃起來,有脆甜鹹之味。你看,炸得這樣焦黃。”說着,將筷子夾着翻了兩面看,又將筷子夾了送到鼻子尖去嗅嗅,笑道,“有花椒蔥花在內,也頗香。但到了冬天,買不着老倭瓜,我是把番薯切成末子,裹了麪漿炸的,所以名爲改良閒事。你看如何?”蘇先生被他的話鼓勵着,真個夾了一塊黃餅子,放到嘴裏去咀嚼。爲了賞鑑這閒事的滋味,一面還偏了頭在沉思着。他也是由城到鄉跑了大半天,肚皮裏先有三分委屈,這時將這鹹甜焦脆的閒事放到嘴裏去咀嚼,吃了一口,再吃一口,不知不覺地把一隻閒事都吃完了。直待吃到最後一口的時候,纔回過頭來看了主人,點着頭笑道:“色,香,味,都不錯。豈但是閒事,簡直是正事。”這才端起面前的酒杯子來,着力地抿了一口。放下酒杯子,在桌上還按了一按,表示他言語有決定性的意思,因道:“菜是好菜,酒是好酒,由此看來,只要口味對了,並不要什麼山珍海饈,就是麪粉卷番薯,油炸了也很好吃。”唐子安笑道:“這話也不盡然,假使有紅燒魚翅、清燉鴨子,我還是願意吃那個,而不吃閒事。”

  正說着,唐先生的二公子將一個小竹筐子盛着半斤椒鹽花生,放在桌上,蘇伴雲道:“有這桌上兩樣菜,已很可以下酒了,爲什麼還要花錢?”唐子安昂頭嘆了一口氣道:“言之慚愧!以往我們雖談不上好客,朋友來了,也絕不會拿椒鹽花生請客下酒,也更不會讓朋友看到了椒鹽花生而驚異着主人花錢。你說這話,我實在應當慷慨地表示一句,吃椒鹽花生,算得花什麼錢?然而我要以誠意對待我的朋友的話,我就不能這樣說。現在我們買半斤椒鹽花生,真當考量一下這一分負擔。”蘇伴雲笑道:“既然如此,你又何必買花生呢?”唐子安道:“自然是爲了你是難得來的一位貴客,我們就破費一次,算是一桌魚翅海蔘席吧。”說着抓了一大把花生,送到蘇伴雲面前,笑道:“你吃魚翅吧。”蘇伴雲連剝着兩粒花生,又端起茶杯子來喝了一口酒,放下杯子來,將頭昂着哈了一口氣,笑道:“以我們晝夜愁着衣食的情緒而論,得有幾十分鐘的閒工夫吃喝得香生滿頰,這一種享受,也就勝過闊人吃魚翅海蔘了。”說着,將右手兩個指頭鉗了一粒長殼花生在燈光下舉起來,將頭偏着看看,然後又帶着身子搖撼了幾下頭,這才把它剝着吃。唐子安笑道:“你覺得在這花生上,能生出什麼問題來嗎?”蘇伴雲又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酒,笑道:“正是如此。人只要肯用心思,就在這花生上也可以解決生活問題。大概是前十年了,上海有個小販子,他做了一件極輕鬆的發明,把花生買回來,剝出花生米,分作三分,便是肥胖的作爲一分,瘦小的作爲一分,腐壞了的也作爲一分。腐壞了的當然是不要,瘦小的他也不要。只挑那肥胖的花生米,將它來炒熟,論其佐料,還不過是糖和鹽,然而只因他在裏面加上了一些香料,這就覺得與別人的鹹花生或甜花生不同。他自取了一個誇張的名號,叫花生米大王。”唐子安接了嘴笑道:“下文不用說,那便是這個大王發了大財了。可是這一類的生意經,你想我們能夠去做嗎?”蘇伴雲陸續地剝了花生米向嘴裏送下去,把面前一把花生,都剝吃得完了,然後端起茶杯子來大大地喝了一口酒。又自抓了一把花生到面前放着,陸續地去剝。唐子安手扶了酒杯,對他沉靜地望着,因笑道:“在你這吃喝不停,而又不說話的幾分鐘之內,我想着你一定在考慮答覆我這個問題。”蘇伴雲這才笑答道:“果然如此。我想你所說我們並不能幹這生意,當然不是說我們的能力辦不到,也不是籌不到這類資本,更不能說這是下流事情,幹了有失人格。一言以蔽之,不過有失讀書人身份而已。可是這比做權門走狗,或與市儈爲伍,就要好得多。然而那兩種人可以冠冕唐皇地戴上干政治或辦實業的帽子。像賣花生米這類小事,'有什麼法子可以掩飾呢?這就變成斯文掃地,也就是有傷人格了。這樣說來,也怪不得你反對這一類舉動。”唐子安笑道:“你所說的話,你自己一個然而,兩個可是,都給你更正過來了,我還說什麼?喝酒吧,此夕只可談風月,難得放下了千斤擔子,寬心來喝兩杯花生酒,又要討論什麼生活?來一個改良閒事。”說着將筷子夾了一塊油煎餅放到他面前來。蘇先生便也伸着筷子夾了過來,先送到嘴裏咬了一口,然後笑道:“你就開一家閒事店,招牌上大書特書:改良閒事出賣。我想一定能召來顧客。”唐子安笑道:“你又怎麼提到這件事上來?你總忘不了做生意發財。”

