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人翁見兩位賓客都有些愕然,便向洪安東道:“你不要詫異,我把原因說給你聽,她是我的學生,而且也相當地尊敬我,我有話不妨直說。嚴格地說一點,化妝品就是摩登女子的生命線,她不會爲了經濟恐慌,把她的化妝品出賣的。我們這教書匠呢,書就是我們的生命線,你現在突然要把家裏的書出賣,是不是不如她,她還不肯犧牲生命線呢!”王玉蓮在隔壁屋子裏聽了半天的話,始終不明白唐老師批評這位洪先生的行爲不對,是爲了哪件事。聽那語氣之重,好像說是洪先生的人格有礙,這時算是明白了,原來人家不過是想出賣書罷了,便先笑了一笑。她這個笑意,也不過是說看得過於嚴重而已。洪安東伸手摸摸兩腮的胡樁子,先嘆了一口氣,接着又笑道:“王小姐,你也覺得我窮瘋了嗎?可是你是飽人不知餓人飢哩。我有我的想法,於今舊書的價格也很高,一部辭典,無論是哪一類的,總可以賣五千元以上的好價,爲什麼不賣?反正放在書架上,一個月也難得翻上幾回。”唐子安點了點頭道:“你這話誠然,可是你有點知二五不知一十。你現在拿五千元到手上,能做多少事情?幾天之後,把這五千多元用光了,你的書是沒有了,你的生活擔子,可也未能減輕絲毫。”洪先生道:“你這話是對的。可是我要賣書,當然不止賣一部兩部,要賣的話,就把所有的書完全賣掉,以便挹注一筆款項,也好拿了這錢去做些生財之道。譬如說,我把所有的書都賣出去,得着十萬元,事實上應該不止,把這錢去擺個紙菸攤子,多少可以生些息金,那不比把這十萬元堆在書架上好得多嗎?”唐子安指了洪安東向玉蓮道:“你別看洪先生是一位窮措大,他還是個擁資十萬元的資本家呢。”洪先生笑着點點頭道:
“誠然!我擁有十餘萬元的資本,可是你這書架上的書呢?”說着,將手向他的書架上一指。唐子安笑道:“這話不然!我雖還有幾百本書,我根本沒有打算將它賣了,自然是一文不值;可是雖然一文不值,但在另一方面看來,它對於我又有一種不可估計的價值,那比賣了它高低的懸殊,就不可以道里計了。”洪安東向玉蓮笑道:“這話讓你老師一個人包說了。”她笑道:“洪先生,我是不懂什麼。若依照了我的看法,書倒是保留着好。你說賣來了錢擺香菸攤子,那是不可能的事。賣得十幾萬元,生活上也不過鬆動三五個月。到那時,書去了,出加倍的價錢,書也不會回來的。再說,當教授的人,都賣書來吃飯,這現象不大好。在教育界的人應顧慮到這個大體。”洪先生點了點頭道:“倒是你最後一句話,搔着了癢處。我們究竟忝爲中華民族的知識分子,無論什麼樣子的窮法,我們也得顧全大體。好,我不賣書了。”說着,手拿起掛在桌沿上的手杖,重重地在地面上頓了一下,表示了他態度的堅決。
唐子安笑道:“那麼,還是實行唐先生的人生哲學吧!來,再加上半杯。”說着,把杯子舉了起來。洪安東將手掩了酒杯口,笑道:“加酒大可不必,我就盡這酒杯裏的酒喝吧。”唐子安依然把酒瓶子下半截捏着,舉了起來,因道:“你的酒量,比我大,不應該我能喝,你反是不能喝。”洪安東笑道:“這有個緣故,假如我喝得醉醺醺地回去,我的太太,她會說我不知死活,家裏天天鬧窮,我還喝得爛醉如泥。”唐子安哈哈笑道:“你不會說在唐子安家裏喝着不花錢的酒嗎?這年月是誰要不知死活地過着,誰就大有辦法。你不見司機先生千元以上一餐便飯嗎?”他說着話,只管舉了瓶子不肯放下。洪先生在情不可卻之下,只得又伸着杯子,把酒接着了。
玉蓮看到這兩位先生,已在開懷暢飲,自己是無插言的餘地了,便向老師告辭。唐子安道:“照着你專程來到鄉下說,做老師的人,是應該留你吃一頓便飯。可是‘便飯’這兩個字,在我們家裏,談何容易?應當說是不便飯才恰當一些。”洪安東正放下酒杯,兩手剝了椒鹽花生吃,這就舉起一粒花生兩個指頭鉗了,作書空咄咄之態,在空中畫着大圈套小圈,點了頭道:“旨哉言乎!
