傲霜花第二十九章 也是最後一課

  一家人住在這麼一間屋子裏,生活的排場一切在內。李子豪先生還要說這是受着優待,這教華傲霜不能不發問了。因道:“那要怎樣的過活,纔不受着優待呢?”他道:“華先生,你不見到那屋子裏面,還有一間屋子嗎?那間屋子,我知道,裏面鋪了兩張牀鋪,還有一張竹子條桌,當了主人翁的書桌。自然,還有一把竹椅子,這樣,你就可安心工作了。而且他那條桌邊,有一扇窗戶,正對了風景區。”華傲霜道:“那外面是風景區嗎?這一帶似乎沒有什麼風景可言吧?”李子豪笑道:“這裏所說的風景,倒並不是我們想象的山明水秀,這是窗子外小土坡上有叢竹子,還有兩棵柏樹。”華傲霜道:“原來如此,可是這還不能算是優待,而且也比不出一個不優待來。”李子豪點着頭笑道:“這是我野馬跑得太遠了。那不受優待的,那簡直不能說,就是前後兩間屋子,住着兩家人。”華傲霜道:“那太彆扭了,住在後面的一家人,要走人家臥室裏鑽進鑽出,有許多事要受到干涉。前面一家人家,更不用提,臥室當了人家的大路。這日子怎樣過得下去?”唐子安便在一旁插言道:“那有什麼法子呢?人還不是走到哪裏說到哪裏嗎?非走入這個環境不可的時候,那也只有安之若素了。”華傲霜道:“我這人真是不了漢,我還只聽到說是一部分職員是這樣住鴿子籠的,始終沒有親自來看看。於今看起來,比我所想象的是要艱苦得多。我想真是辦成了什麼合作社,這些同人,也不會有什麼消費的。”她說了這話,臉上表示了一種失望,不免把頭微微地垂了下來。李子豪道:“那倒也不盡然。

  一個合作社,無非是採辦日用必需品。人雖然窮了,日子是要過的,花錢可以少,但絕不能不花,而且越是窮,也就越要合作社裏這種平價貨來供應。華先生,你有這個以服務爲目的的計劃,你就貫徹着進行吧。我敢說,所有鴿子籠裏的鴿子,連我在內,一定是十分歡迎的。”華傲霜心裏這時發生了一個新的感想,對於李子豪的話,暫時不願做較詳細的答覆,便道:“好的,我這事敬託付了李先生。若是各位同仁對這辦合作社的事感興趣,望回我一個信。”說着向他告別。

  唐子安看她那情形,頗表示了若干分的失望,便悄悄地跟在她後面。走了一截路,他終於忍不住了,問道:“華小姐,你覺得怎麼樣?這個區域裏的同人,你很同情他們嗎?”她倒不急於答覆他的問話,反是先問起來,笑道:“唐先生,怎麼?又稱呼我小姐?”說着迴轉身來望了他。他表示了一點兒躊躇,擡起手來,搔了兩搔頭髮,笑道:“這稱呼不大妥嗎?”華傲霜笑道:“一個女子,被人稱爲小姐,那終是高興的,還有什麼不妥?許多朋友有時稱我小姐,有時稱我先生,向來是不統一的。我也就隨着人家的高興吧。”唐子安笑道:“那麼,又爲什麼問起這句話呢?”華傲霜笑道:“我疑心唐先生在參觀鴿子籠以後,發現了我有些不能忍受,覺得我還有小姐脾氣,所以叫我一聲小姐,是不是這個意思呢?”唐子安哈哈笑道:“那我是把話俏皮華小姐了,豈不是大大的失敬?我們這樣稱呼,正是華小姐所說,我們的措辭,未能一元化,而且……”華傲霜笑着,連連地搖了手道:“唐先生,不用解釋下去了,我十分明白,剛纔那一問,那算是我多疑了。不過我對於鴿子籠生活,不能忍受,那倒是實話。一個人短期受點磨難,十天半月,自然是毫不在乎。就是週年半載,也沒有關係。可是要把鴿子籠生活長久地住下去,那實在難於接受。人終是人,應當過着人的生活,不能把水準放得太下,過那牛馬生活。像他們這一批人,終也不失爲知識分子,讓他們過着這樣長久的生活,真教人不忍在他們身上打主意。所以我對於辦合作社的事,有些心灰意冷了。”唐子安搖着頭笑道:“你這是把一個大前提弄錯了。辦合作社,是爲大衆服務的事,並不是做生意,在他們頭上掙錢。他們爲了省錢起見,正希望有合作社供給他們平價日用品,怎麼說是在他們頭上打主意?”華傲霜覺得自己所說的不忍,乃是心裏頭一句實在的話,唐先生是隻在表面上說理,那自然是差之太遠。但他表面這個合理的說法,又是不能否認的。否認起來,那是拆穿西洋鏡了。於是默然地走了幾步路才點着頭道:“唐先生說得是。”唐子安覺得她所說的空泛,不着邊際,同時也就感到她今日有點神志不定,便想起她今天來談了一陣王玉蓮,好像不是偶然的。是了,王小姐曾寫信來告訴過,蘇伴雲現時正和她補功課。前些日子,蘇伴雲到這裏來,華小姐和他過從很密,有人竟疑心這老處女有點兒轉變。於今她注意着王玉蓮,還到她家裏去過,那必是爲着蘇先生了。這麼一想通,一連串地推測起來,那竟是極合理的,倒不由得暗中好笑,也就忘了和華傲霜說話。