  蘇伴雲將夾着半邊的黃煎餅放下,兩手按了桌沿,向主人望着,突然笑問道:“宋儒說的,餓死事小,失節事大,在今日物質文明條件之下,你以爲這話說得過去嗎?”唐子安手上舉茶杯,靠住嘴脣,待喝不喝地,抿了一口酒,向他也看了一看,放下杯子來,兩手抓了花生,緩緩地剝着,笑道:“你以爲這話說不過去了,你覺得在今日之下,哪件事大呢?”蘇伴雲端起杯子來,喝了一口酒,放下杯子來,按了一按,又將三個指頭拍了一下桌沿,表示着他的決心,笑道:“那何待問?於今是生存事大。譬如說,我們現在抗戰,說是軍事第一,勝利第一,那就不是爲了四億五千萬人爭生存嗎?”唐子安笑道:“哦!你是這樣的說法我倒無以難之。可是爭取生存,未嘗不是爭氣節?”蘇先生連連地搖着頭,搖得將身體都晃起來,笑道:“這不能這樣混合着說。宋儒說的餓死事小,失節事大,自然可以爲爭氣節而餓死了。請問,餓死既然事小,還談個什麼爭取生存?”唐子安道:“你一位寫作爲生的人,不能這一點都不明白呀。爲守節而餓死的是我個人,而爭取的卻是民族的生存呀!”蘇先生已把那杯酒都喝完了,菜油燈光照着他的臉色有點紅紅的。他笑道:“但餓死事小,宋儒並沒有指定是哪一部分人獨有的呀!倘若全民族都說餓死事小,那又爭取什麼民族生存來呢?”唐子安道:“倘若我們四億五千萬人,都曉得餓死事小,失節事大,你想那一種力量,還能估計嗎?簡直不要飛機大炮,也可以把日本人打跑。越是懂得失節事大,餓死事小的人多,大家就越可以生存。”

  蘇先生這個客人,喝得興致起來了,他已不用主人讓酒,自己拿過了酒瓶子來,向茶杯子裏斟下了大半杯酒。然後冷笑一聲,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酒,嘆口氣道:“叫我爲民族爭生存嗎?可是民族並不要我。你看,我今日坐公共汽車到此地來,候了三小時,買不到票。好容易,買到票了,來了兩個拿特約證的,把我擠下來,我沒法,只好安步當車,一步一步走到這裏來。這樣遠的路,在路上少不得坐兩回茶館。第一次坐茶館,遇到兩個生意經,硬並在我桌子上坐,我一個人不能霸佔人家一張桌子,只好由他。可是他們神氣十足,桌上放下什錦糖果、小大英的香菸、瓜子、花生,還有報紙、牛肉乾,把一張桌面都佔了。兩個人都說着寧波腔的上海話,這一個說一打黑人牙膏,那個說兩磅蜜蜂牌毛線,說得口沫四濺,旁若無人。我只好自認晦氣,會着茶賬走了。第二次坐茶館,我有點餓了,看到對座一個穿西裝的到對門燒餅店裏去買燒餅吃,我也就起身去買。茶房一把將我衣服扯住,叫我付茶賬。我說我不走,我到對面買燒餅去。他說我們不管,出門你就要會賬。我便指了那個穿西裝的茶客道:‘這一位也出去買燒餅的,他是和我先後落座的,我知道他沒有會茶賬,你怎麼不攔住他呢?’你猜他說什麼?那真會氣死人。他說:‘我知道他不會跳。’(川音讀如條,即逃也)。我說,這樣說你是猜我會跑的了。這一說,附近幾張桌子上的茶客都笑了。我本想打那茶房兩個耳光,見許多人望着我,覺得不必唱戲給人看,丟了兩張法幣在地下,茶也不要喝,我就出來了。一出來,街心裏一位黑衣先生,一伸手將我攔住,我愣了一愣,一輛流線型的烏亮汽車,捲起一陣黃塵,撲了我一身。這位黑衣先生還回過頭來瞪了我一眼,說走馬路也不懂得規矩。你看,我這樣該死。這時我肚子有些餓,我找個小館子……”唐子安笑道:“不用說了,又是遇到什麼不平的事情。這是任何一角落都有的現象,你豈能爲了這種事,把一筆賬記到整個民族身上去?”蘇先生端起酒來,大大地喝了一口,放下杯子,大大地搖了一下頭道:“我不但如此,我要把這筆賬記到全人類身上去。我們不用唱什麼高調,還是發財事大吧。有了錢,穿着漂亮的西服,不會茶賬就走,人家也不攔你。有了錢坐上汽車,有人給你開道,滾了人家一身的泥,算是人家不會走路。有了錢而失節,那也一般地得着人類的原諒,或者那是不得已,或者別有苦心,或者簡直是對的,全人類都應該跟着他去學。”他越說越興奮,臉上的紅暈直紅到頸脖子上去。唐子安料着他未曾醉,可是他這話實在有點不入耳,便笑道:“你不能說這話呀!你不也穿了西裝嗎?”他突然站起來,把大衣的兩隻袖子向上翻轉了過來,露出兩片麻布袋一般的衣面;又牽起衣襟來,抖了幾抖,雖是在菜油燈下,也可以看到那上面的油膩,像拓了年久的黑膏藥。他笑道:“裏面的西服,假如比這像樣的話,我就不罩上這破大衣了。現在社會上的人,別的眼光不行,看人衣冠的眼光,卻入木三分。你以爲他看不出來我是窮酸嗎?”他說着,坐下來嘆了一口氣道,“並非我作過激之談,你光談氣節,不怕窮酸,在這個社會上到處會受着人家的冷眼,到處失面子,一般是處處透着卑賤無恥。”