我們家裏來了客,關於吃飯,是大大的不方便。”唐子安笑道:“這‘不便飯’三個字,還不是你心裏那樣解釋,第一點,自然是腰中不便,無錢辦菜;第二點,縱然七拼八湊,煮塊豆腐,炒兩個雞蛋,也不便宜;還有個第三點,就是客人並不吃我們的飯,我們自己吃飯,正碰着客人來了,真有些不便讓人看見。例如今日早餐我們吃的是紅苕粥,一碗鹽水大頭菜,就遇到我們這位高足來了。教了幾十年的書,弄得這份寒蠢相,怎好見人?我們家常,就是這種吃喝,這樣的吃喝,不便見人,纔可以說是不便飯。哈哈哈!”玉蓮本來告辭之後,就要走的,當着兩位先生很高興地解釋不便飯這個名稱,只好站定了微笑。洪安東端起茶杯來,喝了一口酒,緩緩地放下去,將手按了一下,笑道:“果然的,於今要說請人吃頓便飯,真非我們窮酸所可辦到。既要客人到了,很方便地拿出來;拿出來,還要便於見人,我們除了改行去當司機,或者當掮客,是不會有此可能的。”唐子安笑道:“你所懸的目標,也太高了,何必要這樣好的職業。我們能在街上撐起一間大頭屋子,或者賣紙菸糖果,或者賣水果,手上有了活動錢,便飯就不成問題,客來買點兒醬肉,回一回鍋,再買三個雞蛋,炒上一炒,也就可以對付了。”洪安東道:“我要以子之矛,攻子之盾了。剛纔我說賣了書去擺紙菸攤子,你又爲什麼反對呢?”玉蓮一聽,這二位先生開上了話匣子,就沒有停止的時候,在這裏也決等不了他們告一段落,只好搶着說一聲再見了,就轉身出來,向師母告別。唐子安正談得高興,只略微起身,向她點了個頭。
洪安東和主人翁慢慢地喝着那瓶酒,也是大有興致。聽到玉蓮走得遠了,便問道:“你這位高足,是人家的太太呢?還是小姐呢?看那樣子,手頭頗爲方便吧?”唐子安道:“會看不出她是幹什麼的?她現時在京戲班子裏唱戲。”洪安東道:“她是一個女戲子?那倒真看不出來。自然,她年輕,又長得漂亮,一定是位紅角兒了。”唐子安道:“大概每天唱戲得來的錢,等於我們一個月教書得來的錢,同是吃開口飯,其相差有如是之巨。”說着,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酒,搖了搖頭。洪安東道:“她應該不是戰後改行的吧?唱戲這項職業,並非是週年半載就可以出手的。”唐子安道:“她本是優伶世家,在南京的時候,她有志向學,怕學校不收留她,改名換姓地進了中學。那個校長,和我是好朋友,學校到我家又不遠,我就在那裏擔任着英文課。有時,還教學生幾點鐘歷史。我教歷史,是當故事講的,學生非常之歡迎,所以直到於今,還沒有忘了我這個無用的老師。”洪安東道:“她還會來探望你這位中學的老師,那真是古道照人。老實說,她要明白過來,她一天所掙的錢,比你一個月所掙的錢還要多時,她應該想到當年改名換姓到中學裏去念書,那是天字第一號的傻瓜。不讀書怎麼樣?讀了書,到我們這種程度,還不免捱餓;當年想盡了法子讀書,於今看起來,全是多餘的事。”唐子安道:“話雖如此,這民族文化的大纛,還要我們來撐着,我們寧可暫時窮一點,不可……”
一言未了,卻聽紙窗戶外面有人叫道:“爸爸,快回去吧,姐姐回來了。”洪安東一聽是他第三個孩子的聲音,便道:“你姐姐回來了,就回來了吧,今天又不是什麼假期,回來幹什麼?還要我去接她嗎?”外面的人答道:“姐姐害病回來的。”洪安東不覺站了起來,拿起掛在桌沿上的手杖,向主人翁點個頭,嘆了口氣道:“問題來了,我這個大女孩子,極有忍耐性,不是病得嚴重,她也不會回來。”說着匆匆地就向外走。他的三公子,紅着面孔,氣吁吁地站在籬笆門口,他將兩隻手插在舊童子軍的褲子袋裏,瞪了眼望着父親。洪安東道:“你姐姐怎麼了?”他道:“滑竿把她擡回來的,媽媽說請爸爸回去送她上醫院。”洪安東只覺心窩裏讓什麼東西撞了一下,也不再問話了,倒拖了手杖,就向家裏跑。