  大家默然地走了一陣,還是她感到不大妥,找了一句話問道:“洪安東先生的大小姐,現在快復原了,唐先生知道嗎?”唐子安道:“知道的,不過他受了這樣一個賣書的大刺激,他決計改行了。”華傲霜不想又聽到改行的一個消息了,這倒引起了趣味,因道:“是嗎?昨天遇到他,並不曾聽到他表示這個意思呀。”唐子安道:“他雖然有這個決心,也不能見了人就說。”說着話時,又慢慢走近了唐先生家門口,遠遠見他兩個大點的孩子,正蹲在地上和泥巴,繼續了他們父親的工作。華傲霜就不願再向他家走了,在小路分岔處站住了腳,問道:“洪先生改行,改成那一行呢?我們這種人改來改去,反正離不開一支筆,於今靠一支筆吃飯,任何職業也都是一樣的窮呀。”唐子安笑着嘆了口氣道:“有道是飢不擇食,也顧不了許多。”華傲霜聽他這話,好像是說洪安東已不打算靠筆吃飯,而且所改的職業,也不怎樣高明。正想再問一句,可是那邊兩個和泥巴的孩子,有一個哇哇地哭了起來,正是有個孩子兩手插入泥漿裏,拔不出來,另一個孩子在拉着。唐先生回頭看到了這情形,也來不及和華傲霜打招呼,拔步就向他家裏跑了去。她待着望了一會,卻也只好抽身走去。但她對於鴿子籠的那番思慮,卻絲毫不曾減少。她想着洪安東也要改行了,雖不知道他改的是什麼行,總不會還是靠拿筆桿吃飯吧?這件事,倒也值得向他去探聽探聽,多少還可以作自己一個參考;反正今天心裏有點心緒不寧,回家枯坐,更顯得不安。就找着洪先生去談談也好。

  她這樣地想着,掉轉身來就順了到洪家的那條路上走。還不曾走到一半的路呢,卻看到洪安東手上拿了一本書從從容容地走來。他手上還拿了根棍子呢,卻是一下一下地在地上撐着,和他的步子相配合。她就迎着先叫了一聲洪先生。洪安東站在她面前幾步,望了她道:“在原野上散步散步嗎?”她搖着頭笑道:“沒有那種閒情逸致。”洪安東笑道:“這是自然。在這個年頭,誰又有什麼閒情逸致?但是在我的話,越是心裏焦急,我就越喜歡散步。沒有事嗎?等我上完了這點鐘課,我們找個小茶館擺擺龍門陣。”華傲霜笑道:“看洪先生這樣子,好像今天是很悠閒吧?”洪先生把扶手棍插在地上,左手舉起了那本帶的書,將右手拍了一下道:“這是最後一課了。不過我得聲明一句,這是就我個人而言。”華傲霜道:“就洪先生而言,怎會是最後一課呢?”洪安東笑道:“你不知道我的消息嗎?我要改行了。就是今天這一堂課,以後我就離開這裏了。”華傲霜站着凝神了一會,笑道:“我可以問你,是改成哪一行嗎?”洪安東笑道:“那還用問,當然是做商家。”華傲霜道:“商家多得很,是哪一個行當呢?”洪安東笑道:“談不上行當,就是經商,我們還依然是靠人吃飯。自然,我也無須守祕密,等我把這一課書教完了,下午擺龍門陣,我們痛痛快快地談上一談。我要告別這個圈子裏的朋友了,大家痛痛快快地談上一陣,也可以增進彼此間別後的去思。”華傲霜聽他的話,說的那樣決絕,那簡直是走定了,也只好苦笑中向他點了兩點頭。因爲自己心裏本來就是一肚子牢騷,聽了人家爲牢騷而改行,心中感動着,也就無話可說了。