  正說着,唐太太一手端了一碗麪疙瘩放在桌上,碗裏大半碗糊湯裹着青菜葉子,不多的指大的疙瘩,在糊湯裏浸着。她笑道:“蘇先生,好久不見,好呵?慚愧得很!沒什麼款待你,請你吃黑麪疙瘩。”蘇先生站起來,彎了一彎腰,笑道:“彼此一樣的境遇,不用客氣。子安兄若到我那裏去,就是這樣的菜飯,我也沒有力量請。我現在還是寄住在朋友那裏混飯吃呢。”唐子安舉了一舉茶杯,笑道:“坐下來把這杯酒乾了吧,這酒倒是上等的。”蘇先生坐下來,就端着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,還“嗄”了一聲表示着有味。唐子安將一碗麪疙瘩放到客人面前,笑道:“你猜我爲什麼請你吃麪疙瘩,實話對你說,我們吃的是平價米,裏面稗子極多,吃飯的時候,照例我是要戴上眼鏡來找稗子的。你的目力,雖比我好,可是將一碗飯裏的稗子找出來,這碗飯就冷了。所以我們不預備飯請你。”蘇伴雲笑道:“這又讓你破費一筆買麪粉的錢了。”唐子安道:“這倒無所謂,吃了面,就省下了米。我們最近幾天,也是常買麪粉吃,原因是看到洪先生的小姐生了盲腸炎,我們有了戒心。萬一稗子吃得多了,生起盲腸炎來,我沒有洪先生那個造化,可以遇到墊借二萬元的校工。好在吃麪疙瘩這類食品,既有湯,又有菜,相當省。麪粉並不比吃米貴,因爲我們的米,賣給鄉下小工人吃,可以把麪粉錢撈回來。我聲明一句,並非違反了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的格言,他們根本吃不來麪食。”唐太太在一邊,皺了眉道:“幸而蘇先生是老朋友,把這些窮經都說了出來,也不覺得斯文掃地?”蘇伴雲笑道:“還提這個呢,我和子安兄見面以後,就說的是一本窮經。”唐太太點點頭笑道:“本來朋友們現在都是一樣,見了面,不談平價米,就談到合作社裏又到了什麼便宜東西。國家大事,都放在第二步。人人如此,弄得成了習慣,也無所斯文不斯文。當年在北平,你們教書老夫子,自視身份有多高,大概把玉皇大帝請了來,也只好拜個把子。誰要問人算家裏柴米油鹽賬,還不成了士林的大笑話嗎?可是現在成了我們日常一件大事了。”蘇伴雲將桌子一拍,頭一昂,大聲笑道:

  “子安兄,如何如何?哪件事大,哪件事大?”唐太太看到這個樣子,倒是一怔。及至唐先生把話說明,她也跟着笑起來。

  就在這時,有人在外面問道:“唐先生在家嗎?”唐太太道:“是樑先生來了,請進請進。”說着開了這扇白板門,讓客人進來。他是個五十以外的人,梳着半白的短分發,滿臉腮的半白鬍樁子,穿一套麻灰布中山服,手裏倒拿了烏亮的好手杖。主客都站起來讓座時,他一看屋子燈下,在吃飯,小屋子中間塞了一桌兩凳,已不好添座,便將手杖撐着地,站在門邊,笑道:“我不坐,我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,我立刻就要走的。”唐子安站定了,手扶了桌子,問道:“什麼好消息?美國的飛機,炸了東京了?”樑先生微微一笑,擺了他的半白頭,似乎這消息好的程度,還不止此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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