他家倒不是泥夾壁的國難房子,乃是一家舊式大瓦房,共有三進院落,那房子是一明兩暗式的。洪先生住着這人家後進堂屋邊,一間左正房。前面花格的木窗扇,一律將紙糊了,屋子裏黑黝黝地。房子雖高,沒有樓,也沒有天花板,上面空闊得很,擡頭看見一行行的屋瓦和椽子,屋子裏涼氣襲人。洪先生因爲屋子大,兒女多,又用了篾席,將屋子一隔二間,屋子裏是格外陰暗。他們爲了出入的便利,不走大門,由土圍牆的耳門裏進去,首先到一所有四具土竈的大廚房裏。也是同事而又同院的鄰居太太,在她竈門口燒火,看到他回來了,便道:“洪先生,你快回去吧,把你太太都急壞了,你的大小姐病勢來得很猛呢。”洪安東“哦”了一聲,來不及說什麼話,他回到自己屋裏,必須先走到堂屋裏來。這堂屋的門檻,完全古制,高到兩尺上下。洪先生匆匆忙忙地向屋裏走,也忘記了有這門檻,只管向裏跑,腳被門檻掛住,人摔出去幾尺路,直挺挺地伏在地上,手上那手杖擲出去一丈多遠。他很快地爬了起來,連罩袍上的灰塵也來不及去撲掉,徑直就向臥室裏邊走去。
屋子中間放着熱天用的竹片小涼板,上面摺疊了棉被條子,將病人直放在上面,病人身上蓋了一牀被,只露了一叢蓬亂的頭髮,微微地聽到一些哼聲。洪先生掀開被頭來,只見小姐面色如黃蠟一般,半側了頭睡着。被頭一掀,她有了知覺,仰過了臉來,睜開眼睛,不曾說話,先有兩行眼淚流了出來,順着瘦臉向兩旁流,直流到耳朵邊去。她呻吟着道:“爸爸,我怎麼辦呢?醫生說,我害的是盲腸炎。”洪安東還不曾答話,洪太太由篾席隔的後面屋子裏跑了出來。她揚了兩隻長袍袖子,拍着衣襟道:“怎麼辦呢?瑞蘭害的是盲腸炎,非動手術不可。”洪安東站在女兒面前,呆了一呆,見女兒睜大了眼睛望着自己,這決不能讓病人失望,便毫不考慮地道:“不要緊,我立刻送她到醫院去就是。”洪太太道:“我也知道是這樣辦,可是現在醫院裏的規矩,一進門就要先繳一萬多元保險金,你這一下子工夫,哪裏去弄這麼些個錢呢?孩子一回來,肚子是疼得很。我在張先生家裏借了個橡皮熱水袋,在她肚子上覆着,這纔好一點。可是這個病是不能耽誤的,最好今天就進醫院。”她說話時,沉住了臉子,深深地鎖起了兩道眉毛,只管望了洪先生。他道:“當然是今天就送她去。”說着俯下身子來用手撫摸着女兒頭上的亂髮,低聲安慰了她道:“孩子,不要緊的,你在家裏還忍耐上一兩個小時。現在我到學校裏去,總可以設法籌劃出一點錢來。我拿錢回來了,立刻送你到醫院去。”說着抽身就向外走。他走出了門後,又回身轉來,見女兒還是側過臉來向門外望着,可見她期望之深。他又走到那病牀面前來,見她有一隻手由被裏緩緩地展動着,等她把手由被裏伸出來,便握了她的手道:“你現在肚子不大疼了吧?你喝點開水吧,我回來就送你到醫院裏去的。”她沒得什麼說的,只是點了點頭。洪先生看到病人這種樣子,除了立刻去找醫藥費,也無以慰之,只得右手握住她的手,左手在她手臂上輕輕地撫摸了幾下,又給她牽了一牽被頭,方纔走開。但走到房門口時,聽到她還重重地哼了一聲,然而他僅僅只回頭看了一看,已沒有工夫再去安慰她了。
二十分鐘之後,他已到了學校的總務處。這裏是和會計處合室辦公的,主任先生正和幾位辦事員,分據了四張寫字檯,在那裏工作。有的在打算盤,有的在用鋼筆填寫新式簿記,有的在謄寫表格。主任先生口裏銜了一支菸卷,面對了桌上新泡的一玻璃杯瓜片茶出着神。這瓜片茶葉,與其他茶葉不同之處,就是無論用什麼樣子的開水泡着,並不立刻沉澱;必須將杯蓋子悶氣了很久,它才一片一片地陸續下沉。總務主任見玻璃裏面的水是將綠才黃半勻未勻的顏色,頗爲好看,而浮在水面上的一叢茶葉,正開始一片一片緩緩溜下杯子底。有時,這茶葉已沉到杯子底面,它又會自己飄了起來。而且它起來的時候,猛地向上一鑽,恰是有趣。這主任先生他懂得許多經濟原則,如把應發的款子壓兩個星期,他可以在銀行裏做一批比期存款,而得到一分多的白來利息。十萬元的話,他就可以掙一千幾百元。但他卻沒有學過物理學,這茶葉沉下水底,又會自己飄了起來,這是什麼道理呢?他看了一會,就用兩個指頭夾着菸捲放到嘴脣裏吸了一口。