  洪先生因她沒說什麼,也就點個頭道:“回頭再談吧。”於是拔起地下的手杖,一路搖撼着向學校走了去。這次是提前了時間來的,且先到休息室裏坐坐。這裏已有一位老先生架腿坐在破藤椅上,兩手捧了一隻粗瓷茶杯,在喝白開水,這是教史學的黃漢圖,是個老教授了。他在舊的灰呢夾袍子上,更罩了一件毛藍長衫,長長短短地露出幾層底襟。且不論他尖削的臉上,已畫了多少條皺紋,只看他兩隻鬂角,個個地蓬起兩叢蒼白的短髮,這就知道他衰老得可以。他看到洪安東進來,就放下了架的那隻腳,也許是他想起身表示客氣,也許他感覺得腳上那雙青布鞋,未免太破舊了,因此放下而收藏起來。洪先生是個要去的人,對於這種緊守崗位的勞苦老同志,倒格外表示了敬意。這就向他點着頭道:“好幾天沒有看到黃漢老了。”他喝了一口開水,笑道:“我是個懶人了,只要不上課,我就閉門在家裏坐着。原來是爲了少出來,少花錢,久而久之,也就成爲習慣了。很熱的開水,喝一杯吧。家裏已買不起熱水瓶,喝開水,每日也不免有個固定的時候。”洪安東嘆口氣道:“真沒想到這樣不成問題的事情,也成了生活上相當的煩惱問題了。真叫我不能不走。”他是隨口的一句話,把心事卻說出來了。黃先生這就望了他道:“你老哥早就說着要走了,走到現在,還是常在這休息室裏會面,那也是實在的話,又讓我們走到哪裏去呢?”洪安東道:“這回我倒是真要走了。”說着把手上的書本舉了一舉道:“我今天是教最後一課。”黃先生放下茶杯,站了起來,望着他道:“你真是改行了?說改行,也將近一年,你是應該兌現了。改的哪一行,可得聞乎?”洪安東看到老先生臉上有一番驚奇與興慨的樣子,倒也不好詳細地說什麼,甩了一句文道:“老大嫁作商人婦。”黃漢圖很無精采地又坐了下去,將頭微微地搖擺了幾下。洪安東笑道:“漢老,你不必爲我嘆惜。我自己覺得很渺小,改行是無所謂。第一,我們乾的是應該丟下茅廁去的文學。雖是不教書了,這與當前的文化,並無影響。至於這一門功課,在本校裏,也是無足輕重。因爲這些緣故,所以我之離開崗位,自問對人對己,都無妨礙。我已向學校辭職了,大概有人代我的課。”黃漢圖道:“這話不是那樣說,我們雖不妨承認現在暫時可以不需要文學,但我們卻不能承認永遠不需要文學。假使……”正說到這裏,空氣裏已傳着上堂號的聲浪。洪安東便站起來,笑道:“漢老,我們過天再談吧,我要去上這最後一課。”黃先生也站起來道:“我也是要去上課,我倒願意和你談談。”說着話,兩人出了休息室。