便在他這悠然自得之際,洪安東先生進來了,他叫了一聲石先生。這位總務主任,擡頭看到,便站起來了。窮教授來到總務室會計室,這還會另有什麼事?他向洪先生點了個頭道:“請坐請坐!”洪安東道:“我是坐的工夫都沒有了。今天要請石先生幫我一個無大不大的忙。”他微笑道:“這個月洪先生還沒有來預支過薪水嗎?”洪安東道:“今天並非來借支薪水。”說着搖着頭嘆了口氣。石主任笑道:“先請坐下,我們可以慢慢商量。”洪先生依然站着,不過走近了一步,和石主任隔了一張寫字檯的桌面,低聲道:“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,我的大女孩子突然地由學校裏病回來了,而且是盲腸炎。這是非送到醫院裏去開割不可的。這一筆款項,支三個月薪水,也不夠用,我也不能那樣不知進退,向你開口,會計處也不能寫上這一筆賬。但是這急忙之間,除了向你下個條子到會計處,哪裏去弄這些個錢?”那石主任先聽到他說要幫一個無大不大的忙,想着是至多把本月份薪水金借去而已;及至他說小姐生了盲腸炎,就覺得這情形越來越嚴重,自己也就把帶着笑容的臉色,慢慢地沉了下來。
手上夾的那支紙菸已是吸完了,他把菸頭扔到桌子角下痰盂裏,又取了一支菸擦了火來點着。在他這些動作間,臉子就沒有向洪先生臉上看了來。洪先生說是急忙之間,除了到會計處想法,哪裏去弄這些個錢?他又笑了一笑,右手拿着那支紙菸,放到嘴裏去吸,左手可就在整理着桌中玻璃板上的紙單。洪先生說到這裏,已看到石先生那不大高興的神氣,因之把話鋒頓了一頓,將話間斷了兩分鐘,再苦笑着道:“閣下雖是號繼崇,並不像石崇那樣有錢,我要借支大批的款子,你沒有得校長的批准條子,怎可付出?要你賠墊,更無此理。我現在臨時想了個法子,把我家裏的藏書,拿幾十本,押在會計處,暫時押兩萬塊錢用。兩三天後,等我把另一批書放到書店裏去賣掉了,再來贖這批書,你看如何?我若不來贖書,你可以把書賣了,償還這筆款。”在一邊桌上坐的會計主任陶子丹,整了一整他的西服領子,就插了嘴笑道:“這辦法不大好吧?若是先生們都用這個法子來移款,會計處又要開一家當鋪子。洪先生,你原諒我,這押款生意,這家小銀行還沒有做過呢。”他這樣一說,室裏辦事員都隨之一笑。
洪安東沒有借到錢,又被他們譏笑了一陣,心裏十分憤怒。可是爲了要向他借錢,就不得不向人家低下頭去,賠笑道:
“我自己也明白,這有點異想天開。可是我爲了救我孩子那一條命,我就急不暇擇了。繼崇兄,你看在朋友分上,無論如何,你得接受我這個請求。反正我拿來做押賬的書,絕不下於二萬元,只要你肯答應,我馬上就回家去把書拿來。”石繼崇看到他不像別的教授來借錢時那副不大看得起人的樣子,便也軟了,向他深深地點了個頭,而且也皺了眉毛,表示着同情。道:“洪先生,你所說的,當然是實話,但會計處,並沒有接受先生押款這個先例。再說,今天出納手上,也沒那麼多現錢。你既是打算拿書出來賣的,你又何必在會計處兜個圈子。你不會直接將書送到售書攤子上去賣了它嗎?”洪先生道:“這個我何嘗不知道。只因這是一注救命錢,拿書到書鋪子裏去賣,還要進城一趟,時間太長了,來去至少要五六個小時,而且過於急求脫手,就賣不起價錢,不如在會計處先通融一下。怎麼樣?可以想法子嗎?”石繼崇將頭連連搖擺了幾下,淡笑道:“這實在沒有法子可想,數目大了一點。”洪安東指了他身後那個保險箱子,紅了臉道:“你那箱子裏,十倍我希望的這個數目也不止吧?我既不是支薪,也不是借款,不過拿書在這裏做抵押,通融二萬元,三五天內就還。我的書,都是很值錢的書,絕不會讓你們爲難的。人生在世,哪裏就不可與人一種方便?”石先生把第二支紙菸又抽完了,他使勁把那紙菸頭子向痰盂子裏一扔,沉着臉道:“陶先生剛纔說了,我這裏又不開當鋪。不錯,保險箱子裏有錢,這錢並不是我的,我有什麼法子可以處決它?洪先生有急用,別的先生也會有急用,全校幾百位教職員有了急用,都來找我,我還沒有許多家產來賠墊呢。我是按照校長命令行事,只要有校長一張紙條子,別說是兩萬,二十萬、四十萬,我不都照付嗎?沒有校長的命令,各有各的責任,我不能破這個押款的例子,免得全校援例。洪先生有來和我麻煩的工夫,你直接去找校長一趟,拿一張條子來,不省事多了嗎?”洪安東見他的話軟中帶硬,已有了三分氣,再看他身上穿了一套筆挺的花呢西服,裏面是花紋羊毛衫,兩隻手插在衣袋裏,偏了頭向窗子外望着,那一副神氣,直令人不能忍受,便道:“我不知道去找校長嗎?若是這錢可以等着明天用,我有的是時間去和校長說話,無奈我那孩子害的是盲腸炎,急於要把她送到醫院去,我來不及去找校長了,所以到總務處會計處來通融一下。在學校裏的職員雖多,也不會有家眷都害盲腸炎。你怕什麼援例?就是援例,有東西做抵押,也不會讓總務處爲難。”石繼崇且不回答他的話,掉過臉去向同事們淡笑道:“我們這當鋪是開定了。”
洪先生將手一摔,扭身就走。走到房門口,回身又望了他道:
“有兩句話我還不得不說明,你是校長小同鄉,又是校長親戚。兩萬元數目雖大,於今在你們總務主任會計先生手上,算得了什麼?你不負點責任借兩萬元給我,校長也絕不能爲了這小事,免了你的職。我們穿破藍布大褂,你穿上等西裝,我們天天吃紅苕粥,你們吃的是肥魚大肉,我們在課室裏喊幹了嗓子,可是爲你擡轎。你若不信,請問這個大學是沒有你這些經濟專家辦不成呢?還是沒有我們這班窮教書的才辦不成?人爲了救命,出來奔走幾個錢,總是可憐的'事。你念在我們爲你擡轎一點上,幫一點小忙,有什麼要緊?就算這兩萬元由你賠墊了,也只當你玩了一場小撲克,有什麼要緊?你不要看我人老實,我有話還得交代明白。”說着,一扭身子走了。走雖走了,但聽到會計室裏人聲一陣喧譁,似乎對於自己這一番話,有一種強烈的反應。心裏這就想着,你儘管不滿意,反正你要發別人的薪水,你也不能單獨扣下我一個人的,你們是一點人類的同情心都沒有。他心裏如此想着,走出去了很遠,還回轉頭來搖了兩下。他緩緩地向前走着,他的心神也就定了一定,心裏也隨着生了一個感想,哪裏走?回家嗎?生病的人靜靜地躺着,正候了帶錢回去送她進醫院,空着手是怎樣去交代呢?他越是這樣地想着,步子也就越發地緩了下來。在大路上不免擡起頭向一棵大樹張望着,好像張望着就可以由大樹上落下鈔票來似的。他手提了手杖,兩手挽到背後,將臉看了霧氣沉沉的天空,自言自語道:“孩子等着我救命,救命是要錢的呀!除了找總務主任,找會計,我就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嗎?不管了,把病人擡到醫院去再說。醫院是慈善性的機關,決不能爲了沒繳費,讓病人死在院外頭。好,就是這樣辦。”他忽然在絕路上生了一個妙着,晃動了手杖,拔步就走。可是隻走了七八步,他第二個感想又來了。假使醫院像這位會計先生一樣,決不通融,那怎麼辦?本校的同事,還不肯通融,醫院是生人,他們反肯通融嗎?病家都援了我這個例,醫院哪有許多錢賠墊?那麼,他決計是不許把病人擡進醫院的,只有讓病人死在醫院外面了。他這個轉念,把他從迷惑中驚醒過來,他又呆呆地站在路中心了。