  洪先生這班學生,有二十七八個人,這一堂,到了二十四五位,總算是洪先生的課是叫座的。他站在講臺上,對着全堂學生看了一看,笑着點頭道:“很好很好!這很好!”學生們雖不明白他爲什麼連叫了幾聲很好,但是料着必有所謂,都坐在位上,昂起頭來望着他。洪先生笑道:“我和各位同學,也相處兩三年了。雖然談不上什麼好感,我想也不會有什麼惡感。於今要告別了,我總有點黯然。”學生們聽了這話,微微地鬨然一聲。洪安東也不理會,繼續地道:“很好,這一堂課缺課的人少,可以和多數人會面。我今天教的是最後一課,我想多講,也不能在這一課書上教出什麼花樣來,不如檢討以往,多少還有點益處。哈哈!益處?那是我自己向臉上貼金。你們就把文學學得登峯造極,也不能損傷日本人一根毫毛。時迫事急,我們一切要把握現實。文學有什麼用?不過話又說回來,我既教這路功課,有益無益,現在不能詳細去問,我總得把我所知道的,都教給同學,方纔對我良心無愧。今天我不教書了,讓各位問我一點鐘。”學生裏就有人問道:“洪先生要離開重慶嗎?”他點點頭道:“將來也許離開,不過暫時我還不走。”又一個學生問道:“那麼,洪先生爲什麼說要告別了?”他微笑道:“因爲我要和學校告別了。不!我要和書本子告別了,也許我這一輩子,今天這一堂課,是我最後一次的教書生活了。我很對不住各位同學,請各位同學原諒。若是我一個人的話,我並不會把收入看得那樣重的,無如我後面跟着一大羣人,他們有點活不下去。我不能不另想謀生之道。自然,所謂讀聖賢書,所學何事?我也不會忘記了這半輩子的教書事業。也許我會回來的。對不住,我心緒很亂,說話有些顛三倒四。”說着他勾了勾頭,而說話的聲音,隨着也哽了起來。學生們都也看到老師的臉色,有點黯然,大家都也感到不知說什麼是好。前排有兩位女生坐在一處,彼此望着,低聲咕噥了兩句。其中一個就問道:“洪先生既不離開重慶,何妨把這書教下去呢?反正一個星期,也不過五六點鐘課。洪先生就是有別的工作,很可以把這功課兼教下去。”洪安東點着頭道:“假使可能的話,我很願意這樣辦,而無如其不能。”女生再問道:“我想洪先生是不忍拋開我們的,必定所有新的工作,是分不開身來的。”洪安東道:“不用說這些閒話了,我只有這幾十分鐘貢獻了,別浪費了時間,有什麼話,請你們問我吧?”學生們個個回頭或掉轉臉互相看了一下,仍舊是呆望了講臺。

  講臺上站着一個瘦削麪孔的舊藍袍先生,後面是兩方烏光的黑板,上面沒有一個粉筆字。全堂寂然,大概除了大考遇着難題的時候,很難有這種現象發生。洪安東將兩隻手背在身後,走向講臺口上半步,望了全堂四周點點頭道:“一部《廿四史》,不知從何說起,你們也是不知問什麼是好了。那麼,我這個半年來所教的做一個簡單的要目,從新敘述一下吧。文學史正也和其他的史學一樣,給我們一個治學更進步的參考……”又有一個學生站起來問道:“洪先生,這一小時雖是可寶貴的,但是我們有忍不住的話要問,不知道洪先生的家是不是也要離開這學校附近?”他答道:“坐下,隨便談吧。爲了工作和食宿的便利,當然這個破落戶的家,應當跟了我走。不過在最近兩三個月,我想還搬不開。我和我這個家,好像是九死一生的病人,雖說是找到了挽救的醫生,可是第一步只能讓病人不死,第二步才談到休養,恢復健康,成這麼一個平常活着的人。所以要在另一個地方去安置着吃飯穿衣服的家庭,那還早呢。”女生又插言了,笑問道:“這樣說,洪先生現在的家庭,還不夠吃飯穿衣服的資格?”他將身上藍布袍子牽了一下,笑道:“衣服我是每天都穿着的,每天我也沒有捱過餓,不過像我們花了那一注學費,讀了那多年書不算,這功夫也費得不少。像這麼一件袍子,抗戰前的話,早兩三年,就給孩子們作尿片了。於今我穿的是逾齡的軍艦,或者是退伍的軍人,乾脆一點說,我穿的是尿片。自然你們以爲我穿的實在是藍布棉袍子,那也並沒有錯誤。”全堂的人,都隨了這話鬨堂大笑。他又道:“士志於道,惡衣惡食者,未足與義也。我是個未足與義之徒。不過說這話的孔夫子,他也說了不患寡而患不均。對於均字這方面,我有點那個。所以我就借了這點緣故,離開崗位。各位雖然是學文學的,我相信這是沙漠上的崗位,守與不守,那沒關係。我走了我也不反對各位去報考銀行講習班,以便到銀行裏去當一名練習生。”他說完,大家又笑了。洪安東等大家笑聲住了,拿起帶來的書本,看了看,又想講書。可是別個學生又問話了,問的依然是洪先生的私人行動,而不是文學。說來說去,一點鐘竟是很快地過去。洪先生聽了下堂號,便靜靜地站在講堂上,等大家注意了,嘆口氣道:“對不起各位,這一點鐘,終於犧牲了,再見吧。”說着點了個頭就要出課室。學生卻是鬨然擁了向前,將他圍住。他還站在講臺上,怔怔地望了大家,又嘆一口氣道:“我何嘗又捨得離開各位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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